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下一盏月光(外二篇)
2009-12-25唐继东
唐继东
今夜的月光,可还是千年百年前的那个精灵?一阙平平仄仄的薄纱,轻盈地飞进窗棂,书斋中,渐渐弥漫起淡淡的洁白的幽香,一朵轻肌弱骨,似纯净的流霞,悄然绽放。
洁白的纱拂过我的长发,拂过我的双眸,拂过我脆弱的心灵,也拂过我疲惫的思念。
思念疲惫了,思念已经在旅途上奔波太久。她越过长白山高高的山峰,天池如天宫坠落的明镜,照着她寻觅的身影。她看见了天际悬挂的云瀑,看见了身着七彩的松柏杨枫,却没有她的寻寻觅觅。她涉过夜色里的浦江,外滩依然穿着晚宴的盛装,挂着璀璨的项链,白玉兰花斟满晶莹,游船奏响天籁般的笑语。她不能醉在那盏清香里,她还在寻觅。她飞过故宫前的广场,那一曲金碧辉煌,那一首清亮高亢,亭台楼阁中,有唐宋遗韵,明清梦影,却依然没有她的寻觅。
还记得,也是和今天一样的夜晚,一弯新月,钓飒飒清凉。我们执一杯清茶,在花亭相对而坐。亭外,细水涓涓,淡香幽幽,我们静谧着,共同走到夜的深处。忽然,一只白色的鸟儿凌空划过,把夜荡起一道微波。一声清亮的鸣叫。我们相视而笑。
惶恐滩头,你久久地伫立不动。你对我说,想起了那首诗的下一句。我知道,那是因为你的爱人不在身边。春来百花争妍,秋来绿树成荫,奈何身边无爱,喧嚣亦叹伶仃。那种喧嚣里的伶仃,谁人能解?
我们一起走在西湖的杨公堤上,浓翠的树木搭起深色的阴影,一轩明月。西湖水波微漾,漾起一波波婉转美丽的故事。故事中有我们吗?还是,我们正在用缓缓并行的身影,讲述着一个故事。
那一片千亩千年森林之中,蟾光如洗。你的眼神发出一阵惊叹,身体俯向森林旁那片绿绿的草坪,发出孩童一般欢快和喜悦的笑声,你的身影消失在那片绿色中。你的快乐感染了我,我也挽翠拂青,扑向绿色的怀抱。
缠绵悱恻,原来是一杯酒的名字。红色剔透的液体,和冰块一起倒进杯中,原来可以发出那样清脆的“叮咚”声,撞在心上,心也“叮咚”。澈透、妖艳、晶莹、迷离、鬼魅,这样的一杯酒,我们共同品味。于是,随着我们清亮的笑声一起旋转的,还有悬在顶棚上异域风格的吊灯,和大堂里奇形怪状的雕塑,那个戴着古怪头巾的女子,愣愣地看着我们,目光阴冷。
你的声音就在耳边,那长长的线,载得动,几多情。你说,我的声音清晰得就如我们相对而坐。没有酽茶,没有烛光,多少个夜晚,我们的低语,就在夜的微波中缓缓地流,从傍晚,流到黎明。那汩汩的流淌,从远古来,一直,流到永恒。
许许多多的过去、未来,模糊如梦,又似清晰如镜。
一叶扁舟,载着迤逦的梦想,在水波中荡漾。我们相对无语,只有欸乃声声。一杯清酒,盛着久远的梦幻。我们微醺把盏,只有清曲轻扬。一弯小桥,在夜色中迷离。我们无声凝眸,只有星光闪烁。一阑烛光,在梦幻中摇曳。我们低语轻诉,感受深情依依。一缕情思,托着生命的希冀,在思绪中飘摇。我们诗情悠悠,寄着纯净渴望。
身居京城的二哥、草子,还有晓言姐姐、文雯妹妹……你们可听到我夜色里的细语、呼唤?京城,似乎泼洒着太浓重的月色。还有,浦江畔的婉婉、阿敏,你们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在沐浴着今晚的月光?婉婉当能记得,就是你,和我一起在沪城的酒吧,饮下那杯缠绵悱恻。两个女子的宿醉,惊呆了侍者。临别,你说,舍不得把你扔回繁杂老窝。我说,温润的手指感受清冷,难舍会让人变得沉默。那些话,都在我的手机里潜伏着,只待着和月光同谋,牵起我的思念。
这些亲爱的名字和一幕幕场景在思念的容器里酿啊酿,酿就了一盏清冽的月光。
今夜,我把这盏月光,独自饮下。
清江冷水一鹜飞
——我感谢命运,因为它让我与你从小,相亲相爱。
清江冷水一鹜飞,这是你的网名。乍听这个名字,觉得很清雅。可是细细品来,怎么觉得有些凄清。“落霞与孤鹜齐飞”,一只“孤鹜”,也有落霞齐飞,你怎的,却只有一江清冷的水相伴,让人看了名字,心里就那么清冷地疼。
