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勋章

2009-12-17尹德朝

当代 2009年4期

尹德朝,祖籍安徽,现居新疆克拉玛依,曾在《十月》、《小说选刊》等刊物发表或选载中短篇小说数十篇。

列车就要开过清川江了,看样子快到定州了。火车摇晃得很厉害,铁路都是被炸后临时修起来的,地基很不牢固。昨天夜里从长渊出发,已经走了十四个小时。为了防止空袭,列车夜里也不敢开灯。有些路段,朝鲜军民还在抢修,一路走走停停。

此时太阳已近中天,通过车顶一小块百叶天窗,伤员们仿佛已能嗅到祖国温暖的气息。

志愿军66军八师七团三连连长田纯喜拄拐来到两节车厢的连接处,他的烟瘾上来了。受伤后烟瘾更大。鸟音山一战,在他们端掉的一个敌营指挥所里,缴获了一些生活用品,通信员小戚把一条土耳其产的香烟悄悄塞进了他的行囊。整整二十包呢。田春喜一抽烟,就会想起这个精明的河南兵。他要是还能活着回来,将来一定有出息。

田纯喜眺望着远方,已能看到祖国的东北大地掩藏在朦胧起伏的长白山影之中。这是一段寂寞的旅程,十几个小时,只能看见颓废的田野、灰色的天空和轰炸后的残垣断壁。清川江边的朝鲜百姓因怕美国飞机的轰炸,都撤离到狼林山以北去了。麦田荒废在凄凉之中,寒风吹过,尘土飞扬。尽管如此,他的心里还是非常舒展、平静,因为他终于活着回国了。有那么多战友永远地留在了那块陌生的土地上。

现在,已听不到士兵的吼叫和炮弹的呼啸声了。战场上那些呼救和惨叫,也越来越变得遥远、虚幻,恍若夜里一闪而逝的噩梦。

但是,一走进车厢,就会知道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梦。他所在的八号车厢里躺满了轻重不同的伤员,有的已奄奄一息。列车上的药品严重不足,有关部门在判断上有很大失误:战时状态下,怎么能按列车平常的速度配发医药供给呢?伤员无法得到及时救治,列车每到一站,都有尸体被抬下去。

惨剧何止发生在车内,刚才听一个押运车辆的作战股长说,昨天夜晚,一支走散的部队竟然盲目地走到了沏河一座临时修建的桥上。为了避免敌机轰炸,部队只能摸黑前行,几十号人都快要过去了,迎面却开过来一辆不开灯的火车。桥面仅有一个车身宽,桥下是二三十米高的干涸的乱石河床,往回跑也根本来不及。惨呀,整整一个排被自己的火车活活碾轧在桥面上,血肉支离破碎……据说那些战士是刚从祖国开进来的,准备替换三八线上的部队。这些还没来得及放一枪一弹的战士,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结束了生命。更令人扼腕的是,肇事车辆正是田纯喜坐的这辆伤病员车。怎么会一点感觉都没有呢?田纯喜想。战争,就是这么残酷。

为了拓宽空间,车厢里的座位都被拆卸掉了,空地上铺垫着朝鲜山野里生长的一种叫做金达莱的干草花,上面拥挤着一百多名受伤的士兵。他们有的紧闭着眼睛,强忍疼痛,有的在昏迷中呻吟。田纯喜也不例外:他的右腿从小腿到脚趾都扎着绷带,一支简易木拐支撑着他的半个身子,腿部上了夹板,白色的绷带上渗出了黑紫的血迹。

虽然田纯喜的身子有拐杖做支撑,但随着车身的摇动,他仍然轻轻地摇晃着,每一摇晃,右腿的脚腕就隐隐作痛。其实,凭他的军衔,他是可以到车厢里找一处宽敞的位置躺下的,但那也只有不到一平米大的空间,他不愿回去。狭窄的车厢里拥挤不堪,伤病员呼出的热气和腐烂伤口散发出来的腥臭味混杂在一起,车厢里的空气几乎令人窒息。

“和你比起来,我算是轻伤了,两只胳膊和五脏都没事,还能来回走一走。你可以在我这个地方伸开手脚,好好休憩一下。”

田纯喜对身边横躺着的一个腹部被炸开,一条腿也被炸断的排长说罢,就用拐杖艰难地撑起身子,走出了车厢。那位排长姓戴,稚气未脱,二十刚出头的样子。他肚子上的伤口已经开始化脓,都能闻到伤口的腐味,烧得很厉害,满脸通红。田纯喜从昨天晚上起,也觉得身上有些发冷。今天早晨上车前给伤口换药时,他膝关节的伤口流出了黏糊糊的浓血,从红肿的伤口看到了骨头。军医用镊子夹着药棉伸到伤口里,碰到骨头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奇怪的是并不怎么疼,伤口局部也许已经坏死了,不再有感觉。

“到了祖国,你这条腿可能要锯掉的。”军医无不惋惜地说。

田纯喜哀叹一声:“要锯就锯吧,只要能留住剩下的百十来斤也行呀。”

军医给他包扎完,一言未发地走了。

田纯喜拄着拐杖走到车厢连接处,站累了,就坐到冰凉的铁板上。他想让那个姓戴的排长伸展开手脚,多睡一会儿。冰凉的铁板很快吸干了他身上仅有的热量。他又哆哆嗦嗦地站立起来,站在车窗前。身上再也找不到一点温暖的感觉了,自己可能正在发烧。不过挺一挺,熬到祖国的医院应该是没什么问题吧,但愿是这样。那个排长可就惨了。

列车还在北朝鲜境内的山谷里摸黑行走,时速最多三十公里。照这种速度,到达祖国境内指定的医院,最快估计也要明天下午了。戴排长还能挺到明天下午吗?他心里这样想。听军医说,他的肠子被弹片炸掉了一节,接上的那一节排斥性很大,正在腐烂。他问军医,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医生无奈地摇一摇头:“车上的药品太少,也没有足够的手术器械,要是能够早点回到祖国就好办了,可是这车太慢了。”

军医这一摇头,就等于判了这个年轻人死刑。戴排长就要死了。一股酸楚袭上田纯喜的心头。军医看了田纯喜一眼,抬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你烧得挺厉害,估计是伤口发炎了,过来,我给你打一针。”他跟着军医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他知道,因为自己是一个连级军官,医生才给他这个待遇的:“算了吧,药还是留给重伤号用吧,我还能挺住。”医生敬佩地看了他一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忙他的去了。

还记得他和戴排长一同被抬上八号厢的时候,两人并排躺在一起。年轻的排长笑着对他说:“我叫戴进伍,八师的,警卫排长,沈阳人,交个朋友。”他艰难地侧过身子,把手从担架上伸过来,田纯喜也笑着伸手迎过去:“七团三连,田纯喜。”

戴排长那张年轻的国字脸上一直洋溢着笑容:“也是六十六军的吧,咱们没准还是在一个战役中受的伤呢。这下可好了,我们终于回国了,这仗没白打,我们胜利了,把美国人打败了,我们这叫凯旋对不对?嘿嘿……”他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

“对,一点没错。”田纯喜无不幸福地点头。

“我妈已经听说我要回国了,都要高兴死了,她老人家包了很多的饺子等我哩。到了家,我请你吃我妈包的饺子,三鲜馅饺子,香,嘿嘿嘿……”

那时,他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一个重伤员。可是现在,他有可能就要死了,死了就会被抬下去,就地掩埋。为预防疾病传播,车上是不可以存放尸体的,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就个人而言,就是死也要死在祖国才对呀。唉,以后,他的家人可能连他的坟都找不着喽。在十几个小时的旅行中,田纯喜所在的这节车厢已经抬下去两个了。多可惜呀,都到了祖国的门口了,咬一咬牙不就挺过来了吗?不过,话是这么说,可根本就不是咬一咬牙就能挺过来的事,有时候,人的命脆弱得就像天上飘下来的一片雪,稍微一热就化了,再也找不着了。

记得刚上火车的第一天,因为即将回国的兴奋,戴进伍一直都在跟他说话,就连田纯喜最不愿回忆的那场战争,他也津津乐道地说个没完:“田连长是在哪儿受伤的?”

“元山。”田纯喜回答说。

“我是在束草。什么时候伤的?”

“九月二十日。你呢?”田纯喜此时的腿很疼,一跳一跳地疼,但是他不愿扫对方的兴,强撑着说话。

“我是二十三日。你比我早三天,是三日之差的伤兵前辈哩。”

“这算什么前辈。”他们相视而笑。戴进伍那张年轻的笑脸被伤痛拉扯得变形了。

田纯喜点着一支烟,送过去。

“烟?太好啦!”戴进伍兴奋地说,“我已经有一年都没摸着烟抽了。”他把烟放到嘴里深深吸了一口。

田纯喜自己也燃起一支:“好好躺着吧,现在咱们最重要的是保存体力,好好养伤。”

“是是,没错,嘿嘿……”

田纯喜和戴进伍虽然不在一个师,但都是在罗脊城争夺战中受伤的。这是自美军仁川登陆以来,朝鲜战场上最为残酷的一场战斗。

1950年6月15日,“联合国”派遣的土耳其军进攻镇守罗脊城的朝鲜人民军,揭开了战役的序幕。罗脊城是战争中一个决定胜负的关键要塞。朝鲜人民军一个师团被包围在城内,困守了近大半个月,城池险些被土耳其军和李承晚的南朝鲜军攻破,幸好志愿军六十六军及时赶来增援,击退了土李联军。又经过新滩和春川两次战役,直到九月攻克朝鲜海西岸的麻翔岛,六十六军才算取得了入朝以来的第一次胜利。、

在一系列战斗中,罗脊城北边的407高地攻坚战最为激烈,特别是田纯喜所在的六十六军第七团,他们急行军赶来增援,刚走到距罗脊城二十公里的一个叫榴襄的地方,就遭遇了美国王牌军、第101师一个伞兵团的阻击。从9月16日开始,浴血奋战了五天五夜,双方死伤惨重。美军一个曾参加过诺曼底登陆,获得过麦克阿瑟中将嘉奖的斯蒂文少校,和我六十六军七团副团长秦钢造均在这里战死。

与此同时,戴进伍所在的八师,也在前往罗脊城的途中遭到了李承晚军的顽强截击,八师连连苦战,甚至曾一度被包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境。好在田纯喜所在的第七团在榴襄解围后,迅速增援了八师。

之后,第七团二营三连连长田纯喜带领全连,向李伪军右翼的元山村407高地发起进攻。元山村是通往罗脊城的第一道关口,是一个天然要塞,前面是清川江的一条干流,两侧是低矮的灌木。敌军守在407高地上,居高临下,阻击志愿军的前进。双方一直处于黏合状态,最后军部调来一个榴弹炮营,将高地的堡垒工事轰开一个缺口,战斗才有了进展。发出冲锋的指令后,田纯喜举起驳壳手枪大喊:“前进——!”率领全连战士向敌军阵地冲去。中途敌人机枪扫过来,他的腿突然就迈不动了。低头一看,一条腿被血染红了,斜挎在臀部右侧的皮包也被子弹撕开一个大口子,纸张、地图以及刚获得的一枚奖章、烟盒等物散落一地。紧随其后的通信员小戚一边扶起他,一边捡着地上东西。他捂住喷涌而出的血,冲通讯员吼:“别管我,快往上冲!”

