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烛韵飘香(外二篇)

2009-12-25

草原 2009年11期
关键词:座钟舅舅老师

舒 正

电网检修,临时停电。一枝红色的蜡烛静静地立在案头上,为我照明。

蜡烛燃烧着,烛泪一滴一滴地流淌。它流多少泪,就释放多少光明;把光明全部奉献了,它也就消失了。但是在它原来站着的地方,却留下一颗鲜红的心。这颗心,简单,纯粹,执著,送给人们的却是一种深深的感动。

蜡烛燃烧了自己,照亮了别人。所以,人们常常把老师比作蜡烛。我曾经被蜡烛照亮过,也照亮过别人。对于蜡烛的精神,亲历过,体会过,品咂过。蜡烛,燃烧——释放——消失;教师,树人——结果——无悔。二者多么相似。然而这却是一条神圣的心路历程,因而千百年来,以其奉献的无私执著,精神的难能可贵,一直被人们赞扬着、讴歌着。

我的老师李继业,就是这样一枝蜡烛,他一生都在燃烧、放光,照亮了一茬又一茬学子,在他的身上,释放着蜡烛浓浓的馨香。

李继业是我中学时的生物老师。那时,他还年轻,经常穿着一身黑色或蓝色的服装,整洁而干净。走起路来不紧不慢,迈着标准的方步,一副标准的教师形象。给我们上课的时候,手端教案,庄重地走上讲台,将手里的东西往讲台上一搁,眼睛注视着坐在台下的我们,温情中不失严肃,严肃中隐含着慈爱。随后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刷刷地写下要讲的题目,漂亮的粉笔字,洒脱,大方,遒劲,优美。接着,倏地回过身来,放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目光。这以后,许多新奇的知识便从他的嘴里流淌出来:地球上,水的面积远远大于陆地的面积,浩瀚的海洋里,生活着许多鱼类,虾类,水草,还有美丽的珊瑚树,海底,是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陆地上呢,则有着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植物,森林里,鸟兽成群……台上讲得有声有色,台下听得如痴如醉。宇宙的奥妙,大自然的神奇,动物与植物、人与自然的关系……由知识汇成的泉水,汩汩地流进我们的心田。

整整一节课,老师一次也没打开过教案,也没看一眼教科书,对他来说,教案和教科书似乎只是一种装饰,他的大脑便是一个知识的海洋,需要时,就会“哗哗”地淌出来。一节课,一支粉笔,一张嘴,一双睿智的眼睛,就足够了。其时,他将标准的普通话与恰到好处的手势配合在一起,演绎着一次次生动、美妙。哦,世界多大啊!多美啊!课后,同学们议论着。从此,大家喜欢上了生物课,对老师也就自然崇敬起来。须知,那时的生物课是副课,任课老师向来是不被看重的。

有一次,李老师叫一个学生在黑板上画一个植物细胞,当时,这个学生可能正想着别的什么。于是他边走边思考着,慢慢地蹭到讲台上,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拿起了粉笔。可是当他闪开身子的时候,黑板上却出现了一个圆圈儿,样子很像一颗鸡蛋。教室里顿时哄堂大笑,但是李老师却没有批评这个学生,而是在他画的“鸡蛋”旁边,简单地勾勒了几笔,就画出了一个正确的细胞图形,然后让这个学生把两个图形比较一下,看看自己画的那个错在哪里。那位同学看了一会儿,随后默默地点了点头。可以看得出,他很感动。直到现在,老师画的那个细胞,还在我的脑子里完整地保存着。

李老师讲完课,一般要求学生们默读或者朗读课文。这时,他便点出一个学生的学号,让这个学生把课文朗读给全班学生听。我的学号是二十号,常常被老师点到。每次他一叫:“二十号!”我便马上站起来用心把课文读好。对我的朗读,他常常很满意。于是,我便常常朗读课文。时光过去了几十年,现在回想起来,那时,老师经常让我读课文,其实是在送给我学习和练习的机会,现在我普通话所以讲得还算流畅,与当时的朗读有很大关系。每每回想起这些,内心都会涌起一种感动。

我走上文学创作的路以后,凡是我的作品,李老师是一定要看的。看了以后便对我说,素珍,你的文和你的人一样,总是柔情似水的,一副慈母心肠,怎么连一点“钢”、“铁”的坚硬都触摸不到呢?我笑着说道,老师,我一辈子都是这个样子了,现在能变得了吗?再说,您不也一样吗?一辈子谦虚、谨慎、沉稳、正统,能改变得了吗?呵呵呵,他开心地笑了。是的,老师的潜移默化让我终身受益。为人师表啊!

李继业是我的生物课老师,也是丈夫读高中时的班主任。丈夫常常回忆起他中学时代与老师之间的一些事情。做班主任的李继业,经常和学生们同吃,同住,同劳动。早晨,学生们还在睡梦中,他就拉长声音喊道:起——床——喽,六点半喽——用这样一种方式,亲切地“叫醒”同学们,音调像从父母嘴里流出来似的。丈夫学着老师的声音,像讲故事一样,绘声绘色地讲给我听。接着又告诉我,那年他高中毕业时,学校动员学生们上山下乡,形势闹哄哄的,大伙儿的思想很不稳定。就在这时,李老师却让丈夫到一趟办公室,说有一张上大学的推荐表让他填,他欢喜莫名。谁知到了办公室,老师没拿出推荐表来,却让他坐下,耐心地对他说,现在,全国所有的学校都停课了,你上哪儿去读书?所以要稳定思想,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回乡以后,切记一定要继续学习,为将来做好准备。这时,他才知道,老师原来在做他的思想工作。丈夫在学校里一直是好学生,在正常情况下,是完全可以走进大学校门的,谁知,生不逢时,居然赶上了那么个年代。老师怕他想不通,就通过这种方式安稳他的情绪。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年,许多事情都淡忘了,唯有老师的“什么时候都不要忘记学习”的教导,始终铭刻在丈夫的心头,鞭策他发奋学习,最终通过国家成人自学考试,拿到了大学文凭,成就了一番令人瞩目的事业。