其实想来,清冷,倒挺适合你的。你从小就不是个受宠的孩子,你有哥有弟有妹,没有家里老大的地位,也没有小儿子小女儿似乎自然就能得到的宠爱,你总是被人忽略,被父母忽略,被兄弟姐妹忽略,反正你似乎也不在意,从没听你抱怨过,也没见你用什么任性乖张的事提醒大家重视你的存在。
你却是极爱我的。有你在,我就不会觉得清冷。记得小时候,农村都是室外的茅厕。一到晚上,清冷的月光照着室外的花、树,总让我觉得有点阴森,不敢一个人去房子旁边的茅厕。那时候,都是你,披件外衣,拉上我的手,走过让我觉得害怕的花、树,站在外边等我。为了不让我害怕,还会大声地和我说话,说的是什么来着?都是无关痛痒的,什么今天的月亮好圆啊,今天晚上好静啊,连狗叫都听不见,还有,你偶尔会说,我把苏轼送给苏小妹的诗送给你吧,我问,哪首?你说,去年一点相思泪,今日方流到腮边。气得我冲出来追着你打,就这样笑着打着回屋去。
上学时,你比我高三个年级。但我们一直都是老师、父母的骄傲。那时学校但凡有大型活动,我们两个人都是当然的主角。比如学校的运动会,男播音员是你,女播音员是我。那时,听着你用吟诵“去年一点相思泪,今日方流到腮边”的嗓音吟诵抑扬顿挫的入场式解说词,竟然也是那样的韵味十足。从那时起,我就开始用崇拜的眼神注视着你,直到我们一起,慢慢地长大。
更让我们自豪的就是各类学科比赛的颁奖仪式了。你在乡高中读书那年,我刚好在乡初中,那时,乡里的高中、初中都合并在一起。有一次,全乡组织了好几个学科的竞赛,你是高中那个年级的冠军,我是初中那个年级的冠军。因为是好几个学科,要分别上台领奖,于是就看见我和你的身影交替着穿梭似地上台下台,打照面时,我还调皮地撞一下你的胳膊。老师和同学们看了都笑了。你却红了脸,像个女孩子似的,低着头回到你的队伍里去。
你后来去了县里的实验高中。在实验高中,你一直是全校最优秀的“尖子生”,那时的高中学生还很保守封建,可是老师却已经很担心地发现,女孩子们给你的情书雪片一样地飞。你的长相实在不敢恭维,却能得到那么多女孩子的青睐,可想而知你的学业有多么优秀。
可是,你在高考时,却犯了一个低级的错误。在数学考试时,年少轻狂的你,竟然漏掉了30分的最后一题,只因为它印在卷子的背面。当你非常自信地提前半小时交卷,和对你满怀着希望的老师探讨答案时,你才发现自己犯了无法挽回的错误。虽然后面的学科你更加认真地答卷,但,30分,已经足以让你和你的梦想——北大、清华,失之交臂。
那是你终生的遗憾。
不到两天时间,你满嘴都是水泡。那段时间,你变得异常沉默,经常一个人呆呆地发愣。
却从不见你落下泪来。
你后来去了吉林大学,就读在物理系。你上大学期间,我中师毕业了。刚好长春电视台招聘节目主持人。因为我有多年做业余主持人的经历,亲友们都劝我去试试。于是,我到长春找你陪我去考试。结果考试那天,我匆忙之间忘了带毕业证书,你赶紧骑上自行车飞也似地回学校我住的宿舍去取,因为太着急,你在校门拐角处重重地摔倒,左臂骨折。但你连医务室都没去,忍着疼再骑车把毕业证送到电视台。
我最终因为中专学历没有进入面试。我对着你哭,哭我的无缘电视台主持人的工作,也哭你白白摔折了的胳膊,你却用瘦瘦的胳膊拥着我,笑着说,去年一点相思泪……
你大学毕业后,去北京工作了。后来,有了女朋友。你带她来见我。
我是怎样顽劣的女子?似乎是嫉妒那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拥有了曾经只属于我的笑容和凝视,我在看似善意地陪你们吃饭的时候,却对着比我还小比我还单纯的那个女孩子大谈特谈你在高中时那些“雪片似的情书”,听得那个“单纯”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最后,放下筷子不吃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是你第一次对我发火吧?在我的记忆里,那确乎是第一次。你甚至对我扬起了胳膊,但没有打下来。我哭了:你打呀,你打呀,人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何况是我呢。
你就那么愣了愣,“唉”地长叹了一声。
后来呢?
