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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艽野尘梦》中的爱情绝唱

2009-12-24于继增

书屋 2009年11期
关键词:湘西西藏

于继增

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人们的回答和体会也许不尽相同。但我以为,产生于1936年的藏地奇书《艽野尘梦》却提供了一部人世间的爱情经典。

本书作者陈榘珍,是一位被称作“湘西王”的国民党中将。他以自己进出西藏的亲身经历,写下这最为惊世骇俗的文字,诠释了“生死相依”的真正含义。这本书读来催人泪下,在灵魂的拷问中引发无限遐思与感慨。

陈榘珍,号玉鍪,1882年生于湖南麻阳,后迁入湘西凤凰县。七岁入私塾,十六岁在芷江明山学院就读,二十四岁毕业于长沙武备学堂,曾加入同盟会,任职于湖南新军。1907年秋,赴武昌投奔湖广总督赵尔巽,被推荐到成都川边大臣赵尔丰处,任新军六十五标队官(相当于连长),驻防藏蜀要冲百丈驿。其时,俄、英势力觊觎西藏,外患入侵,西藏局势动荡不安。宣统元年(1909)7月,陈渠珍所属部队奉命入藏。陈渠珍因素有胆略被任命为援藏军一标三营管带(相当于营长),参加恩达、江达、工布等平叛战役,后又远征波密叛匪,屡建大功。

1911年10月,辛亥革命的消息通过《泰晤士报》传入拉萨,进藏川军中的哥老会组织积极响应,并杀死统帅罗长裿。乱军欲拥戴陈榘珍为首领,而陈渠珍出于多方面的考虑,决定弃职东归。于是,他偕湖南同乡士兵及新婚妻子西原等一百一十五人,拟绕道青海,返回四川。不料中途迷路,误入羌塘大沙漠绝境之中,断粮缺水,茹毛饮血,几成野人。经过七个多月跋涉,仅剩七人生还。《艽野尘梦》以细腻的笔触记录了这段惨痛的经历。

1913年,陈榘珍回到家乡湖南,出任湘西镇守使署中校参谋。1918年陈渠珍任湘西镇守使田应诏组织的护法军第一路军参谋长兼第一梯队团长、师长,旋代理第一路军司令,由此开始其二十多年的“湘西王”生涯。此间曾与红军作战。巧的是,1918年沈从文高小毕业即投奔凤凰同乡陈榘珍的湘西部队,并被任命为参谋处“上士司书”,使沈从文有了饱览群书的机会。1922年,沈从文对陈榘珍表示欲去北京深造,这位开明的上司不仅鼓励他前往,还以三个月薪水相赠。临走时对他说:“你到那儿看看,能进什么学校,一年两年可以毕业,这里给你寄钱。情形不合,你想回来,这里仍然有你吃饭的地方。”只是这一走,沈从文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再未回到湘西军中。

沈从文后来曾谈到这位豁达的陈将军:“平时极爱读书,以曾国藩、王守仁自许,看书与治事时间几乎各占一半。在他的军部会议室里,放有五个大楠木书柜”,“那军官的文稿,草字极不容易认识,我就从他那手稿,望文会义认识了不少新字。但使我感动的,影响到一生工作的,却是他那稀有的精神和人格。天未亮时起身,半夜里还不睡觉,凡事任什么他明白,任什么他懂。他还天真烂漫,什么是好的他就去学习,去理解,处置一切他总敏感稳重。由于他那分稀奇精力,筸(凤凰古名,笔者注)军在湘西二十年来博取了最好的名誉……”〔1〕

1935年春,陈部被湖南省主席何键改编,而他卸去军职,以国民党“湖南省政府委员”的空衔移住长沙。这段空暇里,三十年前那段梦魇般的一幕又重新展现,那个叫做西原的藏族姑娘仿佛依然在雪地里召唤……于是,他开始了《艽野尘梦》的写作。1936年冬撰成此书。原序有云:“追忆西藏、青海经过事迹,费时两月,著为《艽野尘梦》一书。”作者交代说,“艽野”语出《诗经·小雅》之“我征徂西,至于艽野”。《说文》释“艽野”乃为“荒远之地”,此处正合青藏高原之意。他为写作曾做充分准备,“搜求前人所著西藏游记七种……由藏归来,复购近人所著西藏政教及游记八种读之”。

后何键调离,张治中主持湘政,任命陈榘珍为沅陵行署主任,辖两万余人,编十个团。1939年初,陈榘珍被新任湖南省主席薛岳任命为新六军军长,编入抗战序列。同年十月,陈以年老为由辞去军长之职,赴重庆面见蒋介石,受命军事委员会中将参议、设计委员会委员,移居(实则软禁)西康省南川县。陈只好自办一家纺纱厂经营实业。此间,经该厂技术指导张长志将《艽野尘梦》书稿带出,交给《康导月刊》——1938年9月创办于成都——主编任乃强(现代著名藏学家、民族史学家、四川大学教授,1989年以九十六岁高龄病故,笔者注),他看到这部书稿后大为惊奇,“余一夜读之竟。寝已鸡鸣,不觉其晏,但觉其人奇、事奇、文奇,既奇且实,实而复娓娓动人,一切为康藏诸游记最。尤以工布波密及绛通沙漠苦征力战之事实,为西陲难得史料。比之《鲁滨逊漂流记》则真切无虚;较以张骞、班超等传,则翔实有致”〔2〕。起初,任先生将这部书稿交与一个研究“边事”的学友参考,却辗转传阅了十数人,以致原册破损,而借阅者不断,他们要求尽快发表。于是,任先生为书稿写了《弁言》,并对人名、地名及史实作了校注,于1941年1月至1942年的《康导月刊》上连载。民国年间陈家还出了自印本,但存世极少。