最让丈夫刻骨铭心的是,“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学生和老师们之间相互贴“大字报”。其中丈夫所在的高中十八班贴出的第一张“大字报”就是针对他的,题目是《揪出我班的小吴晗xx》,“罪名”是经常晚上在宿舍不按时休息,给同学们讲“牛鬼蛇神”的故事。这的确是事实。那时,商都一中分农村班和城市班,丈夫所在的十八班是农村班,刚刚入学不久,“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对学校的情况不甚了解,对学校、领导和老师没有什么可“揭发”的东西。于是便整天东游西荡地“逍遥”着。百无聊赖时,同学们就让他讲故事。丈夫看得书多,古代“四大名著”早在上高小的时候就读过了。所以就在宿舍里给同学们讲;这一讲,便成了“小吴晗”。吴晗当时是北京市的副市长,当代著名历史学家,尤其对明史有着独到的研究。但是“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就被作为“邓拓、吴晗、廖沫沙资产阶级‘三家村黑店”的主要成员“揪”了出来。现在自己成了班里的“小吴晗”了,这还了得!丈夫十分害怕。然而事情却并没有就此完结,写“大字报”的人在“顺藤摸瓜”。这个“瓜”便是李继业老师。他们说丈夫是李继业老师培养的学习上的“黑尖子”,还不遗余力地推荐、培养他入了团,死死揪住李继业老师不放。一时间,“火烧李继业”的“大字报”贴了满满一墙。但是李老师却很坦然,他说,我的确是很看重xx的,那是因为他学习好,在班里表现好;至于他讲的那些故事,那看怎么看,课本上不也经常选编一些古典文学作品吗?丈夫听到这些话以后,非常感动。但李继业老师却因此而受了许多不该受的磨难。

几十年前的校园生活,几十年前的师生情谊,几十年后,在一瞬间又浮现在眼前,让我们好激动,丈夫眼里则闪着泪花。

这一年,李继业老师担任了县教育局局长。期间,他不惜身体付出,经常到乡间学校去调查,向上面争取了许多经费,他用这些经费建设新校舍,添置教学设备,解决贫困家庭子女入学问题。商都县教育事业面貌一新。恰在这时,集宁、张家口、呼市等许多地方,都邀请他去更高的学府教学或任职,但是都被他婉言谢绝了。一颗热爱教育的心,就驻足在这里。有光,有热,有雨露,花,自然开放得好。那些年,商都每年走向区内外的大中专学生都达到一百多人。李继业老师这支蜡烛,照亮了无数学子的心灵,也照亮了商都教育事业的春天。

对丈夫,李老师始终关心着。当丈夫走上领导岗位以后,老师还像当年做他的班主任一样,教导他要多为乡亲们办好事。他相信,凭借丈夫的智慧、能力和才华,一定会把商都的事情办好。听到社会上对丈夫有什么反映,他马上找到丈夫了解情况。如果他确实做得不对,就提出严肃的批评。丈夫没有辜负老师的期望,他把一片爱心撒播在家乡的土地上,得到了老百姓的赞扬。李继业是我和丈夫永远的老师。

李老师不仅是我和丈夫的老师,也是我两个女儿和女婿的老师。孩子们的中学时代,正是商都教育事业的鼎盛时期。这一年,我的大女儿笑囡考上了大学,当时,李老师已经当了教育局长,还特意到我们家里来祝贺女儿,叮嘱女儿,上了大学以后,一定要继续好好学习,不要像有些学生,一上大学就放松了自己。在学校不要提起自己的爸爸是什么职务,要依靠勤奋学习和良好的品德,在学校和社会上自强自立。老师的一番话,又一次深深地感动了我们。李老师是我们全家的老师啊!

到外地工作后,我和丈夫每次回到故乡,总要去看望老师。逢到这时,老师便乐呵呵地说,你俩又看我来了。接着,就把我们让到沙发上,夫人王凤娥赶忙给我们端瓜子,找糖果,进来出去的忙个不停,老师则开始为我们泡茶,然后颤抖着双手把茶杯端到我们面前。渐渐地,杯里的茶水,由清变绿,由浅变深,由淡变浓,开始散发着浓郁的茶香和诱人的光泽,我忽然想到,这茶水的变化,多像老师的人生历程啊!

老师见了我们以后总有说不完的话。他兴致勃勃地和我们谈国家大事,讲家乡的建设与发展,谈自己的退休生活,话语滔滔不绝。老师虽然退了休,可仍然闲不住。他说,自从离开工作岗位,还真感到有点不适应。以前忙惯了,现在忽然闲下来,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总想找点什么事情做,可是做什么呢,那就整理相片吧,要不就看看报纸,侍弄一点花草、养养鱼。我抬眼一看,可不是么,屋里,客厅正面摆着一个鱼缸,几条金鱼在鱼缸里悠闲自在地游动着。向阳的窗户前,大大小小的花盆占去了一大片地方,花草高矮错落,红绿相间,姹紫嫣红,生气勃勃。其中,一株高大的扶桑,艳如云霞,执著地拉动着我的眼球。我禁不住站起身来,走到花盆前,仔细地欣赏起这些花来。看着,看着,不由得说道,老师还很会侍弄这些花儿呢。我是学生物的,对它们的习性还是熟悉的嘛!老师说。哦,这就是我的老师,一个知识分子,一个老教育工作者,在无事可做的时候,利用自己的特长,设计着自己的晚年生活,让它充满色彩和情趣。我端详着眼前的老师,当年,他教我生物课的时候,才二十多岁,多好的年华呀。如今,岁月已经在他的发丝上镀上了一层银白,身体也比先前消瘦多了。日月沧桑,不知不觉地已经把他磨砺成了一位老人。心里顿时生出许多感慨。不过,老师把一生的精华都滋育了他的学生,这丰硕的成果,给了他精神上的补偿。这不,现在老师依然精神矍铄,一副老教育家的模样,依然以一身正气引领着他的学生们。这枝蜡烛依然在燃烧。我的感伤的心即刻亮丽起来。