“当时,我的手里还举着枪,枪里的子弹只打出去两发,却一步也迈不动了。战士们都冲了上去,我却一头倒在弹坑里。看到我的战士站在高地上,摇着我们三连的军旗,我这个连长却被人抬走了,实在是丢人。”

戴进伍说:“那也是无可奈何。战斗负伤也是件光荣的事嘛。”

“你的伤看来很重。”田纯喜见他大半个身体都缠着绷带。

“是呀,我是在束草进攻一个敌军营部的时候受的伤。我们团冲上去很顺利,红旗都插上了,正准备打扫战场,一颗手榴弹从一个隐蔽坑道里扔出来,把我的肠子都扯出来了。想不到坑道里还有一个排的敌人,若不是受伤,我就冲进坑道里了。听说那里边有很多的香肠和猪肉罐头哩,可惜我一口都没捞着吃,嘿嘿。”

“你要是冲进去,也许你就死了。”

“那也是,在战地包扎所里,我听说我们排打到最后就剩三个人。我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嘿嘿……”他很爱笑,笑着笑着就打起了哈欠,睡了。到底是一个重伤兵,很虚弱。

那时,他们俩说话是那样开心,都认为祖国就在眼前了,美好的生活就在眼前了。

第二天,列车上的医生把戴进伍抬到一个临时手术室里去了。临行时,他笑着对田纯喜打招呼:“一会儿见。”等他回来时,却昏睡着,可能是上了麻药。可是,自那以后,他的话就越来越少了。

戴进伍的伤口急剧恶化。

一阵寒冷传遍了全身,田纯喜不禁打了个寒颤,拐杖都差一点抖掉。他看着包着绷带的腿,没有一点感觉,就好像是别人的。他心想,总觉得别人不行了,可我又怎么样呢?手摸着自己的额头感觉不到什么,不觉碰到了腰上的皮带环,让他吃了一惊。那个铁扣子传导着他的体温,热得烫手。他知道,如果烧到一定程度,就会导致破伤风,那就要命了。这条腿肯定是保不住了,能不能保住性命,只有到了祖国才知道。

他拄着拐杖走回到自己的车厢里,艰难地坐下来。排长戴进伍双眼紧闭,呼吸微弱,处于昏迷状态。抬死人的担架已经放到他的身边了。可能是看到他还有一口气,收尸队又走开了。戴进伍梦呓着,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别下了,妈,我……吃不了……”看来在梦里,他已经回到祖国了,正在妈妈身边吃饺子哩。一想到他的母亲数着秒针盼望着儿子归来的心情,田纯喜的心里就像针扎一般难受。

田纯喜的父亲死得早,母亲把兄弟三人刚拉扯大,大哥和二哥便被国民党强行征兵,第二年,双双战死在抗击日寇的淞沪会战中。母亲为此哭瞎了双眼,后来冻死在乞讨的路上。当兵是田纯喜最不情愿的,可是在一个硝烟弥漫的饥荒年代,不当兵又能做什么?

他突然有了想帮这个排长做点什么的念头,比如把他被抬下的地方记下来,或许若干年后,他的家人还能把他的尸骨带回去。最好是能给他的亲人带回去一些消息或遗物。当然,这些事情有关组织也会做的,不过,按程序办事的速度可就慢得太多了,加之死亡数量大,番号混乱不清,遗物被张冠李戴也是有前例的。田纯喜看到戴进伍的上衣口袋装着些鼓鼓囊囊的东西,就准备把它取出来。他叫了他两声:“小戴,戴排长……”他是想告诉他一声,征得他本人的同意。戴进伍没有一点反应。一个正在检查病员伤口的军医走过来:“怎么,气断了吗?”他用手摸了一下戴进伍的脉搏后说:“他要是过去了,就给我说一声。”又忙他的去了。

田纯喜取出了戴进伍上衣里的东西。很鼓的是一个小笔记本,里面夹着一张他与家人的合影和二元人民币。另外有一封家信,信封上写有戴进伍家在沈阳的详细地址。此外,本子里还夹着一枚闪亮的二等军功章和证书。田纯喜这时才想起自己也曾有过一枚军功章,比眼前这枚还高一个级别。可惜在激烈的战斗中,他的挎包被子弹打穿后,军功章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他把这些东西用毛巾包好,放进了挎包,但想了一想,又掏出来,塞进了怀里的内衣袋。

黄昏了,火车越向北开,车厢里的温度越低。时值深秋,战士尚穿着夏装,健康的人都感觉冷,就别说伤员了。戴进伍的呼吸已经很困难了,脸色由原来的涨红变成了蜡黄。不行,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让医生再做一次努力吧。田纯喜站起来,拄着拐杖大步朝车厢外走去,嘴里喊着:“医生,医生……”

待医生过来时,田纯喜却不愿再跟着他们走进车厢了,他不想看到医生失望地摇头,也不愿眼睁睁看到戴排长在他眼前断气。他把一条好腿垫在臀下,坐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心想,戴排长抬下车时要经过他这里的,到时候牢牢记住他下车的地方就行了。他在列车的剧烈摇晃中睡着了。隐隐有梦魇进入睡眠。

醒来的时候,他看到车厢外一片放亮,那条好腿被他的屁股坐麻了,怎么也站立不起来。他扯住一个列车医务人员,问:“那个叫戴进伍的人抬下去了吗?”

医务人员说:“夜里停了两站,抬下去三个。”

“有那个叫戴进伍的排长吗?就是肠子被炸出来那个。”

医生只说了两个字:“有他。”很肯定。

戴排长,这条年轻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永远留在异国之地。

时至中午,火车开进祖国的大门,抵达安东车站。祖国人民夹道欢迎,一片歌的海洋,欢笑的海洋,凡是能行走的伤员都涌向了窗口。不过,伤员没有接到下车的命令。装伤员的车厢是这辆列车的后面几节,只停留了几分钟,便与前面其他十几节车厢分离,新的列车头咣当一声,挂在了伤员们的车厢上,朝着相反的方向把他们又拖走了。车厢被拖进了一个封闭的站台。田纯喜一开始还有点懵,渐渐的,他理解了上级的意图:让祖国人民见到这些惨不忍睹的伤员,当然是不太合适的。

透过模糊的车窗倾斜着望过去,能够看到从分离的车厢里走下来一排排完好无损士兵,这些士兵们都是从前线换防下来的,除了消瘦一些,个个精神抖擞,他们斜挎清一色的苏制弹鼓式波波沙冲锋枪,头戴为防空而编织的树叶圈,雄赳赳气昂昂地唱着《志愿军之歌》列队前行。他们被一群又一群手持鲜花的少先队员和纺织女工围住,那些年轻美丽的女工们绽放着迷人的笑脸,荡漾着无限的爱意,将鲜花和芳心一并献给了最可爱的人。伤员们看到这样的情景,心里有一种酸楚的失落感。风光都让这些四肢健全的士兵们占尽了,然而,和平的人们哪里知道,在他乡异国有那么多年轻的战士暴尸疆场,一具具支离破碎的尸体看上去连动物都不如。

伤员们很快也被抬下车,簇拥着他们的人也很多。都是军队首长和身穿白褂的医护人员,还有荷枪实弹的警卫人员围护着。动作迅速而无声。

田纯喜被抬到安东一家军事包扎所后,虚弱得处于昏迷状态。医生先给他注射了退烧针,做了伤口探测后,用剪刀剪掉了他血肉模糊的裤腿,又脱下肮脏的衣服,将上身的一些轻微擦伤也做了包扎。在给他做伤口处理的过程中,他上衣兜里的一枚勋章丁丁当当掉在水泥地上,很响亮。前来慰问伤员的某部首长走过来,上前看了看这个昏迷的连长,又看了看奖章,问医生:“很严重吗?”医生说:“腿可能保不住了。”首长眉目紧蹙,做了指示:“这是一个英雄的连长,是我军干部队伍中不可多得的后续人才,应该得到最好的治疗,尽量保住他的腿。”

田纯喜很快又被抬上了南去的火车。等到他上了手术台,做了麻醉断骨移植肌腱缝合等一系列手术之后,已是第二天清晨。

他从昏迷中醒来,太阳悬挂在窗外,刺得他睁不开眼。眼前闪过护士模糊的身影,她把窗帘迅速拉上了。他口渴得厉害,向护士要了一杯水喝,之后又睡了。再次醒来后,脑袋清醒了许多,病房内充满了正午明丽的阳光,床头柜上还放了一盆鲜花,清香扑鼻。女人清脆的笑声从走廊里甜甜地传过来。一年来,他始终都是在坑道和隧洞里顽强而机械地存活着,整个大脑单线连接在出击、坚守或拼杀的信号上。在生命的接收器里,灵魂已经短路。

现在不同了,女人的笑声让他的灵魂和血肉又重新拼合到了一起,让他突然体验到了祖国的平安祥和。

田纯喜想起身,一收腿,一阵剧烈的疼痛。“哎吆——”他忍不住叫了一声。

“田连长。”窗下桌前,正在换注射瓶的小护士急忙走过来:“您醒了?”

剧烈的疼痛使他想起昨晚的手术。他用手慢慢地掀开被子,惊奇地发现,他的腿还在。

“怎么?昨夜没有做手术吗?”

护士回答说:“做了呀,您这不是刚从麻醉中醒过来吗?”

“那我的腿怎么还在?不是说要锯掉的吗?”

“这……您得问医生,怎么,您不会是成心不想要这腿的吧?”

“不是不是,我太想要了。只不过,这让我有点意外……就是说,我的腿还可以完好无损地长在身上?”

小护士一边配着输液瓶一边说:“应该是这样吧。不过,好像还有炎症。”

“我这不是做梦吧。我这是在哪里?”

