抵达“无名”的批判
2009-12-29王再兴
关键词:“无名” 人民性 公民写作
摘 要:20世纪90年代的《马桥词典》罕有地发现了一个非关“英雄”、不类“庸常”、异于“人民”的“无名”世界,这是一个我们熟视但无睹的世界。从《爸爸爸》到《马桥词典》,韩少功经历了他创作生涯中批判立场的重大转折,由最初的单向度批判转向了更为艰难的尊重事物差异性的复杂批判。但韩少功并不耽于德勒兹话语讲述式的“游牧”姿态,因为恰恰是文本中貌似戏谑的方式表达出来的深层隐痛,担当了作者切实的人民性和公民写作的情怀。现实主义在作者这里获得了特殊的生机。
韩少功1996年的小说《马桥词典》,是作者的第一部长篇。在这部小说里,韩少功彻底打破了小说虚构故事、设置情节、塑造中心人物等现实主义经典化规则,开始进入到语言的世界,去发掘文化“改写/抵抗”权力关系的若隐若现的遗留,并藉此表达自己对于现实的关注和追问。这是一种“在主要语言内部缔造的文学”,即德勒兹说的“弱势文学”。①《马桥词典》从方言出发,从个人的语言实践出发,寻找碎片化地存在于民间“方言”背后的那个没有面孔的世界。小说试图呈现被“主要语言”(“普通话”)遮蔽在幽冥深处的语言、思维和生活方式。表面上看,《马桥词典》是以词条系统为窗口(对马桥方言流行的115个词条的解释,成为作品的主体),为读者讲述了马桥的人事物理、轶闻趣谈、风俗民情、村寨环境,并以这种令人耳目一新的叙述形式,展示了马桥人富有历史感的生活长卷。这些词条看起来散发着浓郁的马桥泥土气息和来自中国底层农村的文化气息,颇能满足一些阅读者的特殊阅读期待,但实际上这部小说却是一部饱满的福柯式“微观政治”的文本,其中表达的隐痛是更为重要的。
发现“无名” 韩少功的《马桥词典》出人意料地发现了一个“无名”的世界。作者在小说中的探索好比学者李慎之所说的,发现了“另一个中国”。这是一个类似小说中女人无名而被称为“小哥”、“小叔”的世界。虽然它表象为农村,但它既不是像柳青、周立波那样的政治化农村,也和赵树理的民俗化农村不相同,同时显然也与沈从文的诗化农村不尽一致。这个世界有一些亦真亦幻的事象,如“豺猛子”、“莴玮”;有一些处于常态历史幽冥处的人,如万玉、马鸣;也有一些迹近浓烈传奇的人物,如马巴子、盐早,等等。小说更有一些意义诡异、颠倒的语言现象,如以“散发”讳称死,以“贵生”、“满生”、“贱生”划分人的生年阶段,以“醒”和“觉”喻人的糊涂和清醒,以“科学”蔑称懒惰等等。这里虽然有女人无名,说话讲究“话份”,做人的“格”可以游移、予夺,等等明显的等级化表现,但也有“出哲学工”、派“模范”工,以及“毛主席说,今年的油茶长得很好”这样滑稽的“打玄讲”。值得注意的是,《马桥词典》的种种揭示,已经远远不同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寻根文学”,也与先锋作家们抽象地虚拟的农村有很大的不同,同时也和陈忠实等作家的历史化乡村也并不相合。当时批评界尚没有对陈思和等提出的“民间”概念有进一步明确和深刻的反应,{2}作为创作者的韩少功却在他的生活的观察中敏锐地发现了这个无名之域,并加以细致的表现。《马桥词典》不仅还原了马桥民间文化敞开的一面,也揭示了它的被遮蔽的一面,特别是对马桥被传统文化和主流政治遮蔽的日常方言进行了语义的还原和语境的剥离,并由此揭露了一个被遮蔽的民间。这种复杂化的思索,混杂的表达形态被有的评论指出,《马桥词典》名为“词典体”,实则融文化人类学、语言社会学、思想随笔和小说经典笔法为一炉,被称为跨文体的写作,这也就很容易理解了。耐人寻味的是,理论家和批评家们对这个小说表示出来的惊异要远大于理解。有的批评者甚至给出了对于这些陌生的“方言”和“地域性”感到“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感觉”的回应,甚至直接指责这些内容是“伪知识”。一些批评者指责小说的“词典体”系抄袭他人,{3}但通常情况下,普通读者并没有感受到这种形式因素的困难,倒是对于小说的内容兴味盎然,特别是一些有农村背景的读者更是如此。另有一些批评者善于引证各种理论和材料来进行阐释,但是对于小说中的这个“无名”世界,往往显得赘言无及,只是一些旧有语言和意义的交织衍生而已。甚至仍然可以说,关于《马桥词典》这本小说,在诸多方面仍然存在着新的发现的可能。
