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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物

2009-12-24王保忠

黄河 2009年6期
关键词:碌碡瓜棚村子

王保忠

很多时候,老甘和小皮就那样一动不动地望着不远处那静得没一点声息的死火山发呆,好像他跟那山一样也熄灭了。偶尔,老甘动一下,小皮也会动一下,似乎是为了表明自己是个活物。老甘的身后,那几乎是褐色的火山岩垒砌的村庄也悄没声息的,只偶尔传来一两声鸡鸣狗吠,很快,便又像一颗投到湖心的石子消逝了。村子里能走的人都走了,老甘却走不了,倒不是因为他还当着这个叫做甘家洼的破村的村长,这算球个啥官呀,这么个没蚂蚁大的官又能有啥油水,绊得住他吗?主要是他的身体有毛病,年轻时打篮球把胳膊和腿摔坏了,腿一瘸一瘸的,胳膊像打了块钢板总也弯不过来,这样子出去又怎么受得了苦?

离着他们十几步远的地方,还有一个活物,那是老甘家的驴子,没拴,驴嘴探下去,高一口低一口地吃,一会儿都不闲着。吃饱了,肚子鼓成一颗皮球还不肯歇,不肯停嘴,好像它的肚子能装得下这四野没个边际的草地。有时候吃着吃着,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胯下的东西会夸张地挺起来,老半天没有软弱下去的意思。看起来,驴子很少忙碌,它把肥粪一车一车送到田里,看着庄稼们从地里冒出头来,侍候它们吃好喝好,就可以闲下来吃草了。老甘知道,再过几天驴子就闲不住了,它得拉秋,得把庄稼拉到场面上,再拖着死沉死沉的碌碡一圈一圈地转,碾,等碾下了粮食,一年的营生才算个完。

驴子的身边是一群鸡,也是他老甘家的。每天早起,老甘把它们从窝棚里放出来就不再管了,任它们在田野里溜达,鸡们也像驴子一样,吃草丛里的虫子,吃得肥肥胖胖屁股一扭一扭的,就像他从前喜欢过的马寡妇。有时候,老甘的目光会刀子似的噌地砍到某只鸡身上,思谋着宰了能称几斤几两,能炖一锅还是两锅,这么想时他的鼻子就跟着一抽一抽的,像是嗅到了鸡肉香喷喷的味道。当然,老甘从没吃过他养的这些鸡,这都是给那些会吃会喝的城里人养活的,他们说这是绝对的绿色食品。偶尔,鸡们也会不安分起来,一只霍地骑到另一只的背上,咯咯咯地戏耍上一阵子。老甘扫一眼就把目光移开了,这样的事他又不是不明白,再大惊小怪地死死地盯着看,那就是一点世面都没见过了。

老甘更乐意和他的小皮一起静静地看山。

老甘的屁股下是一具碌碡,碌碡稳在村边打谷场的一个角上,小皮呢,乖乖地卧在他的腿边。坐在这里,老甘能看到远远近近的火山,最近的这一座叫双山,像女人的一对乳房,相邻的那一座像个没发起的馒头的叫小山,再往远的那一座叫金山,高高的,一个劲地顶向天,摩到了天上的云,金山的四周环着些疙疙瘩瘩的小山包,听说也是些小火山。金山那边是狼窝山,山口圆溜溜的,很深也很开阔,平坦得像个跑马场。再远处是老虎山,牌楼山,黑山,小牛头山,马蹄山,酸刺枣山,磨儿山,老帅岭,东坪山,窑头疙瘩,鹅毛疙瘩,孤山……这一片火山都是死火山,几十万年前喷发后就熄灭了。前些年,有个京城的大教授进了村,让他领着看山,山上山下跑了几天,教授说这一片都不是死火山,是暂时休眠了,说不准什么时候还要喷发呢。老甘听了心里一惊,那我不就住在火山口上了吗?教授摆摆手,没事没事,放心睡您的觉吧村长,即便这火山真的要喷发了,在北京也还是能监测到的嘛。老甘心里却悬悬的,总觉得那人的话有点不着边际,就算你是教授,人在北京能看到这边的火山冒烟?你长了一对千里眼?后来呢,又来了个香港的教授,也让他陪着转了几天,临末说这一片火山根本就没睡着,是彻底的熄灭了,死了。教授摇着头说,可惜了,真是可惜了。老甘不明白他为啥这么说,是死火山不好吗,咋就可惜了?教授说,你想啊,假如这一片火山都没死,就像美国夏威夷群岛的那些活着的火山,你们这地方来的人不就多了吗,还能像现在这般穷?根本就不用出去打工,就在村里开个店也能发财。老甘兴奋了一阵子,又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一片火山要是还活着,这屁大点个村子还存在得住吗?教授看了他老半天,是啊是啊,你说得也对,也对。

