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拯救

2009-12-15

山西文学 2009年10期
关键词:宋城方法

方 晓

1

听说,中国有一亿多人有各种各样的精神病,李玫眼神迷离地说,我会不会是其中之一?

白乐天瞄着面前这个女人嘟起的性感嘴唇,想象着把它吸进嘴里的感觉。你懂爱,所以你不会是。他说得信誓旦旦,语气不容辩驳。

那你说,我为什么会穿越千山万水来找你。李玫不依不饶。

白乐天听出了潜藏于冲动之后的自我疑虑,他现在必须把它阻挡回去,让它在他们中间消失。如果你没来,过一阵子,或许就是明天,我就会出现在你的城市里,我们会在你那充满女性特有的好闻气息的小屋里促膝长谈,喝着你泡制的菊花茶,看着你养的那些美丽的兰花,如果你的“窝窝”没有那场车祸,它会在我们腿边穿来穿去,摇着尾巴,像你一样欢迎我的到来。白乐天很动情地说完这些话,但在心里狠狠抽了几个耳光,他居然还说什么“促膝长谈”。

李玫看看腕上的手表,用手扭来扭去,仿佛这样才能更清楚地看清时间,而时间才能准确地告诉她身处何地。那是一块精致的手表。

白乐天不乐意处于这样一个解释的立场,这一切原本无须任何解释,可是他现在必须继续说下去。他力求每个字眼都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以显得自己都经过思考,完全发自内心,但听上去却仿佛自言自语。他说,全都是因为爱,爱让人发狂。好了,如果你愿意,明天我就带你到三院检查。

清谈误爱,如果这样继续探讨下去,他真怕等会自己下不了手了。但他的玩笑话也没有起到效果,初来乍到的李玫,根本不知道三院(宋城的精神病院)的意义所指。他只好扭头看东墙一片报纸的上方那个早已停止的自鸣钟说,你看,时候不早了,怎么办。

这个问题他去火车站接李玫的路途中就想好了,能怎么办,简短交谈后,就借口她长途跋涉太累了,早休息,递给她毛巾,引她去洗澡间,然后自己躺在床上抽根烟,很享受地听那哗哗的流水声,再然后,一切就顺理成章了。可现在,他却问,怎么办?正如以前一位凌晨时分从这间房屋溜走的小妞说,白乐天么,成熟还得假以时日。

李玫也朝东墙看,她对着那些报纸紧皱了几下眉头,而后目光长久地停驻在自鸣钟里那只断了一只翅膀的石膏小鸟上。她吐出一种令男人骨酥的幽怨声音,看来我得走了。

白乐天想起来,不知听谁说过,只有占有一个女人的身体,才能占有一个女人的爱情。现在,在这个屋外阒寂内心的狂躁却汹涌不已的深夜,他最想干的就是把面前的这个女人扔到床上。他不能再顾忌太多了,否则,明天被方法诟病肯定在所难免。他说,你一个人出去住,我不放心,宋城的治安并不好。

李玫又嘟起粉红的嘴轻笑起来,并夹带一丝意义不明的嘲讽,宋城女人这么多,为什么就我会出问题。因为你?

白乐天不想再谈类似的问题了,他也不想深究这话的意思。他站起来,很有绅士风度地原地转了几圈,清清嗓子说,你看我这里毕竟还有洗澡间。

我们只聊过那么几次。

你是一个大学毕业几年没有找到合适工作的待岗女性,我也只是一个搞装修的小包工头,我们都是普通人,爱情来了,我们不要想太多。

白乐天觉得,凌晨时分,就该进攻了,没有害羞或羞耻可言。凌晨时分突然降临的爱情才是真正纯粹的爱情。

时间还早。李玫又看看表说。

我一个月还有那么点收入,在宋城混迹多年,也毕竟有了这个房子,不大,但有厨房,还有洗澡间。白乐天已经分不清自己的这些话是想让面前的这个女人尽快地躺到自己的床上去,还是趁机表白他真正的爱情。

李玫踏着脚边的烟头说,你看你这里的卫生。

白乐天嬉皮笑脸地抓住李玫的手,后者挣开了,他又抓起另一只手,这次紧紧地攥住了。

李玫说,我是不是很无耻。

白乐天把她的手拉到嘴边,满面深情地吻了一下,缓缓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说,老实说,我也问过自己。最后当然被我否定了。我因为爱情发狂了,你能说我是精神病吗,我没有精神病,但我确实因为爱情发狂了。你因为爱情跋山涉水,我们因为爱情结合了,这能说无耻吗?