后来,听说李老师又干起教书育人的老本行来,担任了“红太阳学校”的校长。照理说,老师工作了一辈子,辛苦了一辈子,也该歇歇了。可是,对他来说,清闲似乎是别人的事情,与他没有什么关系。除此以外,闲遐时间,还写出二十多万字的回忆录和随笔。不久,我便拿到了这些书稿,那是老师专门寄来让我和丈夫看的。书稿扉页上清晰地写着——

“逝去的沧桑,演绎的是风雨的历程。激荡的恋情,凝固的是汗沃的桃李深情;捧着它,走出平淡的人生,谨将它,献给我热爱的教育事业。”

哦,这无疑是一段心语,一位教育家发自内心深处的心语,平凡中,隐含着灿烂的人生价值和浓郁的桃李情感,让人可敬,可佩,可赞,可叹!

捧着厚厚的书稿,看着照片上老师双鬓的白发,我的心在微微地颤动。这是老师毕生的心血、经验和成果总结啊!它可以使人们从中看到共和国一代知识分子执著的奉献精神!感动之余,我决定为老师写一点文字。于是,我当即将沉甸甸的文稿放在案头,拿起笔来。就在这一刻间,心头忽然燃起一枝蜡烛,烛泪和着我的脉流涌动着,散发出缕缕馨香,我的脑海里马上跳出四个字来。哦,那就把这四个字作为我这篇文章的题目吧!于是,我当即伏下身子,在稿纸上端端正正地写下了四个字:烛韵飘香。

写毕,抬头远望,我仿佛看到远在家乡的老师,身板依然挺立,目光依然温情而有神,依然像蜡烛一样平静地燃烧着,释放着光明。渐渐地,这光明化作一朵朵芬芳的玫瑰,艳艳地簇拥在老师的面前……

哦,舅舅的红缨鞭

春节刚过,母亲就在电话里哭着告诉我:“你舅舅昨天夜里两点钟走了,活了八十四岁,卧床一年多,虽说没什么大病,可到底是熬尽了油的灯…… ”说着,已泣不成声。我顿时潸然泪下,跟着,思绪便飞回到桑干河边。仿佛看到舅舅坐在车辕上,手握大鞭,鞭梢上,红缨跳动着,孤独的身影,渐渐地远了,背景是一望无际的青纱帐。随后许多往事,一如脱闸的水,从记忆中喷涌出来,在我的眼前汪洋着。

舅舅出生在桑干河边。河边笔直高大的杨柳;倒映在河水里的柳丝;两岸漫漫的青纱帐;园子、辘轳和井;还有那杆他握了一辈子的红缨大鞭,那匹马,那辆车……都与舅舅的心紧紧地连结在一起。

还在孩提时代,母亲就带着我,开始在祖母与外婆家的乡间小路上穿梭了。

我的祖籍在北水泉镇,距离外婆家住着的小渡口几十里路。父亲长年在口外谋生,我和母亲便经常住在舅舅家。这期间,接送我们母女俩的,就是舅舅和他的那辆马车。舅舅长着一副高挑个子,腰杆像桑干河边的白杨树一样挺直,脸上堆满了和蔼、善良。他对孩子们很好,从不大声喝斥,对我更是呵护有加。那一年,我六岁,表姐七岁,表哥十一岁。我们几个整天在一搭儿玩,有时玩得过了火,便哭的哭,闹的闹。这时,舅舅就过来和我说:“别哭,走,舅舅领你们到一个地方去,现在正是秋天,那地方可好玩儿了!”接着,便把我们一个一个抱上马车,然后坐在车辕口,轻轻扯一下缰绳,将手中的红缨鞭一挥,“驾”的一声,那匹大红马便撒开蹄子,驾着车,欢快地跑了起来。我们在车上被颠得东倒西歪的,互相紧紧抓着手,一下子便破涕为笑了。

不一会儿,马车就把我们带到桑干河边。河边是舅舅的地。正值收获季节,赭红色的穗子缀在玉米棒子上,输送着清香。火红的高粱齐刷刷地聚集在一起,映红了桑干河大半个水面。鼓胀胀的豆角恨不得敞开肚子,让那些豆子马上蹦出来。香瓜的清香和甜蜜,掀动着鼻孔,狠劲地往里钻。表哥“嗖”一下子跳下车,撒腿就往地里跑。我和表姐不敢跳,就大声嚷嚷着。舅舅回过身来把我俩挨个儿抱下车,这以后,我们便没入青纱帐里,像猴子似的在高高的玉米、高粱之间钻来钻去。河边,远远传来舅舅的喊声,“慢着点儿,不要碰坏了庄稼!”