护士同志一笑,把输液瓶挂到铁架上:“你不是做梦,这里是沈阳军区医院。把手伸出来,握紧,对,就这样。听说因为您是一个战斗英雄,才被转到这里来的。我们这里最近从苏联引进了一些最先进的医疗设备,医生的医术也很高明,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你的腿才保留下来了吧。”

田纯喜心头一阵欢喜,就像是一件非常心爱的东西丢失后又回来似的:“真是太感谢你们了,这简直是给了我第二条生命嘛。”他那高兴劲儿,恨不得立刻从床上爬起来,跳到地上,一蹦三高。

而看着护士甜美的笑脸,他又不好意思地说:“我也算不上什么英雄,保家卫国嘛,也是一个军人应尽的义务。”

小护士无比崇敬地说:“田连长,你伤的这么重,还这么谦虚,真让我崇拜。不过,您不要太过于激动,伤口还有炎症,处在观察期,再睡会儿吧,一会儿我再来。”

田纯喜哪有什么睡意,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腿,简直就像是欣赏着身体以外的某件艺术品。用手掐一下伤腿,虽然麻药劲还没有完全消退,但已有明显的痛感。这就说明它确实还长在自己的身体上。他心想,这么说又能够回到部队了?又能带兵打仗了?也许到了伤好时,战争已经结束了,他会领着他的一连人,从鸭绿江桥上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过来,祖国的亲人们手捧着鲜花蜂拥而来,就像昨天他看到的那样。上级部门也会因罗脊城争夺战的胜利,给予他奖励和提升……田纯喜感到自己的前景美好起来。他暗自下决心,等回到部队后,一定要好好干,报答党和人民对自己的关怀。此时他又想,这条腿要是真的给锯下来,那可就惨喽,退伍转业自不必说,以后找工作,找老婆都是大问题呀。祖国百废待兴,谁还能顾得上他这个残废军人?尽管国家有补贴,再补还能补到炕头上?田纯喜越想越觉得自己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窗外的阳光穿过树木照射进来。树木的叶子虽然脱落了,但它们金黄地铺在地上,落在窗台上,也是一番景致。远处的天空,有工厂的烟囱冒着生动的白烟,有鸽子在蓝天中飞翔。和平,没有战争,多美好啊。他感叹着,突然就想到了那个叫戴进伍的人,他要是还活着回来,那该多好呀,现在,也许已经吃上他娘给他包的饺子了,一家人团团圆圆……一想到他,田纯喜心中一紧:这里不正是戴进伍的老家沈阳吗?接着,他赶紧摸上衣口袋,口袋是瘪的。他身上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再低头一看,身上穿的是病号服。

田纯喜忙不迭地喊人。小护士匆忙走过来问:“怎么了,田连长?哪儿不舒服?”

他问:“你们把我的军装放到哪里了?”

小护士一听,松了一口气:“你放心,丢不了,那不是都挂在墙上吗?还有你的包。”田纯喜顺眼望去,他的军装和包就挂在床头上:“快给我拿过来。”小护士抱过来,他一摸,鼓的,掏出来一看,戴进伍的遗物都在。他长出一口气,踏实下来,冲小护士一笑:“没事了。”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两个星期了。作为一名军人,田纯喜和很多伤员一样,住不了几天就想出院。此时,他已能够一瘸一拐地下地了,他想在沈阳尽快找到戴进伍的家,把他的军功章、遗留物以及他临终的经过告诉他家里的人。这样,也算自己为死去的战友了却了一桩心事。

一个月后的某天,天上下着雪。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田纯喜拄着拐杖从医院偷跑出来,他走在了寻找死难战友亲属的路上。这是1950年冬季沈阳的第一场雪,他朝天上看了一下,雪花一片片地飘下来,落在他油黑的脸上,凉凉地化开,变成水珠滚落下去。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有这种愉快的感受。他再也不用担心敌机的空袭,再也不用猫腰提枪前行,随时准备扑倒在雪地或泥潭……现在,他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在马路上,让凉爽的空气一口接一口地滑进肺腔,这感觉,比吸一口土耳其香烟还要沁人心脾。他剩下的几包烟都被护士收走了,嘴上难受了好几天。不过,现在好多了。他暗下决心,戒烟吧。此时,如果不是去寻找戴进伍的家,他一定要好好地欣赏一下这座巨大城市的美景。

田纯喜手里攥着写有戴进伍家住址的信封,心里感到沉甸甸的。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否有些欠准备,不知道见了戴进伍的家人要怎么开口,怎样面对那个整天数着分秒盼儿子回家的老母亲?这些事情他怎么就从来都没有考虑过呢?更甚至他觉得这样做是不是多此一举?其实,就算是他不做,组织上也会做的呀。但是现在他别无选择,必需要做下去,如果老人愿意的话,就让自己做她的儿子吧。失去一个,又回来一个,这样多好。如果组织上来办这件事情,也只是公事公办,不会给这家人这样的“待遇”吧。这样一想,田纯喜的心里平静了许多。

路上,有少先队员向他行礼:“志愿军叔叔好——!”也有很多行人冲他微笑打招呼:“志愿军同志,您走好,路滑,别摔着。”他也不住地微笑说谢谢。他一路走着,一路打听着去戴进伍家的路,正准备坐公交车,一辆卡车慢慢地向他靠过来,车窗摇下来,露出一个中年男子的笑脸:“志愿军同志,你这是去哪呀?”

田纯喜是安徽口音,说了几句,司机没听清,就把信封递上去。“哎呀,这可远着呢,你的腿又不好,走到天黑也找不到的,来,我捎您一段。”

田纯喜说:“不麻烦您了,我还是坐公交车吧。”

但是司机还是跳下车来说:“公交车也到不了那地儿,咱们军民一家,志愿军同志您就别客气了,上来吧,我也是顺道。”热心的司机把谢个不停的田纯喜扶上了车。

汽车左转右转,两支烟的功夫,就把田纯喜拉到了戴进伍家住的地方。向司机道谢后,他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开始挨门逐户地寻找。并不怎么费劲就找到了。

这是一幢远离市区的低矮小平房,房前有一个小院落,院墙不高,房屋陈旧,虽然很杂乱,却乱而有序。田纯喜远远嗅出戴进伍一家人温暖的气息。最为醒目的还是屋子门前贴着的红春联: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一人参军全家光荣。那鲜红的颜色,把寒冷的小院烤得暖烘烘的。

田纯喜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紧张,犹豫了一下,却还是轻轻敲了敲生锈的铁门。没有应答,他加重了一点力量,又喊了两声:“屋里有人吗?”还是没有回应,他再次张望,这才发现落满积雪的院落里没有脚印,烟囱也没有一丝烟火冒出来。屋里没人?他又敲了一阵。确信真的没人后,他有点茫然无措,身上的旧棉衣难以抵挡初冬的阵阵寒意。

就在他犹豫着是走还是再等一会的时候,旁边一个人家的门开了,露出一个小脑袋,好奇地望着他,稚嫩地问:“您是找戴家人吗?”

田纯喜回头一看,是一个扎着小辫的小女孩。他心头一喜,急转身想走过去,却忘了自己尚未痊愈的伤腿,脚下一滑,摔了一跤,拐杖甩出好远。小女孩忙从门里跑出来,帮他把拐杖拾过来,又把他搀扶起来,还一个劲地拍打他身上的雪。

他定睛一看,才发现眼前站的不是小女孩,而是一个大姑娘,只不过个头矮小一些。她长着一双水灵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嘴里呼出热腾腾的好闻的白气:“您是志愿军同志吧,你腿上还有伤?是战场上负的伤吧。”姑娘的白晳的小脸上纯净无瑕。

田纯喜难堪地一笑:“已经好了,就是还不太利落。没事,不用拍了,很脏,别冻着手。”

姑娘不顾他劝阻,一边帮他拍打着身上的雪土,一边问:“您是小铁子的战友吧,就是那个戴……”

“是的,没错,我是戴进伍的战友。”

“您瞧我,平日里净叫他小名,把大名都忘了,我们是从小一起玩大的。怎么,您没跟他在一起呀?”

“我是给他的家人来送东西的。”

“那这可太不巧了,他家里的人都上火车站了,他娘听说他儿子要回来,还听说负了伤,就带着一家人上安东火车站了。走了都快两个礼拜了吧,怎么……?”

姑娘忽闪着一双大眼睛,捕捉着眼前这个军人的表情,她看到眼前的这位志愿军同志悲伤的样子,就感觉到小铁子情况可能不太好。

“小铁子他……”

田纯喜回过神来,沉重地说:“他牺牲了。”

“啊——?”姑娘惊讶地叫了一声:“天哪,这要是让他的家人知道了,该多伤心哪……天哪,他娘还不得哭死,他妹妹是我的同学,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哥哥了,这才刚二十出头,天哪……本来,他娘压根就不想让他去当兵的,他爹的工厂里也在催他去上班呢,可他非闹着去当兵不可,天哪,这下全完了,唉……”

雪越下越大。田纯喜雪塑一般站在那里。那个沈阳姑娘又跟他说了些什么,他都不知道了,她何时离开的,他也不知道。这其间,姑娘好像劝他上屋里暖和暖和,他也没动,直到不知谁家的狗冲着他吠叫了几声,他才猛醒过来。

往回走的路上,他脑子里全是戴进伍家人的哭声:他娘的哭声,他爹他妹妹的哭声。他开始问自己,把不幸消息告诉他们有实质意义吗?这除了给他们带来巨大的伤痛,还能带来什么?就算他给戴家人当亲儿子亲兄弟,也弥补不了那切骨之痛啊。他突然觉得,自己为死难战友做的,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现在,他自己也苦不堪言了,这苦慢慢地变成一种惧怕。他惧怕看到戴进伍家人那悲痛欲绝的样子,惧怕九泉下的戴进伍会埋怨他给自己的家人带去惊雷之痛……这样一想,田纯喜又后悔,刚才怎么没把东西代交给那个姑娘?如果是那样,就既看不到戴进伍家人的伤心,也不用再来二趟,落得一身轻松了。但是他又想,戴进伍的家人一定很想知道儿子临死前的样子,死在哪里,当时都说些什么?他一定要当面说给他们……这对于田纯喜来说,与其说是一种责任,不如说是对死难战友在天之灵的一个告慰,是人性的使命……

他把戴进伍的遗物带了回来。不过,他总觉得,在这件事情上,自己好像搞得很糟糕。

回到医院已是黄昏了。先是小护士的一顿责备,接着医生也跟过来,更加严厉地训斥他:“……你以为这只是一个招待所?这是军区医院,与你在部队遵从的纪律一样严明。只要你在我这里呆一天,就是我的士兵,我不管你是什么英雄功臣,多大的官……还有你这条腿,炎症还没有完全消除,一点凉都受不得的,你到底想要还是不想要了……”