对,对他妈个蛋。老甘一想起香港教授就想骂人。

这些山要是还冒烟,村子里还能见着个活物?人都烧成了炭猴,还咋去发财?老甘又骂,好像教授就站在他跟前。

小皮本来在打盹,听得老甘骂人,腾地站起来,牙白白地一龇,喉咙里呜咽着,忽地叫出声来,汪、汪、汪!大概是觉得老甘很不文明,一个哑巴样儿的人,怎么一张嘴就骂人呢?这哪像个当村长的样儿?老甘便笑,拍拍它的脑袋,小皮啊小皮,村长就不能骂人了?当村长更得骂人哩,要不然还能管住村子里那些灰鬼?甭说管不住他们了,怕是连你也得骑到我脖子上了是不?小皮看起来是很不服气,老甘你就别拿腔作势了,你说这村子还有几个活物,想摆谱你摆得起来么?想牛你牛得起来吗?老甘一听更乐了,你这小灰鬼,看来我是把你惯坏了,都敢顶呛主人了是不?村子没人我就不能当村长了,啊?我告诉你啊小皮,只要镇上不下红头文件,我就还是村长,死了沤成粪也还是村长,你懂不懂?小皮摇了摇尾巴,反正你是村长,你说是就是。老甘就去摸它光溜溜的皮毛,这不就对了嘛,吃爷喝爷,你就得听爷的。小皮又摇了摇它那小旗子似的尾巴,听你的就听你的,我又没说不听你的。老甘越发笑得厉害了,脸上蜘蛛网似的皱纹都挤到了一起,说实话,老甘很喜欢小皮,在心里几乎把它看作了自己的孩娃。

小皮又卧下了,缩着脖子,一动不动地看山。

老甘笑笑,也是一动不动地看山。

还不到开镰的时节,庄稼还没有拉回来垛在场面上,老甘一眼就能看到场面那边的葵花,葵花一直铺到火山脚下,一盘一盘地金黄着,看起来真像是一幅画。也还真有人来这里拍片子,来了就满世界转,看什么都新鲜,对着远处的死火山拍,对着他住的破房子拍,对着破房子周围的院墙拍,对着院墙下拴的羊走动的鸡拍,见啥拍啥,一个角落一只蚂蚁都不肯放过的意思。最让老甘开眼的一次是,有个拍片的大胡子还带来几个漂亮姑娘,嘻嘻哈哈地说笑着,她们一进村,村子就着魔似的活泛起来了。大胡子让那些姑娘做出各种姿势,摆出各种造型,后来呢,又让她们换衣服拍,是那种露大腿根露肚脐的游泳衣,看得人直咽唾沫。老甘那会儿真的是看痴了,也没个躲闪的意思,大胡子就招招手让他过去,让他站到了那些姑娘中间,跟她们一起上镜头。那些姑娘也真是大气得很,就那样光着大腿在他眼前走来走去的,好像他就不是个男人,好像他就是她们身边一块一块烧得蜂窝似的火山岩垒起的院墙。她们大爷长大爷短地叫他,她们说大爷你一个人守在这里不寂寞吗?别人都走了你怎么还守在这里呢?腿有问题这不是个问题呀,进了城还能做个门卫嘛。后来老甘的脑海里常常冷不丁地跳出她们明晃晃的大腿,这让他觉得自己很下流,怎么什么都想不起,独独就想起了她们的大腿呢?老甘也不明白大胡子拍那些大腿干啥,拍这样的片子是挂在办公室还是拿到市场上去卖?老甘更不明白他们这破村子究竟有啥好的,竟引得这帮城里人一拨一拨地来,真要是好了村人会走光吗?然而,有时候他又觉得这村子还有四野的庄稼是真的好看,说不出来的好看,葵花,谷子,黍子,高粱,山药,玉米,绿豆……一年一年在弯曲的天空下生长着。到了秋天,玉米挺出结实的棒子,谷子弯下沉甸甸的头颅,葵花的盘子一盘比一盘张扬……这一切都让他的眼睛喜悦,心里说不出的痛快。

看着小皮脑袋一歪一歪地又在打盹,老甘就想逗它,你这家伙,咋成天迷迷糊糊的只知道个睡?