舅舅很会侍弄庄稼。玉米、高粱地里间种豆子,边头、地埂点着葵花、香瓜,高的高,矮的矮,高低相间,错落有致。庄稼的清香,瓜菜的鲜味儿,弥漫在桑干河边,飘进两岸的农家院里,引得周围的人们不断地抬起眼睛朝河边张望。在那么多庄稼里,我最喜欢绿豆角,一根蔓子上,结着许多长长的豆荚,鼓鼓的,一捋就是一大把。剥开豆荚,里面的豆子晶莹鲜亮,就像一串均匀的绿珠子,吃到嘴里,比吞下一颗颗冰糖粒儿还有滋味。立在平展展的豆田里,我就那么吃着。

晌午的时候,强烈的阳光直直地射在桑干河里,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折射出斑斓而耀眼的光环。“拴姑——回家吃饭了!”舅舅大声喊着我的乳名,然后又喊表哥和表姐。平常,无论在什么场合下,舅舅总是先招呼我,然后才去招呼表哥和表姐。显然,在舅舅的心目中,我的位置是显赫的。“哥、姐回家了。回家煮玉米、豆角吃!”我大声喊着。不一会儿,我们便相随着从地里钻出来,向马车走去。表哥抱着满怀的玉米棒子,走一步,掉一个,真成了狗熊掰棒子了,嘴里还啃着一个熟透的香瓜呢。我和表姐的口袋里也鼓鼓的,头上、身上满是折碎的草叶和庄稼叶子。舅舅拍打着我们的身子说:“看看,把衣裳弄成这个样子,回去非让你娘揍你们不可。”舅舅在吓唬我们。其实,舅母根本不会揍表哥和表姐,母亲也不会揍我。舅舅更不打我们,他整天都笑眯眯的。舅舅有一张和善的面孔,同时还有一副菩萨的心肠。

我们回到家里,一进大院,就见姥姥弓着腰倚在小院门口,翘首望着我们。“姥姥——”我用手按着鼓囊囊的兜子向姥姥跑去。“奶奶——我们摘玉米回来啦!”表姐表哥也向奶奶跑去。姥姥伸开双臂把我们搂在怀里,亲昵地说道:“哦,弄回这么多好吃的呀,快进屋吃饭吧。”屋里,母亲和舅母已经把饭菜摆在炕上。黑瓷盆里,用黍子米面做的糕又黄又软,上面抹着一层黄灿灿的油。我和表哥表姐很自然地把头伸到盆子跟前,接着便伸出手来。舅母赶忙说:“别价,洗了手再吃!”这时,舅舅便说:“快让孩子们吃吧,他们怕是早就饿了。”舅母佯装生气地说:“看看,就你怕他们饿着,我倒是狠心。”舅舅微微一笑,便不再说什么了。母亲给我们把菜盛在碗里:雪白的豆腐,绿莹莹的菠菜,绵绵的土豆块,释放着诱人的香味儿。我们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舅舅也坐在土炕边上吃着,看着盆里的糕不多了,就说,“你们慢慢吃吧,我是吃饱了。”母亲赶忙说道:“哥,你还得赶车呢,吃那么点饭,哪能行呀!”舅舅光是笑笑,筷子却是不再动一下了。

哦,舅舅,当年国家一穷二白,老百姓也苦,您把吃的总是让给我们。今天,苦日子过去了,您却走了。您活着的时候,没有吃过外甥女的一顿饭,没喝过一碗水,您知道外甥女的心里现在有多么痛吗?

舅舅家的院子是典型的河北农家大院,里边又大又宽敞。一排正房姥姥和舅舅一家人住着,正房西面是几间闲房。院子南墙边有一棵杏树,每年结好多杏,吃不了的时候,姥姥就把杏核儿剔出去,晒成杏干。没有水果的季节,这些杏干便成了我们的口福。东墙下,有一株紫葡萄树,一到春天,舅舅就把在地下埋了一冬的枝条小心翼翼地刨出来,搭在预先支好的木架上,然后在树根的周围挖一个大坑,再在大坑周围垒一个圆圈儿,好给葡萄树浇水、施肥。舅舅用辘辘绞水浇葡萄树,逢到这时,我便和表哥、表姐站在跟前看着,盼望葡萄树快快发芽、长大、开花、结果。渐渐地,树坑里蓄满了水,不一会儿就渗到了地下。葡萄树喜欢水,尤其是结果的时候。等喝足了水,那水珠就顺着嫩嫩的茎往下滴。这时,我便张开嘴去接那水珠,水珠晶莹剔透,滴进嘴里,凉凉的,甜甜的,馋得我直咂嘴。有一次,舅舅给葡萄树垒圆圈儿、培土。一边垒,一边对我说:“拴姑,离远点,掉进去可就出不来了啊!”谁知,舅舅的话音刚落,我就一脚踩在松软的泥土里,身子向前一倾,“扑通”一声掉进了树坑里,吓得我哇哇大哭。舅舅急忙扔下铁锨下水抱我,一边,表哥表姐大声喊着:“姑姑,快来呀!妹妹掉到水坑里了!”当母亲从屋里跑出来的时候,舅舅已经把我从水里捞了出来。我全身湿淋淋的,从头到脚都淌着泥水,身上沾满了柴杂棍草,还爬着几个虫虫牛牛呢。看着我这副样子,表姐表哥笑得流出了眼泪。舅舅拉着脸说:“笑啥?还不快去给妹妹换衣裳!”母亲把我抱进屋,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开始整理我。姥姥说:“拴姑,别怕,别哭。等树上结了葡萄的时候,农历七月初七,天上的牛郎织女要会面,到那天姥姥领你到葡萄架下面听牛郎织女说悄悄话,他们见面的时候总要哭,一哭,天上就掉雨点儿……”我马上止住哭,睁大眼睛问道:“姥姥,真的?”“真的。姥姥哪会骗你呢!” 姥姥说。这以后,我便天天盼着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到了七月初七,我攥着姥姥的手,站在院子里仔细听着,可是什么都听不到。于是便想,牛郎织女一年见一次面,见了面光是哭了,哪还顾得上说话呢!

