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神赵公明

匡文立 写过小说、散文、随笔、评论、电视剧,做过文学杂志编辑,现为自由撰稿人,兼职妇女杂志编辑,栏目主持,文学活动之外从事女性文化研究。

1

那是个灾难连连的时代。

女娲拯救了地球天塌地陷的毁灭危机之后,侥幸孑遗的人类渐渐走出树丛和洞穴,并用人工纺织品取代遮羞的天然材料,包裹起全部身体,从此中国人拥有了所谓的“衣冠”。

日子过起来永远比想象的要快,不知不觉,远古半神半人的黄帝炎帝已经过景了,被载入中国人的史册幸福地享受不朽。此时,人间的最高执政换做了圣王尧。这位尧,模样与平生行状都比较接近纯正的人类,也许可以断定,从尧的年代以降,人类开始正式成为东方这片大陆的主人。

尧的国土却并不安宁。那时的太阳,居住在东方一个叫做汤谷的地方。早出晚归的太阳奔波一天,也会疲惫,需要休憩,其卧榻是一棵巨大而古怪的木本植物——扶桑。每个清晨,太阳攀着扶桑坚固的枝条,从浩漫的汤谷之水中跃出,经过一夜舒适的桑拿,将自己洗濯得容光艳丽,然后以最饱满的精神状态沿着自己的天空轨迹巡游而过。

太阳是东方天帝“帝俊”与皇后羲和所生的宝贝孩子。

天帝的优点是不死,缺点也是不死。不死的帝俊夫妻,孩子不免越生越多。在尧的年月,太阳孩子的数目达到了高峰。尧和他的国民本应面临的世界秩序之一是,十个太阳轮流坐庄升天,以倒班方式共同履行给大地带来光和热的职责。然而,天帝一如人间帝王,他的孩子天然缺少来自外部的约束能量,假如他本人对子女教育也掉以轻心,王子们的行为往往不可控制。

十个太阳王子就是这样,有朝一日,它们成群结伙地升空了。没有人知道太阳王子在想什么,很可能,它们只是不谙世事,一时兴起觉得好玩,就由着性子干了。

温暖这东西也是过犹不及,被十个太阳照耀的大地又一次遇到故障。当年洪荒残留的泥泞,今天叫沼泽或湿地的,迅速蒸腾,河流湖泊日见消瘦。习惯于享受水源滋润的土地,有如倒霉的涸辙之鲋。

天气暴热也罢了,后来的人类,在赤道上照样生息繁衍。尧与其国民的直接困境是粮食开始短缺。饥荒大面积降临,情况一年比一年恶化。尧帝本人也许还有肉糜可吃,他治下可怜的生民却成批的当上了饿殍。焦干的地面哭声震天,怨声载道。

帝俊的耳朵无端发烧了。他惊讶地向下界聆听片刻,搞明白了事情原委,不由龙颜震怒。中国人心目中的天帝作为无上主宰,具有完美的统治者人格,帝俊对闯祸的儿子们无意姑息,当即发出了严厉的惩戒指令。天上人间第一射箭高手羿,似乎最适合完成这一棘手任务,他被选中带着天帝的圣意下凡,充当放逐太阳王子的执行官。

羿站在空阔的原野上,仰望白炽的天宇。他思索了几个来回,觉得帝俊的公心也许无可怀疑,于是决定真的对王子们痛下杀手。弈绷紧肌肉,拉开了帝俊赐给他的强力弓弩。

羿的弓下箭无虚发,太阳一个接一个黯然坠落。

也不必太过高估了羿的勇猛与神力,应该说,太阳王子更多是被父亲的怒火焚毁的,“君令臣死父令子亡”是中国古人最没有回旋余地的强硬命运裁决,太阳王子两者兼具,他们不像素质良好的秦公子扶苏一样放弃抵抗,又能如何?