白乐天转头朝黑暗的角落吐了一下舌头,他什么时候学会了对付女人这样一套一套的。

李玫的脸红起来,那绯红的两颊在深夜的白炽灯下,在被黑漆漆的夜色包围着的亮光聚焦点下,灿若桃花。那一刻,白乐天真的心动了,他想,要娶这个女人。

你去洗澡吧。

还早。

那我给你讲个故事。

李玫皱起了眉头,她显然不想在这样的时刻和情境中,听什么故事。她慢吞吞地说,别太长,但也别太短。

她语气里慵懒的诱人气息,又让白乐天拼命吞了几次口水。正因此,他决定把下面这个听来的故事里面的主人公改成他的一个朋友。为什么不呢,谁不会突然之间萌发出决定一生的想法呢。几个小时前,当他还猜想李玫的长相时,当他伸头缩颈地按事先的约定——穿着下午特地买回来的粉红T恤高举着上书“李玫”的接待牌——站在火车站的出口处时,他想的不过是怎样把这个女人扔上床而已。现在,他却似乎愿意和这个女人结婚。

白乐天是在出租车上听到这个故事的。

方法在网上恋爱了。那个广西的小姑娘也千山万水地跑来找他。网上的方法是一个中校退伍军官,现为宋城武警总队的政治处主任,现实中的方法只是一个退伍老兵,现在是某小区当保安。网上的方法是一个择偶条件过高所以现在一直痴痴等待命中另一半的高龄单身汉,现实中的方法是个有一个做房产销售员的妻子,并有两个儿子的过早谢顶过早被生活磨折得有些驼背的中年男人。

不管怎样,广西小姑娘来了,还带来了一万五千元,准备厮守两个月。而方法居然真的请到假与之厮守了两个月。广西小姑娘回去了,临走抱着方法哭着说,她一定还会再来,她舍不得他,她一定要不顾一切地嫁给他。后来方法开始找远在广西的小姑娘借钱,两次,理由同样,他受贿了,现正被纪委审查,要求积极退赃。他钱都花掉了,一时筹不起来。广西小姑娘很仗义,决定一定要救方法于水深火热之中,她两次一共给方法汇了四万,并安慰方法说,没什么的,她不会因为方法是个受贿犯而抛弃他,她选定了,就不会顾及这些普通人看来十恶不赦的罪行,她一定要嫁给他,不管他要不要她。方法提醒她,他已经是个受贿犯,政治前途是没有了。广西小姑娘说她不管,以此才能表明她爱他的决心,他们的幸福和政治前途一点关系也没有。方法跟朋友们吹嘘,终于,碰到了一个傻姑娘。在秋天的一个黄昏,在宋城的一个人潮汹涌的街道转口,广西小姑娘和方法遭遇了。她未有任何通知没有任何先兆令人吃惊地出现在方法面前。秋天的璀璨黄昏中,方法的脸色形同死灰。广西小姑娘怯怯地解释说,她只是想给他一个惊奇,她认为方法目前的境遇太需要惊喜,她要让方法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广西小姑娘让方法和她一起抬起头,说,你看,人生就应该像这些霞光一样绚烂。方法嘀咕着说,绚烂之后呢,就是死寂。他看到的是那些早已变成炉灰一样的密布在天边的黑云,他长久地凝视着,感到自己透不过气来。后来方法终于低下头来,逼视着广西小姑娘凶恶地说,我都这样了,你还