现在我好像又站在葡萄树下,看舅舅给葡萄树浇水,一旁是表哥和表姐;脑子里满是晶莹的水珠,我的嘴下意识地咂着。可是一睁眼,才意识到,舅舅已经走向天国。我的眼睛禁不住又湿润了。

舅舅虽然特别疼爱我们,但是对于我们的行为却并不纵容。小渡口南面有一个车站,我和表姐、表哥经常到车站去玩儿。车站院里,有时货物堆得像小山。有一次,我和表姐爬到袋子上面去玩儿,发现其中一条袋子上有一个洞,里面装着白糖。只要轻轻按上去,袋里的白糖就不断地往外流。当时,我俩别提有多高兴了,赶忙摁住袋子,把糖拨出来捧在手里,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吃腻了,又每人拿了一大块包在怀里回了家。舅舅见我们怀里包着白糖,马上开始审问我们,听我们说清楚后,勒令我和表姐把糖送回车站,非常严厉地对我们说:“偷偷拿别人的东西是最羞的事!你们知道吗?”我俩使劲点了点头。 “想吃糖,舅舅给你们买!为啥要拿人家的呢?啊?” 舅舅又说。我和表姐羞得说不出话来,随后便走出家门,把糖送回了车站。等我们回来时,只见舅舅怀里揣着一大堆糖果、栗子,正站在那里等着我们呢!

河北乡间有赶集的习俗。每到赶集这天,街上便人山人海的,特别红火。于是,赶集便成了我童年最渴望的一件事。可是小渡口没有集,祖母住的北水泉镇有集市,我和母亲便经常到那里去赶集,同时回去看望一下祖母。逢到这时,舅舅便挥动着红缨鞭,赶着大车,把我们送到北水泉,然后住在镇上,等着陪我和母亲赶集。开集这天,舅舅一早起来就把我领到了街上。这时,街头已买卖云集,车拉的,肩挑的,提篮的,拎筐的……买的,卖的,边走边喊,热闹异常。路两旁的小摊上、铺面里,针头线脑,糖茶烟酒,布匹染料,瓜果蔬菜……应有尽有,简直让人眼花缭乱。舅舅牵着我的手,在熙熙攘攘的街巷里穿行,我的两只眼睛滴溜溜的忙个不停。稍后,舅舅领着我来到卖糖人儿的老头儿跟前。其时,老头儿正蹲在挑子中间,手里表演着精湛的技艺。孙猴子、弥勒佛、大头娃娃……一个个生动、逼真。围观的孩子们,眼睛都瞪得像小铃铛。老头儿边捏糖人儿边大声喊着:“糖人儿,糖人儿,好看又好吃!”舅舅马上掏出钱,让老头儿给我做了一只大公鸡,接着,又到旁边的小摊上给我买了瓜籽、糖果。我举着活灵活现的大公鸡,心里又甜又美。临回家时,舅舅还要陪我到饭馆美美地吃一顿面条。以后,每逢赶集,舅舅总是带着我,赶集也就成了我最舒心的一件事情。

长大以后,我常常扪心自问:舅舅给了我那么多,可我给了舅舅什么呢?现在舅舅已长眠于九泉之下,就是有什么遗憾也难以弥补了。一想到这些,我的泪水就禁不住又流了下来。

舅舅一辈子爱车,爱侍弄牲畜,对车和马都特别爱惜。他常常用小屋里的一口大铁锅煮马料。马料里有黑豆、土豆。等水开了以后,豆子的香味就从锅盖缝钻出来,在屋子里弥漫着,引得我和表姐直流口水。看着我俩的样子,舅舅就说:“等煮熟了,让你们好好吃。”我爱吃豆子里的土豆,绵绵的,沙沙的,都开着花,还散发着丝丝豆香。不一会儿,土豆、豆子都熟了,我们便饱饱地吃一顿。舅舅天天在大院里摆弄他的马车和驾车的那匹马,及时给马喂料、饮水、刷身子,有时还拍着马头和马说话。晨曦中,夕阳下,常常看到舅舅弯腰弓背,用辘辘绞水饮马的身影;夜半三更,总能听到舅舅的脚步声,那是他去给马添夜草料的。他经常手握红缨鞭,赶着马车到外面拉运货物;出门回来后,把车马安顿好,就又到院里找活儿干去了。干活儿时,总是喊上我、表哥和表姐,让我们站在他的旁边。有时,我们也学着舅舅的样子干活儿,但舅舅生怕我们弄坏什么,就说:“慢慢学,长大了,就能做好了。”

舅舅院里的南墙根下长满了红姑娘和牵牛花。红姑娘的皮、肉都是红的,里面还有白白的像芝麻一样的小籽粒。吃在嘴里,酸甜酸甜的,引得口水直往外涌。它是我儿时的水果之一,想吃时,就到墙底下寻几个解馋。紧挨着红姑娘,是舅舅插下的一排细竹杆,那是为牵牛花准备的,到了串条的时候,牵牛花就顺着杆儿往上蹿,渐渐地爬满了墙。碧绿的叶子间,缀满了白的、粉的、紫的花,斜斜地悬挂在墙上,煞是好看。我和表姐一会儿摘花,一会儿采红姑娘,心急得像火。舅舅便喊我们:“是不是又淘气呀,那花不能吃,摘它干啥?让它安安静静地长着不好吗?不要把红姑娘连根拔起来,那它就再不长了,看你们还能吃上不!”我和表姐相互吐着舌头,赶忙躲到了墙根下……

现在舅舅已经走了。那棵葡萄树,那片牵牛花,那些红姑娘,它们还在吗?如果在,它们还像先前那么滋润吗?现在它们一定和我一样,也在思念着舅舅,因为在它们身上凝结着舅舅特殊的心血啊!

舅舅的病故,是我们预料中的事。一年前,舅舅就卧床不起了,听表弟国民说,自从躺倒在床上以后,舅舅就很少吃饭,总是怕麻烦别人,还想像过去一样,自己的事情自己去办,但已力不从心。每天醒着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不要喝,也不要吃,只是定定地瞅着墙角那杆握了大半辈子的红缨鞭,鞭梢上,红缨像一团火,烈烈地燃烧着,舅舅枯枝般的手却再也挥动它不了了。可他清楚地知道,那杆红缨鞭凝结着他一生的心血。红缨鞭无声无息,舅舅也无声无息,随后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舅舅去世以后,我做了一个梦——桑干河边宽阔的大道上,舅舅正驾着他的马车,缓缓地向天际走去。车速均匀而平稳。我望着舅舅的背影,紧追不舍。但是舅舅越走越远,再没有回过一次头。鞭条上,那抹红缨跳动着,像一团燃烧的火。梦醒,泪已湿巾。哦,舅舅的红缨鞭!