还没等医生训斥完,他就睡着了。在梦里,田纯喜看见戴进伍从单架上坐起来,轻飘飘地坐起来,打着哈欠又伸了个舒展的懒腰,一点伤也没有了。他正一正军帽和背在肩上的冲锋枪,拽一拽衣角,拍一拍胸前的子弹带,很是威武地站在田纯喜面前。戴进伍还是那么开朗,笑着对他说:“……我该上路了,我们家你就别去了,免得让他们伤心。阴间的事你就放心吧,见到你爹妈,我一定把你的好消息带到,当然还有你那两个死在抗日战场上的大哥。他们要是知道你在阳间活得好好的,又立功又提拔,那还不乐死。不过,你要是真去我家,我也拦不住,见到我妈我妹,就说我好着呢,你瞧我多利索。”戴进伍在他面前马驹似的蹦了蹦,又说:“别忘了尝尝我妈包的饺子。要是再没别的什么交待的,那我就走了。阴间里可能没有什么火车,还得步行。”

“你等等。”田纯喜喊住他:“你这么英武的样子,要是再佩戴一枚勋章,那就更好啦,过来。”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勋章:“把这个戴上,这枚勋章本来就是你的,是你死的时候,我怕你把它带到阴间没什么意义,就从你衣兜里掏出来的。我本打算亲自把它转交给你的家人,现在我想,你还是戴着走吧。” 田纯喜一边说着,一边上前给戴进伍挂勋章。戴进伍把胸脯挺得高高的,乐得合不拢嘴,可一会儿,他又缩了回去,说:“你还是转交给我爹妈的好,让他们瞧一瞧,儿子也是一条为国家争气的汉子。” 田纯喜拽住他的肩膀:“算了吧,我怕见到你爹妈伤心的样子,真的很怕,还是你把它戴走吧……” 戴进伍想想也对,就不再往后缩了。可是田纯喜把勋章怎么别,也别不到戴进伍的胸上。别针总是扎他的手,鲜红的血珠子都冒了出来,反复好几次,就是挂不上去,手上扎了很多的血眼子。戴进伍已经不耐烦了,向后仰着身子要走。田纯喜说:“别,别,再试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把他扎醒了,勋章还是没戴成。手却很疼,拧头一看,一个小护士正在给他打药水,见他睡得香,梦呓不断,就没有叫醒他。小护士可能是个实习生,扎了好几针才见着血。护士走后,田纯喜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上衣口袋,戴进伍的勋章还在。唉——他很失望,要是护士不把他扎醒,戴进伍没准就把这枚勋章带走了。

带走了多好,田纯喜就不会因此受那么多的苦难了。

三天以后,田纯喜同时接到了两条好消息,一是批准了他的出院请求,二是回国养伤的连以上干部和有功人员,将组成一个休整团,到秦皇岛一带整休一段时间。那时,田纯喜还不知道这是中央军委的关怀,也不知道秦皇岛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田纯喜来到这个美丽的海滨城区,除了学习战略思想、国际形势之外,就是跑操、打篮球和看电影。紧张的战斗生活一下松散下来,都有点不习惯了。

这期间,好消息不间断地传过来。他不必再回朝鲜前线了,因为美国人在板门店低下头来与我军谈判了,虽然还在谈谈打打的黏合阶段,但朝鲜停战势在必行。部队要实行军衔制了,根据田纯喜作战的表现,扛上两杠一花的少校军衔指日可待。还有一个更好的差事也将降临到他身上:上级决定从六十六军回国养伤的连排以上干部中选拔数名,进高等军事院校学习深造,功绩显赫人员还可放宽伤残程度。田纯喜当然是一个无可挑剔的人选,他已被列在了入校学习候选名单上,而且还是前几位。这“前几位”很关键,据说是去苏联莫斯科的学习人员。这些消息都是团部一个姓李的参谋透露给他的。

记得当时,田纯喜把李参谋的手握得很紧,泪都快要出来了。李参谋把田纯喜的手拍了拍,稳妥地放下,那意思是,谨慎点,不张扬。田纯喜深深地点头,凝然伫立,远望长空,聆听海水,无声地畅想美好未来。

李参谋在团部做内勤,别看他在田纯喜面前显得处事沉稳,胸有城府,但在战斗中却慌乱得一塌糊涂。田纯喜曾救过他的命。那还是刚入朝不久,田纯喜到团部开会。当时由于经验不足,坑道挖得浅,也很狭窄,连以上干部把隧洞里的临时团部挤得满满当当,这个李参谋在一边记笔录。会议刚开了个头,美国飞机的炸弹就从天上砸下来了,炸弹在坑道的前后左右不停地炸响,震得顶上的土刷刷往下掉,李参谋面如土色。有人沉不住气说,这要是再炸下去,坑道口一炸塌,我们全都要包饺子了。有人请示团长,是不是冲出去,就是死,也不做活埋的鬼呀。团长镇定自若,一言不发,这时李参谋却站了起来:“对对,我们不做活埋的鬼。”说着就自己冲了出去,田纯喜一把没有拽住他,大喊:“危险,回来。”便在身后追他。

李参谋刚跑出去,就被炸弹震晕了,紧追其后的田纯喜拽住他的两条腿就往坑道里拖,刚挪开那块空地,一枚炸弹便落在了李参谋倒下的位置上。还好,李参谋除了屁股上被弹皮削掉一块肉外,没啥大碍。从此,他十分敬重田纯喜。

想不到,在休整团他们又见面了,李参谋欠田纯喜一份人情,总想报答他一下,因此就把上级决定的军事秘密都告诉了他。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休整团的官兵们每天都能看到文工团的演出,迎接来自各地方团体的慰问,连以上干部还被允许谈恋爱。遗憾的是,田纯喜尚未碰上他爱的女人。上级又派来了照相师,给连排以上干部照相,办理军官证。田纯喜有生以来第一次照相,照片上的他嘴角和眉梢都微微上翘,那是一种春风得意的表情。

总之在今后,他自然是一片前程似锦啦。好运气要想来,真是挡都挡不住呀。年仅二十五岁的田纯喜就这样乐不可支地想呀想。不过,有时他会突然想起那个死在火车上的战友。要是戴进伍活下来的话,好前程那也是没说的。可惜他死了。一想到戴进伍,就想到了揣在他胸口的遗物。田纯喜有些放不下了,心里又有一点隐隐作痛了,总觉得他有点对不起死去的戴进伍。然而何时还能再去沈阳,他这个当兵的怎能说得准呢?

时间一晃,十几天又过去了。最后,他还是做出了一个不太情愿的决定,就是把戴进伍的东西交给上级,随着组织程序去安排吧。

然而,世界上的很多事总是出人意料地颠三倒四,荒唐地挑战着人类想象力和承受能力。田纯喜哪里知道,他所要面对的未来,会有那么复杂。也就是在他正准备把戴进伍的遗物移交上级的时候,戴进伍突然在阳间出现了。

就在休整即将结束的那天下午,他们相遇了。那天,田纯喜走进食堂,去吃最后一顿午餐。这天就餐的人很多,大多都是新面孔,据说是第二批前来休整的人员到了。他排了很长时间的队,才把一碗萝卜炖猪肉端到嘴边。刚吃了第一口,就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田纯喜,你是田连长吧。”

田纯喜回头看到,一个国字脸的人站在身后,正眯着一对小眼睛冲他笑。这一看,田纯喜的头发都竖起来了。他把嘴张得很大:“你……你是谁,你是小戴?你……不会是幽灵吧?”

“什么幽灵不幽灵的,我是戴进伍呀,忘了老兄?咱们可是一趟列车回的国哩。”

田纯喜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再看,又上前摸了摸他的头,有体温。又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很疼,不是在梦里:“你真是戴进伍?”

“没错,我真是戴进伍,怎么,我变了吗?可能是瘦了一些。瞧你,怎么跟见了鬼似的?”

戴进伍看到田纯喜一副惊心动魄的样子,更是乐不可支。田纯喜还是有些怀疑,他把戴进伍的上衣撩开,一道粉红色的大疤横在肚子上,又撩开他的裤腿,看到一个硬邦邦的假肢。他这才相信,戴进伍真的还活在人世。一股悲喜交加的感觉袭上心头,他上前把戴进伍紧紧地抱了一阵,泪水都涌了出来:“天哪,我真的不敢相信,太好啦。快坐下,快告诉我,你又是怎么活过来的?不是把你都抬下车了吗?”

戴进伍嘿嘿笑着:“我也算是捡回一条命。收尸队把我抬下车的时候,是在凌晨的夜里,没错,我是死了,他们说我连一点呼吸都没了,他们把已变成尸体的我抬下来就交给了当地几个朝鲜老乡,嘱咐他们掩埋。可是我一抬下车,就被一阵刺骨寒风给吹醒了。我感谢这阵寒风,这风一定神风,是我娘从沈阳那边给我送来的救命风,还带着香喷喷的饺子味哩,嘿嘿。我睁开眼,看到满天星斗,火车停在路基上,有两个朝鲜老乡正在挖坑,地上都是沙土,几掀就能挖出一个墓穴来。我问:‘你们这是在干什么?两人一开始没有听到,我就又问了一句。两人停下手愣在那里,惊讶地看着我,就像你刚才看我那样。接着他们就对着将要开动的火车大叫起来,我听不懂,可能是‘人还活着之类话。两个朝鲜老乡真好,他们抬着我大叫着,拼命追赶缓缓滑动的火车,硬是把我从关了一半的车门里塞了进去……嘿嘿。”

田纯喜激动地说:“太好啦,不该死的人,怎么也死不了,这就是命。”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活着进了祖国的大门,在安东医院里,医生都说我命大,人都散架儿啦,一块一块地掉着肉渣,可是一瓶消炎水输进去,我就活过来了。我是睁着眼看着我这条腿被锯掉的,咣当一声,就像落下一截木头,嘿嘿……”

田纯喜问:“你的伤比我重,怎么没有转沈阳市军区医院呢,要是转过去,你这腿没准就保住了。你看我,这腿好好的长在我身上哩。”

戴进伍又嘿嘿一笑:“我的级别不是低吗,不过,我听说战场上有功勋的人也能享受进沈阳的待遇,我是立过一个二等功的,只可惜我把那枚奖章给弄丢了。装在兜里好好的,就给丢了,嘿嘿。可能是抬我下火车的时候掉出去了,可惜……”

“不,你没丢!”田纯喜突然打断他的话,“奖章,还有你的其他物品,全都在我这里呢。”他说着,就匆忙解开上衣兜。他手抖得很厉害,怎么也解不开扣子,几乎要把钮扣拽掉,才把奖章和其他物品逐一掏出来,“你看,全在这里呢。”

戴进伍惊奇地看一看田纯喜,又看一看自己的奖章,满眼放射出兴奋的光彩,一把就把东西扫到怀里:“哈哈老兄,你可真是救了我了……真是太好了,真想不到,我还能再见到它们,真是太感谢你了,哈哈,真是太好了。快说说,你是怎么捡到的?”

