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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岁月昭真情

2009-12-23蔡梓权

教育前沿·综合版 2009年10期
关键词:玉林校长老师

蔡梓权

“牛鬼蛇神”学习班

是罗校长亲自对我说,虽然他上了我们班一年政治课,但他并不清楚认得我。直到后来他被关在科学楼一楼楼梯间,我正好被关在二楼楼梯间。他见每天有人送饭来,先给了他,然后送上楼。每顿吃完饭后,见我一个人下楼到楼梯旁边水龙头处洗饭盅,总没有一个人与我说话。他想这个人就是我了。他说,人家批他,非说他是我的“黑手”、“黑后台”,其实我还不认得你呢。

当时,我在被关押批斗半年之后,得以放到遭监督批判的黑帮们的所谓“牛鬼蛇神”学习班监督劳动改造了。那天上午,安排我跟罗校长两个人剥花生种。咱们两人围着一个箩筐干活,当监视的人走开时,被批判的校长和我这个被批判的学生悄悄说话,校长就向我说起他这个所谓的“黑手”、“黑后台”其实并不认得我的事情。

这班“牛鬼蛇神”大致有30多人,校长、支书等学校领导和相当多学科骨干教师,或被打成所谓“走资派”,或被打成所谓“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或被打成所谓“历史反革命”,或被打成所谓“阶段异已分子”,被罗织诸多罪名,统称“牛鬼蛇神”,统统扫在一起,监督劳动改造。当时在这个学习班上的学生,就我一人而已。这群教师之中,真正教过我的课的,只有罗校长一人,其他领导和教师们,我原先都不认识的。同是天涯沦落人,同班何必曾相识,老师们对我这个学生,态度普遍是友好的,满怀同情,明里不能说,而暗地里,都很关心我、爱护我。

我跟着老师们一块劳动改造。翻地,整地;种花生,种碗豆,种红薯,种芋头,种玉米,种青菜,种大白菜;到厕所里铲粪便,拌草木灰制作堆肥,挑粪水施肥,给作物淋水……我感觉劳动尽管累,但比关在囚室里写交代要心情畅快得多。我还是喜欢劳动,尽管被人监督着。

我是平生第一次真正参加这样的农活劳作,真是完全不懂干活。比如说,翻地整畦,怎样才能把一块地修整成平整直正的菜畦?刚开始,我手握铲子,搞来搞去,就是不能将一块地的地头修整得方正平整,急得不得了。老师们见了,一个老师过来,也不出声说话,拉我一下,示意我在一边站着看,他铲挑拨拉,把凸的铲开,把凹的填平,三几下就帮我把地头修整好了。我看着他的手法、模式,也领会了。再做下来,我也会做了。

出来干活之后,白天,我总是光赤上身,连线衣也不穿,就这么赤膊干活。扛着铁铲,挑着粪桶,在学校里,在劳动场地,大步行走,坦然面对所有异样的目光。阳光晒着,风儿吹着,雨水淋着,我感觉痛快,这就是洗礼。皮肤晒得变红,脱皮,又变黑,可谓“晒黑了皮肤炼红了心”。夏天里太阳猛烈,灼人生痛。有的老师多次劝我要求监督人员帮买顶雨帽来戴着,不要被晒坏了,我说不需要。学校教导处黄主任就留心在校内什么角落处有别人丢弃的一顶破烂雨帽,他几次偷偷提醒我,叫我去捡来戴,不要老遭曝晒。但我不要,也不去捡。我说,我需要阳光。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半年过去了。我晒黑了,也习惯了。后来回到乡下,才知道我们乡下的农民,男人们白天下地干活,也总是光赤上身,没有上衣穿的,说是节省衣衫。我在学校里晒惯了,回到乡下,自然很快也适应了。结婚之前的四年多,每年的四到十月,有半年多时间,白天干活总是不穿上衣,赤膊干活的。那几年也省下了一些布票,反正也没钱买。

