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政治和社会变迁
2009-12-27维舟
维 舟
美国文化中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信念:即认为美国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国家。这种“美国例外论”在现代政治学和美国对外政策中一直若隐若现,其思想根源要追溯到美国诞生之前的清教徒思想,即美国作为一个被上帝选中的模范社群,将个人完善和社会和谐展示给世间其他国度以为表率。这种思想以及美国特殊的历史条件,导致和促成了此后美国社会和政治中一系列神话的诞生,例如美国人常常拒绝相信自身社会存在阶级之分,以及在美国拥有权力的人常常宣称自己没有任何权力。
《谁统治美国》无情地戳破了这些神话。威廉·多姆霍夫在这本历经多次修订的著作中始终如一地指出:美国和其他国家一样,有着自己的统治阶层,这些上层阶级通过各种社会关系组成一个密切交叉的无形网络,犹如一只巨大而无形的手,操控着这个国家的运作,对它的政治、经济和社会都施加着巨大的影响。如果说美国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并不在于它没有统治阶层,而在于这一阶层运用自己权力和影响力的方式。
构筑网络
乍一看,这种论调很有几分阴谋论的味道:一小撮金融寡头之类的人物,通过秘密的社会网络,隐秘而无形地操纵着他所在世界的运行。但这一次并非空穴来风——多姆霍夫所指出的企业共同体(庞大的董事网络及其结构性的联盟复合体)在美国确属一个突出的社会现实,作为一个社会学家,他也敏感地意识到了社交俱乐部和阶级认同对一个上层阶级网络构成和自我凝聚所起到的微妙而巨大的作用。
2004年美国总统选举时,许多政治观察家都指出,两位总统候选人小布什和约翰·克里都出身于新英格兰老牌的贵族世家,都进入常春藤大学就读,在校时甚至都参加过一个极端隐秘的上层阶级内部精英组织——骷髅会。加入这个组织的人都要经受严格的遴选,遵守一系列纪律,毕业后常常互相予以秘密的支持。这种社交俱乐部性质的小型精英网络,在美国上层阶级中广泛存在,本书中所分析的“波西米亚丛林”就是这样一个网络。
由于历史的原因,美国的国家结构一直相对软弱、分权化且分散化,而社会力量则盘根错节极为强大。因此,国家有效地贯彻其意志而不遭到社会反抗的强国家形象,在美国历史上根本是一种极端罕见乃至不存在的特例。相反,美国政府在其历史的大部分时期都是一个分裂的政府,完全向各种外部势力开放,由此,资产阶级的代表可以十分容易地向国家机构中渗透,国家权力也就容易受选举过程中宰制关系、企业共同体和政策研制网络的任命的影响。从这个角度来说,美国的统治力量隐藏在社会力量庞大和复杂的网络之中。美国更接近于新马克思主义的强国家概念,即拥有一个在国内和国际上都非常强势的资产阶级的国家,其国家组织能够很好地服务于这一阶级的利益——在这一点上,美国几乎是一个典型。
正因为长期以来社会大于国家,美国的资产阶级一直分裂为多种狭隘的利益阵线并接受和鼓吹一种反国家的、自由放任的意识形态,他们也向来受益于这种状态。J.P.Nettl在其开创性研究中曾指出,英美两国都可以排除在“必须以武力推翻的国家清单之外,因为(这两国)根本没有这样的国家机器可供推翻”。其背后的原因很简单:因为美国的国家政治权力结构已经完全为社会力量所渗透,美国的国家行为主体身份是不充分的,实际上常常受到社会集团通过各种途径来施加对政治和社会过程的影响。
这样说来,由一个社会学家来讨论“谁统治美国”的问题确实比一个政治学家更适合。因为要追溯美国的权力、政治和社会的变迁,必须特别留意组成国家机器结构的各种正式组织、非正式网络以及共同规范,尤其是各领域的社会网络如何通过不断发展的横向联系网络,不断地相互促进和强化,最终完成对国家权力的掌控。
这其中的一个绝佳案例便是书中所提到的企业共同体之中的连锁董事会。多姆霍夫以清晰的网状结构图描绘出美国一些大公司董事之间形成的相互交叉、密切联系的内核圈,这种横向联系之强足以抵挡任何外来冲击,最终造成一种结构性的经济力量,牢不可破。2000年,美国前500家企业占全美企业57%的利润,因此中小企业根本无法构成一种制衡力量。而在这个共同体的董事之中,90%以上都是男性白人,他们所在的企业为整个美国提供了大多数的商品和服务,他们才真正掌握着这个国家的财富和影响力。
和蜘蛛织网一样,这一上层阶级的网络也是通过长时间精心编织起来的。如作者所言,“通过在各个董事会里的碰面,那些相互兼职的董事们培育出了一种社会凝聚力以及与他们经济权力相配的共同视角”,这样,当出现某些政治或社会事件时,他们便会倾向于持有相同或接近的立场,并自发运用自己的影响力促成自己的观点占据上风。此外,他们通过空间上的隔离来保持自己的特殊阶层认同:他们远离已被低收入移民“污染”的老城区,迁移到郊外的上流社区。而俱乐部则培养他们骄傲的排斥态度和一种内部团体感。