小皮就又打起了精神,谁让你不管我,老是走神儿?

老甘又笑,我走神儿你就打瞌睡?你以为你是新郎倌吗,夜里不睡,白天打盹?

小皮摇了摇尾巴,你说得好,我是想当新郎倌,你不想当吗?

老甘摇摇头,我老了,想当也当不成了。

老甘耳畔就又跳出了那些城里姑娘的话,想着她们口口声声地叫他大爷,可能他真的老了,像她们说的是个大爷了。这村庄里的时光好像也老了,像个大爷了,像坐在碌碡上发呆的他,像一摊黏稠滞涩的糨糊,没有一点流动的意思了。老甘甚至能感觉到头上的白发在一根一根地往出拔,他能听到头发变白的声音,干巴巴的,没一点生机,其实他也没多老,还不到四十七呢。老甘总觉着自己比四十七更老,怎么活啊活的才活了这么一小把年纪,这对吗?有时上面来人搞什么普查,要他拿出户口本身份证来,老甘说好好好,就翻箱倒柜地找出来。人家照着他的身份证写下年龄,老甘还以为他们在造假,四十七,我有这么年轻吗?你们没弄错吧?人家笑笑,怎么可能呢,这是你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呀,铁板钉钉的事,要作假也是你作。老甘想想也是,人家怎么可能作假呢?造了假又能捞到啥好处?等那些人走了,老甘就盯着身份证上的头像发呆,那个人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也洗得白白净净的,这是他吗?这是他老甘吗?身份证是几年前办的,也就几年的时间,他就会老得一塌糊涂吗?老甘真有些想不明白了。

其实好多事老甘都想不明白,过去事多也懒得去想,如今没什么事可做了,闲下来的时光越来越多,脑子里反倒常常冷不防地跳出一大堆事情,由不得他不去想。可越想反而越糊涂,后来索性就不去想了,就那样和他的小皮一起看着不远处的死火山发呆。有时他很想手头有些事,好事也罢坏事也罢,只要有事做就行,也不用像现在这样老坐在碌碡上发呆。但是村子里没几个活物了,他这个村长又有啥可干的呢?过去,还有个赌搏斗殴的,还有个俩口子吵架拌嘴的,还有个偷鸡摸狗的,这些鸡毛蒜皮的事都会摊给他这个村长解决,如今倒好,没了人就没他可操心的事了。老甘也不用像过去那样跑来跑去,跑到哪家都是大门上挂个锁疙瘩,还跑个啥?也就是过个时节的时候,比如中秋,大年,在外边打工的人能回来的都回来了,这时候村子才像个村子,有点生机有点火色了。可是,那些常年在外奔波的人一旦回来,老甘好像又有些不习惯了,别人都是拖家带口一窝一窝的,只有他孤零零的,家里黑灯瞎火的,说不出的冷清,说不出的惶。这时候,他会把爹妈和两个上学的孩娃从县城接回来住上几天,等过了节再把他们送走。村子没人了,老师也给撤走了,学校也就关了,他怕耽误了孩娃的学业,搬门弄窗把他们送到县城上学去了。爹妈也跟着进了城。从前还有两个孩娃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还有老人在院子里唠唠叨叨的,现在不行了,现在院子里只有一群鸡走来走去,就是鸡们白天也放到野外刨食去了。多数时候,老甘就那样一个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村子里有一点响动小皮都听得清楚,看着他汪汪汪地叫,提醒有人进村了。老甘呢,自然会出去看一下,瘸着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迎出去,看他们是县里还是镇里的车,是公差还是私事。当然,小皮也有叫错的时候,老张一瘸一拐地出去,不见车也不见人,什么都看不到。老张看看小皮,小皮也看看老甘,老甘就笑,就指着骂,你个灰东西,哄人哩,你不是嚷嚷说有人进村了吗,咋连个鬼影儿都看不到?