与老师们相比,他们大都是中老年人了,年青的教师仅有三几个;我是最年青的,正所谓“十八岁的哥哥”。我有力气,干活勤快。虽然有人监督着,相互间不能有任何的交谈、交流,但从老师们慈祥友好的目光中,从劳动中的互相配合上,我深深感到,老师们没有鄙视我,嫌弃我,而是关心我,同情我,大家都乐于与我一道干活。后来分为两人一个小组,共同护理一畦菜地。我那畦菜地刚好与罗校长护理的那畦菜地并排相邻。我们时常一道护理蔬菜,淋水,施肥,一块行走,一块劳作。栽下了菜苗,然后看着它们在自己的劳动中逐渐长大,菜地里一片青绿葱茂,成果丰硕。我们互相看看,总会会心地微微一笑。尽管处在苦难之中,但我们仍能从中找到些许聊以自慰的欢愉。

那时玉高校园里种有很多木瓜树,夏天里,木瓜成熟很快。熟的木瓜人家摘了,吃完了。剩下一些大大小小的未成熟的青瓜挂在树上。我那时时常饿得厉害,就想办法将生木瓜打下煮来吃。刚好,学校里一批教师离校去“五七”干校了,学习班里安排我跟几个老师去清理他们原先的住房,在他们丢弃的物品中,我捡回一个小瓦锅、一把小刀。拿回来,我在住房里用破砖块垫起一个小灶,支起小瓦锅,再捡回一些干树枝作柴火,向一个抽烟的老师借来一盒火柴,所有准备即就绪。我到校园里用竹竿打下几个生木瓜,拿回来,削皮,切块,放进锅里,加水,生火,很快煮熟了。没油没盐的,但感觉味道好极了。负责监督的人员发现我的房间在午间生火起烟,他进来看看,发现我在煮木瓜,什么话也没说,走出去了。可能他也知道我确实是饿。

后来,老师们都知道我煮木瓜吃的事情。有好几个老师悄悄告诉我,可以叫监督人员帮买点油、盐回来,加上油、盐会更好吃一些,营养也好一些。还告诉我,菜地里有一些茄瓜,也可以摘回来煮来吃。但我不需叫人买油、盐,也不摘别的瓜,依然是水煮木瓜,吃得愉快。

我们种的花生,很快成熟了,学习班安排全体人员去拔花生。这是我们劳动的果实啊,拔起花生,我剥开就吃,一边吃一边拔。老师们没有一个人吃的,有的老师小声对我说,你吃吧,我们帮你看风,看到××(监督人员)过来,告诉你,你就不吃。我说,不必要的,他来了,我照样吃。后来,那监督人员走来了,他看见我一边拔一边吃花生,但他装着没有看见,就是视而不见。老师们也就不太担心了。

有一次,安排两个老师去挖成熟的红薯、芋头,挖得满满一篸箕。他俩扛回来,路过我房间,径直进来倒了一半下来,要留给我吃。我拦住,说不行,你们要被批的。老师说,不要紧的,你是学生。我们做老师的,无论怎么样,现在每个月还发给24元生活费。你一样干活,什么也没有,每个月还要倒贴7元钱伙食费。这是该吃的。

有一天傍晚,我洗澡后回到房间,发现书桌上放着一个特大的口盅,里面盛 着满满一盅米,大概有三、四斤之多,上面用纸包好一包咸萝卜干。我猜不出这是谁拿来的,反正,先煮点饭吃吧。世界上最好吃的莫过于这些香脆的咸萝卜干了。第二天上午劳动歇息的时候,我在一棵树荫下站着。罗校长悄悄走过来,走到我身后,轻轻说,昨晚那些米,不知老鼠吃了没有?我说,吃了,吃得很饱。我知道这盅米,是罗校长偷偷从家里拿来的。后来吃完后,我悄悄地将大口盅还给了罗校长。唉,这个“黑手”,“黑后台”,直到现在,还这么关心着自己的学生,他要冒很大风险的呀!这就是我的校长呀!

后来,听说玉林高中被解散了,容县师范学校搬来玉林,两所学校合并为一。容县师范也来了一批“牛鬼蛇神”教师,归进我们这个“牛鬼蛇神”学习班,我们的队伍壮大了好多。容县师范搬过来的图书有很多卡车,全是由我们这一群牛鬼们卸装搬运的。我平生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图书,几百万册,林林总总,各式各样。搬运之隙,略看一些书名,看得眼花缭乱。猛然看到有一本马克思、恩格斯文选(两卷集),翻看一下,不忍释手。我暗藏着把这本书带回房间。白天劳动,晚上即看书。马克思写的《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反杜林论》、《法兰西内战》等作品,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在这种情况下阅读学习的。