父亲的那架座钟

父亲的家里有一架座钟,这架钟是当年在百货公司上班的二妹买的。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期,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刚刚吃过饭的父亲正准备午休,这时,二妹抱着一个大纸盒子走了进来。父亲顿时睡意全消,走过去问道,这是啥呀?座钟。二妹一边往桌子上放盒子,一边告诉父亲,脸上挂着一层淡淡的笑容,随后便开始为座钟脱“衣服”。她先是剥开装座钟的马蜂纸外壳,接着,又拿出一张黄褐色的包装纸和一层柔软的白纸,随后一架精美的座钟便出现在眼前。这架钟,高大约七十多公分,钟身呈暗紫色,上面镶嵌着一匹金马,正欲腾飞,用金色镀出来的边角,闪闪发光,透明的表盘里,悬挂着一个圆形的钟摆。父亲看看钟,又看看二妹,随后问道,“挺贵的吧?”二妹笑了,“说,不贵,四十多块钱。”“啊,四十多块钱还不贵呀,是我一个月的工资呢!”父亲说。“这钱从我的工资里扣,您就别操心了。”二妹笑着说道,“家里有个钟总还是好的,大家整天忙碌,心里也有个点数。”父亲点着头说,“好是好。可是——”父亲把后半截儿话生生咽回去了。

我明白父亲的意思,本来吗,在那个年代,普通人家摆座钟,就算得上是奢侈了。更何况我们这样的人家,全家九口人,光靠父亲的几十块钱工资过日子,吃啊,喝啊,穿啊,哪一样不得花钱,还顾得上摆阔?没钟,就看太阳估摸时间吧。然而我却发现,父亲话虽然那么说,可眼神始终没有离开那架钟,一只手不停地在表身上抚摸着。稍后,直起身子东瞅瞅,西看看,最后将目光落在堂屋正面的五斗橱上,用手一指,说:“就那儿合适。”二妹当即把钟摆了上去。这一摆,就是三十多年。

三十多年来,钟不分昼夜地运转,一直嘀嗒到今天。父亲随着钟的运转,也走到了今天。

清楚地记得,当年,我家屋里摆着的,都是一些标志着那个时代最低生活水平的什物,从炕上到地上,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可自从有了这架座钟,一向清贫、朴素的家,便多了几分高雅。父亲一回到家里,目光总是先落在那架钟上。当父亲站在家门口,看到邻居把手搭在额头上瞅着太阳说“不知道这会儿几点了”的时候,就说,“看看我家座钟去!”随后便迈着轻快的步子向屋里走去,不一会儿,就返出身来,大声说道:“他婶儿,十二点一刻了。”这时,父亲脸上的笑容比什么时候都灿烂。

自从有了这架钟,家里就有了一种韵律。这旋律,沉稳,有力,紧凑,蕴含着一种特别的凝聚力。寻常,一家人一天的生活序幕就是在钟声里拉开的:先是母亲听着黎明的钟声,开始生火,烧水,做早饭;当灶膛里爆出“噼噼啪啪”的火花声时,我们姊妹几个开始起床,梳洗,做着上学前的准备;当七点的钟声敲响的时候,父亲便开始打扫院子,倒垃圾,尔后进屋洗脸,用早饭;早餐过后,父亲一边抹着嘴,一边说,该走了。这时,母亲便说,急什么,刚刚八点吗。父亲一边推开门向外面走,一边说,这几天手头的事情多,迟了会误事的。 因为有了座钟,父亲不仅舒心,工作也更认真了。

父亲一直是个守规则的人,吃饭,睡觉,干活儿,上班,都严格遵守一种规范和秩序。现在他把这种规范和秩序全部交给这架座钟去安排了。

那时,父亲在单位搞物价,二级会计师职称,有一副做生意的头脑,还有一套熟练的计算法。多少年来,工作从未有过差错。经常听到父亲说,刚进来一批新货,得赶快定价,迟了,会耽误生意。那副着急的样子,好像是给自个儿做买卖似的。至今都记得父亲算计时的情景,左手托着一架算盘,右手娴熟地拨拉着小小的算盘珠子,嘴里极快地念着一串串口诀,一大堆数字就从父亲的嘴里流了出来。父亲对算盘所以那么精通,凭得是一种本分。当年父亲在张家口当店员时,只有十六岁,每天扫院子,抹桌子,烧水,沏茶,装货,卸货,还得照看屋里院外,但却始终坚持学习算盘。没有钟,就靠辨别微微的天色和瞅着太阳的影子估摸钟点,晨起暮落,全凭了心里的“钟”。现在有了这架货真价实的钟,时间就更准确了。

自从有了这架钟,父亲就再也离不开它了。一旦听不到钟的声音,便立即走到钟的跟前,查看起来,先是熟练地打开钟门,然后从橱柜里找出那把锃亮的钥匙,为钟拧紧发条,那钟摆即刻就晃动起来了。这时候,钟声和着父亲的心声,迸发出一种悦耳的声音,在这种声音确切的节奏中,父亲把钥匙重新放在橱柜里的小盒子里,然后关好表门,拿起那块专门用来擦钟的柔软的抹布,把钟身仔细地擦干净。逢到这时,父亲便像完成一桩大事项似的,在座钟的嘀嗒声中,满怀喜悦地,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事情去了。就这样,每次钟一停下来,都是父亲给钟上发条,除了父亲,我们谁都没有摸过它一下,最多在为那个五斗橱除尘的时候,顺便为它掸一掸落在上面的灰尘。这样,关于钟的所有事情就成了父亲的业余专业和一以贯之的责任。