小皮脖子一缩,老甘你就没有听错的时候?老甘你的耳朵就那么灵,不会出一点差错?

老甘眼睛睁得多大,哦哟哟,真是把你惯坏了,我一句都不能说你了?

小皮就不吭声了,尾巴一摇一摆的。

老甘捅了它一下,小皮你精神点,不能再打瞌睡了,你一打瞌睡我也忍不住想睡,懂了吗?

小皮又摇了摇尾巴。

老甘和小皮就继续看山。

有时候,老甘会突然觉得心跳得慌,把手压在心口也压不住的那种跳,倒不是他的心脏有问题,而是冷不丁地想起了一个女人。想起她,他的心会变得柔软起来,身体也会柔软起来,全身的每一根骨头都会柔软起来。没错,那女人是他的老婆,是他老甘的女人。女人走了五六年了,原先她也在这院子里走来走去的,后来来了个进村开砂厂的男人,这个男人隔几天开着车来一趟,吃住都在他家,厂子没开成,却把他的女人拐走了。老甘托人四处打问过,还出去找过,但是一点音信都没有。老甘不相信他的女人会这么一走了之,连个招呼都没有就走了,怎么能这样呢?就算你不想跟我过了,总不能连孩子都不要了吧?老甘不信,不信她的心会比石头都硬,会这么招呼都没打一声,就丢下孩子一溜烟走了。老甘常常坐在这具碌碡上等,每一天他都觉得女人可能回来,冷不防地回来,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老甘常常在心里说,回来吧我的女人,你回来我保证不打你不骂你,就算你跟别人跑了我也不嫌弃你,可是你得回来,你不能抛下我和孩子不管呀?你回来跟我认个错就行了,就说你错了,一时糊涂让人骗了,我保证像从前一样待你好。又不是神仙,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谁没个错呀?可是等啊等的,一直没把那个女人等回来。她就像一滴水一样蒸发了。老甘就不再等了,虽然他还坐在这具碌碡上,却只是一动不动地发呆,没有一点盼头地发呆。

就像现在这样,老甘和小皮一动不动地看着山发呆。

老甘看着山想心事,小皮呢,小皮又在想啥呢?

老甘想问问小皮,想问问小皮在想啥,可是小皮却爱理不理的,不是假装在看山,就是头一歪一歪地打盹。

老甘就不问了,你这灰鬼,你不理我,我还不理你呢。

也许是身后的村庄太静了,也许被这寂静包裹的心太静了,冷不防地,老甘会听到他屁股下的碌碡发出吱扭吱扭的碾场声。除了他坐的这具碌碡,场面上还有几具同样的碌碡,都是碾场用的工具。这东西在村子里太常见了,有的闲放在巷子里,有的闲放在院门口,如今种地的人越来越少了,这些东西的用处也不是太大了。但终究还是有种地的,只要有种地的人,怎么会离开碌碡呢?虽然很多个季节它们被随便扔在某个地方,到了秋天,总会有人把它们搬起来,扫得干干净净的,然后用车子拉到打谷场,再在两端的轴上穿上绳索,套到驴或骡子身上。这时候它们就会成为秋天的主角,在这洁净的场面上吱吱扭扭地叫个不停。或许,大场面就是庄稼们的戏台,碌碡就是演员,它们的吱扭声就是这村庄的音乐,就是村庄最好听的歌了吧。