还好,弈没有在痛快的杀戮中忘乎所以,好歹记得对太阳王子赶尽杀绝是世界更大的危机。最后一个太阳,是帝俊十个儿子中惟一的幸存者,他被留在了天空,至今仍照耀着我们。

正如所知,理论上神是不死的,坠落的九个太阳,也不会真的寂灭,而是将轮回为另一种生命形态。据说它们选择美丽的峨眉山作为自己在地面上的栖居地。

太阳王子被父亲从天空驱逐,是因为人类的咒怨与祈祷。然而他们落地后却发现,其实他们的过错并不严重到罪不可赦。大地上的其他生物,飞禽走兽蚍蜉蝼蚁什么的,面对十日当空的炎热,态度坚忍而镇定,他们要么奋力演化自身,在物竞天择的熔炉中夺取生存,直到胜利充任“适者”,要么索性沉默地退出,在某个安静的角落凝固为化石。

例外的只是一种脆弱而多事的两足动物,他们既懒得升级自己的生命机能,又对“活着”充满盲目的奢望和贪恋,他们总是渴望外力的救援,一遇事儿就张开两手大呼“苍天”,喋喋不休发出抱怨和各种非分要求。

太阳就是被两足动物坑害的。坠落的王子们不能不对这种生灵满怀愤怒与蔑视,结果他们化身为九鬼王,其中有八位纵横四海,到处播撒细菌与病毒,让人间自此永远无从逃脱瘟疫的恐慌与实际威胁。

只有一个太阳王子在命运的悲剧性转折中大彻大悟,他给自己选择了人类的形体与面目,隐居于一个号称“九老洞”的洞天福地,潜心修炼,决心从头来过,依靠自己的力量重归神灵行列。

这个太阳王子在人间的名字是赵公明。

上述线索的提供者,是零星的神话记载与散乱的民间传说。

2

大约公元前1100年上下,周武王与殷纣王的江山争夺战进入白热化阶段。此前,老西伯侯姬昌尽管一直在致力扩大自己的地盘与武装力量,并因而与朝廷军事摩擦不断,但由于他始终不愿承担“弑君犯上”的历史名份,使得追随他的谋臣战将们问鼎最高政权的万丈雄心被收束在引而不发状态。终于,形式上的大忠臣姬昌以97岁的高龄圆满仙逝,他儿子姬发接任新一代领袖。和所有富于春秋的儿子一样,姬发不打算像父亲那样迂腐下去,他与朝廷公开决裂,整个中土迅速在他手中被全面推进燃烧的战火。

太师闻仲是朝廷最有权势的官员,也是坏君王身边出淤泥不染的正面人物,地位人品一如蜀汉后主阿斗的相父孔明。闻仲也承受过先帝的托孤之重,被皇帝托孤,是臣子所能获得的最大信任与恩宠,也照例是加诸他们身心的最坚固长效的“纸手铐”。按照中国君臣博弈的铁定规则,臣子都被托孤了,那就再也管不得小皇帝是个自得其乐的昏虫还是个为所欲为的狂徒,无论是什么,他都注定惟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地往下硬扛,除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找不出任何解脱之道。

看着姬发的势头越来越大,闻太师一身受命危难之际的悲壮感,向皇上请命亲自率军西征。但他碰到的天意,也和诸葛丞相曾经遭遇的一样残酷,自从决意出战,不利于闻太师的恶兆重重。早在刚喝过纣王为他壮行的饯别酒,初跨上他的豪华坐骑墨麒麟,那头在厩下蛰伏太久,养尊处优的墨麒麟居然被突然加身的重负惊得尥起了蹶子,将主人颠仆在地。当即有通晓天人之际的大臣严肃指出,“出兵落骑实为不祥”。这类兆头的预告意义,已被历史无数次证实百灵百验,关于其著名例证,外行如我们都随便讲得出一大把,闻太师岂能不知?

但他的困境是,怎可顶着君王和满朝文武的众目睽睽,允许自己表现得惜身怯战?

闻太师不为所动,当场慨然发布以大无畏精神为主题的出征感言:人臣将身许国而忘其家,上马抡兵而忘其命。

他带着三十万大军出朝歌,渡黄河,行军到通往西岐的黄花山一带,又迎头看到一块标示地名的巨石,上书“绝龙岭”三个大字。这时闻太师身边只有亲随簇拥,因此他的反应也比先前来得自然和人性化许多。对着这块来路蹊跷的大石头,闻太师勒马不前,并且面有惊恐之色。原来,太师闻仲并非世俗官僚,乃是截教大头目金灵圣母的高足,他在学道足足五十年之后,被师傅打发下山,为成汤的后世子孙效力。师傅曾预言过他的宿命,一生最怕的就是遇到这个“绝”字。

可是闻太师的亲随将军们,建功立业的猴急心情显然丝毫不亚于姬发的手下。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最身不由己的,其实首推各路江湖老大。比如闻仲同志,阻挡他抽身退步的强大压力,很难说更多是来自他背后的朝廷王上,还是来自对面的敌手与冤家?就算二者都无法排除,也至少还有三分之一压力是来自他身边的大小兄弟。

闻太师讲述了师傅的险恶预言,他身边的将军们不急反笑:“大丈夫岂可以一字定终身祸福?”