“当时我看你也确实不行了,抬尸体的单架都搁你身边了,又见你兜子挺鼓,怕别人把你的东西一块埋了,就打算把你的遗物转交给你的家人。”

戴进伍一边看着自己的笔记本,一边不住地点头:“对,你做得对。你知道这笔记本对我有多重要吗?它记录着我在朝鲜经历的每一件事情,不瞒你说,回国后我还打算写一本书呢,嘿嘿。还有这奖章,你知道,咱们的立功档案还都在六十六军军部里呢,可是军部还在朝鲜没有回来,所以要想证明咱们立过功,全凭那枚奖章哩。老兄,你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呀,嘿嘿……”戴进伍喜不自禁地又捣了田纯喜一拳。

田纯喜也很高兴,但心里有点隐隐作痛,他知道,要是安东医院看到了戴进伍身上的奖章,知道他也是一个战斗英雄,那么他也就很有可能转到沈阳治疗的。那条腿也许就保住了。我是不是在帮倒忙?

戴进伍一边看着失而复得的奖章,一边说:“我曾向有关首长说过我获得过二等勋章的事,他们说,你把证书和奖章拿来看看吧,我就傻眼了,嘿嘿……快说说,你是怎么找着我这些东西的。”

田纯喜笑着说:“我刚才不是给你说了嘛。当时,我看你真的快不行了,心里非常难受,就想为你做点什么。想来想去,把你的遗物亲自转交给你的家人,也算是为你做了一件大事了。”

“对对,你做的没错,想的也没错,要是轮到我,我也会这样做的。总之,你看,我现在是人在物也在,皆大欢喜哈哈……”

田纯喜也跟着笑起来。

戴进伍笑着,还在不断地点着头:“总之,一切都好,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了,嘿嘿……你看咱俩,只顾得说话了,饭都凉了,吃饭吃饭……”

田纯喜接着说:“没来秦皇岛之前,我还按照信封上的地址上你家去了一趟,找了好半天哪,可是你家没人,听你家邻居说,都上车站接你去了。”

“可不是嘛,我的伤把全家人都惊动了,呼啦一下都上安东医院来看我了。当时真让我又感动又难为情。唉——也真是够难为你了。”

“哪里,哪里,都是我没有把事情做好,给你帮了倒忙。本想再去一趟的,可是一个命令,开到这里来了。”

“缘分,你要是不来,咱俩还碰不上哩。这都是咱俩的命,天生有缘哪,哈哈……”

这时,门外的军号响了起来,田纯喜匆忙扒了几口凉饭,鼓着嘴含糊不清地说:“我要集合了,等到了目的地,咱们再联系吧。”

戴进伍一直把田纯喜送到路上,还不停招手。

田纯喜跑步上了集合地,他变得轻松了,轻松得像长出了一对羽翼。正午的阳光细碎地洒在他黑红的脸上,使他每一个毛孔都兴奋地张开来。他一边跑,一边不时地摸着自己的上衣口袋,它是真瘪下去了吗?是的,口袋真的瘪下去了。不是做梦。多少天来,口袋里的东西都像是一个坠在心头上的铅块,沉甸甸地压着他,现在好了,戴进伍还活着,那些已不再是遗物的东西物归原主了。这个可爱多难的排长还活在人世,真是一件令人快乐的事。他对他曾有过的那份惋惜和悲伤,转瞬间变成了人间的传奇和有趣的笑料。战争除了残忍,还这么精彩,这么荒诞。哈哈……

休整团是人民志愿军后勤部针对伤亡官兵的善后工作所组建的临时机构,驻扎在河北省青县某地,离秦皇岛也不过一百多公里的距离。它担负组织伤残病员的整休疗养,慰问家属以及选拔优秀人员进军校深造。汽车奔驰在华北大地上,每天接送着养伤的志愿军官兵。

前面曾经说过,田纯喜是上军校名单的前几位。他的美好前景仅仅是一个时间问题。此时,田纯喜坐在返回休整团的卡车上,与伤员官兵们一路歌声:“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为祖国就是保家乡……”

这情景,就像两年前刚入朝时那样群情振奋。此时举目远望,到处都飘扬着大干社会主义的彩旗。成千上万的民工队伍在初春的大地上兴修水利,再也听不到飞机的轰炸,看不到被炮弹撕碎的血肉了。他真正感受到了祖国的美好,人生的快乐。

环顾四周,车上大多都是一些受伤致残的官兵们,像自己这样四肢完好的人很少。坐在这样一群人里面,他有点像一个局外人。他一边欣慰自己的万幸,一边又尽量地悄悄与他们保持一段距离,尽量少地参与有关负伤的攀谈。好在休整团就要解散了,所有幸运或不幸的人都将各奔前程。

一个星期后,第一批赴军校学习的名单张榜了,名单上没有田纯喜,他没有多想。全国有好几家军事院校都在选拔优秀人才,不着急,他胸有成竹,相信组织对他会有好的安排的。几天后,第二批进高校学习的人员也出榜了,六十六军八师警卫排长戴进伍也榜上有名,名单上依旧没有田纯喜。他一边心里祝贺戴进伍入选,一边暗暗纳闷。他很想去问一问参谋处的李参谋,但是走到机关门口又止步了。团部里的人出出进进的,都很忙,他知道,全国的军队机关都在为部队官兵授军衔一事忙着,自己就不要忙中添乱了。他依然相信上级领导不会忽视他的。连比他级别小,少了一条腿的戴进伍都上了军校,他就更不用说了嘛,上级对他会不会另有更重要的安排呢?一定会有,不是说还有去苏联莫斯科军事学院的名额吗?不急,再等等吧。

这段时间,田纯喜为了稳住心态,时不时也外出走走,他已经能够在街上看到其他部队的官兵换上新式军服了,排以上干部头戴大檐帽,斜挎武装带,扛上了有棱有角的肩章,很是威武。休整团的授衔工作虽然较兄弟部队慢了一点,但也定在了第二天的中午。这天,他特意上县里一家公共澡堂泡了一个热水澡,又在街上让剃头匠剃了一个分头,还刮了胡子。对着镜子一照,嘿,都有点不太像是自己了,倒像个城里的学生。往回走的时候,看到县照相馆门前挤满了佩戴了军衔的军人,他心想,等授衔后,我也来拍一张。和平了,军人们考虑得更多的也不再是冲锋陷阵带兵打仗了。再能打仗的兵他也是个男人啊,年龄到了就得找老婆,养孩子,建立家庭。而这些,田纯喜却从来没有想过,他想的更多还是杀敌立功,报效祖国,把自己的一切献给党和人民。

一路想着,就回到了整修团。他刚一踏进大门,一个通讯员神色紧急地通知他,立刻上团部去一趟。这个小战士好像一直在门口等他。田纯喜的血液一下升腾起来,心脏也怦怦地跳动不停:结果终于等来了。当然,应该是好结果了。

“报告!”

“进来!”团政委亲自接待了田纯喜:“田连长,坐坐。”

田纯喜本以为擅自离队会遭到严厉批评的,直直地不敢坐下。这个团政委是瘦高个,一只耳朵和一条胳膊都没有了,据说是在上甘岭战役中,被炮弹炸飞的。

“坐下,坐下嘛,到我这里来的战士,我更愿意把你们当客人。”团政委用那只好手提起暖壶,又用牙咬开壶盖,给田纯喜倒水。

田纯喜赶紧上前帮忙。政委躲开他的手:“没事没事,我行,一点都不碍事,你坐你坐。”一杯热水一点也不洒地端到田纯喜的面前。“田连长,怎么,把自己也打扫了一下卫生?很精神嘛。”

田纯喜呼地又站立起来:“报告首长,我错了,我不该善自离队去理发。”

“没错没错,这是应该的,战时没有时间打扫卫生,受伤了,伤口又不允许,现在和平了,春天了,要好好打扫自己的卫生才对,你说是不是,坐坐。”

“我只是为了明天庄严的授衔,保持一个军人的良好形象。”说完后,他偷偷看了独臂政委一眼。本以为政委会对他的回答满意地微笑,可是,他却看到了这个中年人一脸的严肃。政委沉默了几秒钟,在屋里转了两圈,突然问:

“知道我叫你来干什么吗?”

田纯喜呼地又站立起来,一个响亮的立正:“不知道,政委。”

这一次独臂政委没有再请他坐下:“想不想去祖国的西北边疆?”

田纯喜又一个响亮的立正:“坚决服从组织分配。” 话出口的一瞬间,一阵凄凉穿透了他的心。他觉得话说得过于干脆了,可是晚了,就这么一下子,田纯喜把自己推上了没有选择的选择。

“好,等的就是你这句话。从今天起,你就调往第73军六师,随他们一起前往新疆克拉玛依,参加石油会战。六师就在咱们相邻的吴县,已经取消了番号,改名叫石油师。后天下午有车送你们。到了那里有人会接待你们的。”

“政委,那我明天的授衔……?”

“不必参加了,和你一同前往的还有另外两个同志。就这样,后天下午出发。准备去吧。”

田纯喜站在原地没有动。

“你要是还有什么问题,下来再谈,我还在开会,是抽出时间跟你谈的。就这样。”

田纯喜从团部走出来,脑子很晕,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心里一下乱了起来。调任西北工作没有问题,可是为什么不让我参加授衔了呢?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吗?他回到营房,屋里空着,军人们都上操场进行晚间学习去了。他拿了小凳正准备归队,碰到值勤官:“是田连长吧,听说你要调动了,晚间学习你可以不必去了,还是准备准备,上路吧。”

他要调动的事居然连值勤官都知道,看来在休整团已并不是什么秘密了。既然他们比他知道的早,为什么不早告诉他呢?整个休整团,为什么偏偏不让他受衔,却让他离队呢?他田纯喜到底是怎么了?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脑子很乱,越想越糊涂。于是,他起身去了团参谋股。

他决定去找一下李参谋,详细问一问自己的情况。他对李参谋有恩,对方决不会对他躲躲闪闪的。走在路上,他想:你李参谋不是什么事都会告诉我的吗?可是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就不告诉我了呢?我的事你不会不知道吧。你要是早告诉我,我还有个调整和补救的准备,现在都逼到了鸡屁眼上了,这倒霉蛋你说是下还是不下?这样想着,就来到了参谋股的门口。参谋股设在村头的一座庙里,很大的房间里分出好几个科室,门口有警卫把守。休整团虽说是一个临时的非战斗团体,但部队严明的纪律丝毫不弱。

尽管警卫们都认识他,但没有上级的批准,轻易也进不去。但警卫还是答应帮他叫一下。不一会儿,警卫走过来,对他说,李参谋很忙,没有时间。田纯喜一下忍不住了:“就是说,他不想见我?”警卫嘿嘿一笑,默认了。不会吧?李参谋一向笑眯眯的,对他敬意有加,怎么突然就不想见他了呢?妈的,我人还没走,这茶就凉了?况且我不就是离开休整团嘛,不就是到祖国的西北嘛,西北怎么了,也是祖国的神圣领土;况且我还是一个军人,好歹也是一个连级干部,和你小参谋平起平坐。你就是提升了,那也不能好了伤疤就忘了疼吧?不过,田纯喜到底是个稳健人,心想,在还没有见着人之前,先别把结论下得过早,也许人家真的很忙。这样想着,他就坐在了庙门边上的一座石狮子旁。我就在这里等你,反正你是要出来的。他心里一有事情,就觉得才立春的天气已经燥热得受不了,比朝鲜夏季的坑道还热,头上也是汗渍渍的。

没等多长时间,就见李参谋手里拿着一沓文稿走出门。田纯喜喊住了他:“李参谋!”

