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文波的诗
2009-12-21孙文波
孙文波
登首象山诗札之一
语言的山水不同于自然的山水,
在一段陡坡上你种植了世界观;
花花草草,非常哲学地开放
——在山顶放眼远望,大地的苍茫,
正应对心灵的苍茫,怎么看怎么像
神秘剧场。只是我们还需要观看谁的表演
——每一次登山都是一部戏剧。创造角色,
正是观念在斗争。胜者亦或输家,
都面临同样结局——玩一玩花招也是好的。
就像现在,如果你说柿树好看,就像美人,
我知道你其实想说,摘下几个柿子,
才知道什么是内在的美——你说落日浑圆,
不过是表达真正的辉煌正展开它的另一面。
至于山脚下静之湖成为玉米地,
那是唯物主义发生了作用——
而我,置身在语言的山水中,想说的是什么?
当一群群鸟从山坳带着嗖嗖、嗖的声音
冲进视线,又坠石一样消失。带来了
唯心主义的叹息。我知道我不是
顾恺之,也不是石涛——不会在长久
的呆望中,看到时间皱褶里的自己。
登首象山诗札之二
一日一变。今日之山已非十天前;
菊花已半枯,草之绿色已变成紫色。
在上山途中碰上摘柿子的农民,
解决了心里的疑问;葡萄般晶莹的果子,
不过是另一种柿子——登山也是学习。
尤其是站在峰顶,再一次远眺,
看见雾霭笼罩的机场乌龟壳一样的屋顶,
心中更加明确什么是人;无论怎样的大欲望,
也大不过大地。所以,应该让内心像天空一样,
最好只呈现一片空洞的蓝色;
然后,感觉进入比空洞更绝对的虚无
——只有虚无是永恒的。就像看不见的风,
让每一棵树、每一株草、每一朵花发出声音,
成为充满奥秘的音乐。听,成为向没有致敬;
——致敬岩石;构成陡峭山势的岩石,
没有生命却拥有不朽;没有变化,
却成为变化的见证——相比我们总是
期待文字成为见证。但是,又能见证什么?
当我写橡子壳、绒球草;当我写下山的
途中,碰上开着宝马来登山的一家人。
古诗:昆曲
话软。听不太明白。不过没关系,
美人千娇百媚,已经够了。我看
她花间寐,梦享风流——这样的
女子,哪里还能找到?如今江南,
绮丽山水在工业中变丑。不要说
成就梦想,我置身其间,铜臭味
扑面而来——我曾经说过:祖国
的风流已成为往事——在戏台上,
也在发黄的书中。我只能成匆匆
看客。而美总是飘来刺激我神经。
上千年了,长堤柳幽园梅,只要
出现在语言里,悲剧,就会倾刻
间发生。唉!民族的哲学!阴柔
之术,正应和花下的死亡——我
坐在灯光朦胧的戏园,心似马奔
万里。在时间的长廊,我想放马
西山,看落日把伟大的城涂抹成
灰黑画卷,或山水画的背景——
以至于我太走神了,使箫音缥渺,
胡琴,牵引流水——我的脑袋里,
尽是别人的国仇别人的……家恨。
咏古诗:忆江南
语言的想象奔驰着:一过江,
灯红就向我招手,酒绿也是。
灵隐寺、鸡鸣寺,总之是四百八十寺,
香火虽盛,但我看到和尚不念经谒
忙着点善款;挂着书香门弟匾楹的屋里,
秀才的后人不读诗文,专门搞活经济;
还有小姐遍地如花,胭脂气扑面,
文雅之士不谈玄学,只谈三围;
翘起的白臀,就是一江春水流淌之地。
我不得不想起《忆江南》;唉!最忆是什么?