犹疑的批判从《西望茅草地》,到《爸爸爸》、《女女女》,再到《马桥词典》,可以看到韩少功对于民间乡土的批判态度有了一个明显的变化。韩少功在《马桥词典》中已经洗去了20世纪80年代精英知识分子单向度的批判风格。《马桥词典》中虽然也有盐早、马鸣这样的人物,但他们都已经不再与那个神秘、愚钝和可厌的丙崽相像了;萦徊在茅草地、鸡头寨的愚昧气氛,也转变为了《马桥词典》中的深邃和浑然。看起来韩少功对于自在乡土的批判已经由断然而转向了犹疑,但这并非是作家的一种退守,而实际上是对差异世界与事物歧义的真正发现和尊重,也可以称得上是对现实和历史真正的理解。韩少功的独特性还在于,他的批判通常是隐含在庸常和常识背后的。一方面,小说里面的“我”是个有点好奇、较为温和又比较理性的知青,他不再像20世纪80年代那样只是一味地嘲讽闭塞和原始,而是已经有了一颗平常心。作为“知识分子”的复查的婚恋事件,红花爹爹罗伯与他远房侄子的“父子”情分,长着娘娘腰的万玉与女人的瓜葛等等,已经让人很难进行“称许/批判”的二元化剥离。韩少功虽然被人纳入“新左派”,但他本人实际并不赞同,这可能源自于他的更为宽广的思考态度。{4}另一方面,韩少功的批判并不像张承志和张炜等人那样,流于刚直猛烈,也不像余华、苏童等先锋小说家们那样近似于故作癫狂,既不像新写实作家池莉、刘震云等那样难以背负宿命的沉重,也不像韩东、朱文等新生代作家一般表现为精神的疲惫和放诞。韩少功在《马桥词典》中进行的,其实是基于庸常和常识的批判,它貌似语言的戏谑、游移,但这实际上却是一种更为艰难的批判姿态。它具有更加不易把握的深邃和幽暗,更难以进行的表述和诠释,更难以持有的平等和恕道。这是一种指向日常化生活的自由和诗意的写作,它的真正魅力恰恰源自“民间”自在乡土和自在历史。然而,韩少功的这部作品也受到一部分习惯于阅读成规的读者的抱怨,被称为“自相矛盾”、“不知所云”。有意思的是,韩少功却认为小说本该如此,他在《关于〈马桥词典〉的对话》中说小说也有“小说的道德”,一是逼近真实,二是反对独断论。{5}这与他在散文写作里更多表现出的理性讨论有些不同。这样,也容易看出,韩少功在《马桥词典》中的批判虽然看起来似乎有些困惑或犹豫,但却是一种更严谨的思考世界和表述世界的方式。
为“无名”生隐痛在《马桥词典》中,作者对于“无名”人民以及他们的“无名”生活表达了深沉的理解,这就近似于掩藏在戏谑背后的某种隐痛。马桥人吃的“浆”,马桥人把一切好吃的东西甚至是辣椒苦瓜都形容为一个简陋的“甜”;要在空筐里压上两个大石头才走得稳路的盐早,由一个最初善良热情的农民,生生活成了一个不会说话的牛哑哑,可算得上是当代文学最为惊心动魄的文字之一。虽然让人忍俊不禁,却也令人难免生出深一层的哀伤。在《马桥词典》中韩少功并没有偏离他一向的对于公共问题的探究习惯,但在立场上具有了更多的平实性和人民性。韩少功曾在接受访谈时表示自己的写作可以被称为“公民写作”,这也表明他的写作并没有偏离知识分子的身份太远,正是在这种前提下,他展开了自己的对于乡土/中国的观察与想像。问题在于,对这部作品的讨论通常流于人类学化或者语用学化,辅以国内外的一些文化材料作为参照,而关于作品诞生要素之一的这种为“无名”(非关英雄,不类庸常,异于人民,是以称为“无名”)而生的隐痛却不太引人注意,(另一没有被充分注意的方面,是这种体验如何依托于语言的田野作业方式展开了一个文学熟视但茫然的世界,为文学提供了新的可能)事实上,毋宁说这正是在文化上将影响久远的韩少功的独特贡献。韩少功的主要文学意义,实在正与此密切相关,并且也是在上述方面,韩少功的写作构成了他人几乎无法仿效的独创。