座钟在我家落户的日子,父亲正值中年,父亲听着“当、当”的钟声,上班、干活儿、买菜……走路时,脚跟发出“咚、咚”的声音,座钟运转时,报时的声音是“当、当”的;座钟为父亲报出参落辰起,正午斜阳,落日黄昏,夜静人定,一天二十四小时,分毫不差;父亲为座钟加油鼓劲,除污去垢,几十年如一日,从不间断。无论脚步声还是钟声,既有节奏又有力量,它们汇合在一起,便形成了我家一种特有的主旋律。这个主旋律,随着时光的分分秒秒,将父亲一直送进了晚年。

期间,对于父亲,钟,就像生命一样,几乎牵动着他的所有。远离家乡的女儿,常常会在电话里问我,妈妈,姥爷的那架座钟还在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女儿说,哦,那钟的声音可真够洪亮的。跟着,放声笑了起来。

当年姥姥家的大花猫,漂亮的座钟,好吃的东西,一院子灿烂的阳光,常常诱惑着她。女儿经常住在姥姥家。夜里,在节奏分明的钟声里,咪咪的猫叫声中,在姥姥姥爷发出的轻微的睡眠声里,女儿舒坦地构建着自己的梦乡。光阴荏苒,几年以后,女儿去外婆家的机会渐渐少了起来,偶尔也会在姥姥家住一次。夜里,钟依旧“嘀嗒”,猫依旧咪咪,然而女儿却再也睡不安稳了。因为女儿长大了,长大的女儿,思维过于敏感,灵敏的大脑总觉得钟声太响,猫太吵。然而父亲却在钟声里依旧睡得特别安稳。父亲说,这钟,声音真脆,要是哪天没了这声音,还真的不习惯呢。

就这样,随着时钟的运转,父亲完成了一生的工作,退休回家了。回家休息的父亲,听着钟的声音,上午十点准时出去为母亲买菜,下午三点再出去准备晚上的食用。跑来跑去的,就像一个采购员。从上世纪七十年代起到现在,几十年里,父亲的生活全都由钟指挥着。当我们一个个离开家以后,依然是这个样子。父亲一生都没有什么爱好,不玩牌,也不串门。只按着钟点,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一生的行为,规律得就像座钟的运转,从来没有任何反常或不轨的时候。

踩着时钟的旋律,父亲上班,退休,度晚年。时钟掐算着时光,时光计算着父亲的日子。在我的眼里,父亲老了,在父亲的眼里,座钟老了。

今年的元宵节,我是在父亲身边度过的。夜里,父亲起来小便时,钟声响了,“当、当、当、当”敲了四下,我对父亲说,爹,都四点了。父亲没吱声,那是父亲没听见;已经有几年了,父亲耳朵不好使。安顿父亲重新睡下以后,我到堂屋去给炉子添煤,随后走近座钟一看,才十二点。我纳闷了。哦,这是怎么搞的,该不是座钟出什么毛病了吧?先前,它一直都很正常,半个钟点鸣一响,几个钟点响几下,进而将一种秩序带给了父亲,余音绕梁的打响,包含着多少乐趣。几十年来,它像一个极负责任的服务生似的,每天都为父亲做着“叫醒”、“提醒”,甚至是“警告”等多项服务工作。与此同时,父亲也一直不间断地在为座钟提供着服务。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承诺与践行。可是现在座钟的脚步乱了,父亲的脚步也没有力量了,一对亲密的伙伴儿,在岁月的无情干扰下,现在却各顾各了。我的思绪开始在恐慌中徘徊,而父亲已经重新入睡了。

天亮以后,父亲也没有提起关于座钟的事情。我想,要是父亲现在还年轻,他一定不会让他的座钟这般没规矩,一定会用那把钥匙为它拧紧发条,给它滴几点润滑油,然后再为它美容,让它一如既往地端坐在自己的心中。可是这一切都过去了。对于座钟的过失,父亲不闻不问,好像压根就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现在,父亲下地要人扶着,走路要人搀着,有时吃饭还得人喂。父亲抬起惺忪的眼皮看着心爱的钟,好像心里在说,钟啊,我再也无力为你服务了,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钟也好像在说,主人啊,你说对了。要知道,你可是有些日子了没为我上过一次发条,滴过一滴油呀!这样,我还能再为你做什么呢?父亲费力地抬抬眼皮,又瞅了钟一眼,嘴里嗫嚅着,仿佛是在说,唉,谁让我老了呢,谁让我老了呢?尔后慢慢地向东屋走去。不,那不是在走,而是在蹭,鞋底和地面重重地摩擦着,两只脚一点一点地向前蹭,再也没有力量抬起来了,老,已经占据了父亲的全部。自从母亲走了以后,父亲不再听着钟点起床,不再听着钟声去买菜,不再按着钟点到街上去溜达,父亲迅速地老了。那座钟呢,它也老了吗?我没问父亲,我怕父亲伤心。

