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三坊七巷
2009-12-15施雨
(美国)施 雨
三坊七巷,我的少女闲暇时光,多在那里的黑瓦白墙、朱漆大门、青铜门环、红格子窗间打发了。仿佛我生命的某个部分早已永久地留在那里,不只是我,还有我的父辈和祖辈,而他们的感慨一定是多于我的。
福州的三坊七巷虽是个地理名词,但它已经成了福州人文的标签,一个方圆只有44万平方米的民居群落,历史上却出现过大大小小100多位对中国命运有影响的人物,明朝兵部尚书张经、吏部尚书林瀚、清代福建水师陆路提督和台湾总兵甘国宝、末代皇帝溥仪的老师陈宝琛、《福建通志总纂》的陈衍、著名教育家与名报人林白水、民国时期海军第一舰队司令和海军陆战队总指挥陈季良、曾资助过周恩来赴法留学并为抗日期间“七君子”案件作辩护的律师刘崇佑、我国近代史上主要的启蒙思想家严复、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林觉民、著名女作家冰心……也许,每个福州人都与三坊七巷有或远或近的渊源。
大约刚刚懂事的时候,我就喜欢和长辈们一起逛街,经过三坊七巷,不时听他们指指点点,这里谁谁谁住过,那里,我们也住过……当然,走的地方不止三坊七巷,指点过的房子也不止在三坊七巷,后来呢?后来都没有了。为什么呢?因为解放了。中学时代,整整5年的时间,我在福州一中寄宿就读,课余除了去图书馆就是上同学家玩。女同学们问,去不去我家玩?你家在哪儿?某坊某巷,耳朵竖起来听,心里咚咚跳。去。当然去。虽然现在我不再在那里住了,但我的家人曾经住过……我要仔细去看看那些院落和家俬,想象着如果时光倒流几十年,我会在哪扇红格子窗下听雨,会在哪张紫檀书案后面掩卷叹息或者沉思。后来嫁人,夫家就在南后街北端的杨桥巷,也就是现在的杨桥路。可惜,那时已经没有任何古意,高楼大厦铺天盖地。
我特别怀念少女时代的那段时光,夏日的中午从来不休息,几个女孩子舔着3分钱的冰棍逛南后街。鼓楼区南后街两旁从北到南依次排列的十条坊巷就是三坊七巷。三坊是:衣锦坊、文儒坊、光禄坊;七巷是:杨桥巷、郎官巷、塔巷、黄巷、安民巷、宫巷、吉庇巷。
24岁出国,近几年回乡,我还是常常逛南后街,各种小吃和小店令人眼花缭乱,可我只记得南后街的福州鱼丸。南后街的福州鱼丸是天下第一美味,后来我走过欧美许多唐人街,尝过无数所谓的鱼丸或者福州鱼丸,都远不如南后街的。也许这种特别的手艺,就像特定的人文,离开了就变味。但古老而特别的东西总在消失,有次和一位开书店的朋友一起午餐,点完菜闲聊,她指着窗外说,你看。我顺着她的指尖望去,正是簇新的高楼中明显败落、曾经是老福州城社会名流聚居区之一的三坊七巷。白墙剥脱了,黑瓦残缺不全……忽然一阵心酸,差点儿落下泪来。仿佛我生命里某些东西在失去,如同失去的一个个祖辈们。
我出生在福州仓山,仓山区是福州西式建筑最密集的区段。自近代福州作为中国“五口通商”最早的口岸之一,外国领事馆、洋行、教会学校、洋人住宅、华侨住宅等建筑风格各异的“小洋楼”,皆集中建在此处。我在仓山长到5岁,之后随父母下放到福安赛歧。在我5岁的记忆中,家附近的街道很宽,树荫很大,一排排高高的法国梧桐,我仰酸了脖子都望不到顶,于是只能捡些地上微黄的落叶玩。小洋楼里总有隐隐约约的乐器声、歌声和笑声传出,混在白玉兰的幽香里,在夜空久久缭绕。随父母在福安赛歧下放3年后回榕,8岁,我在外祖父的故乡螺洲,就读螺洲小学。父母选择了地处螺洲的那家医院工作是为了照顾年事已高的外祖父母。
螺洲地处福州南台,南面是烟波浩瀚的螺江(属乌龙江的一段水域),螺江对面是五虎山。螺洲有三个乡,店前乡姓陈、吴厝乡姓吴、洲尾乡姓林。
