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稳平静中的奋起与繁华
2009-12-29陈剑晖王小玲
陈剑晖 王小玲
关键词:当代散文 散文观念 艺术创新
摘 要:20世纪50年代以来的散文,虽不似小说、诗歌那样大红大紫、亢奋热闹,但散文也有自己的发展轨迹和品格。散文善于在默默无闻中积蓄力量,在沉稳平静中奋起前进,并在上世纪90年代之后到新世纪之初达到其创作的高点,形成繁华似锦的局面。其特征是:一、走向大气的散文格局和理性精神的增长;二、是心灵世界的开拓与生命的体验;三、是艺术思维的多元化和文体的解放。当前的散文要发展,还必须进一步打破常规,一方面要坚持个人的体验;另方面要面对现实生活,面对真实,面对大地,要将个人性与社会、时代及与人类共有的体验连接起来。
一、对六十年散文创作的总体评价
20世纪50年代以来,与小说、诗歌的大红大紫、亢奋热闹相比,当代的散文创作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是沉稳平静,甚至可以说是默默无闻,是十分冷落萧条的。即使被誉为“散文时代”的90年代以来的散文创作,在我们看来同样尚未达到80年代鼎盛时期小说创作那样的“轰动效应”。但影响力不及小说诗歌或者说整体的思想艺术成就不及“五四”时期的散文,并不意味着当代的散文创作没有成就,没有“热点”和“亮点”。事实上,当代的散文创作的可贵之处,正在于它善于在默默无闻中积蓄力量,在沉稳平静中奋起前进,并在上世纪90年代之后到新世纪之初达到其创作的高点,形成繁华似锦的局面。这是散文创作与其他文体创作的区别之处,也是我们必须正视的一个文学事实。
在描述当代散文创作六十年的历程时,我们首先必须看到:当代散文创作是在一种“断裂”的文学史背景下起步的。“断裂”作为一种历史存在的事实,作为一种文学史现象和文学史叙述,它不仅存在于散文,也存在于中国现当代的小说、诗歌和戏剧创作中。但相较而言,散文创作中的“断裂”现象尤甚。就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散文创作来说,“断裂”首先是与“五四”的散文传统、散文精神“断裂”;其次是与散文的审美性、与自由自在的表达“断裂”;第三是与个人体验、与个性和自我“断裂”;最后是与散文的多元化和多样化的“断裂”。而“断裂”的结果,是散文的人文精神丧失殆尽,散文的群体意识得以强化,与此同时散文的个人性和审美性则日益削弱。总而言之,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散文由抒写自我的人生经验,由多样化地表现生活变为单一地记叙战斗故事,歌颂新的生活或英雄或劳动模范的事迹;散文的品种则由过去的写景抒情、自由聊天和独语变为单一的报告文学或通讯特写。比如50年代初期传诵一时的《谁是最可爱的人》,以及《英雄城——平壤》、《万古青春》、《生活在英雄们中间》等作品就是“通讯特写式散文”的代表作。难怪有人这样说:“新中国初建的头几年中,不论是从体制或风格的基本倾向看,中国当代的散文,实为40年代‘延安散文的延续。”①遗憾的是,当时这种普遍存在于散文创作界的价值观念、审美意向和情感心理状态或者说“断裂”的散文创作姿态,并没有被散文创作者和散文研究者意识到,这就不可避免地导致了五六十年代“通讯特写式散文”的盛行以及后来衍化为“诗化散文”的创作倾向。