那时,白天上、下午劳动,晚上有两节集中学习,写思想检查,互相批判、揭发之类的。学习的时候,我多是旁听,不点我的名,我不会发言。而每天傍晚,学习之前,我通常会搬张椅子,在房前草地上坐着,遥看远方,静思默想。有时,独自哼唱几句心中的歌谣,慢慢地,小声哼唱,后来,干脆放声高唱起来。旁边住的老师们听着,有的年青老师也会轻声唱起来。学校里一群教职工的孩子会跑过来,不远不近地围成一圈,在旁边听。唱些什么呢?唱为毛主席诗词谱写的歌曲,《沁园春?长沙》、《菩萨蛮?黄鹤楼》、《忆秦娥?娄山关》、《十六字令?山》以及样板戏《白毛女》等等的歌曲。我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喜欢唱歌。想起了捷克著名革命者伏契克的名著《绞刑架下的报告》,里面有一章《二六七号牢房》,文中讲到一个革命者“老爸爸”。他说,“老爸爸”爱唱歌,尽管他常常把A调唱成B调。每到夕阳西下的时候,他就对着夕阳,唱起歌来。我想,我也成“老爸爸”了。我唱歌没有谱,也不懂什么A调、B调,我是在唱我心中的歌。我用歌声抒发我的哀思和愁绪,聊寄我思念战友、思念亲人的情怀,如此而已。原先我被关押、批斗时,在囚室里唱歌,曾被一些人闯进来,勒着我的喉咙,推头撞墙,痛打一番,勒令我不准唱歌。不过到现在,人家也不再明令禁止我了。我这个唱歌的做法,后来回到乡下,依然这般做。有几年时间,只要空余,无论寒暑,晚上,我独自一人坐着屋旁一棵柚子树下,对着漆黑的夜空,望着星星,望着月亮,朝着远方,就一个人大声歌唱。白天干活,没有一个人与我说话,我整天不说一句话;而到了晚上,就独自一人大声唱歌。有的乡亲很不解,有个大娘来劝我,想开一些,不要神经(疯)了。我就这么唱了几年,直到结婚之后,就不再一个人大声唱了。结婚之后,咱们夫妻两人是小声地唱,她唱给我听,我唱给她听。在异常艰难的境况下,歌唱成为我们夫妻生活中的一个重要的内容。我们异常艰难,但十分充实。我们志趣相投,心心相印,患难相依,安贫乐贱。我是一块种田的好材料,我们一起作农民,依靠自己的双手创造自己的劳苦艰辛而又不乏情趣和甘怡的乡村生活。

虽然是“牛鬼蛇神”学习班,仍然要实行当时流行的一套“早请示,晚汇报”,要大声宣誓“三忠于”、“四无限”之类。一开始做起来,热血沸腾。但后来想想,觉得有些诙谐。从我们本心来说,我是真心实意地“无限忠于”的,但人家相信吗?如果相信,为什么要将我们打成“牛鬼蛇神”?如果不信,天天要这帮“牛鬼蛇神”“宣誓”干什么!有一天晚上集中学习“斗私批修”时,主持者指名要我发言,叫我认真学习毛著。我不知好歹地说了一句,叫反革命分子认真学毛著,简直就是笑话。这句话又成为我的反动言论,受到严肃批判。一天下午,学校工宣队长叫我去到他办公室,直接对我进行了一番批评和教育。他问我,为什么反对学毛著?我说,我并不反对学毛著,我自己就很认真地学习毛著。我是认为,一个人如果他认真学毛著,他就决不会成为反革命;如果他成为反革命,他就不会认真学习毛著。叫反革命分子认真学毛著,就成为一句笑话。工宣队长严肃地批评了我,说,就是劳改场里的劳改犯,也要他们学毛著呢,何况你们!队长是对的。

到了那一年9月,工宣队领导再与我谈了一次话,说我经过这一年来的批判、斗争、改造,有了进步。现在对你不作结论,放你回农村,以后由贫下中农给你作结论。然后给我一份“下放回乡,接受监督劳动”的批文。后来,再经过一次全校批判大会,就由工宣队员遣送我离开玉林高中,回到乡下,开始我几达十年的农村生活。离开玉高,是黯然的,没有与任何人告别。由工宣队员和专案组成员带着我,就离开学校踏上归乡的途程。我也没想过,以后还会有再见到老师、校长的机会,更没想到,20多年后我居然还回到玉林高中做起教师。