太阳升高以后,弟弟妹妹们陆续来了。大家开始动手做午饭,屋子里有说有笑的,顿时热闹起来。这时,钟又打点了。“当、当、当”敲了三下,最后那一下软绵绵的,就像父亲的脚步一样,听上去没有一点生气。我问小妹,这钟,明明九点么,怎么才响了三下呢?小妹笑着说,大姐,座钟也老了,早就是这个样子了。这时,父亲颤颤巍巍地从里屋蹭出来,大声问道,要吃饭吗?四妹吃惊地抬起头来,说,刚吃过早饭,就又饿了吗?父亲笑着说,嘿,看你们都在桌子旁,我还以为要吃饭了呢。一句话,说的大伙儿都笑了,笑过之后,便是从心底发出的深长的叹息:倘若母亲还健在,父亲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其实,对于座钟的所有行为父亲不一定清楚,父亲的耳朵背得厉害,即使钟正常打点,恐怕也听不着。有一次,我要通了父亲的电话,问父亲这些日子身体还好吧?父亲迟疑了一会儿说,你问我岁数多大了?哦,父亲连自己女儿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今天吃的什么饭啊?我又问父亲。父亲说,天气好着呢。我问东,父亲说西,唉,父亲的耳朵真是不中用了。别问了,等见了面再聊吧。丈夫说,眼下最重要的是给老人买一个助听器。可我和父亲说了以后。父亲说,那玩意儿不好使,硬是不让买。钟声听不见了,父亲就指望腕上的表看时间。每天晚上睡觉时,就把手表压在枕头下面,第二天照旧,很爱惜的样子。这天早晨起来,我叠被子时,看到了父亲的表,可表针指示的是十一点,而不是在八点钟的位置上。不知什么时候,表已经坏了,可父亲却还戴着它。一种难言的悲伤即刻涌上我的心头,我决定为父亲买块新表。于是在集宁一家大商场精心选了一只,让外甥卞通给姥爷带回去。

回家的路上,我想,家,该是一个多么温馨的字眼啊!先前,母亲健在的时候,父亲一直闲不住,耳边常常回荡着父亲有力的“踏”、“踏”、“踏”的脚步声,那个时候,家,充满了活力,现在我们一个个都长大了,却听不到父亲脚底发出的“踏”、“踏”声了,看到的只是一天里几乎睡二十几个小时的父亲。那有力的“踏、踏”声已经永远地留给了记忆;母亲健在的时候,只要父亲多睡一会儿,母亲就总是指着座钟说,看看,都下午三点多了,快起来活动活动吧,要不睡懒了身子,可就老了。可是现在再也没有人对父亲进行这样的提醒了。岁月曾经兴奋地陪伴着父亲的青年,以后又携着父亲的手走过了中年,最后无情地为父亲涂上一层衰老。但是在我的心中,不管什么时候父亲依然是一座大山,我永远的守望,是他给了我生命,并且于艰难困苦中,最终将我养大成人!

至今都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在漆黑的夜里,在杳无人迹的小路上,在一只汪汪叫的狗面前,在饥肠辘辘的时候……常常盼着听到父亲的声音,盼着父亲站在身边。父亲恰恰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的,我的心立刻就踏实了。什么狗呀、黑呀、迷路呀、饥饿呀……都不怕了。在那个人们普遍缺吃少穿的年代,为了即将进入花季的女儿能够在大庭广众之下尽量体面一点,父亲亲自领着我到鞋铺为我做了一双当时十分时髦的白塑料底花条绒鞋,回家的路上,父亲看着女儿手里的新鞋,眼里闪耀着喜悦的光芒。父亲年轻、稳健的脚步,把我一直送上了自尊、自立、自爱、自强之路。在父亲的爱抚下,我长大了,成熟了,却要离开父母到乡下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了,那天,父亲亲自把我送到车上,尔后头一低,洒下一串热泪,浑浊的泪水里,包含着多少无奈、酸楚与牵挂!我成家以后,彻底离开城里,来到了乡下,婚后第二年,父亲去看我,这是我结婚后父亲第一次去我的家。一进门,父亲慈祥地看着我,我的目光即刻和父亲的目光交融在一起,我看到父亲的眼睛湿润了,那一刻,父亲可能想得很多,但是父亲什么也没说,就坐在了那里。当我找出仅有的只剩下一个瓶底的麻油给父亲烙饼的时候,父亲一个劲儿地碰我的胳膊,悄悄地暗示着我,不让我多放油,因为父亲看到了瓶底的那点油,接着对我说,爹不饿,不饿!父亲一早从县城来到村里,走了几十里路,怎么会不饿呢?我知道,父亲见了女儿女婿,即使饿着肚子,也是高兴的,尽管走进父亲眼底的是那样一片寒酸:破败的老屋,没有席子的土炕,裂着口子的门板,两只泥瓮……然而,父亲却把最不愿意看到的现实,用一种非常自然的微笑,隐藏在了自己的心中,从而把最大的支持给了女儿,然后踏上了返家的路……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对我的爱怜,经常就是这样委婉、含蓄地体现在我的身上的。

这次,我临离开家时,父亲问我,素珍,你这次回去,下次再来还早着了吧?我望着父亲慈祥的脸庞,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觉得心像被什么东西给狠狠地撕扯了一下,跟着,一种贬骨的痛即刻在身上蔓延开来。因为我清楚地知道,父亲这句简单的问话,包含着多少人生的沧桑,岁月的磨砺和对世事的慨叹,甚至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东西。因此,我还没有走就又盼着我下次回来。于是,我急忙对父亲说,爹,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回来看您的。父亲的眼睛忽然一亮,而我的眼里已经装满了湿润……

这时,座钟又开始打点了,“当、当、当……”但是却没有一点力量和准头。我的心好乱。

小车匀速向前行进着。因为昨夜的困顿,我闭目养神。可是,旋即又睁开眼睛,摸出手机,要通了卞通的电话,问他今天能不能回去,他很明确地告诉我,今天晚上他肯定会回去的,一回去,就马上把表送给姥爷,让我放心就是。这以后,我才觉得心情稍稍平静了一些。

这时,西天上夕阳正红。家,就在眼前。然而我的脑海里却依然是父亲的形象,尤其是父亲那双苍老的目光,那么孤独,又那么无奈,仿佛还在问我:素珍,你什么时候能再回来?我的心禁不住一动。是的,我知道,在那条古旧的老街上,父亲始终等着我,就像我儿时静静地站在桑干河边等着父亲那样。恍惚间,我的心又长出了一双翅膀……

〔责任编辑任建〕

猜你喜欢

座钟舅舅老师
在时光的咽喉里(二首)
不用担心
明天再戒
六·一放假么
北斗星座钟性能评估试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