后来,你说,你和她,“黄了”,然后,又“绿了”。
“绿了”很久之后,那个瘦瘦小小的女子,成为了你的新娘,我的二嫂。
从此,你在京城,有了自己的家。
从此,京城,有了我一份深深的、久远的牵挂。牵挂你,牵挂那个我叫二嫂的女子,后来,还有你和她爱的结晶:我的侄儿祺祺。
清江冷水一鹜飞。那样繁华的京城,也有一弯清冷的江水吗?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仿佛看到,你瘦瘦的、孤单的身影,在一江冷清上飞过,让人想起那令人痛彻心扉的诗句:万里经年别,孤灯此夜情。
二哥,你改个网名吧。你的清冷,带给我太深切的疼。
你的名字多好——唐英龙。英彪、英龙、英慧、英伟,父母赋予我们兄弟的四个符号,蕴含着他们多少殷殷的希望啊。
好想拥抱她
她躺在彩超室的诊床上,即使那床并不宽大,她的身体依然显得那么瘦小。裸露出的皮肤显得有些黯淡,没有多少光泽,枯白的头发像一蓬没有修整的乱草,散乱在白色的枕头上,眼神茫然,又有一丝紧张。
我站在床边望着她,我在想:这是不是,就是三十一年后的自己?
就像三十一年前,她和正站在床前望着她的我一样,那样健康,那样充满活力。
她是我的母亲。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她并不是一个慈爱的母亲。
她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可我这个唯一的女儿,却好像从来没得到过她特别的关爱,哪怕是怜惜。
我刚刚13岁那年的秋天,她就让父亲给我做了一个和哥哥弟弟一样大小的“柴火扦子”——农村背柴火用的一种简易工具,让我和哥哥弟弟一起去拾柴火,并且告诉我,别以为自己是女孩儿就可以娇贵,你拾的柴火,可以比两个哥哥少一点,但必须比你弟弟多。于是,乡邻们在夕阳下山前,经常会看到我们哥儿四个,背着差不多大小的一“扦子”柴火一起回家的场景,当听到“哟,女孩儿怎么也干这粗活”这话的时候,心里就会委委屈屈的,甚至觉得有点难为情。
她对我们学习上的要求,标准又高又严格。因为我和二哥从小就是“尖子生”,对我俩要求格外高,小学阶段,要求我们语文、数学两门主科必须是“双百分”,差一分就要打一板子。还记得有一次期中考试,我的数学得了一百分,语文得了九十八分,是全校第一名。若是别人家的孩子得了这样的成绩,不说得父母奖励,至少也能换个表扬。我回到家,却得乖乖地把屁股露出来,让父亲打上两鞋底。那两下虽是父亲打的,但我知道父亲爱我,是舍不得打我的,心里想:定是她撺掇的,父亲才不得不打我两下。
农村家庭体罚孩子很常见。她体罚的方式比较特别,她不打,她掐。每当我们犯了错误,她会把我们叫到她面前,伸手在我们大腿里侧狠狠地掐上一把。那疼可比爸爸鞋底打的厉害多了,有时自己偷偷脱下裤子看,细嫩的大腿里侧,往往会淤一块紫,好几天才能恢复过来。记得有一年冬天,特别冷,她给我做了一条特别厚的棉裤,我一穿上就乐了,她问我乐啥,我说,棉裤厚,你掐不透了。她笑也没笑地说,那我不会让你脱了裤子再掐。我一下子觉得:这冬天,真是冷得彻骨。
因为她这种近乎苛刻的严厉要求,令我小时候一直很是怕她。长大了之后,虽然不再怕了,却也缺少许多母女间的那种亲近感,好像我们之间总是被什么东西隔开了一段距离。在我的印象中,我稍大一点之后她就很少抱我。待我成年之后,我也从来没有拥抱过她。
是的,从来没有。
她是家里的长女,姥姥家六个女儿,没有男丁,所以,自从她19岁高中毕业,就挑起了一家生活的大梁。孝敬父母、操持家务、干农活、照顾和教育妹妹。她说,自从19岁开始,我爸我妈啥事不是靠我,谁还能娇贵我。
爸爸是家里的独生子,也是老大,结婚后,她作为长媳,孝敬公婆、照顾三个小姑就成了她的天职。等到我们哥儿四个先后降落到人世,上有老下有小的她,更是在家庭担当起了最重的一份职责。我们小时候,没有钱买衣服和鞋,我们一家几口的衣服,都是她一针一线缝制的,我们的鞋,也都是她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针一针做出来的。她四十多岁的时候眼睛就老花了,她那时还曾自言自语地叨咕过,怎么搞的,这么早就老花眼了呢?是啊,我也想过,她怎么会那么早就老花眼了呢?