《艽野尘梦》除“自序”外共有十二章,每章以一个地名加事件为题,凡七万余字。记述作者1909—1912年间作为晚清武官进出西藏的生死经历,展现了危险动荡的变乱时代神奇瑰丽的藏地风物、艰苦卓绝的平叛战役、复杂微妙的军队政治、惨绝人寰的绝地求生、万里相随的坚定情意。作者以时空交错的笔法,着意描写了与藏族少女西原的苦难爱情以及可歌可泣的群体命运,也提供了鲜为人知的早期高原作战和藏民“原生态”画卷。职业军人的豪放性格打造成雄奇洗练的文字,使整部作品错落有致,掷地有声,充满阳刚之气。如描写泸定桥:“为入藏必经之道,即大渡河下流也。夹岸居民六七百户,河宽七十余丈,下临洪流,其深百丈,奔腾澎湃,声震山谷。以指粗铁链七根,凌空架设,上覆薄板,人行其上,咸惴惴焉有戒心。”有关高原的地理风貌、丧葬习俗、饮食习惯、服饰特点等,都有翔实的记录。如“藏人死后,不用棺封。土掩其上者,延喇嘛讽经,寸磔其尸,以饲雕鸟,为天葬。其次以火焚之,为火葬。下焉者投尸水滨,任鱼鳌食之,为水葬。故藏人无食鱼者”。

《艽野尘梦》中最为惨烈而传奇的故事,是在无人区中发生的。“弥望黄沙猎猎,风雪扑面,四野荒凉,草木不生,南北不分,东西莫辨”。“皮肉一沾冰雪,初则肿痛,继则溃烂,遂一步不能行。牛马杀以供食,无可代步。途中无医药,众各寻路逃命;无法携之俱行,则视其僵卧地上,辗转呻吟而死……”不是作者细细描述,常人难以想象。如黑夜被狼群围困,第二天便见几架人的白骨;火柴用尽后,生吞各种猎物,连沾满粪便的羊肠一并吞下;人性大多丧失,争食士兵兄弟的尸体,欲杀同行的藏娃取食,被陈氏以“肉尽骨立,烹之难分一杯羹”制止;受蒙古喇嘛的慷慨资助,有人却贪心得到更多食物,谋杀不成,反被早有防备的对方打死,连原有的食物和用品也被骆驼飞跑带走……绝地飘零,日有死亡,“死者已矣,生者亦不自保,每见僵尸道旁,惟有相对一叹而已”。

金戈铁马与断肠柔情融为一体。最令作者痛彻心扉的,是关于一位藏族少女西原的苍凉回忆。大约每个人的一生,总有一次荡气回肠的爱情。陈榘珍初见西原,来自一次在工布观看拔竿表演,“中一女子,年约十五六,貌虽中姿,而矫健敏捷,连拔五竿”。这位身手不凡的少女,就是贡觉营官彭措的侄女西原。彭措说,如果陈喜欢,就相赠做妻妾。陈当时信口就答应。不料,次日彭措竟然真送来西原。陈榘珍率兵进攻波密,她骑马随征,战场曾救他性命。二人结下生死情缘,他娶了她。数月后,陈榘珍急迫离开西藏时,西原决定万里跟随,相伴终生。在西原离家时,其母送给她一座八寸珊瑚,悲恸地对陈说:“西原随本布(番人称官名)远行,谨以此不腆之物,永留纪念。”又对西原说:“汝若随本布出川,则天涯海角,相见无日。他日见此物,如见吾面也。”母女相拥,声泪俱下。

漠漠黄沙令人绝望,在食绝弹尽时,西原的身体也日渐虚弱,脸色苍白如枯萎的野花。但她怀中藏着一小片干肉,是她为他节省的,“西原坚不肯食。强之再,泣曰:我能耐饥,可数日不食,君不可一日不食。且万里从君,可无我,不可无君。君而殍,我安能逃死耶!”但西原也是饿极,“取所弃野羊肠肚暗怀之,洗去其秽,细嚼之……满口沾滞,则肠中余粪未尽也”。想当初,西原也是锦衣玉食的大户人家娇女,自进沙漠却沦落到如此凄惨地步!作为带队首领,陈榘珍面对死亡有时绝望不安,而西原总是给以抚慰和鼓励,说:“死亡虽众,我辈犹存,是天终不我绝也。”她时常对丈夫谈起,憧憬有朝一日回到湘西的幸福生活。在极端绝境中,坚贞的爱情和顽强的信念受到最严酷的考验。西原枪法极精,弹无虚发,硬撑着打猎,山兔、羚羊、野狼几无逃脱,给饱受冻馁之苦的队伍带来些许希望。挣扎七个多月后,经过通天河,进入青海境内,到达柴达木时,始前的百余人仅剩下七人!