李参谋一回头,见是田纯喜,很不自然地一笑说:“哎呀,这不是田连长吗?怎么,胡子也刮了,发型也不错,精神得很嘛,呵呵……”见田纯喜没有笑,他也渐渐收起笑脸,“怎么,找我有事?要不你先等一下,我马上就完。”

田纯喜把军帽戴正:“我也没什么大事,特意来向你道别。”

李参谋听出这话软中带刺,便也严肃起来,走近了,拍了一下他的肩,又朝两边看了看说:“走,到边上谈一谈。”

走到一处树阴下。还没等田纯喜开口,李参谋就问:“你都知道了?”

田纯喜一脸迷惘说:“我能知道什么?知道我还来找你?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参谋正正地看了他几秒钟:“你认识一个叫戴进伍的排长吧?”

“那还用说。我们都是六十六军的,同一个战役负的伤,又是一辆火车回国的,我们是好战友,他还欠我一顿饺子呢……怎么,我们之间会有什么事吗?”

李参谋严肃地看着他,目光炯炯:“在他受伤重度昏迷的时候,你拿了他的东西。一枚勋章,一个笔记本,笔记本里夹着立功证书、一封家信和两元钱。”

“没错,一点没错,我打算回国后交给他的家人。我原以为他要死了……”

李参谋打断他的话:“没错?你大错特错了,田纯喜同志。人还没有死,你就善自拿了伤病员的私人物品。这是一个什么性质的问题,你心里应该清楚……”

遗憾的是田纯喜一点也不清楚。他哪里知道,这件事情怎么就变得如此复杂和严重。他哪里知道,当戴进伍把自己的东西拿回来,跑到团部证明自己立过功以后,一个非常简单的助人为乐的行为,却立刻唤醒了有关部门的想象力。那就是:这个叫田纯喜的人是不是图谋不轨?

田纯喜的眼睛瞪得很大,脑子里一片空白:“当时,听军医说他就要死了,你知道,死去的人是要被抬下火车,就地掩埋的。当时,他的家人都在等着他回去吃饺子呢。这个年轻的战士就要身埋异国了,他总得跟他的家人说点什么,留点什么才对呀。我把他口袋里的东西取出来,带着他的遗物,替他去见家人,这应该说是对死者最大的安慰,这怎么会错……”

李参谋打断他:“可是他死了吗?他活着,他把他的东西往团部桌上一摊开,上级肯定要问到来由。他自然就要提到了你,这相当于无形之中把你告了。”

田纯喜的脑子轰了一下,脸色涨红地摇头:“不……不会,他,不是这样的人……”

李参谋把头偏过去,深深地叹了口气,把眼镜摘下来,一边擦着一边说:“从感情和道理上讲,你做得似乎没什么不对,戴进伍也是这么说的。他说他真要是死了,在黄泉下也会感谢你。他当时也确实被抬下了火车……可是,我军条令上明明有一条‘伤亡人员(包括敌方死者或俘虏)的财产遗物一律移交组织处理,不得自行带办或私藏……违者严惩不贷。这些你应该知道……”

田纯喜说:“我本来是准备移交组织的,但我在秦皇岛休整时,又恰巧碰到了戴进伍。这时候,我再移交组织,你说,不是多此一举了吗?”

“一点都不多此一举。亏你还是一个共产党员,组织观念怎么一点都没有呢?你要是真交上去了,性质就变了,很可能会往好的方面发展,你也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田纯喜大张着嘴,想说话,可又无可申辩。心里是一万个想不通。难道,一个原则性错误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犯了?可是我真的是想帮战友办点好事的呀。

李参谋看了一下手表说:“我还在忙。等闲下来,咱们再好好说吧。”

田纯喜长时间发着愣,猛一醒说:“好,忙你的吧。真的很感谢你,给我说了这些,让我一下清醒了很多,我的脑子确实是太简单了……”

田纯喜说话的时候,显得十分疲惫和无助,再也找不着战斗中勇猛威武的样子了。李参谋深深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可是法纪是无情的。要是那个戴进伍不拿着他那些失而复得的东西找到团里来,你什么事都没有。他想进军校,在战场上没有立功表现的战士当然进不了,后来他突然就有了。怎么有的?他当然要向上级一五一十地说明来由……”

李参谋伸出一只手拍拍他的肩:“可惜呀。这是个教训。到了地方上一定要加强自身的学习呀,地方上可要比在部队复杂得多。今后千万不能再感情用事了呀,老弟!”

李参谋走了,田纯喜依然愣在那里。半天,他才想起李参谋刚才提到的“地方”两个字。地方?是什么意思?田纯喜突然明白过来,他转业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上级真的是这样想的吗?真的会认为我私吞了战友的财产吗?不能,我不能这样背着一个黑锅去地方。于是,他不顾一切地再一次跨进独臂政委的门。这一次,他有点不像一个士兵了。他说了很多话,不过,加在一起也就一句。“我决没有占有他人财物的一丝杂念……”

“……组织上当然不相信,也不愿相信。要是相信的话,你连西北都去不了。可是,你有充分理由证明自己的清白么?”政委严肃地说,“当然,你还给了他,因为他活了。这也是我们没有给你处分的一个重要原因。但如果他要是死了呢?你会还给他的家人吗?”

“我会,我当然会。我曾经在沈阳养伤时,带着伤痛,按照信封上地址去过戴进伍的家。遗憾的是他家没有人。”

“有谁能够证明你这样做了呢?”

田纯喜一个立正,说:“有,戴进伍家的邻居,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

“她叫什么?在哪里工作?”政委一边追问着,一边就走到了电话机旁。

田纯喜露出难色:“我不知道。当时,我怎么好意思问一个姑娘的名字,但我能记住她的特征,嘴角上有一颗痣。”

“好,田纯喜同志。”政委正言道,“你要是真能证明自己去过戴进伍的家,把证明你的人找来,证实你的动机,组织上可以另行考虑你的问题。”

田纯喜大声说:“好的,我这就去。”

“慢着!”独臂政委走过来,把他那只好手搭在田纯喜的肩上:“说句心里话,大家都不愿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组织一直对你抱有很大希望的。你可是上级点过名的重点培养对象呀。” 独臂政委无不惋惜地说着:“我给你两天的时间,我希望能在明天的下午,把你的证人带到我这里来。这也许是你的最后机会,去吧。”

“是!首长。”田纯喜立正敬礼后转身离开。

“再等一下。”独臂政委又叫住他,把手腕上的手表取下来:“把这个带上,抓准时间,明天下午还我。路费够不够?”他又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十元人民币塞给他。在五十年代,这可是一笔很大的钱。

田纯喜惊慌失措:“这怎么行,首长,这表我不能戴,钱我也不要。你是首长,比我更需要,不,我不要……”

独臂政委厉声喝道:“执行命令!”

田纯喜僵在了原地,一股暖流直冲得鼻子发酸。他又一个响亮的立正,转身离开了政委办公室。这时,他已泪流满面。

田纯喜擦掉泪水,打起行囊,起程了。

傍晚时分,田纯喜坐在了开往沈阳的火车里。时值1954年初春,华北平原槐柳吐绿,沿路两旁冰雪消融,农民春耕的犁头散落在灰色田野。列车上,广播里播放着歌曲:“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全国军民力量大,打的美帝回老家,嗨……”

好景色、好歌声在田纯喜的眼睛和耳朵里一片一片地流过,但他只是觉得这火车太慢了。他在广播里听到了朝鲜战争结束的消息,最后一批志愿军战士也将踏上回国的旅程。对那些战士们而言,那将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呀。回国,也曾给田纯喜带来过这样的喜悦,他在朝鲜总共呆了不到两年,仗不停地打,隧洞不停地挖……那段枪林弹雨的日子简直比十年还要长。但是田纯喜的喜悦很短暂,短暂到仅仅是一场黄粱美梦。梦醒过后,另一场战争开始了。

火车的速度并不比在朝鲜境内快多少。浓郁的晚霞中,他看到海河正在漫延,河水滔滔,随时都有决堤的可能。广大民众正在掀起抗洪自救的新高潮,许多解放军战士也加入到抗洪的行列。田纯喜想,如果身上没有这些窝囊事,他和战士们也可能站到河边去了。

午夜十二点,列车准时到达沈阳车站。照理说,田纯喜应该先找个地方住下来,明天要是顺利的话,找到戴进伍家的那个女邻居也不算晚。但他心里停不下。再说等到明天,那女子会不会上班?新中国成立不久,人人都投入到大跃进的高潮之中,年轻人有几个还能待在家里的?到那时,沈阳城这么大,要找一个人就比大海捞针还难了。于是田纯喜马不停蹄,披着满天的星斗,开始了第二次寻找。好在他在部队里磨练出一身对方位和目标的特殊记忆,凌晨四点的时候,他终于摸到了戴进伍的家。

站在这个曾经站过的地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还能记得那天,戴进伍的家被深深埋在雪里。算一算,相隔也不过三个多月。东北的夜长,凌晨五六点仍然漆黑一片。他记得,那个姑娘家住在戴家的西头。西头的灯是黑的,他们可能还睡着。但是戴进伍家的灯却亮着,灯光透过窗户,把一个干净的小院照得很明亮,门前那对春联依稀可见。田纯喜想,可能是他娘醒得早,又为戴进伍包饺子了。戴进伍曾说过,要请他吃他娘包的饺子呢。他感到饿了,十几个小时了,连水都没有喝一口呢。

戴进伍在家吗?自从他军榜提名,食堂和操场上都看不到他的身影了。听说进军校学习的人都给批了十几天假呢。那就是说,他一定在家。他很想敲响戴进伍家的门,把自己的事给他说一说。戴进伍一定会惊愕,会愧疚,会倾心相助他,说不定还会主动叫上那姑娘,一起到政委那里作证。要是那样的话,这件事有可能就更好解决了。