患难真情铸光辉

十年浩劫终于结束了,生活逐渐走上了正常的轨道。罗祺康担任起玉林地区教育局局长。玉林高中恢复办学了,高考恢复了。在罗局长主持下,大批已届中年的原玉林高中“老三届”学生积极参加高考,进入了大学深造,陆续走上了工作岗位,在各行各业抒展才华,报效党、国家和人民。

在恢复高考之前的那个学期,大队的学校刚让我做上民办教师。高考前我给罗校长写了一封信,表达要参加高考的愿望。没想到他马上亲自回信给我,鼓励我参加高考,并寄来高考复习大纲给我学习。我参加了七七年高考,数学科仍然是全对的。据说那一年整个玉林地区年龄超过25岁的考生一律不投档,我已28岁,但县里仍坚持投我一人的档,可见成绩当是格外优异的。但上面政审下来,因文革原因,高校不得录取,落选了。罗校长对我说,那你去读师范吧。你去读师范,你夫人可以出来接替你做民办教师的工作,先出来工作吧。我听校长的,我们夫妻俩就这样一起从农村出来,走上了教育工作岗位。

解放和重生极大地释放了我们巨大的工作热情。在教育教学工作中,罗校长和当年玉高的老师们就是我们的好榜样。我们满怀感恩,倍加珍惜,珍惜工作,珍惜生活,珍惜今天。我们比其他人更加刻苦勤奋,好学不辍,关爱学生,乐于钻研,努力改进教法和学法,就是努力将教育科研、教学研究与自身教育教学工作实践密切结合,以指导学生自主学习为核心,积极实施素质教育,促进学生全面发展,大力提高教育教学质量。我们的工作取得了较好的成效,很快成为当地的先进教师。后来,我被评为全国杰出教育研究者和广西中学特级教师。在新世纪新时期,在玉林市国家级基础教育课程改革实验工作进程中,我与我的同志们和广大教师一道,创建了新课程问题教学法,创建了玉林教育科研人才小高地,促进玉林市中小学教育教学质量显著提高。新教法,小高地,高质量,成为玉林市新课改和教育科研工作的鲜明特色,得到众多教育高层领导和专家们热情肯定和称赞,被教育界专家称誉为“玉林现象”。这些显著的成绩来之不易,而其根基就深植在当年玉林高中教育教学的沃土之上,萌芽于罗校长和我的老师们一贯的精心教育和真情培养之中。

非常岁月的患难时节,尤其昭彰师生真情的难能可贵。这种真情,首先,基于身为人师的责任、良知和道德;同时,基于对学生的关爱、信任和期望;而且,也基于对生活、对人生、对未来的追求、憧憬和向往。这是 教师的美德,这是人间的真情,这是人性的光辉。其实,这就是教育的实质、教育的本义、教育的真谛。

文革之前的玉林高中,在罗祺康校长主政时期,积极开展教学改革试验,实行教学民主,大力改革教学方法,充分调动学生学习的主动性、积极性和创造精神,注重指导学生自主学习,掌握学习方法,提高学习能力,刻苦用功学习,大力提高教育教学质量。师生关系和谐融洽,尊师爱生,蔚为风气。尤其是,无论在何种情况下,充分地全面地关心学生,信任学生,爱护学生,努力促进学生求真、求善、求美,健康成长,励志成才。这就是玉林高中教风、学风、校风的鲜明特色,是罗祺康校长教学理念、学校管理、教育思想的显著特点。这是玉林高中的优良传统,是玉林教育中极其珍贵的一笔精神财富。

在新世纪肇始的2000年,广西教育厅组编一套大型教育文献《广西教育人物》,罗祺康被列编收进该书,成为历史予以公认的广西教育人物。而记述其教育特点、教育业绩与贡献的传记文字,就是安排我撰写的。当年,在那个非常岁月里,谁能想到,几十年后,这个被批判的学生会给这个被批判的校长写传记的呢?我由此感到一丝欣慰,这可是我对于敬爱的罗校长的一份切实的永恒的怀念和真诚的报答。或许,这也可以叫做传承吧,这就是教育的传承。(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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