中国话真的很玄妙,轻描淡写,宽慰勉励和刺激敦促的内容应有尽有,你想听出什么,就能听出什么。闻太师听得很明白,所以他没有笑,甚至懒得出言回应。

闻太师默默然消化了属下对他性命与成败的无关痛痒,心中弥漫着人情事态的萧索悲凉。

闻太师兵临西岐,在南门外安营扎寨,布好战阵。姜子牙领军迎敌。一场恶战下来,闻太师的官军占了上风,姜子牙这边伤亡惨重。晚上,西岐紧急召开战场总结会,最机灵的杨戬献上了一个损招:再次会战时,白天打完,夜里派人劫营。

这种战术,我们听着委实有点低幼,但是在中国古人的战争故事里,它一直是攻无不克的制胜法宝,不难预料,姜子牙必然采纳。不过姜子牙身为最高指挥官,他肯定也得对部属的提议进行一番补充完善。姜子牙便以同样低幼的思维做出决策,在劫营同时,让杨戬去焚烧闻太师的粮草。

预定的劫营时刻到来,西岐一大帮干将冲出去,团团围住闻太师打得不亦乐乎。杨戬乘机偷袭,摸到了官军的粮食垛子边上,鼓起他线条完美的腮帮子一吹,神奇的三昧真火喷薄而出,瞬间粮草化做一片无可扑救的烈焰。

军马未动粮草先行的古代兵法常识,人人耳熟能详。粮草一起火,闻太师自然就会心乱。他吃了一个大败仗,凌乱的部队狼狈万状,溃退岐山七十里才勉强立住脚。

西岐这点子竟如此扎手,以前从无失败记录的闻太师想不羞恼都难。他适时修正了自己有些托大的心态,转而骑着墨麒麟周游天下,广邀同门道友拔拳助战。

无奈他有道友,姜子牙也有道友,闻太师不是一个人,姜子牙也不是。

双方的队伍都不停地扩张。闻太师又吃了一次败仗之后,他想起了一个人。

3

这时的赵公明,已经修炼了几千年。他太阳王子的前生似乎被人淡忘,因为他自己也懒得说起,那段往事渐次模糊。赵公明始终没有离开过峨眉山,但他最初居住的“九老洞”,或许没抗过沧桑变异,显得凋敝了甚至坍塌了。如今赵公明迁居进一个听上去更有神风道骨韵味的洞府“罗浮洞”。

赵公明和每天一样在洞中静坐,闻太师突然大驾光临。如前所述,闻太师仅有五十年修炼资历,严格排辈的话,赵公明该说是闻仲同志师祖的师祖。但显然道界的人际礼仪是跟世俗标准取齐的,身处“道门光景清淡滋味”中的赵公明,面对着“享人间富贵受用金屋繁华”的当朝超一品大员,客气地称他为“道兄”,而闻太师也理所当然泰然领受。

闻太师对赵公明细讲了人间社会近期遭遇的纷乱战事以及他奉诏征西屡败屡战的卓绝与愧疚,赵公明拍案而起,顺便口出狂言,当场扳回对闻太师那声“道兄”中言不由衷的谦逊:“你怎么不早来?今日之败,乃自取也!”