可是,他却觉得戴进伍无形中与自己拉开了距离。戴进伍对他到底是什么态度?他不知道。戴进伍在上级面前到底是怎么说的?他也不知道。而他被取消了进军校深造的机会,甚至连军职也没有保住,戴进伍知道吗?他应该知道。然而他却沉默着。此时,田纯喜要是突然闯进门,戴进伍一定会吃惊不小,会不会认为他是来讨说法的呢?田纯喜当然不是这样的人。

不过,有一点是真的,田纯喜无意中确实做了对不起戴进伍的事:戴进伍的那枚奖章使田纯喜的腿保住了,而戴进伍的腿却因此没有得到更好的治疗,锯掉了。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世界上的事情其实就是这样公平着,也阴差阳错着。

天蒙蒙亮,戴进伍家的门开了,田纯喜下意识地躲到一个墙角里。一股热气从屋里冒出来,一个五十左右的中年妇女朝院里泼了一盆水,她的脸上洋溢着喜悦。田纯喜断定她是戴进伍的娘。第二个出来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半大男孩,这一定是戴进伍的弟弟了。男孩手里举着一根木杆,杆头上挂着一串鞭炮。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把鞭炮点着。鞭炮一响,街坊四邻都探出了头。

田纯喜要找的那个姑娘也随着人群走到戴家门口。她今天穿了一件粉红色衣服,粗壮的辫梢上扎了一个杏黄色的头绳。嘴角上的那颗痣,在她洁白的面颊上十分明显。

鞭炮声未落,戴进伍就从屋里一瘸一拐地走出来。他穿着一身第二代新式军服,头戴大檐帽,肩扛中尉军衔,威武地向邻居们微笑。他的身后跟着他娘和他妹。原来,放鞭炮是为他送行的。大家上前说了很多祝福的话,戴进伍就上路了。

田纯喜要找的那个邻居姑娘挽着戴进伍他妹的手,走了一段路。戴进伍的妹妹对姑娘说:“小青,不用送了,一会儿你爹又要骂你了。”

“他才不是我爹呢,我就不回去,永远都不想回去。”说归说,姑娘还是撒了手,目送了一阵,转身走回了家。

叫小青的姑娘回到家,刚把门关上,田纯喜就叩响了她的门。开门的不是小青姑娘,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男人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战士,冷冷地问:“你找谁?”

“对不起老乡,打搅您了。我找刚才进屋的那个穿粉红衣裳的小姑娘。”

男人警惕地看着他:“你找她有什么事?她不在,她出去了。”

田纯喜笑着说:“不会吧,我看她刚回屋……”

“你这个解放军同志,怎么这么固执……”

这时,里边传来姑娘的声音:“爹,是谁呀?”

她爹说:“没你事,找我的,你不认识。”

田纯喜就隔着门大喊一声:“姑娘,我找你有点事!”

小青姑娘从里边探出身子,隔着他爹朝门外望。那双亮亮的眼睛先是迷惑,接着一喜:“哎呀,这不是田大哥嘛。”说着就要搬开她爹挡在门上的胳膊。胳膊没搬动,她就从底下哧溜一下钻出来:“你是来找戴家小铁子的吧,就是戴进伍,对吧。哎呀真不巧,他刚上路,这会儿可能还没出巷子呢,我能给你追回来哩。”姑娘一边说着话,一边心急火燎地就要拔腿去追。那份纯真稚嫩,把田纯喜冰冷冷灰蒙蒙的内心照亮了。

田纯喜拦住姑娘:“不用了,我不是找他,我是找你。”

门口,她爹正要进屋,又转回来。

小青姑娘好奇地问:“找我?有意思,找我有什么事呀?”

田纯喜说:“事情非常紧急。是这样……”

门口她爹插嘴说:“一个当兵的,找一个大姑娘还能有什么好事?小青,快回来,一会儿相亲的人就到了。”

田纯喜有些为难地看了门口男人一眼:“大叔,我找她真的有急事呀。”

“什么急事,当兵的那点急事我还不知道?你死心吧,她有婆家了,等着相亲呢。”

“我才不相亲呢,要亲你亲去,别理他。走,咱们出去说。”

她爹在身后喊:“你回来,回来……”

两人不顾小青她爹的阻拦,走到了街上。这是小青姑娘第二次与田纯喜近距离接触,在第一次见到他时,她就被这个年轻的志愿军军官抓住了芳心。二十五岁的田纯喜骨骼舒展,肌肉结实,皮肤具有青铜般的质感,胡楂子是那样的浓密。她更想不到,这个军人消失之后,又梦幻般的再一次出现了。她认定这是天上的旨意,一定有一条红色的丝带,早已把他们连在一起了。

事不宜迟,田纯喜把他怎么拿了戴进伍的东西,又怎么受到上级的误解,又为何来沈阳找她,统统说了一遍。

小青姑娘问:“那我又能帮你做些什么呢?”

田纯喜说:“你能帮我作证吗?证明我来过戴家,给他家人来送过戴进伍的东西。”

小青姑娘爽快地说:“能,我能,那咱们现在就走。我还正愁着怎么离开这个家呢。”

“先给你爹说一声吧。”

“不用,他要我嫁给一个做小买卖的人,年龄比我这个死爹还大。我不干!”

小青姑娘有柔柔的细腰,从侧面看上去,就是一片微风中的芦叶。她静静地站在田纯喜对面,完美得像一个童话。田纯喜紧握她的手,她也再没把他的手放开。

两人顺利坐上了开往河北保定的火车。

在火车开动的那一刻,两颗年轻的心正一步一步地靠拢。小青姑娘一直大胆地握着田纯喜的手,这个城市女孩的内心正燃烧着爱情之火。她是那样的开朗爽快,手又是那么的细软温暖,田纯喜的心都醉了。

火车开进保定后,田纯喜看了一下表,离独臂政委和他约定的时间已不到两个小时了,如果能顺利坐上通往清县的汽车,一个小时之内就能到达。那样,田纯喜的命运就会有所好转了。

然而,汽车开不动了,火车也开不动了。海河决口,将京沪线和所有的公路都冲断了。保定离田纯喜所在的部队也不过几十公里,要是他一个人也好说,他可以甩开长腿一路狂奔,但是身边还有小青姑娘。

他们滞留在保定车站。所有的旅客都下了火车,自行解决行程。有意思的是,保定车站正好是前往新疆克拉玛依参加石油会战的集结地。泛滥的江河没有冲断陇海线,给西去的列车敞开了一条畅通无阻的大道。田纯喜仰天长叹:难道这是上天有意的安排?他欲哭无泪,但又笑了。从来不信神不信命的他,此刻信了。既然老天都让他去新疆,自然就有去那里的道理。

他看着小青,说:“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我真的很感谢你。”

当小青姑娘知道他们将再一次分离时,眼泪流了出来。她突然牵着他的手,拉着他匆匆往前走。他不知道她要领他去哪里,茫然地跟在身后。小青领他钻进一个小树林,深情地望着他:“你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嫁给你。不要拒绝我,我现在就给你。”

一种极致的喜悦几乎使田纯喜忘记了自己的前途,忘却了周围的环境。

小青姑娘眼里浸满泪水,凝视田纯喜:“田大哥,你带我走吧,不然,我爹会把我卖掉。你一定要娶我,好吗?给你当牛做马我都愿意。”她依在田纯喜怀里哭起来。

田纯喜安慰她:“现在是新社会了,有党和政府做主,你爹他不能包办婚姻。”

小青依然哭着:“那你就带我走吧,大哥。”

“我要是能带,何尝不想带上你呢?可是部队上有纪律,怎么可以身边带个小姑娘打仗、找石油呢?等我到了那里安定下来,我就来接你。等着我,好吗?”

小青姑娘抬起泪眼:“到了油田就给我写信。一定要给我写信呀。”

小青从田纯喜的上衣口袋里抽出钢笔,把地址写在他手心上,想一想,又把他的手牵过来,涂掉了几个字,又写了几个字:“不能寄到我家,我爹不会给我看的。这是戴进武家的地址。你让他的妹妹转给我。”

田纯喜深深地点了头。接着,小青姑娘又把脖子上的一颗佛玉坠取下来,放在田纯喜的手里:“这是俺娘死前留给我的。它很灵,让它保佑你平安吧。”

田纯喜把他心爱的钢笔别在姑娘的胸前。这也是他最珍贵的东西。过后,他忽又想起什么,忙把腕上的手表摘下来:“这是我们首长张政委的表,我没有准点到达他那里,不能亲手还给他了。拜托你先把它交给戴进伍,再让他转交给首长吧。”

小青姑娘泪流不止地说:“你是好人,好人……”

小青姑娘把田纯喜送到了火车上,瘦小的身影站在窗外,不停地流泪。车开动了,她还在一直跟着车跑。她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直到这时,田纯喜才哭了出来。这好像是他当兵以来头一次哭泣。他把军帽捂在脸上,肩膀剧烈地抖动,紧紧握着姑娘的玉坠,不愿让姑娘的体温和芳香就这么流失。

十一

火车只开到甘肃酒泉就停下来了。一望无际的戈壁滩把田纯喜的心涂抹得比阴云密布的天空还要灰暗。都已是四月的天气了,天上居然还飘着肥大的雪花。前面没铁路了,人们都下了火车。这些摘了领章帽徽的军人在雪地上黄黄地站了一大片,就像捆扎的枯芦苇。他们曾在战场上叱咤风云,此时却茫然无措。卡车又一辆接一辆地开过来,清一色的苏联泰拓拉。他们爬上这些宽大的敞箱卡车,坐在油糊糊的车板上,相互挤在一起,抵挡西伯利亚寒风。田纯喜在队伍中发现,有身穿便装的青年女子跟着,一打听才知道,这是个别战士从家乡或别的什么地方领来的媳妇。他们有的结婚了,有的未婚,说是到了目的地就办婚事。田纯喜不解地问:“咱们部队不是有规定,有紧任务时是不准带家眷吗?”大伙都笑了:“你以为我们还是部队吗?我们现在是地方上的工人了,是一个老百姓啦。”

“那就是说,谁要是有女人,都可以领着她跟队伍来?”