外祖父姓陈,店前乡人,曾经是国民党文官。店前乡陈姓是个显赫的大家族,族里最出名的便是清朝内阁大学士陈宝琛──末代皇帝溥仪的老师。8至12岁,我就住在店前乡,斜对面便是陈宝琛出生的旧宅,人称“福州科甲第一家”。
明洪武年间有个称陈广的人看上了这块好地方,便举家自新宁县(今长乐县)鹤上村迁来,经过200多年的繁衍生息,始成煌煌巨族。至明嘉靖17年(1538年),族人陈淮第一个成为进士,从此开螺江陈氏的科甲之先。自明嘉靖17年至清光绪24年(1898年)始,凡360年,“螺江陈氏”中进士的竟有21人之多,为福州地区首屈一指。特别鼎盛的是清同治、光绪年间,竟有10人。陈宝琛是同治七年进士,他的胞弟陈宝瑨和陈宝璐都是光绪16年(1890年)进士,“兄弟三进士,同榜双夺魁”是“螺江陈氏”家族的殊荣。陈宝琛的3个胞弟陈宝琦、陈宝瑨、陈宝璜等也皆举人出身,时称“六子科甲”,极其显耀。
也许是文人太多,书香太浓,即使在店前乡务农的人,都能写蝇头小楷,读些古书。店前乡农人多种果树──柑橘,田头修得整齐雅致,家里也收拾得清清爽爽。我的小学同学中不少是陈氏的后裔,放学后一起玩耍,东家西家地轮流跑。那里每家的房子格局都差不多,门前几级石阶,有的有石狮,有的没有,门洞很高很宽,一进一进的地上铺的都是青石。厢房的门和窗多是楠木、红木细细雕凿格子或者花鸟图案。前厅、后厅、花厅、天井,主要是青石和盆景,很多人养兰花和鱼,容器也都是石凿的。外祖母喜欢晴天,阳光见好,她就开始晒衣服,三寸金莲“笃笃笃”地前后忙碌,举着长得不可思议的竹竿,架在屋檐下。而我喜欢雨天,从天井看外面的天空、看高高的檐滴如坠自九天。
那时的商贾官宦人家,除了偶尔住老家的厝,多数时间都在城里,至于城里的住处,他们多首选三坊七巷。父母自小也是出入福州三坊七巷的,在母亲童年的记忆里,她是头上烫着卷发,身穿小旗袍,足蹬皮鞋,经常看戏吃馆子的富家小姐。而祖父那边则是商人,祖父姓林,毕业于政法学院,后在南京当律师。有一年回乡省亲,随手买了张彩票即中5万大洋。那时的5万或许是天文数字,本来祖父家世殷实,又添这笔意外之财,此后祖父不再当律师了,在老家闽侯青圃大量购置田产,在福州买房买工厂……
1949年以后,重新洗牌,轮流坐庄,人生戏码换了布景和舞台。
在后来的许多年里,政治气候宽松的时候我们才敢回乡祭祖。清明时节,祖孙三代从各地赶回来,默默地修整墓园、祭祖、压纸、烧香、化纸钱……然后,绕着村外的小路悄悄离去,身份重,怕连累乡里乡亲。但总在回首之间,望见上了年纪的老人在给晚辈指点:“这是五万一家。”乡民们或许早忘了祖父的名字,只记得他的绰号“五万”。
祖父出生的老家,闽侯县青口乡青圃村有一位林姓同乡叫林白水,是著名教育家与名报人。辛亥革命之后,北京城有两份极有影响的报纸,一份是《京报》,另一份是《社会日报》。《京报》的负责人是邵飘萍,《社会日报》的社长是林白水。林白水言论犀利,针贬时弊,为军阀忌恨。1926年8月因在社论中屡次抨击军阀张宗昌,被张逮捕杀害。棉花头条1号即林白水先生在北京的故居。
知道林白水先生是因为有一年随父亲回老家扫墓。父亲带我去瞻仰尚未竣工的林白水烈士的陵园。而后又过两三年,我再去看陵园,还是没见完工,便有乡亲告诉我们,为此出钱赞助的林白水先生的女儿突然在美国车祸去世。又好些年没有回乡了,不知道现在陵园如何,去年清明我到林白水先生的网上纪念堂上了三柱香,祭拜这位中国的一代报人遇害80周年。
末代皇帝溥仪的老师陈宝琛、著名报人林白水……他们也都曾居住过福州的三坊七巷。陈宝琛的文儒坊最是驰名,绝色的笔墨文章使整个三坊七巷充满了浓浓书香和文气,逾百年而不曾淡去。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