回顾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出现于中国散文界的“诗化散文”现象及其在艺术上所取得的成就,我以为采取非历史主义的虚无态度,随意否定随意抹杀是并不可取的做法。诚然,这一时期的散文创作带有明显的“政治+诗意”的意识形态烙印,同时由于过分强调宣传的功用,从而使作品的内容普遍地过于虚假,作家不敢敞开心灵讲真话,而在抒情方面又体现出自我封闭、人格萎缩的特征,在艺术结构上则表现出模式化、雷同化的弊端。即使如此,我们也不应一概否定五六十年代的“诗化”散文。因为这时期的散文在意境的营造、意象构成的比兴化,以及语言锤炼上的优雅精致等方面,都有值得后来的散文学习借鉴之处。因此,我十分赞同吴周文教授的观点。他认为17年尤其是60年代前后出现的“诗化”散文是取得了一定的艺术成就,对当代散文的发展是作出了贡献的。“我们不能因为这时期的散文受到‘左的思想的影响,不能因为它们欠缺真实性而否认其在艺术上的成就,这样的判断并不是历史主义的态度。”②也就是说,我们一方面要看到散文在特定的历史时期臣服于政治、自我矮化的困境;一方面又要看到这时期的散文在皈依传统,追求散文的审美性上所作出的努力,并在文学史的背景上给予准确的评价和确认。
正是抱着这样的理解和立场,我不同意一些散文研究者将20世纪80年代的散文说得一无是处,更不同意所谓的“末路论”和“消亡论”。③在这些“消亡论”、“末路论”者看来,整个80年代的散文简直是一派冷落萧飒的景象,期间除了几位老作家之外,偌大的整个散文界几乎空无一物。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早在20年前,在《论新时期散文的艺术发展——兼与“散文消亡论者”商榷》一文中④,我们就对此做出了回答。在我们看来,80年代的散文,在告别了“挽悼”散文之后,在作家的队伍、题材的开拓、主题的挖掘和艺术表现手法上都有所拓展。这时期,巴金、秦牧、孙犁、杨绛、陈白尘等一批老作家焕发了青春,写出了《随想录》、《干校六记》、《将饮茶》、《老荒集》、《晚华集》、《云梦断忆》等一批敢于“抒真情,说真话”的作品。除此之外,以贾平凹为代表的一批中青年散文家的崛起,壮大了当代散文的创作队伍。特别是贾平凹,在80年代,他先后出版了《月迹》、《爱的踪迹》、《人迹》、《商州初录》等一批散文集,不但数量多,且以其独特的“味道”和“语调”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贾平凹的散文创作,代表了80年代散文创作的最高水准,甚至其质量和影响一度超过了他的小说创作。80年代的散文创作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即女性散文作家特别活跃。这时期较有名的女性散文家有王英琦、叶梦、苏叶、唐敏、周佩红、李佩芝、韩小惠、吕锦华、曹明华等等,在短短几年间出现了这样一个女性散文作家群,而且其作品都有鲜明的个性,达到了较高的艺术水准,这在过去的散文史上并不多见,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散文“末路论”、“消亡论”的荒谬可笑。当然,与轰轰烈烈的小说、诗歌、报告文学创作相比,80年代的散文创作的确是较为平静平淡的。这里有散文作家自身的散文观念、审美情趣、艺术修养等方面的问题,也有文艺体制、社会环境、时代氛围等方面的原因。这一切都预示着:在80年代,散文创作的春天尚未到来。
散文创作春天的到来或者说,一个真正散文时代的到来,应是在进入20世纪90年代之后。这一时期,由于政治的相对宽松,散文生态环境的改善,加之公共空间的拓展和出版界的推波助澜,以及小说家、诗人和学者的加盟,散文创作的队伍空前扩大,当代散文一改以往的边缘姿态,一跃成为最受读者欢迎的“时代的文体”。当然,也有人认为90年代以来的散文繁荣是一种“虚热”,是“繁华遮蔽下的贫困”,是“苍白”与“浮躁”的世纪末的大众狂欢,甚至断言当今的散文已进入了“侏罗纪末期”。然而,对90年代以来散文创作的有意贬低乃至冷嘲热讽,除了让读者看到一些批评家的“酷评”本性,以及固执的学科偏见外,这样的“酷评”并不能改变90年代以来散文创作的整体成就已远远超越了诗歌、戏剧和报告文学,甚至可以与小说创作比肩这一事实。因为每一个客观公正的批评家或研究者都应看到,这时期的散文不仅是最受读者、出版家欢迎的文体,而且这一时期还出现了诸如史铁生、韩少功、王小波、张承志、贾平凹、余秋雨、王充闾、周涛、张炜、刘亮程等一大批优秀的散文家,这种盛况在以往是很少见到的。