在西安,他们借居于友人的空宅中,变卖了随身携带的一切贵重物品,包括西原母亲的珊瑚和他作战用的望远镜。这些日子,生活拮据但安定,而这也该是他一生中关于她的最后一点美好的回忆了:她穿上汉族女子的衣服,神情羞涩安详。他每日出门谋事,她送他至偏门,然后在家中静静等待,如同沱江边吊角楼上临江远眺的妇人,期待着男人的归来。因战事原因,陈给湖南老家写家信求款一直未见踪影;而西原却突然发病,“是夜,西原卧床不起,次日,又不食……”原来是传染上了可怕的天花,请来的医生直摇头。

终于一天,她眶中噙着泪对他说自己梦见母亲喂糖水给自己喝。按藏俗说法,梦见这一情景,必死无疑。言毕已经泣不成声。陈榘珍虽然多方安慰,西原始终不能释怀。夜里至四更天,西原将他唤醒,听见她泣声道:“西原万里从君,相期终始,不图病入膏肓,中道永诀。然君幸获济,我死亦瞑目矣。今家书旦晚可至,愿君归途珍重。”说罢,做梦也想回夫家的西原瞑然长逝,年仅十九岁。痴情女子为追随心仪的爱人付出了惨重代价,她的叔父彭措夫妇也因“私通汉官”被“寸磔处死”。陈榘珍抱住西原依旧温热的身体,巨大的悲痛让他几欲昏厥。万里跟随,一路相依为命,而他,连给她殓葬的费用都没有,心如刀绞,“余抚尸号哭,几经皆绝”。在好友的帮助下,陈榘珍将她厝葬在西安城外的雁塔寺。含泪回到居处,恍然不见西原身影,“又不禁仰天长号,泪尽声嘶也,余述至此,肝肠寸断矣。余书亦从此辍笔矣!”这本充满血泪的私家笔记就此戛然而止。荒原历险,九死一生,让人至今读起来仍然惊心动魄。

陈榘珍失去西原心灰意冷,回到湖南乡间后曾遁入空门,幸被家人找回。陈榘珍乃一武夫,并非作家,无意写东西扬名,然而《艽野尘梦》却成为传世之作,其原因就在于这本书的史料价值和人文旨归达到了一个巅峰。在那个乱局年代,进出西藏的人肯定不在少数,但像陈榘珍那样集传奇经历与文学修养于一身的并不多见。因而在此前及之后关于青藏高原的文字记录寥寥,而《艽野尘梦》横空而出,填补了这一空白。作者以戎马生涯和亲身经历讲述了种种历史掌故和生活细节,不仅提供了西藏习俗、人文地理的珍贵史料,更难得的是描述了与藏族女子西原不离不弃的生死情缘。他笔下的爱情之花开放在荒蛮之中,凄美、坚贞、崇高、纯粹,毫无功利成分,这远比有些虚构的小说来得真实可信,刻骨铭心。独特的视角,充沛的情感,细腻生动的表达,仿佛近百年前一个传奇人物在你耳边“絮语”。它冲破了种种宏大叙事留给我们的陈词滥调之印象,传达了异常真切的个人感受和爱情宣言。古有文成公主远嫁松赞干布,后有西原姑娘万里随夫,但前者车水马龙,风光无限;而后者茹毛饮血,备尝艰辛,在荒原绝地中演绎了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绝唱。独一无二的人生经历造就了世所罕见的奇特作品。

1949年初,陈榘珍任国民党湘鄂川黔自卫军政委员会主任、湘西行署主任等职。同年11月7日在凤凰宣布起义,并在乾城同解放军和人民政府进行政权交接。1950年6月,陈榘珍应邀参加全国政治协商会议,拜见了毛泽东、周恩来,并与旧交贺龙元帅见面,还亲手将其所著《艽野尘梦》一册相赠。贺龙读后曾为西原之死扼腕叹息,并认为当年陈榘珍率川军进藏的路线,对于眼下和平解放西藏极有参考价值,于是指定此书为解放军十八军首长入藏必带读物。陈榘珍曾当选湖南省人民政府委员、第一届全国政协委员,1952年2月病逝于长沙。享年七十岁。

这部尘封了几十年的旷世奇书,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才由重庆、西藏、湖南等地出版社陆续发掘出版。有的版本还收录了陈氏《军人良心论》、《精神讲话》等文章。其封面推介词是:如果只带一本书去西藏,一定是《艽野尘梦》。而读过此书,人们也记住了一个叫做西原的非凡女子。

注释:

〔1〕《沈从文自传》,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年9月版。

〔2〕任乃强:《艽野尘梦》序言,重庆出版社1982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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