赵公明自大轻狂得堪称可爱,可知人一说“超越自我”,他的灵魂就发笑,无论是人是神,真想超越那个生就的“自我”,把灵魂放弃了先。几千年修炼哪,却只要外界递过来一个表现的机会,太阳王子的自负骄纵冲动霸道惟我独尊等等秉性,顷刻间全部卷土重来。

接下来人们还会看到,投身于红尘争斗的赵公明,还将把这副王子脾气铺张到搞笑境界。

赵公明的洞中生涯,倒确是诚心诚意修炼,他严守道门清淡规则,连坐骑都不曾给自己配备。准备帮闻太师打仗了,晃着两条腿上阵显然不合时宜。赵公明这才顺路抓到一只皮毛油黑的猛虎。赵公明手指弹动,给老虎脖子上画了张无形符印,原本只是雄壮而已的普通老虎就变成了蹄下风生云起的飞虎。

赵公明以不问政治只讲私情的姿态加入了闻太师的部队。他操弄的兵器很常规,是大众化的“鞭”,胯下的老虎也是尘世血统,无甚出奇。

战场如舞台,其实行头挺重要的。但赵公明心理过于优越,习惯了“是真王子自尊贵”的待遇。他就那么简简单单不劳装扮地冲到了阵前,大呼小叫,指名要与姜子牙决斗。他没想到,那姜子牙不但不认识他,对他的名号也装做生疏。赵公明顿时被激怒,提鞭纵虎直取这个假模假式阴阳怪气的姜某。

太阳王子加上几千年修炼,赵公明的武功还真不是吹,几个回合,轻松把对手打落马下不说,姜子牙还居然当场断气。若不是杨戬又使惯技唆使狗狗,狗狗又一击得手,成功咬伤赵公明的脖颈,这一仗西岐的麻烦就大了。

当然,姜子牙是这场战争大片的男一号,不可能真的轻而易举死翘翘。“尸体”被部下抢回大营,自有高人和仙丹合力为他起死回生。赵公明闻太师的战斗,正未有穷期。

赵公明第二仗,对手是燃灯道人,他出身阐教最高领袖玉虚宫元始天尊门下,也是个厉害角色。这位燃灯果然很有道行,打眼一瞧赵公明,就看透他虽则威风凛凛,但目露凶光,大大的“非道者气象”。

燃灯突发奇想,何不来个“不战而屈人之兵”,空口白话说动赵公明从人间名利的浑水里退出,回归清静洞府?

殊不知赵公明比拼武力不服输,打口水仗也要争强,他一听燃灯摇唇鼓舌就来气:“难道我不如你?”

赵公明也文不加点地讲出了一大篇道门修身养性理论,结尾还按古代行文定例念了几句顺口溜:“从来天地生吾后,有甚玄门道德仙!”

他这次的王子脾气,是发得有点犯上了。赵公明忘记了他的父母之邦从来没有诞生过惟一和永恒的至上神这一事实,忘记了在中国天界也是皇帝轮流做,他的前老爸“帝俊”业已退位,“今上”变做昊天上帝了。他一个前朝王子(还是被废的)居然放言“天老大我老二”,他将昊天上帝置于何地?

赵公明运用自己的上乘武功和奇崛法器,又赢了几仗,到底碰到克星,被一对号称武夷山散人的异姓兄弟收掉了法器。尽管赵公明回手将散人之一打得脑浆迸裂,架不住燃灯道人借机从旁突施暗算,抛出一把伶俐的乾坤尺,敲得赵公明几乎从老虎背上跌下,只得大失风度地落荒而逃。

赵公明岂能咽下这口气?他也像闻太师落败时所做的那样,搬兵去了。

赵公明要搬的兵,不能不说来历十分蹊跷。她们是住在三仙岛的三位女神。

女神本身没什么不正常,策划了武王与纣王战争的就是中国第一女神女娲。天庭或人间同理,只要有女人坐到如此高位,都会是一个性别整体的福分,那场道士总动员,掺和在双方阵营里和男人并膀子作战也和男人一样逞勇斗狠的道姑为数众多。

三仙岛这三位女神,蹊跷在她们是赵公明的嫡亲妹子。

太阳王子的嫡亲妹妹,是帝俊的嫡亲女儿吗?《封神演义》没有细加介绍。推断起来,应该是吧,因为这三名女性的名号远比一般道姑更接近“天宇”,她们是云霄娘娘,琼霄娘娘,碧霄娘娘。品味一下,都分明隐含了天外来客的暗示。

赵公明找到妹子,求借妹妹们的法器。一开始,大妹妹云霄娘娘头脑清楚,很知道这场战争的天命指向。她拒绝了哥哥。那位当哥哥的,也拿妹妹没辙,叹息一声“一家如此,何况外人”的世态炎凉,也就悻悻然离去。

半路却杀出了另一个同门道姑菡芝仙。多事的菡芝仙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拉着赵公明返回三仙岛,当面谴责那三位娘娘:“道兄乃你三位一脉,为何不立纲纪?”