老甘的女人也会唱歌,唱那首很出名的歌,八月桂花,八月桂花遍呀么遍地开。老甘的女人是南方的,细眉细眼,细皮嫩肉,细声细气的。老甘糊里糊涂就把这个南方女人娶上了,媒人把她领到家,说老甘给你个女人要不要?老甘说,咋不要,我啥都不缺就缺个暖被窝儿的。媒人就把那女人给老甘留下了。女人却没心思跟他过,老想着回南方老家,几次跑出了村又几次给老甘拦回来了,老甘说你可不能跑,我是花几千块彩礼把你娶上的,你跑了我还不得打光棍?说着说着老甘就扑嗵一声跪下了,跪了一天,女人没吭声,老甘就又跪了一夜。第二天早起女人一觉醒来,看到老甘还在那里跪着,两只膝盖血淋淋的,女人心软了,说你真没出息,起来吧,我跟你过。那以后女人再没跑,却成天耷拉着个脸,老甘没见过她对他笑一次。老甘不管这些,心说你只要跟我过日子,给我生孩子就成。老甘是打心眼里喜欢她的,喜欢这个水灵灵的南方女人,喜欢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还有她白格灵灵的大腿,还有……这都不说了,反正他是把她喜欢得要命。有时候老甘从外边回来,会看到女人在唱歌,女人一唱身子就摇摆开来,好像她不是站在自家院子里,是坐在南方的船上,船在河里一摆一摆的,河边是一棵一棵的桂花树,是一把一把撑开的大伞,绿的叶子,黄的花瓣,满院的香气。老甘也不敢惊动她,就立在一边静静地看,他的手在打拍子,脚也跟着打拍子,醉了的样子。只是他不敢跟着唱,女人说他天生五音不全,要是唱起来会把院里的鸡吓得飞到屋顶上去。

老甘又看了小皮一眼,摸了摸它的脑袋,别发呆了,问你个事。

小皮抬起眼看他。

老甘说,你说我老婆会给那家伙唱吗?就是那首歌,那首八月桂花遍呀么遍地开。

小皮还是愣愣地看着他。

老甘就醒悟过来,是啊是啊,你根本就没听过你家女主人唱歌,打我把你抱回家,她就不唱了,有好多年不唱了,成天耷拉着个脸,好像谁欠了她啥,好像这个村庄都欠了她啥。

老甘就拍了拍小皮的脑袋,发你的呆吧,你啥都不懂。

小皮还是愣愣地看着他。

老甘的手机也会唱歌,唱的啥老甘听不懂,只能听到爱呀爱的,有人打过来它就爱呀爱地唱起来,但一般没人打,有时候十天二十天都不吱一声,以至于他以为这东西出故障了或者欠费了,试着拨了一拨却还能打出去。老甘就不去管它了,爱响不响,反正东西没坏也没欠费。这东西也不管他管不管,你去管它,它不响就是不响,你不去管它,它该响还是要响,可因为它一向哑巴惯了,当它冷不丁地响起来,老甘会吓一跳,老半天才明白衣袋里还装了个活物。老甘醒过神来时,会飞快地把它接起来,生怕接迟了对方会突然把电话挂了。电话多是镇上的张秘书打来的,问他要个什么数字。以前,这些数字是要他填好后送过去的,后来可能是看他一瘸一拐地来一趟不容易,张秘书就说老甘你也不用跑了就在电话里报一下吧。有一阵子,老甘觉得他这村长当得也没球意思,要人没人,要钱没钱,就提出让他们换个人。张秘书笑着说,换谁呢?换谁都是个光杆司令,不如就你当着吧。老甘想想也是,换谁都是个光杆司令,那就他继续当着吧。这些话他们都是在电话里说的。除了张秘书,就很少有人给他打了。明明知道带了手机用处也不大,老甘却还是每天把它带在身上,说到底他还是个村长,说不准啥时候镇上会找他有事呢。还有,他还是个当爹的,说不准啥时候二老会打来电话,让他给那两个臭小子捎点东西呢。