再说,这时期的散文一方面数量极大;一方面则是精品迭出。比如,史铁生的《我与地坛》,贾平凹的《秦腔》,韩少功的《夜行者梦语》、《性而上的迷失》,张承志的《英雄荒芜路》,王小波的《椰子树与平等》,余秋雨的《这里真安静》,刘亮程的《寒风吹彻》等等,都是思想性艺术性俱佳,经得起时间检验,甚至有的是可以传世之作。特别值得指出的是:这时期还出现了不少新的散文品种,比如“文化大散文”、“学者散文”、“思想散文”、“新散文”、“新媒体散文”,乃至“小女人散文”、“行走散文”、“打工散文”等等,这些散文品种可以说都是90年代以后的产物。至于散文观念的现代化,散文表达上的自由自在,散文艺术形式的多样化,散文表现手法的各种革新,也是这一时期散文的特点。这一切都彰显了这样一个事实:90年代以来的散文创作不但超越了“十七年”和80年代的散文创作,甚至可以这样认为:它的总体成就已经十分接近“五四”时期的散文了。而更可贵的是,这时期的散文创作不像小说和诗歌那样急功近利,不是“跑马占地”就是“各领风骚三五天”,而是根据自己的本性,按照自己的节奏和步伐,虽平静缓慢但是稳健扎实地向前迈进,而这正是散文繁荣的可喜标志之一。
由于篇幅所限,我们无法全面探讨六十年散文创作的起落兴衰的原因,也无法对各时期散文的思想内涵和艺术特征作全面的梳理分析,我们只是在对六十年来散文创作进行整体把握的前提下,考察各时期散文的总体创作倾向和感情基调,并在此基础上重点考察90年代以来散文创作的特征和变化。
二、变革中的散文新因素
20世纪90年代以来散文创作的开拓和创新是全方位、多方面的。比如在散文品种上,出现了以余秋雨为代表的“文化大散文”和张中行为代表的“学者散文”,这两类散文的题材选择、价值取向和艺术志趣都大异于以往的散文。此外,通俗闲适散文的崛起,也开拓了这一时期散文的题材领域。不过在这里,我们拟从散文创作的格局和精神,从人格主体、个性的复苏对创作主体心灵世界的开拓与生命的体验,以及艺术思维的多元化和文体的解放三个方面,来探讨变革中散文出现的新因素。
新因素之一:走向大气的散文格局和理性精神的增长
90年代的散文之所以超越了十七年和80年代的散文,一个明显标志,就是散文越来越走向大气。不容否认,90年代也有许多只停留于小山小水,书写个人的一点小小悲欢的“小景”散文;但同样不容否认,90年代也出现了不少大气的散文。这些散文的一个共同特点,一是篇幅长(有不少超过万字);二是这些作者都倾向于思考各种大命题。比如,史铁生的《我与地坛》、《随笔十三》,思考的是生与死、命运与生存的问题;韩少功的《夜行者梦语》、《性而上的迷失》、《佛魔一念间》,探讨的是“后现代”、性的形而下与形而上、宗教与人心等问题;张承志的散文篇幅虽然不长,但他对于时代、国家、民族、宗教,以及如何活得美,活得崇高和战胜污脏卑小的思考同样具备了大命题的内涵;而周涛的《游牧长城》、《巩乃斯的马》,则是人的意志与严酷自然环境的对峙,在对历史的追问和思索中表现出大气魄。
其他像郭保林写黄河、写秋天的篇什,像林非的一些散文,不仅写得大气,且透出学者的人间情怀。而更重要的是,这种大气不是外在的形式,而是内在的呈现。这种大气是一种理性精神的内化,一种博大的情怀,一种人格智慧的闪光。
需要指出的是,上述作品不但写得大气,有较高的文化品位,而且自始至终透出一种理性精神。这是十分可喜的新散文现象。因为如前所说,在以往的散文观念中,人们一直认为散文应写得优美精致,而且只适宜于抒情而不长于说理,加之中国人天生倾向于感悟而不善于理性思辨,这就使得自“五四”以来我国散文中的理性精神十分薄弱。尽管80年代中期,也有一些散文家力图对历史和生命进行思考,但因知识储备的不足或思想认识的局限,这些带有理性特征的散文总的来说还不尽如人意,更缺乏世界优秀散文中的那种理性力量。