菡芝仙义正词严,“纲纪”二字更是泰山压头。调节血缘关系的家庭纲纪规范,与社会道德纲纪孰轻孰重?圣人都没说明白过。后来的人们常常在“为取忠可以舍孝”的意义上使用它,是一种口号式的误读。我们有理由狐疑几千年:不能两全的时候,古人做减法的首选,究竟应该是忠还是孝呢?

血浓于水,说得真到位啊。天帝的王子公主既然也都是黄皮肤,中国心,亲亲相护高于是非正误,也就是他们本能而必然的选择。赵公明的妹子们首选了维护血缘纲纪,赵公明如愿借到一件威力巨大的武器:金蛟剪。

这武器的特点是有生命,根本就是两条活蹦乱跳摇头摆尾的蛟龙,头交头尾交尾两位一体,身体合力一拧,任凭什么得道神仙,遇上统统铡成两段。它们自己却有祥云护体,刀枪不入。

这一来,赵公明果然无人能敌。

可是,道家是最懂“生克”奥秘的。道家的世界里,怎么会允许“无敌”存在?

为了克制这个“无敌”,姜子牙学会了鼓捣《红楼梦》里马道婆的邪门巫术。在一个名叫陆压的道友启发下,他吩咐手下“结一草人,人身上书赵公明三字,头上一盏灯,脚下一盏灯,脚步罡斗,书符结印焚化……”

姜子牙如许操练以后,好胜太过的赵公明和宝玉叔嫂一样,莫名地得了失心风,他从成天恍惚不安,渐至只知昏睡百年。

那陆压再接再厉,巫招叠出,弄了个秘方不详的“钉头七箭书”,对赵公明的魂魄进行魅魇,令其自主意识麻痹瘫痪。

昨天还骑着老虎大砍大杀的赵公明,这下被彻底废了,不光武功全失,生活都不能自理。

最后,姜子牙亲自登上西岐城头,拉开一张玩具似的细巧桑枝弓,射出三支牙签般的桃木箭——躺在自家军营大帐里的赵公明,就活活被箭镞穿透眼睛和心脏,一命呜呼。

赵公明这个神或者这个人,他活着率性而为,做事没头没脑,情绪化得到了糊涂程度,死得则更是离奇诡异。

最糟糕的是,原本置身事外的三个妹妹,也被他带累得没来由背上了替兄报仇的神圣义务,彻底被卷进战争。她们很快也全体玉陨香消,追随哥哥于地下。

对于赵公明本人,这个结局只是新的开始,他的魂魄悠悠奔往封神台,如同被红牌罚下场的球员,被迫作为旁观者袖手闲看昔日战友与对头继续他们热热闹闹的杀伐。

4

一切结束,皆大欢喜封神的时刻,赵公明的代价揭晓。

封神诰敕是以元始天尊名义具体发布的。想来,由于他主持的阐教坚定不站在武王一边,武王全面胜利后,对应着人间的王朝更迭,阐教也占据了天界政权的主流地位,元始天尊升迁为昊天大帝的组织部部长了。

他在这份任职名单中,对每位受封神灵都进行了洋洋洒洒的优缺点总结与功过评价。例如对闻太师的说法是:“曾入名山,证修大道,虽闻朝元之果,未真至一之谛,登大罗而无缘,位人臣之极品,辅相两朝,竭忠补衮,随劫运之使然,其贞烈可悯……”口径基本是肯定,批评部分也温情款款。给闻太师安排的职位,也比较实权和要害,让他出任“九天应元雷神普化天尊”,手下配有24名助理,具体工作职责是兴云布雨外加诛逆除奸。

赵公明得到的批评则相当严厉:“昔修大道,已证三乘根行,深入仙乡,无奈心头火热,德业迥超清净,其如妄境牵缠,一堕恶趣,返真无路……”

赵公明受重用的可能性在此评价中破灭。任命给他的官职,名目含糊,为“金龙如意正一龙虎玄坛真君之神”,听去俨然一介黑帮老大。下属只有区区四个。这一官位的职权范围更不清晰,主管的事儿是“迎祥纳福,追逃捕亡”。

5

依照天界的职务,严格说,赵公明本身与“财”不直接挂钩。但他四个手下,确确实实比较财富化。

他们一个是“招宝天尊”,一个是“纳珍天尊”,一个是“招财使者”,还有一个是“利市仙官”,个个让人闻得到鲜活水灵的真金白银气息!