可怜一肚子书生气。只好到处拜谒墓地。
萋萋荒草掩径遮坟,几声鸦啼绕树而鸣。
浪漫不敌现实。我只能幻想自己
应该在五世纪,从会稽到建康府,
寻找知音,不要让它成为心性的绝唱;
说真的,在我的眼里,江南已不江南;
“江南不是江南这个地域”。
我的想象,不过是依附在语言的皮肤上;
那里帝王也是文人,御览天下。虽然也窃国,
对虚空谈天地。但让我看到勘破玄妙
的想象力,他们活过的一生掸尽花子。
我们像行尸走肉,早已把大好河山
搞成语言的敌人。赞美,为了虚伪。
与友人郊游记
登山在山脚终止,不是不想
攀上山顶,是被守山人拦住
理由是你我像潜在的纵火者
——我们为什么纵火?变态的怀疑,
说明制度从小处反对人——
不得已我们只好改走水库大坝,
沿坝溜达——观察,任何地方都能带来
乐趣——一座干涸水库也有不凡的境界:
它的荒凉等待着由想象改造
——我看碧绿千顷,上下都是浮云;
看自己正凌波微步,逍遥等于仙人
——当然,有没有这些不重要。
重要的是如果退后一步,我和你也成为风景,
融入自然成为它的一部分——更广大的部分,
风摇晃树木送来沁人肺腑的清香,
野花星星点点,犹如大地闪烁的睛瞳,
不过是衬托你我;同时也告诉我们,
人间事没有什么了不起,不管是友谊消失,
还是灰飞烟灭的婚姻,都是可抛弃的过去
——我不知道你怎样——我的确
已抛弃很多过去。最近,我看山是山,
又不是山;看水是水,又不是水。
生活研究
生活,让汽车发疯,从北到南,六千里路。
这是我女人。精神装上马达,一座座城市
如风掠过,一段传奇搞成图片——而我不!
在家里像熊瞎子不动窝;吃了睡,睡了吃。
想象,只是对想象的想象;眼前尽晃动着
歪山斜水,鸟是呆鸟,鱼是傻鱼。我修正。
我修正:一屋一世界。电油汀反对冷。书,
建猎场围栅栏。好一个假阳春。让我懒出
表象。看什么都像看梦境。当然我心不懒,
壮志是粉饰上苑村,它无名,我让它有名,
我修辞中歌功颂德,给它荣耀。漂漂亮亮,
吸引同侪来临。抒乡土情,冷眼打量风景。
打量风景就是不打量商人。商人太贼。话
一箩筐一箩筐,小算盘拨得滴溜转,搞得
我躲都来不及——我生气、咬牙、念咒语:
你放屁放得屁股痛,你造谣造得舌头转筋。
不过,他们比我过得风生水起。走路横行,
弄出乌烟瘴气。只是背后风凉话像鬼贴身。
鬼贴身。这是语言打滑。溜到滥情的一边。
必须纠正:我还是应该论山水。改造它们
成为卷轴画;松梅菊竹,与亭阁交相辉映。
关键是登山如小饮。是打望。看一切朦胧。
关键是能提气:心中生豪迈,觉得山非山,
城非城。什么都是烟云,什么都是空了吹。
空了吹,就是生活不正确没有关系。就是
不把自己活成别人。就是不管动脉、静脉,
粗管子变细,细管子堵塞,一只耳朵变成
摆设,仍然坚持不让嘴巴委屈。这样很好。
宽心;宽如银河系。让自已坐着也是高蹈,
躺着也是天鹅;让自己是狮子,更是巨蝎。
椰林湾记
我喜欢这里:椰子树下
被海风侵蚀的农舍,
露出斑剥黑色,仍然庭院干净;家家门前
有尼龙吊床可以摇晃;
家家有半大不少的
杂毛狗卧在树下,眼睛迷蒙地望着过路人,
它们狂吠的声音,也没有改变这里的安静。
我爱这里的安静。
一个多月,我在这里是
无所事事的闲人,逛,是我每天做的唯一
一件事。我逛遍了周围的每条伸进椰林的
小径,没有小径的椰林深处,
我也钻过好几次。
我说太安逸了。我说这里非常绝对。
当然,最绝对的是这里没有冬天,
腊月里
我仍穿着短裤和体恤。夜深时,在沙滩上
望月亮照耀下的海,它迷离、梦幻,使我的心
虚无。忘记了世界。
椰林湾记
波浪的萨克斯,波浪的大提琴。
倾听者看到鱼的芭蕾——如果你要
形容一下,必须把所有词重新清洗
——你清洗沙滩一词,让它洁白、细软,
犹如雪;你也清洗岩石一词,它在水中
矗立,是螃蟹避护所,鱼和虾围绕它,
就像人围绕政治——与它们相对,
是观望者对季节的躲避,成为候鸟逃离寒冷,
在冬天里寻找春天——他穿着体恤坐在海边
看见大海甩出响鞭,啪啪,抽打沙滩
——本来,这样的观望应该心旷神逸,
唉!远方却让观望者思想一片茫然
——他茫然,是看到大海无边,水就是天;
他茫然,波涛已动荡千百万年,有时是丝绸,
有时是上万只公狮跃起,发出破天的吼叫。
总是有贝壳、死鱼被抛弃在沙滩上。
今天见到,一百年后的人见到的也是这些。
——一百年后他早已是一缕幽魂。
谁知道他曾到过这里——来,也是没来。
看,也是没看。这就是意义——就是
观望者听到了音乐,思想却矛盾一片。
平淡的生活,有缺陷的诗
对小的喜欢对大的放弃。
你选择用树
比喻自己。你是樱桃树,还是苹果树?