爹妈都很老了,爹七十二,妈六十八,本来他们在火山脚下的旱坡地上种着二亩西瓜,靠着卖瓜的那点钱也能把日子糊弄了。葵花地那边的瓜棚就是爹搭起的。可是村子里的学校却突然办不下去了,两个孩子常常爬到屋顶上瞎害,就差掀烟囱揭瓦片了。爹说卖房卖地也不能耽搁了孩子的学业,这两个娃没妈,更亏欠不得。妈说对对对,不光要让他们把书念下去,还得找个好学校。爹说你进城找个学校吧,让孩子上最好的学校,我和你妈也不种这瓜了,进城侍候孩子去。老甘就在城里租了房子,把爹妈和孩子送去了。那瓜棚就废了,荒了,一年比一年老了,不中用了。有时候,老甘也会从碌碡上站起来,一瘸一瘸地走向那间老瓜棚。过去每到了夏天,瓜棚的四周还围着长长的瓜蔓,肥大的叶片下暴露出圆溜溜的西瓜,西瓜熟透的时候会嘭地一声自己爆裂开。老瓜棚就像他爹一样站在瓜地中间,站在太阳下或月光里,站在风中或雨中。还有那几个稻草人,穿着他替下的破旧得不能再破旧的衣服,工工整整地守候在那里。老甘知道,只要瓜棚站在这里,瓜们就可以放心大胆地生长,就可以放纵自己的想法生长,一个个滚瓜溜圆,一个个圆满肥硕,该掩藏的时候掩藏,该袒露的时候袒露。如今,爹进了城,瓜棚却不能跟着一起进城,不管这片地种不种瓜,不种瓜了种的是高粱还是黍子,瓜棚还守在这里,那些稻草人还守在这里,就像孩子远走高飞了,爹妈仍立在栅栏边张望。老甘知道,只要老瓜棚和这些稻草人还站在这里,就等于给这块地留了一个胆子,与瓜们无关的事物,比如地里的一棵玉米,比如玉米棵下的一只蚂蚁,比如从蚂蚁窝边蹿过的一只野兔仍会胆气十足。

这会儿,一阵风吹来,老甘看到稻草人的袖子忽然晃动起来,小皮呢,忽地跳起来,汪汪汪地叫。

老甘就笑,胆小鬼,你还给我看门呢,连个稻草人都怕?

小皮说,衣服在动呢,我以为它们活了。

老甘笑得越发厉害了,小灰鬼,活了也还是个稻草人啊,你这家伙胆子也太小了,你比老鼠的胆子还小。

小皮摇摇头,老鼠有我胆子大吗?老鼠见了人就跑,我跑吗?你说我见了你跑吗?

老甘不由得大睁了眼睛,你个小灰鬼,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你要是穿了我的衣服出去混,说不准比我还混得油呢。

小皮说,我才不出去混呢,我走了,你咋办,啊?

老甘就不吭声了。

小皮又说,我知道你老甘更没胆子,所以我才伴着你,一步也不离开。

老甘觉得小皮说得很对,他是越来越没胆子了,夜里,整个村庄都无声无息的,只有小皮敢在院子里叫那么几声。而他却缩在被窝里睡觉,就是天塌下来也不愿出去看一眼。那些年他的胆子有多大啊,即便是黑漆漆的夜里,他也敢咚地跳进马寡妇的院子,拨开她的门去跟她睡觉。多骚的女人啊,高耸的奶子,肥硕的屁股,还有……如今那女人也随着孩子搬进城去了,她一走,她的窑洞跟着就塌了。村庄里有好多这样的老窑洞,人住着的时候好好的,人一走窑洞就塌了。不过总还有一些撑着的窑洞,骨架好好的,门窗却给人扒了,看起来豁牙露齿的。老甘觉得这些窑洞没啥用处,留着也是丢人现眼的,将来办起旅游来,怕是会让外国人笑话的,不如除掉。有一次他就把这想法跟一个进村拍片子的摄影师说了,摄影师盯着他看了老半天,笑话,笑话谁?外国人怎么了,他们见了这更当宝呢。你不懂就不要瞎说,谁说这些窑洞没用了啊?这都是些老窑洞,是文物呢,是村庄的魂灵。别看它们眼下派不上用场,将来搞起开发用处就大了,你把它推了,你就是罪人。老甘浑身一激灵,有这么严重吗?这些老窑洞竟成了老虎的屁股,摸都摸不得吗?不管怎么说,打这以后,老甘就不去打那些窑洞的主意了,数它们是宝贝好啊,这是他巴不得的事呢。但是,窑洞立在那里,却不见有人来开发,白天还好说,到了夜里黑乎乎的都张着嘴就有些吓人了。所以,有时候老甘会跑到这瓜棚边站一站,壮一壮胆。当然,他再没心思去爬谁家的院墙了,自从马寡妇走了,他对女人就不大感兴趣了,男人啊,一旦对女人没了兴趣,老起来好像就快了。

这么想着,老甘听到自己的手机响了。

这是一年中很平常的一天,这是一天里很平常的一个下午,手机爱呀爱地响起时,老甘又吓了一跳,想想这次距上次电话响至少有二十几天了,不,一个月,甚至更久,他都忘了上次是谁打来的,都说了些什么。但他还是很快地摁了一下键,谁?电话里传来对方的声音,怎么,老甘,你这家伙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了?老甘吭吭哧哧地,信号不是太好,你、你是谁?对方不乐意了,老甘啊老甘,我他妈的真想给你一拳,我是谁?我是镇上的张秘书啊。老甘哦了一声,是张秘书啊,好久没听到你说话了,啥事?