而现在,余秋雨等人的散文,却把这种理性精神的立足点上升到20世纪现代人文的哲学高度。比如余秋雨,他的散文不是没有抒情的成分,也不是舍弃叙事与描写,不过构成他散文的重要部件,却是他的独到的文化眼光和理性议论。他从从容容、有条不紊地介绍他所经历的名山古迹特别是书院、藏书阁一类的文化重镇,分析其历史背景、考证其文化源流、描述活跃于其中的人事,还时不时结合个人对历史的感受和理解,穿插进一些富于情趣又体现了作家的人格色彩的议论,于是,透过那些独到的议论、深邃的剖析和自省,读者不仅感受到中国文化的韧性和苦难历程,中国文化人的悲剧性命运,不仅感觉到作家本人对中国文化的挚爱、不倦的求索和求索中的苦涩而又不乏悲怆的心境,同时也体验到一种理性的力量、理性的美。而这样的散文创作格局和理性精神,无疑是对以往散文的超越。
新因素之二:心灵世界的开拓与生命的体验
十七年的散文,由于受到政治气候的影响,总体来看过于强调“文以载道”,强调外在地歌颂与抒情。散文作者一般都不敢面向心灵世界,真实地袒露自我。80年代,虽然出现了巴金等一批“说真话”的作品,但因这些散文在艺术上没有新的突破,终不免给人以浅白直露之感。而到了80年代末90年代初,这一切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首先是叶梦的“新潮散文”,她以意识流的表现手法,辅之以隐喻、象征、暗示等艺术技巧,大胆地袒露了女性在初潮来临、做新娘时的期待、喜悦和恐惧的心理活动。如果说,叶梦的散文,在坦露心灵世界时还不够自然从容,过于晦涩费解的话,则程黛眉、斯妤的散文,显然自然成熟多了。程黛眉的《如期而归》,以十足诗意的笔调,灵动飘忽的情思,写一个女孩子在“深秋的落叶纷纷摇曳”的黄昏的心路历程。这篇散文没有按照时间逻辑顺序进行程黛眉语言编排,而是让情绪的片断、生活细节随着“如期而归”的意识流动自行涌,因而它是无序的,不确定的,但却是心灵化的、个性的。程黛眉的许多散文,比如《浪人的家园》等,都具有“内心独白”的特点,每一篇几乎都是一次心灵的跋涉。斯妤是90年代以来颇受读者欢迎的一位女散文家,她的作品的最引人注意之处,便是对于“心的形式”的探究。在《心的形式》、《心灵速写》、《幻想三题》等作品里,斯妤从女性的角度,将外在社会现实与内在生命相融合,心理的时间与物理的时间相交织,于是,人生的短暂,青春的逝去,对往事的苦涩回忆,现实的苦难,宇宙的永恒,便超越了具体的人生经验,而升华为“心灵的模式”,以及对人类终极意义的追问。在90年代的散文中,能够从“心的形式”探究人的生存状态和生命意义,而且内容和形式结合得较完美的作家,应该说还不是很多,因此斯妤在这方面的努力才显得弥足珍贵。至于斯妤的后继者如胡晓梦、曹晓冬、王子君、于群等人,她们的“心灵独白”一方面表现了年轻一代的理想和人生态度;另方面证明了散文的“向内转”,已经成了一种时尚、一种趋势。
90年代的散文,在重视抒写心灵的同时,十分注意人生的感受和生命的体验。在这方面,史铁生的散文堪称典范。他的《我与地坛》借地坛的一角,思考死与生、命运与生存意义等永恒问题,史铁生显然没有张承志的激烈狂傲,他也不像张承志那样发誓要献身于一场“精神圣战”,但他们对于人性的体察,他们为人为文的高贵却是相通的。史铁生以对人世的洞察和至宥至慈的宽容,对苦难做出了一种完全迥异于世俗的解释。他发现了苦难也是财富,虚空即是实在,而生存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选择,需要承担责任与义务。他从地坛,从古园的老树、荒草、鸟虫、墙基、青苔感受到生命的纯净与辉煌,万物的永恒与和谐,而这一切,均离不开他的轮椅,离不开他的静思和自语。
新因素之三:艺术思维的多元化和文体的解放