或者你是刺槐?如果不是,那是白杨。
你却不说。故意制造神秘。
我管你是什么。你是树,我就是园丁,
手拿剪刀剪你的枝。秋天你落叶我烧
落叶。这行吗?
你要说不行,那我做
一只鸟。等樱桃或苹果熟了,我啄食。
或者我天天早晚一次站在树叶浓荫里,
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要不然我在树梢筑窠,
冬天我的窠也算一道奇怪风景。
如果你还说不行。那好!
我决定自己是一木匠。用斧子砍倒你。
我又锯又刨,把你做成板凳,和桌子。
年终总结
在你的体内,年关的钟正在敲响;
噹噹,噹,你的肝在颤,心在抖
一匹马在血液中狂奔——就像赶着去天堂
——这是谶语吗?理性惊恐地问——人生
有多少谶语降临在身上?那就改正吧。
让一座戏院在你的体内打开,一万种风情舞蹈
在台上。真是美丽!让你流连——世界的风情
只要一种就够了。这是你永远的梦想
——你当然还有别的梦想,像嘴上安喇叭,
或者胃上加锁。这样你可以让无数人
听到你说话,饥饿则被关在身体外——真是好梦想。
不过好的梦想,一般都是空的梦想——你已经
是进入老年的人了。你还能像二八年华的少年那样,
对着世界喊“我要”么——现在,是世界
对你喊“我要”的时候了。它可能用病要你的命,
也可能用虚无要你的名——它把一切
都搞成了减法。实际上,你已经被减去健美,
瞧瞧你的模样吧:秃着脑袋,典着肚腹,
除了体内还有一架钟在敲着;噹噹,噹。
中秋散步
不组织。我让散漫的语言直接来到纸上:
月光、微风和群山。甚至不是山,是它
的剪影。有多少心事,已经埋藏在心底?
我只是对身体里另一个我说。或者不说,
只是默默地,写在血液里。这太可怕了。
是对世事厌倦。我有理由厌倦吗?不过,
只是一瞬间,这些也放弃。我走在无人
的水库大坝,听着自己的脚步发出沉闷
的声音,头脑突然映出地震画面;一片
废墟,我的眼前出现横七竖八的死难者。
我说,这是破坏。但什么样的事被破坏?
在这个月光如水的夜晚。记忆又来到了。
我并没真正做到遗忘一切(剧烈的冲突,
就是观念和情绪的冲突)。它让我想到
忘忧鸟;飞翔,永远是朝向空。我只能
面对它的深不可测,将之看作我另一个
家园。我说,这是永恒家园!当我仰望,
眼泪就像冰粒蓦然涌出,布满天幕。想
一想也是。如果我总是把自己当作现实
语言的指挥官,我就应该以严密的纪律
在纸上写下:湖岸边上正在修建别墅群,
隔着干涸的湖底对面山坡上霓虹灯闪动。
批判之念,也会像锥子,刺破我的大脑。
但是,我宁愿此时的语言是被惊扰的鸟,
在纸上乱飞,或者是巢穴被破坏的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