昊天大帝和元始天尊对赵公明的任用,明显大有保留,只想给他个闲职。古代“士农工商”,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以利。尽管挡不住人人都爱财,文化还是勉力坚持住了对钱保持警惕与蔑视的崇高精神。而神仙生存于非物质状态,对钱财的态度只会比人间更淡漠。

大帝皇天尊始料未及的只是,他们给了赵公明四个真金白银的手下,就等于给了赵公明支配这些财富的权力。

民间众生不是神仙。天界的舆论指南“大道”“德业”“清净”什么的,说得再动听,也不如财富更迷人更诱惑。

后世一直到今天,要评出一名拥有人间景仰膜拜与香火之最的神仙,非财神爷赵公明而其谁?

不过,赵公元帅执掌了中国的财富,他固有的性格弱点也难免在工作中继续发挥。人间的事实便显示为,财富来去,往往没有可靠规则和确切因果可言,勤劳致富比较遥远和渺茫,快速聚敛有时源于奇迹,更多来自各种非常手段。

中国有言道“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这句话用强悍逻辑衔接荒诞事实,力图证实巧取豪夺的合理性。

中国另有言道“大财在命小财在运”。貌似达观散淡的解析,更凸显了尽人事与“财富拥有量”之间缺乏逻辑通道给人们制造的消极懒散心态。

两种说法能广泛传播,必是有“共认”做基础的。中国的财神,前生后世都率性,不按理路出牌。得罪他肯定不敢,对他笼络求拜却也未必管用。

赵公明无可驾御,他怎么散发财富,全得看他自己的情绪。

赵公明做财神,说真的人选不合适。但他已经是了,中国天界此后又从未发生新的政治变故,官员都是终身制,他们又永生,人们还能怎么办?

6

很可能,就是因为赵公明这位财神不太得民心,中国民间对他的信仰也不是很专一很忠实,供奉的财神远不止赵公一个,体现着老百姓一直在试图寻找替代之神。

广东民间,有一个“财神团队”。“神楼”上惯常敬奉7尊神,其中必有一位“都天至富财帛星君”。这星君大概是财神团队的CEO,他的图象,形貌文质彬彬,白净面孔,下巴飘逸几缕修整的长胡须。“财帛星君”据说是北斗七星兄弟中的一个,而这颗星星,来历也脱不开那次“封神”,是被纣王活掏了心脏的大忠臣比干在封神中得到的天界官位。

从“神楼”往户外延伸,门宫会矗立着一位“招财童子”,大概是传达兼快递员。门前的土地则为“接引财神”,其任务大概是时刻给快递开门,好将财富准确地迎进自家,免得误投他处。

街头土地祠里立着的偶人,手里也拿着一块黄金,金块上还要写明“黄金赏福人”。这位财神大概属于公众,随时准备赐给鲁镇无限的福气,谁求都有望瞬时得一笔意外之财。

另一种民间信仰是,财神如同朝廷官员,亦分“文武”两路。

文财神通常被认为是比干。

当初妲己要吃他的心,是因他的心不同凡俗,“七窍珑玲”,智商卓越。可是,他死了在这颗心上以后,就有了一个问题:升华成星辰的比干,纵然是神灵,也是无心神灵了。民间自行将“无心”的比干封为财神,其考虑似乎比昊天大帝和元始天尊的任命更不靠谱。

那么,这是否是中国百姓的冷幽默,暗指“财富”与没有心肝同在?

于是就需要“武财神”来加以补足与矫正。

武财神毫无争议,他是关羽,并且只应当是关羽。

关二爷平生,看似与铜臭格格不入,但他长年从事军事管理。他有偌大部队,人头薪饷粮草进出,都处理得账目明晰,分毫不爽,谈何容易?由此推测,关羽不仅会耍大刀,读《春秋》,他的数学功底也极深厚。

更重要的是关羽生前义气为重,一诺千金,死后成神,又亲民爱民。让他来主管大家的财富分配,人人都放心哪!