张秘书在电话里呵呵一笑,好事呀老甘,你不是早就不想在你们那个破村子呆了吗?很快你们村就要撤消了,不存在了。

老甘一听就急了,心里火烧火燎的,这还是好事?村子要撤了还是好事?张秘书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

张秘书说,我哪有闲功夫跟你开玩笑呢,你们村是要撤,这没错,可你们这些老古董却要跟着沾光,要搬到镇上去住了,能说这不是好事?

老甘心里还是火烧火燎的,真的要撤了?

张秘书说,我还能哄你?这不,我正起草文件呢,过不了几天就要发到你们村了。老甘啊老甘,你总算苦尽甘来了,你真会姓啊,姓得好有福气啊,就准备着搬家吧。

老甘说,搬家,房子在哪儿呢?

张秘书说,房子上边帮你们盖,这回可真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搬过来就可以住新房了,我说老甘你这老鬼还真有点福气呢。对了,啥时候再给我弄只鸡来,你那鸡看了就让人眼馋。就这么了,没事我就挂了啊。

老甘听得张秘书咔地把电话挂了,耳边传来嘟嘟嘟的盲音。

小皮好像也听到了什么,歪着脑袋看他。

老甘叹了口气,摸了摸小皮的脑袋,你想离开咱们的村庄吗?想跟着我搬走吗?

小皮说,你说走我就跟你走。

老甘又叹了口气,我不走,我死也不离开,我要等我的女人回来,万一她回来看不到我咋办?

小皮摇了摇尾巴,那我陪你,陪你一直等。

老甘说,还有我爹我妈,他们也想回来呢,他们不习惯闹哄哄的城里,等把孩子供出去了就要回来,我得替他们守着这房子。

小皮说,我陪你守着。

老甘说,还有,我得等着那些照相的人,等着那些看山的书呆子教授,我走了,谁给他们领路?我哪也不去了,别人搬就搬吧,我死也不离开。

小皮说,我也死也不离开。

老甘就不吭声了,看着小皮,眼里渐渐渗出一种液体。

慢慢慢慢地,老甘和小皮又都抬起头来,又一动不动地望着不远处那静得没一点声息的死火山发呆。

日头要落山了,火红火红的,红得像灶口,像熟透的柿子,像他爱过的女人的嘴唇。

老甘就站起身来,小皮也站了起来。

村庄在燃烧,远远近近的窑房都火红火红的,老甘和小皮向他们的村子走去。老甘走进一条巷子时,看到有个老汉坐在井边等水,水是井泵抽上来的,从黑皮管里软弱地流出来,流到他面前的两只铁皮桶里。这是村里唯一的一口井,当初打了四十多米深才上的水呢。老汉的屁股下是一块石头,也是那种烧得蜂窝状的火山岩,他一动不动地雕在上面,盯着远处的山发呆,但老甘知道这是个活物。村子里还有几个这样的活物。老甘不声不响地立在他身边,就那样愣愣地看,水桶里有一些动荡的皱纹,不知是他的,还是老汉的。老甘感到了时间的流淌,就像那从黑皮管里流出的水,慢慢慢慢地注满了一只桶,又慢慢慢慢地注满另一只桶。

终于,活物站起来,担着水颤颤巍巍地向巷子那头走去。

那头有一柱高高的炊烟。

老甘盯着那炊烟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摇摇头,见小皮也望着那炊烟发呆,笑笑,弯下腰摸了摸了它的皮毛,说,你这个小灰鬼,越来越像我了,我发呆你也跟着发呆?啊,走吧,咱们该回家了。小皮摇了摇尾巴。然后,两个活物,一前一后地朝巷子深处走去。老甘走得一瘸一拐的,小皮呢,好像也学了他的样子,走得竟然也一拐一瘸的。

夕阳把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长过了这个季节,抵到了墙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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