韩少功小说写作的发展蕴含着某种连贯性的内容。1985年以前的韩少功,作品基本上都是用传统的叙述方法叙说知青岁月中的丑恶、欺骗和苦难。但其中已经明显带有了对个人、对群体的命运的冷色调反思,如《西望茅草地》。1985年以后韩少功的风格出现了较大变化,创作也出现了一个新的高峰。他要实现自己的梦想,试图寻觅文学之“根”《爸爸爸》不仅是韩少功突破自身思维模式的一次嬗变,而且对新时期小说观念的衍变也起着较大的推动作用。新世纪后的笔记体长篇小说《暗示》,韩少功在其中展开了自己对于人生、社会诸问题的深入思索与探究,其中所蕴含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以及“另类文本”的特征,被认为表现了小说写作具有某些新的可能。{6}而1996年的《马桥词典》堪称新时期文学的经典之一,其中丰富的文化人类学意味的历史性还原和追溯,以及在这种写作中努力表现出来的貌似调侃的痛苦,证明这是一部相当有蕴涵的作品;同时,因为是针对常常令人熟视无睹的中国乡村的另类描写,这部小说通常引起的反响与作者的初衷可能并不一致。
作者简介:王再兴,上海大学中文系博士生,怀化学院中文系讲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思潮与小说。
① [法]吉尔·德勒兹、[法]菲力克斯·迦塔利:《什么是哲学》,张祖建译,湖南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33页。
② 陈思和:《民间的浮沉——对抗战到“文革”文学史的一个尝试性解释》,《上海文学》1994年第1期,第68页-第80页;《民间的还原:“文革”后文学史某种走向的解释》,《文艺争鸣》1994年第1期,第53页-第61页。应该指出的是,批评界对这个概念的征用长时间以来在很大程度上似乎一直都难以深入下去,至今这种现象仍然没有太大改变;但2003年以后出现的“新人民性”概念使“民间”有了比较明晰化的表达,不过两者之间的勾连和差异仍然值得进一步思索。关于“民间”在小说创作中的后续表现,可参阅孟繁华《中国当代文学通论》第十八章《新世纪文学》,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09年1月版,第417页-第448页,然而遗憾的是,这个概念在批评界给人的感觉同样是难于深入下去。
{3} 1996年底及以后,由于《马桥词典》被指为“抄袭”和“完全照搬”塞尔维亚作家帕维奇的《哈札尔辞典》(1984年,同年获南斯拉夫最佳小说奖),一时传得沸沸扬扬。1997年初作者为了声誉被迫走上法庭,其后事件演变为持续至1999年3月的历时两年的讼案。“马桥事件”带给当时的文坛颇为复杂的影响。
{4} 韩少功提出了“公民写作”的概念。他说,“作家不会简单地将政治和文学混同起来,不会简单地把公民责任和艺术使命混同起来。但不是说因为你是作家,所以你吃饭拉屎睡觉都是个作家——你可能是父亲,可能是丈夫,也可能是儿子……你有多种身份,有一种身份是不能忘记的,那就是公民身份。”夏榆、马宁宁:《“有种身份是不能忘记的,那就是公民身份”》,《南方周末》,2006年5月25日。另可参见舒晋瑜:《公民写作者韩少功》,《中国图书评论》,2003年第1期第15页-第17页。
{5} 韩少功、崔卫平:《关于〈马桥词典〉的对话》,《作家》,2000年第4期,第6页-第11页。
{6} 蔡翔:《日常生活:退守还是重新出发——有关韩少功〈暗示〉的阅读笔记》,《文学评论》,2003年第4期,第15页-第25页。
(责任编辑:吕晓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