况且,天界封神封了赵公明当财神,结果闹得中国人“发财规则”欠缺。“在商言商”固然不错,但让人多少疑心是赋予了“无商不奸”一个名正言顺的注解。都藏着从别人那里赚钱多多益善的进攻之“奸”,又都存着防备别人使奸的防卫之“奸”,生意怎么达成?

有关二爷坐镇当中介,生意双方就都显得诚信可鉴了。虽然骗子照样层出不穷,但只要大多数人做不到彻底清除“头上三尺有神灵”心理,交易就可以圆融很多。

而今街面上商铺中,赵公与关爷的供奉率,大体平分秋色。

又据说,著名的常山赵子龙,有个堂弟叫赵公明。也有将此人与太阳王子兼道士赵公明混淆的。赵子龙有无这样一个堂弟,无考。即便真的有,漫长的中国古代,姓名撞车的事情经常发生,“赵公明”三字又比较通俗,不妨断言,赵家堂弟与“财”无关,将他当“财神”供,多半缘木求鱼。中国神灵史上最匪夷所思的一个“财神”,是北宋末期“奸相”蔡京——并且据说,这还是中国最早版本的“财神”。蔡京在最臭名昭著的奸臣排行榜上,历来名列前茅,地位坚挺千古颠扑不破。玩弄权术,欺上罔下,排斥忠良,贪污腐败,卖国求荣……等等这类关于“奸臣”的经典事迹,蔡京一网打尽,应有尽有。

中国的事奇就奇在这里。贪官贪到富可敌国,竟然也能被民间视做一种辉煌“成就”,仰慕不迭。就有一种传说是,这个蔡京乃“富神隆生”,具有给人带来财运之能为。民间有五月初五祭祀财神的风俗,但那些满怀热望虔敬求乞的人们未必知道,实际上,这个日子与赵公明比干关羽全不相干,恰恰是蔡京的“华诞”。

能把大牌奸相敬奉为“财神”,让人简直不知该为祖先坦坦荡荡的势利眼儿汗颜,还是为他们同样坦坦荡荡的求财心切喷饭。不过从技术层面考量,贪官充当“财神”确也极端称职,有谁还能比利用国家公权力私自聚敛来得更潇洒快捷?就是卖软件的盖茨同志也不行。

这种国民心理对应“笑贫不笑娼”,可称“羡富不厌贪”,两者一并传响千年,至今余韵绵绵。

7

中国怎么有这么多财神?

追寻着他们的踪迹,突然特想知道,其他国家和民族,“财神”概念如何?

在我现有的记忆库里,一个都没能搜索出来。

古希腊神话中,有个名叫“赫尔墨斯”的神灵,他被称为“众神之使”。其主业是传递神界的信息,并接引亡灵。但他还兼管其他一大堆事务,商业、道路、畜牧、竞技、演说,乃至于欺诈、盗窃……

都说远古民风淳朴,据此判断,赫尔墨斯的“商业”与“欺诈”这两个职能,分别说的是两个范畴的事儿,前者属于行业管理,后者属于道德管理。

后来历史发展人心不古了,“商业”和“欺诈”越走越近,赫尔墨斯也渐渐被人们推重为“商业守护神”。

商业和财富亲密相依。非得从外国找个“财神”接轨的话,也就赫尔墨斯最挨边了。

但不管怎么说,赫尔墨斯是多才多艺的。他是字母、数学、天文学和体育运动的创始人,古代竖琴也是他发明的,他还给人类传授了种植橄榄树的技术……超级能干也超级忙碌的神使赫尔墨斯,生着一双速度超越诸神的灵动翅膀。那双翅膀闪电般划过天宇,不经意间抖落一串很科学还很艺术的叮当音符。

赫尔墨斯总不可能驮着两翅膀人人喜闻乐见的金银财宝飞来飞去吧?那会令他丢失了飞行的自由与轻盈。

指望他送财,估计没门。

我觉得,财神只有我们有,世界独一份儿。

责任编辑 洪清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