徜徉于灵魂之水

温雪茹

水

当你凝视天花板的时候——我不知道你是否也有这样的想象——在天花板白色细密的纹路里,有着极小的水系在汩汩流动。睁大眼睛躺在床上,我想象着那些细微的水分子穿过墙体,发出刷刷的声音,就像暗青色的小蛇穿过白色嶙峋的岩石……

或者有时候睡到半夜醒来,拧开台灯,迷迷糊糊地看到卧室变成沉沉的暗黄色。就觉得是浸泡在啤酒里,整个世界在水里来回流动,非常温柔。

这样的想象来源于周晓枫的一篇散文。

“最小的水系在果实里流动……清甜的浆汁不断地冲刷着果肉,每一个细胞都慢慢膨胀。”

读这段话的时候我正坐在公交车上。阳光像倒下来的花生油一样。没有风。推开窗户也能感到热气流动。我想象自己是沉在温暖的河水里。

黑陶有篇散文也是写水,他写黑河与白雨,写家乡的塘溪和露水。这些大大小小的水,从一个分子到整个江海,游走于天地之间,是地球灵动之所在。

雨声是地球的歌唱;落雪是大地的话语;云是地球的图画;海是地球的裙装。

春季时凉风掠走甘露润泽,夏季时河水涨汛鲈鱼缓缓而行,秋季时烟雨绵长落叶归根,冬季时飞雪忽至银装素裹。

水,是这个星球的灵魂。

湖

夏莲开剑水,春桃发绶花。

我一直认为看湖还得去南方。不论洞庭十里烟波还是西子断桥情愫,抑或瘦西湖春荷听雨,都是人间仙境。

但最给我震撼的,却是大西北的沙湖。

去沙湖的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天色还很黯淡,过道里很静,几乎可以听到一扇扇门后的呼吸声,不甚真切,像小猫般蠢动的温柔。陈旧的墙壁在灰色的凌晨里是河道一般的暗青色。风就像河水一样来回流动。

我站在窗边望,看到沙湖远远的就像一只湿润的眼睛。那些茂密的芦苇是睫毛,围绕着这漠北土地上最温柔的部分。

我飞奔下楼。

早上的沙湖非常安静,就像陷在沉眠里未醒。芦苇在风里窸窸窣窣地动。远山就像游走在天边的鸟花。有雾气。整个世界都像裹在粗糙的白麻布里,风打在身上像布料在皮肤上来回摩擦。

太阳一点一点升起来,黑沉沉的湖水一点一点被光点燃……梦境一般的时刻。

如果江南的湖泊是袖香暗涌的少女,是如玉端方温润的公子,沙湖则更适宜大漠,幡旗。他像是古龙笔下一位青衫的江湖客,抑或那位叫阏氏的匈奴女子。大气流利,又柔和灵动。

那是属于漠北的坚毅和美丽。

漠北的旷远与深情落在这个眼睛一般的湖泊里,在雾气流动的早上,又让我的眼睛捕捉到了。

河

其实真正去过黄河的人都知道,黄河水更接近于红色。她在土黄色的河岸中弯曲流过,看起来就像一只横卧于土中的巨大蚯蚓,抑或是浑浊的血液。

我和同学乘的班车一路颠颠簸簸。窗外是绿色的旷野和田地。大地上有一片一片的云影。流云过境像是飞船狡黠的掠影。

到万家寨的时候,天气变得非常凉。站在极高的缆桥上,也能真切地听到黄河轰轰流过的声音。流水拍打着岩石,和着猎猎的风,就像呼啸一般。

我忽然想起华莱士·史蒂文斯的《印第安河》。和那条河一样,黄河也只是看起来汹涌。虽然从壶口段开始她就被以壮丽称道,但在我看来,她是最母性化最温柔的河。她流着的,是乳汁与血液,是泪水。与长江、珠江相比,她更像一位北方的母亲,用她那干瘪的乳房孕育着华夏民族。她就像流经土地的人民,足下是深厚的黄土,头顶是猎猎青天。

站在桥上看黄河,就好像从子宫往里窥视,看到包裹在羊水里的华夏文明。从仰韶文化到汉唐风骨,多少人在黄河润泽的土地上上窥天道下觅真理,创造出顶天立地的中国文明。

我看着黄河,这么多年喝下的黄河水变成真切的感情盘踞在体内,让我眩晕。

风大了,云像被犁过一般,伴着黄河水,一路向东,向光明的墓地奔涌而去。

海

蓝色的海水在我的梦境里涨涨落落。它似乎就贴着耳廓流过,很慢很慢地,可以听到每个水波的“哗啦”声。我几乎要落下泪来。我只见过一次海。是12岁那年在青岛,和家人一起,和如今已逝去的姥爷一起。

青岛的海非常宽广,海面上有流动的腾腾紫色雾气。我在青岛时,有时在靠海的旅馆里半夜醒来,可以听到海浪的声音,模糊又不太真实,但像歌子一般好听。

青岛的海面不是很干净,也没有很宽广的沙滩,海岸边上有很多青色的岩石,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只只湿淋淋的鸟。涨潮的时候哗的一声,就像打开可乐罐,气泡一下子涌上来。我在前面快速地奔跑,然后回头向被远远甩在后头的姥爷招手。他也举起手向我挥了挥,就像一只蓝色的燕子风筝。

我的姥爷也是一片海。他是海洋的最底部,沉默温和,让人无从洞悉。识过字,种过田,给工厂看过门,到去世之前把安眠药一片一片攒在褥子下面也没有喊过疼。他就像是属于我12岁的青岛的海。

在旅馆惨白的灯光下他端水进来让我洗脚。他的关节很大,常年干农活的手是褐黑色的,指上有很多茧,搓着我的脚背时有很钝的痛传来。他拍着我的脚说:“姥爷还想看你上大学呢。”外面一直下雨,从窗户看出去,上面升腾着灰色的雾气。雨水掉落在海里,就像茧摩擦脚背的钝痛掉落进爱里,消失不见。

我只见过一次海,但我梦到过很多次海。青岛的海,那是深沉,宽容,坚忍的爱,海一样庞大的爱。姥爷得肝癌离开我们的时候,年纪尚小的我没有什么感觉,后来大了,懂了,心里就狠狠地痛过。一直到现在,伤口结了痂,在心头化出一片温柔的海。

午夜梦回,这海就包裹在我身边。

从种粒里细小的水分子到宽广无垠的大海,水是地球乃至整个宇宙最温柔的存在。那些关于水的事情,在我的生命里徜徉流动,拍打着灵魂的最深处……

〔责任编辑辛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