中国的古话常说“官官相护”,那么,在美国给人的印象则是“上层阶级之间相护”,他们所结成的网络常常施加非正式的、但却强大的影响力,这种网络同样可能造成社会的不平等,但却远比“官官相护”更加难以打破。并非只有中国才讲“关系”,也有美国特色的“社会关系(social network)”——申请学校、就业、做生意、政治游说等处处可见这一网络的强大而隐含的力量。父母是常春藤大学校友或捐助者的学生,同样进入常春藤院校的几率要高得多,否则,以当初小布什的学习成绩,是根本进不了耶鲁的。从这一点上来说,中国的科举或高考制度还比美国要平等一些。
在这样一个网络面前,基本上无人可以对抗,一个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上升的新来者,最明智的、或许也是唯一的选择就是加入到“老同学网络”(old-boy network)中去,而他们的妻子被上层阶级的社交活动接纳也是其丈夫事业的一部分,这样有“贵人相助”,他们才能继续获得成功。表面上,他通过加入某个俱乐部选择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而在事实上,通过这一过程,为双方都带来了增率缓慢而长期的收益,他获得了一种社会资产(social capital)。这样一个社会网络没有任何中心,因此,看起来似乎并不存在某个中心在操控美国,但正因为它没有中心,它也就不可能通过摧毁中心的方式来加以颠覆。
一起来统治美国
自去年金融危机以来,美国的政治格局发生了一系列耐人寻味的变化:奥巴马总统在“变革”的口号之下,获得前所未有的支持,其“刺激方案”中大笔增加各级政府提供的穷人医保及联邦政府公共医疗卫生开支,力图将整个中下层阶级纳入利益分配中来。在过去几
十年里,共和党曾成功地将民主党描绘为劫中产阶级之富、济下层阶级之贫的政党,但长期来看,民主党现有的政策一旦获得成功,将会把中产阶级绑在民主党的投票机器之上,使得共和党数十年内难以翻身。而共和党自去年大选败北之后,已日益显示成为一个与基督教右翼联盟的极端保守派组成的权力精英集团,排挤党内温和倾向的人士。
如果奥巴马能成功,则势必极大地扩展和巩固民主党选民的基本盘,激发更多中下层阶层的参政议政热情。美国的中产阶级长期以来持有这样一种理念:权力由全体人民所拥有,并经由他们同意,委托给政府去行使。这种“信托责任制”,如本书所言,在现实中遭到了挑战。虽然没有哪个集团和阶级公开地拥有权力,但他们实际上拥有着影响力。这一点在任何社会都是一样的:一个有着广泛人际网络的亿万富翁必然拥有比一个穷人更强大的社会资本和影响力,并更能运用这种影响力来达成自己的目标。正如中国现今的许多商业领袖也常常利用自己在读EMBA时所结识的“圈子”来相互增强力量,以获得一种彼此促进的长期收益。
然而从现实来说,一个社会必须使更多、更广泛的阶级一起参与到整个政治和社会进程中来,直至所有公民,否则都是令人不安的。确实,美国的政策研制网络和公共舆论也常常掌握在权力精英的手中,但至少一些备具争议的社会议题通过广泛的传播,能使得尽量多的公民参与进来,它们包括堕胎、同性恋婚姻、死刑、枪支管制、学校祈祷以及色情业。在这个议题上,不同的民间团体、社会组织都可以发出自己的声音。而奥巴马政府兼济下层阶级的策略虽然有着政党利益的考虑(赢得这部分选民的支持),但客观上也会增强这部分民众参与这一议题的积极性(因为关涉他们切身利益),从更远的时期看来,也会使得这些相对底层的民众更深地参与进“统治美国”的议程中来。
在美国,各种不同的利益团体和民间组织通过政策研制、公共舆论和政治游说的方式来施加影响,发出自己的声音,是一个极为普遍的现象。另一本著作《在华盛顿代表上帝》中曾集中讨论宗教团体在美国政治游说中的力量,虽然美国宪法严格坚持政教分离,但事实上宗教团体对堕胎、同性恋婚姻、死刑等重要议题上的观点都具备极大的影响力,宗教社团也是美国“最大的非精英团体”。总体而言,美国社会推崇个人奋斗的价值观(所谓“美国梦”),虽然宪法保护结社自由,但劳工组织等中下阶层的社会网络却不如一些欧洲国家强大,而资产阶级的垄断性却远甚于欧洲,这也是美国权力精英网络能牢不可破的重要原因。
因此,美国普通民众以往很难与社会性的权力网络相抗衡,他们既缺乏阶级认同,也很难在一种极端分散的状态下形成统一的政策主张;而且,由于许多政策研制和民意塑造工具都掌握在精英手中,人们常常发现自己无法公开反对权威人士的观点。但现在网络提供了一个意见公开交流的平台,使普通民众也能够在大范围的讨论中形成自己的清晰主张,而要影响他们的观点则与以往相比更为困难了。正如作者多姆霍夫所言,也许下一次社会变迁将以预想不到的方式,在意想不到的时机发生,这也是他自1967年以来40年反复修订本书达5次之多的原因,因为这样才能确切地追踪和描述美国政治社会背后那只无形的手。
作为当今世界唯一的超级大国,美国的影响遍及全球,它是如此重要,以至于不禁会让读者觉得,将这样一个国家交给一小部分权力精英来统治,实在不能放心。1962年冬古巴导弹危机时,美国决定停止进一步发展英国独立核威慑力量,当时英国《曼彻斯特邮报》抱怨:既然美国已经影响到了英国的利益和政策主张,那么“美国选举总统时,英国人民应该有权投票”。这个建议显然没有被美国政府采纳,不过看来至少让更多民众参与进来,以“稀释”统治阶层网络的影响力,则是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