艺术思维的多元化,首先带来了叙述方式的变化。叙述,本来属于小说诗学的范畴,由于它带有虚拟性的因素,过去的散文家对此并不重视。可是近年来,一方面由于小说家的加盟;另方面由于散文家们对传统的单一而权威的“我”的叙述方式的不满,同时对散文的“想象和虚构”问题有了新的理解,这样叙述问题便越来越成为散文家的一种艺术的自觉。举例说,在传统的散文中,一般采用第一人称的“我”展开叙述,而且这个建立在“真实”基础上的“我”具有不容动摇的牢固地位,别的叙述方式皆因有悖于散文的“真实原则”、怕造成“阅读障碍”而遭到摈弃。而现在不少散文中的“我”竟消失了,或者在一篇散文中,在“我”之外又有其他叙述视角,如余秋雨的《这里真安静》,史铁生的《我与地坛》,钟鸣的《旁观者》,桑桑的《旗语》等作品,就有这样的叙述特点。再如在叙述中大胆吸收其他文类的特长,再辅之以象征、隐喻、通感、意象组合等表现手法,从而使叙述丰富而多变。如刘烨园、钟鸣、苇岸等的散文就常用此法,这种叙述方式在以往的散文中极少见到。凡此种种,都使我们有理由确信:进入90年代,散文的叙述已经由单一走向开放,由确定明朗变为模糊和非确定。
艺术思维多元化的第二方面,是散文中大量出现了建立在艺术感觉上的意识流动。即是说,在90年代,作为一种现代创作方法的“意识流”表现手法的介入瓦解了传统散文按部就班的叙述和描写进程,使散文表现生活的空间骤然扩大了。比如上面分析过的程黛眉的《如期而归》,斯妤的《心的形式》、《心灵速写》、《幻想三题》等作品就是如此。它们没有简单地根据顺叙、倒叙,插叙进行组合,而是伴随着意识流动,让时空切换、场景重叠,现在、过去、未来交错。不过我们也注意到,也许由于更倾向于内心,受理性的约束较少的缘故,女性散文家在“意识流”手法的运用上较男性作家更为普遍,也更为出色。像周佩红的《偶然进入的空间》、《一抹心痕》,斯妤的《心灵速写》,马莉的《黑色虫子及其事件》,蝌蚪的《家·夜·太阳》,黑孩的《醉寨》等作品,几乎都是以情绪的奔涌加以随意拼贴连接;或者,捕捉偶然浮现的情绪、感觉,乃至幻觉、潜意识,将散文写得虚幻又真切,呈现一种灵动朦胧且不确定的诗的意蕴。当然,这方面走得最远的是一批更为年轻,被有的批评家称为“新生代”的作者,比如胡晓梦、于君、曹晓冬、黄一莺等等,她们的散文不仅在思想内容方面向传统发起了大胆和直率的挑战。在艺术方面,则是淡化叙述的现实,增加虚构和想象的成分,让一个个的意象,一系列的动作、感觉、潜意识纷至沓来,它们像一连串大幅度游移跳跃的音符,构成了散文的外在状态和内在的律动。
艺术思维多元化在第三层面的表现,是散文结构的开放性。我们看到,90年代以来的散文已经彻底告别了传统的“三段式”结构套路,而呈现出形态各异的结构状态。像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其外在结构是记述“我”与“地坛”的缘分,以及活跃在“地坛”的人对“我”的生命拯救。由于作者在叙事时将过去时态中的“我”、精神世界里的“我”和写作时的“我”交错重叠,再加上作者在描述中又穿插进关于“四季”的天籁般的想象,以及诸如“小灯笼”之类的意象不断重复出现,于是,《我与地坛》的结构便呈现出这样的特点:它一方面条分缕析、层层推进,直迫生命的内核;另方面又虚实相间、伸缩自如,显示出极大的结构上的张力,这种表面看起来似散漫和不经意,而内里却无懈可击、十分缜密的结构形态,的确显示出史铁生过人的艺术功力。此外,周佩红的《偶然进入的空间》,赵玫的《以爱心,以平静》,韩小蕙的《有话对你说》等散文,采用的也是这种以“情绪”、“意象”为线索的结构方式。至于在“新生代”那里,采用“情绪—意象式”的结构方式就更普遍了。这也从一个侧面显示了90年代以来散文随笔的开放和进步。
通过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90年代散文正在发生着变化,即散文不但更加真实,而且更加贴近心灵,贴近人生,贴近生活本身了。散文的这种变化,是时代生活的变化使然,也是散文家们更新散文观念的结果。这一方面表现了散文的自觉;另方面也提高了散文表现生活的深度和广度,使散文发挥出更大的作用,同时更易为读者接受。
三、关于新世纪散文的几点思考
散文在90年代以后获得了全面的丰收,形成了建国以后前所未有的繁荣局面。但现在还不是高奏凯歌,盲目乐观的时候,因为在散文繁荣的背后,的确还存在着“苍白”与“虚浮”的现象。因此,在肯定散文创作成就的同时,我们还要进一步拓展散文的思想艺术空间。我以为,面对新世纪的散文,我们思考和解决好如下几个问题:
散文如何进一步强化个性,解放心灵的问题。
新世纪的散文要发展,还必须进一步解放心灵。如果有很多的思想顾虑,有很多的精神束缚,怎么能写出自由潇洒的散文呢?我们读一些散文,觉得作者很真诚,题材很有意思,文字也很好,就是写得太拘谨、不够洒脱,这正是心灵还不够解放的表现。我们看一些古代散文家写的散文,包括现代的周作人、梁实秋、林语堂等人的散文,都是自由自在,心灵是较解放的。这样即使他们写得很随便平淡,但是里面有一种内在深沉的东西。今天我们正处于一个改革开放的时代,我们的散文要敏感而真实地表现出我们时代中最有诗意、最激动人心的画面,倘没有精神的解放,心灵的自由,那么我们的散文创作将永远落后于时代生活,无法创作出既体现了现代人的理想追求、精神气质,又具备较高艺术水准的大作品。正是基于这个原因,我十分赞同林非先生关于散文现代化的意见。我觉得散文的现代化问题,实际上也就是心灵解放的问题。有了现代意识,有了新的文化精神,就能够冲破落后、保守、僵化的东西,建造起全新的当代散文的大厦。
散文必须进一步打破常规。
散文要繁荣,还必须打破常规,一切为我所用。散文的本质在于一个“散”字。“散”,即以“自然”的形态和真实的情感体验追踪不断发展的生活,这是散文特殊的审美功能,也是散文有别于其他文体的重要标志。鲁迅说,散文的体裁是大可以随便的,便是将散文当作很散漫的文学形式来看待。苏轼将散文比作“水”,说它“随物赋形”,不择地而出,流到哪里算哪里,大概也是取其“散”,取其没有条条框框的意思。但当代的有些散文家散文却有很多条条框框。五六十年代是“诗化”、“形散神不散”,是杨朔、秦牧、刘白羽的条条框框,到了时下,又有“文化大散文”等的条条框框,仍然在束缚着许多散文家的手脚。这样怎能写出真正自由自在的散文呢?因此,我们的散文要超越前人,就要敢于用越轨的笔,写出一大批离奇古怪,甚至是“四不像”的东西来。这是时代和读者对于当代散文家的要求。
散文如何面向现实生活的问题。
考察当代六十年的散文创作,我深感当前应大力倡扬散文面向现实生活,面对大地的“在场”写作,以此来抵御一味迷恋历史后花园的文化大散文写作,以及迎合俗众的商业写作,还有几十年如一日的风花雪月、小桥流水的写作。当然,面向现实生活,面对大地的写作也是形态各异的,不能一概而论。比如,张炜、刘亮程笔下的乡村大地,固然美好富于诗意,但往往被过度美化,它们离真正的现实还有距离。以周晓枫为代表的“新散文”写作,有较强的个人的体验,有独特的表现生活的视角,他们的散文十分强调“在场”,但是过于推崇个人性,甚至把个性推向极致,反对将个人性与社会、时代和人类联结起来。
此外,“新散文”的某些散文为了反对崇高、反对优美、反对抒情,故意展示一些生活中很丑陋的东西,这不是一种健康的写作。相较而言,我们较欣赏夏榆的《白天遇见黑夜》这样用下层人的眼光来看下层人的生活,有作者的血肉和痛感触贯其间的作品,只不过,《白天遇见黑夜》境界还不够高,还需要精神和美学上的提升。
由此可见,当前的散文一方面要坚持个人的体验,要有独特的生活视角,要有生命的投入,有感情的温润,有精神性的维度;另方面应面对现实生活,面对真实,面对大地,总之要将个人性与社会、与时代、与人类共有的体验联结起来,这样当代的散文创作才有可能迎来一个生机勃发的散文的时代!
作者简介:陈剑晖,华南师范大学教授,中国现代散文研究中心主任;王小玲,广东青年干部管理学院讲师。
① 佘树森:《当代散文之艺术嬗变》,《北京大学学报》1989年第5期。
② 吴周文:《20世纪散文观念与名家论》,远方出版社,2001年版,第44页、第46页。
③ 黄浩:《当代中国散文:从中兴走向末路》,《文艺评论》,1988年第1期。
④ 《新东方》1990年创刊号。
(责任编辑:吕晓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