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的超越
2009-12-18郭翠英
中国的农民是背负着沉重的历史文化的所有负荷蹒跚着走到改革中来的,在改革大潮中,农民自主意识觉醒了,试图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是传统文化和历史基因早已铸就他们的思想品格和行为方式。因袭的精神重担作为历史的羁绊阻碍着农民向现代化迈进的脚步,以此注定了农民起飞时的沉重和超越时的艰难。小农意识、封建思想、国民劣根性等等都阻碍着农民向现代化迈进的脚步。让我们以新时期农村题材小说为例,深入剖析在改革大潮中农民精神世界的局限性。
高晓声笔下的陈奂生是个十分独特而又有着广泛代表性的农民的艺术典型,真切地展示出背负历史重荷的中国农民,在跨入新时期变革门槛时的精神状态。展示出小农生产者社会心理并存交错的两个方面:既勤劳俭朴,善良忠厚,又摆不脱小生产者的软弱愚昧,狭隘自私。从陈奂生身上可以看出,农民自身的弱点决不会使农民立刻告别困境,即便是改革洪流涌来,也难以立时冲决农民与生俱来的狭隘心理。因此,农民要想奔向现代化生活,必须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改造主观世界,而首要之举是农民必须彻底地战胜自己,超越自己,尽管这种超越是艰难的!
农民精神上的局限性在很大程度上还表现为封建思想的沉渣泛起。封建传统不甘心改革开放将它逐出当代中国人的意识形态,而拼命地固守着一个个死角。即使最有开拓性,最有魄力的农民改革家,依然会时时露出封建思想的尾巴,清除不了长期封建思想所淤积的泥沙。大桑园党支部书记岳鹏程以八百元起家,凭借他的果断、大胆、远见、魄力,领导全村人大力发展商品经济,创下了几千万的家业,把一个原来叫做“大丧院”的大桑园变成了“大富院”、“大福院”。然而他同时是一个具有浓郁封建色彩的“土皇帝”,他随便打人骂人整治人,独断专行,骄横跋扈,在大桑园搞起了个人独裁。任何人都必须顺从于他,否则,便会遭到种种压制打击,甚至他亲生的儿子也不例外。他“痛恨反对封建主义、专制主义。可自己又常常自觉不自觉地搞起那一套,而且认定是最正确、最先进的。”[2]他在改革大潮中艰难创业,作出了卓越的贡献,但也陷入封建的思想、观念、方法中无法自拔。 “他没有力量彻底消除掉灵魂中沉淀的淤泥,却不得不如同一颗流星消失在空间。”[3]即使具有强者性格,英雄气质的岳鹏程最后也没有成功的超越自我,战胜民族中的种种腐朽落后思想。
社会的急剧变革在塑造农民现代性的同时,也将农民人格上的弱点浮到了表层,农民的劣根性(某个意义上也可以说是整个国民劣根性)充分暴露出来。《古堡》(贾平凹)中的张老大率先从山上废弃的矿洞里掏取锑矿,挣了一笔钱,村民们联名上告,说他私开国家矿产。得到国家允许的答复后,张老大的人缘却因此变坏了,成了村人嫉恨的对象。张老大悟出:“全村人不富起来,就是富起来,好日子也过不长久。”[1]因而他不顾家人反对,砍了自己的树,拿出了积蓄的钱,把自己的矿洞加固好让全村人挖。村民们始则疑惑,但经不住眼前利益的诱惑争相抢挖。一些人虽挣了钱,却不念谁的好,看别人挣得多,便生嫉恨。而一旦山上出现白麝,村民又生恐慌,归罪于张老大得罪神灵所致,愤而捣毁矿洞。张老大用自己的拖拉机为村人运矿,被怀疑从中谋了利;他在村里设点收矿集中转运,却有人怨他从中赚了差价钱;老大想把村人组织起来办集体企业,大家疑疑惑惑生怕受骗上当;老大被人骗了买汽车的集资款,村人无端怀疑他拿钱去做生意和办私事。聚众上门讨债抢东西;老大空手而回,面对弟死子亡,悲痛欲绝,村人毫不同情,只顾追讨钱款。最后,老大运矿石出车祸被判刑,村里无人看望安慰,却只顾去撕法院布告上的红印章以求避邪……以牛磨子为代表的山民们的愚昧迷信、自私偏狭、目光短浅、急功近利成了农村发展的最大的障碍。由此可见,在新时期的农村变革中,最大的阻力并不来自于外部环境,而在于农民自身。治贫治愚,提高农民素质,是农村改革发展中的关键问题。