她工作期间一直是小学教师。而且,曾经在十几年里,一直是省、市优秀教师、模范教师、享受省级劳模待遇。她有一张和当时名誉全国的小乡的齐殿云一起参加劳模会的合影,她到现在还经常拿出来看看。照片上的她,正当盛年,戴着毛主席像章,笑容灿烂。我曾经想:她是怎样才做到,保证我们四个孩子都健康长大的同时,还能那么光彩地当上劳模的呢?
我现在和三十一年前的她一样大了。我经常会和晚辈说,自从十九岁开始,我爸我妈啥事不是靠我,谁还能娇贵我。
2006年,我被评为省优秀党务工作者,享受省级劳模待遇。有的晚辈会问我,你是怎么做到,管着家、写着文章,还能那么光彩地当上先进的呢?
每当我说着那样的话,听着这样的问题的时候,我的心会很奇怪地跳起来。我会觉得,好像有点什么,不大对劲儿。
越来越多的人说,你长得和她真像。我以前一直觉得自己长得和父亲像。可是这么说的人多了,我认真看看她,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有点奇怪地发现,自己怎么,长得越来越像她了。
我有时会很长时间很长时间地想我和她之间的关系。我会似有不甘地发现,自认为独立自强的我,只不过是她的一个作品。她孕育了我。她用她的严厉、她的苛刻、她的掐,还有她灯下的一针一线,每餐的一汤一菜,哺育了我。也用她不同于其他任何一个母亲的方式,塑造了我。
在许多人眼里那个还有几分不错的我,让我偶尔也会顾影自怜的我,不过是那个瘦小的她的一个作品。
她现在老了。她七十岁了。她不再严厉、不再苛刻,即使我穿着透明的丝袜,也不用怕她再来掐我了。她也做不动针线活了,越来越厉害的老花眼,让她已经看不清针头线脚。只是偶尔她还会给我做一餐饭,每当我们吃着她做的饭的时候,是她最快乐的时候,她觉得她还有用,她还有存在的价值。
她现在老了。她七十岁了。我尽可以提起小时候对她的惧怕,甚至怨恨,她都没力气争辩了。每当说起这些事,她都会极其不安起来,会默不作声地走开去忙乎点什么。但她从不说什么,不说她当初为什么那么做,也不说她如今怎么想。
她现在老了。她七十岁了。我没有勇气再提起小时候的那些记忆。我怕看见她不安的样子。或者可以说,我现在总是不敢仔细看她。如果仔细看她,她苍白的头发、她颤抖的手、她纵横的皱纹、她干枯的皮肤,都会变得那样刺眼,刺得我想哭,却不敢流泪。刺得我钻心地疼,比父亲的鞋底打的要疼得多了,比她掐的也要疼得多了。这疼是说不出来的,疼着,还得咽下去,笑着看着她,陪她说话儿。
最近她总是说身体不舒服,腿疼,偶尔头会晕。我便请了假,陪她到医院检查。
北方的夏天,很温暖,和煦的阳光柔柔地洒下来。树静。风止。
过马路的时候,她下意识地牵住我的手,那手瘦小干枯,凉凉的,让我的心猛地抖了一下。
医生把她安置到彩超室的诊床上,那个冷冰冰的现代化仪器的探头一点点滑动,冷静地查看着她瘦小身体的各个组件、各个角落。她躺在那里,瘦小,而无助。
我看着她,不知怎么,想哭,就好像哪里又剧烈地疼了起来。
我忽然,好想拥抱她。
〔责任编辑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