大家又都笑了,都觉得他天真得有点犯傻。

田纯喜心里一阵疼痛。他是完全可以领上小青姑娘一起来的。命运又一次捉弄了这个诚实而正直的人。

他坐在车里,冻得浑身发抖。一路上,他睡着了被冻醒,冻醒了又睡,反复了好几次。好在手里的那颗玉坠儿温暖着他,小青姑娘留在玉坠上的体温把他的心照得很明亮。一路上,他先后遇到了两个战友,都是休整团的人,一个姓马,另一个姓陆。在休整团他们并不怎么熟悉,现在,他们突然就很亲近了。那两人和田纯喜的经历很相似,均属于问题说不清的人员。马战友在朝鲜战场上也是立过功的,只是为了入党,隐瞒了自己的地主成份,功过相抵后的结果是转业。陆战友的问题就有点复杂了,他屁股上的枪伤不单纯是一个眼,枪眼的四周还有灼伤的痕迹,这是典型的贴着自己身体开的枪,自伤的可能性很大。这样的怯懦之举在战场上时有发生,但是陆战士却解释说,他是在上甘岭战役中,肉搏时敌人抱住他的后腰开的枪。要是子弹留在屁股里就好说多了,但是它洞穿陆战友瘦小的屁股,钻到土里去了。不过,陆战友据理力争:如果自己朝自己的背后开枪,只有手枪才能做得到,可他始终都扛着一支一米多长的三八大盖,枪那么长,怎么够得着自己的屁股……这事情,左一左就是英雄,右一右就是逃兵。可是他的问题偏偏又左右不清,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转业。

一路上他们三人同病相怜。三人中,田纯喜的话很少,两人问他:“六十六军可是王牌军,你既然是六十六军的,咋就跑到这石油师里来了呢?六十六军都在天津驻军了,据说连以上干部都要送苏联和军校去学习,你是咋回事呀?”

田纯喜只是淡淡苦笑一下,闭口不言。他手里始终握着小青姑娘送给他的玉坠儿。玉坠儿已经把他要说的话都说尽了。

十二

新疆克拉玛依最初不是城市也不是村庄,是一望无际的大戈壁和几顶被风吹得呼呼作响的帐篷。它给田纯喜的见面礼是三天三夜的九级大风。他在摇摇欲坠的帐篷里拧亮马灯,借来笔,开始给小青姑娘写信。信中写了很多话,核心是让她速来新疆克拉玛依。写完信,打开手心一看,写在手心里的地址已模糊不清,但他凭着在部队磨练出的记忆力,一点一点又把地址描了出来。

风停以后,田纯喜步行到十几里外的车排子团场,把信寄了出去。从此,他开始了漫长的等待。这期间,田纯喜拍了他人生的第二张照片,这是每个工人的工作证照片。田纯喜照片,看上去完全像一个判了无期徒刑的囚犯。他面部线条一律下垂、僵硬,目光呆滞如死鱼,心底里的沧桑全反映在了人脸上。

田纯喜和马陆两个战友均没有分到采油队,他们被派去挖地窖。这里比在朝鲜战场的坑道还要难挖得多,都是拳头大的石头。沙土没有黏力,总是塌方。他们只好用手推车拉来一车车的黄土,把水和麦草放进去,搅拌成草泥贴在墙壁上。田纯喜整日站在黄草泥里,用铁耙拌呀搅呀。那条伤腿开始疼痛,钻心地疼。

他们一干就是半年,这期间,他给小青姑娘写了十几封信,均无回音。

采油大队的翟书记转业前也是一个连级干部,他看了田纯喜的档案后,很同情,再加上田纯喜受过伤,腿不好,就给他安排了新工作:“去食堂吧,饿不着,也冻不着。”

田纯喜并未对他的新工作露出多少喜悦。他问: “翟书记,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为什么不能安排到井队上工作?”

“井上工作都在野外,很辛苦,我担心你的腿会吃不消,弄出关节炎来不好治。”

“我在外面挖地窖,在冰水里和了大半年黄草泥,不是也过来了吗?”

翟书记只好说实话:“田连长,不瞒你说,组织上看了你的档案后,认为你不合适做油井工作。那是工业重地,很严格。”

“可是,我是清白的……”

“我知道都是因为你的善良,才做了违背原则的事。我也知道在战场上,你是一个优秀的指挥官。可是作为一个党员,是要讲原则的,光有善良怎么行呢?去食堂吧。冻不着,饿不着。”

翟书记拍了他一下,走了。田纯喜站了很长时间,突然就觉得他的人生之路可能走到头了。

田纯喜在食堂并没干多长时间,又被安排去了猪圈喂猪。食堂也是一个“重地”,关系到人的生命安全。猪圈离食堂一百多米远,有一个低矮的干打垒院墙,墙里围着十几头猪。他一瘸一拐地支起大锅,盖起猪舍,自己干脆也抱来被褥住了进去。在他内心深处,已经对自己的人生厌烦起来。他不太想见人了,每天除了把食堂里的剩饭烂菜用扁担挑回来把猪喂饱,就和猪们浑然一体地躺在一起。有时,他也看着天真无邪的猪发愣,看着马灯发愣,看累了再就倒头睡觉。那个与他呆过两天的小青姑娘依然没有音讯。难道自己把地址写错了吗?有时,他甚至动了回内地找她的念头,但很快又克制住了。

时间一晃,三年过去了,采油厂里已不再是光棍们的天地。内地的姑娘们陆续来到了这里,她们和曾是军人的石油工人结婚生子,扎根油田。欢快的笑声不时从地窖里传出来。

一天,田纯喜鼓足勇气,走进了翟书记的办公室。

“翟书记,我想请假,去一趟内地,我有一个未婚妻在沈阳,很长时间中断了联系,三年了。我想去把她接过来……”

翟书记正在写着什么,放下笔:“你是说,你在沈阳有一个未婚妻,要去看一看她,情况好的话就把她接来?”

田纯喜回答:“是的,是这样。”

翟书记说:“这是好事,我同意。都快三十的人了,没有家怎么行。不过,三年都没有音讯,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你看先这样好不好,最近我正好要去大庆学习。可能会路过沈阳,你把她的地址留给我,我以组织的名义去一趟她家。要是她还一直想着你,我一定想办法把她接过来,你就放心吧。不过前提是她愿意来,你们三年都没有联系了,就很难说了……”

“谢谢,谢谢翟书记,这样很好。我也同意。”田纯喜很激动地笑着,上前握住翟书记的手。三年来,他头一次露出了笑容。

翟书记闻到田纯喜身上一股浓烈的猪屎味,心里很是感慨。一个充满生机的钢铁战士,此时却变得和猪一样龌龊。

田纯喜回到猪圈,把猪喂饱后,又掏出玉坠来看个没完。他坚信小青姑娘一定会来,她没有给他回信,一定是他把地址写错了。那天他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他挑了猪桶喂猪,却出了大事:玉坠儿掉到猪槽里去了。他正要打捞,一头公猪一口把它吃了进去。他猛地扑过去,用尽浑身的力量把猪摁倒在地,奋力搬开猪嘴,把手伸进去掏。但是,玉坠没有抢出来,手却被疯狂吼叫的猪咬烂了。

他把那头公猪隔离开来,和它同吃同睡,为的是每天翻看它的粪便。翻了一个星期粪便,也没翻到那只玉坠儿。他开始怀疑可能不是这头猪吃的,于是,他开始翻看每一头猪拉的屎。他一边翻找,一边注视着翟书记办公室的动静。

他在猪圈足足找了一个月,玉坠始终没有找着,这时,翟书记回来了。

翟书记主动上猪圈找了田纯喜。

他说:“你别急,我慢慢给你说……你可要挺住。这一趟可让我好找,你给我提供的那个地址是戴进伍原来的家,人家早搬到沈阳军区大院里去了。新住户倒是收到了你的信,很多,都转到那个叫小青的她爹那儿去了。情况不太好,叫小青的姑娘已经嫁人了。听她的街坊说,她爹把她嫁给了一个小商贩子,她的处境也很不好。我去的那天,她父亲在家,我问小青父亲,有个军人写给小青的信,她收到了吗?这人说,‘小青怎么可以收到,信都在我的床底下压着。我大声斥责他,我要是有枪,真想毙了这个老家伙……”

田纯喜木讷地坐着,空洞地望着遥远的戈壁。

“算啦,别再想了,人家现在已经结婚了,好好养你的猪吧。你看你,手破成这样怎么也不包扎一下。怎么了?老田!”

翟书记发现田纯喜的脸有些变形。他的神情沮丧得像一只狒狒。

十三

被猪咬的伤口开始恶化,田纯喜也不想去医务包扎,随它腐烂下去。他的行为也开始反常了,不愿再与任何人说话,漆黑的瞳孔嵌在黄眼珠中间,一动不动。那是一个男人万念俱灰的木然。

时至1960年寒冬,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波及全国,大饥荒开始向西部蔓延。为了温饱,人们首先把目光投向猪圈,他们绕过半痴的田纯喜,把圈里的猪拖出去,一头接一头地屠宰掉。最后就剩下一头老母猪呆在猪圈里,这只母猪之所以幸免,是因为肚子里有崽儿。职工们为获得更多的食物,把它暂时留了下来。

田纯喜的那条伤腿也开始疼痛,为了减轻疼痛,他把棉裤卷起来,露出腿上的伤疤,伸到门外冻它。翟书记劝他赶紧上医院,他不去,翟书记就派人来把他抬走。在医院呆不了几天,他又跑回了猪圈。他一整天一整天地不想出来,也不想吃一点东西,手肿得像胡萝卜一样粗,腿冻得又光又亮,一敲梆梆响。他的面颊快速塌陷成了一张皮囊,干燥地黏附在骨头上,猛然一看,活脱一具骷髅。

元月初的一个寒冷的夜晚,田纯喜静静地死在猪圈里,脸色像漂白过似的,微微张着嘴,看上去像是在笑。他僵硬地冻在猪尿结成的冰上,那只老母猪愣愣地看着他。食堂里的职工很长时间都没有发现他。好在人们没有忘记那头猪,一直都在等母猪产崽呢。三天后,田纯喜的尸体被马战友和陆战友抬走了,他们用板皮简单地钉了一口棺材,借来一辆手推车,把他拉到了托里戈壁的一个山坡上。

两个人开始在寒风呼啸中一镐一镐地挖坑,情景很像当年两个朝鲜老乡为戴进伍挖坑。不同的是,寒风再怎么吹,也吹不醒田纯喜了。墓坑非常难挖,两人挖了一个上午,才把棺木放进去。时年1961年元月,田纯喜再过一个月,满三十岁。

在田纯喜死后的两年里,先后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到过他的墓前。女的叫吴小青。她爹在1962年初得了一场重病,临终前,突然觉得有点对不起女儿,就艰难地爬起来,把压在床底下的信掏了出来。小青鼻涕眼泪地读罢信后,连夜赶到了新疆克拉玛依,趴在田纯喜的墓前久久痛哭……

男的是七团三连通信员小戚,回国后,他一直都在寻找三连连长田纯喜,因为他的手里有连长受伤时遗漏下来的勋章和证书。已升为少校的小戚深知勋章对于一个人前途的重要。在得知连长的下落之后,他就匆忙从内地赶过来。小戚点着一支烟插在坟头上,长时间伫立在那座孤坟前,不停地说:来晚了,来晚了。一枚勋章静静地挂在墓碑上,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责任编辑 洪清波

石一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