作为一种哲学思想,中庸有其符合辩证法的因素。它要求人们在认知和把握矛盾运动时,尽量少掺入个人的偏见,尽量能够把握住事物发展变化的度。但从根本上来说,中庸之道的“居其中”从骨子里头是维护旧制的,它力求在旧制与新制的矛盾中找到平衡。它不是把握住由量到质变的关节点——度,并由此能动的帮助旧质向新质转化,而是竭力给旧质增注抵抗力,遏制新质的发展,让这两者来个平衡,让事物始终处于还达不到发生质变的状态——扼杀“度”的出现——从而保持事物的原本形式。这种哲学思想本身便是一种充满惰性的哲学,给我们的传统文化设置了一个天然的免疫系统和保护屏障,使传统文化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顽固的力求保持着“自我”的特色。但是,当历史向它提出必须更新自身机制的要求的时候,这种免疫系统就起到消极作用,顽固的拒绝着变革。
传统文化的伦理本位观念,在中国有着更深的心理基础。在漫长的封建社会中,伦理中心主义将宗法等级关系伦理化、凝固化,形成了一整套封建压迫的伦常体系 ——礼教。在伦理义务的绝对拘束之下,社会成员的精神处于僵化状态,尤其是弱者,更表现出依附顺从的卑微奴性。伦理型文化的最大特征,还在于它具有一种巨大的惯性。这种巨大的惯性表现在社会心理上,就是普遍地迷恋传统和排异守旧。二十世纪初的阿Q就十分鄙薄把长凳叫作条凳的城里人,而生活在八十年代的江路生(周克芹《秋之惑》)在干旱面前,依然认为应像老祖宗那样一桶一桶挑水浇树,而拒绝安装抽水机。
在两千年封建社会的历史进程中,中国的传统文化发育的太过于圆熟老成,所以在中国人的社会文化心态上凝结沉淀得特别的深沉、坚牢,它已经积淀于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之中,溶化在整个社会生活之中,浸透在全社会、全民族的生活方式、行为习惯、思想方法、情感态度之中。传统文化的深厚基础、超稳定结构及巨大惯力在历史转折关头却明显地转化为一种历史堕力。由于中国的农民几千年来始终处于被压迫被统治的地位,生活的贫穷又无形中剥夺了他们受教育的权利,愚昧无知使他们身上的封建思想尤为顽固,甚至深受毒害而不觉醒。在中国,正是阿Q这样被侮辱被损害的中国国民,反而成了支撑压在他们头上的封建大厦的顶梁柱,这是多么荒唐的悖论。半个多世纪以来,革命的洪流无情的涤荡着阿Q精神赖以存在的污泥浊水,但历史的因袭在陈奂生等人身上并未完全消除。正因为新时期的农民依然文化缺乏,整体素质较低,摆脱不了甚至认识不到传统文化的巨大惯性,农民要实现精神的超越也就尤为艰难。
当前的社会变革归根结底是文化的变迁,而在人类的各种变革中,最艰巨的变革就是文化深层结构的变革。在五四运动后,鲁迅先生曾有感而言:“最初的革命是排满,容易做到的,其次的改革是要国民改革自己的坏根性,于是就不肯了。”[4]八十年代开始的农村改革,最初是分地到户,让农民都吃饱了饭,大家一片欢迎之声,可随着改革深入到心理文化的层面,却依然那样艰难。中国人并非完全排斥新的思想,但却永远不愿放弃旧的。
参考文献:
[1] 贾平凹.古堡[A].贾平凹获奖中篇小说选[M].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1992, 282
[2] 刘玉民.骚动之秋[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358
[3] 荒煤.骚动之秋·序.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3~4
(郭翠英(1974 -),女,汉族, 山东菏泽人,讲师,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山东省菏泽学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