来干什么。广西小姑娘说,就是这样我才来的啊,相信我,我会让你的人生从头再来。方法挥挥手,及时而残忍地隔断了迎面而来的巨大柔情,说,我现在只是一个小区保安,我什么都没有了。广西小姑娘掏出一个纸盒,打开给方法看,说,你看,我带来了五万块钱,我们可以做点小生意。方法眼睛亮了起来,又逼迫自己低头沉思了一会,重新抬起头时,他的脸上布满了眼泪。他接过钱,并把广西小姑娘深深地拥在怀里。

一个月后的又一个黄昏,宋城的空气中已经潜藏着初冬的气息了。因为当晚方法说有应酬,所以广西小姑娘一个人沿着一条街,双臂紧紧抱着身体,慢悠悠地散步。在一个转口,她又看到了方法。这次,横在她面前的是四个人——方法一家子。几天后,因广西小姑娘的举报,方法被公安机关以诈骗罪逮捕。

故事讲完,白乐天对李玫说,你绝对不是精神病。方法才是,人家姑娘对他那么好。他个狗日的。他想起平日方法对他使的坏,又咬牙切齿地加了句,只有黑夜与白天颠倒的人,比如方法这样上夜班的保安,他们才可能患有精神病。不,他就是他妈的精神病。他说完开心地大笑起来,觉得十分解气。

李玫似乎无动于衷,她又看看表,说,不早了。

白乐天的情绪丝毫未受影响。他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条洁白的毛巾一一他自己的衣服从来都是丢在椅子或地板上的,装腔作势地恭敬地递给李玫,一路坏坏笑着引李玫到洗澡间。

李玫进门的一刹那,回头紧紧盯视着坏坏笑的白乐天。正在白乐天无法摆出合适表情的时候,李玫突然也坏坏笑起来,并突袭过来,用那两片性感嘴唇狠狠地咬了一下白乐天的嘴。

2

我仿佛看到了我人生的走向,就那样,她牵着我的手,慢慢走向黑夜。在黑夜里,在我们那间糊满旧报纸的房间里,她为我点亮灯火,给我烙了煎饼,把酱均匀地涂在上面,她涂得那么专心,而后,她轻悄悄地走过来,递给我,没有一句话——你要知道,这时候任何的话语都会破坏这种令人柔肠寸断的氛围——温柔地催我吃下去,像妈妈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每天我们会这样变老,在我们变老之前,当然我们会经历许多人生的磨难和波折,比如像我们前天去讨债一样,但是你要知道,她总会冲在前面,至少她会在我出门前叮嘱我别闹事,要注意安全,至少,我一看到她就觉得所有困难和痛苦都不值一提了。我们会慢慢一起变老,像鱼缸里的两条鱼。

第二天中午,白乐天缓慢地扫视方法不大的房间,企图做出更多的比喻。

方法装出醉意迷蒙的样子,拧着眉头睁大了眼睛看着白乐天。他显得很有耐心,等待着白乐天继续说下去,并不时扬扬手示意着。

白乐天仍然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他向下有力地按按手,要求方法和自己一样冷静下来,认真地说,就这样,就像这样秋天的午后,你不觉得那些纹丝不动的枝头流露出一种你理解不了的静谧之美吗,难道你不觉得此刻窗外街头那来来回回走动的人群中倾泻出一种你永远看不明白的平淡人生的幸福吗?你静下心,关掉你所有听觉官能,就那样专注地看着他们的表情,你会发现在这个城市里,你又回到了少年时光,回到了属于乡村少年的爱情理想中。她是多么符合我少年的目光啊,那时的黄昏,我经常一个人坐在田野里,坐在湖边,看着那一排排白杨树,还有那顶着破斗篷的渔船,还有那个干燥的小岛,这些你都知道的,但你不知道那时候我想些什么。我那时是多么渴望走出大山,来到城市,然后,遭遇现在这样的爱情,在来来回回走动的人群中。

方法把手中杯子使劲顿在桌子上,然后将手撑在桌子上,扬起一根手指不停地指点,他扭头半天,半晌才打出一个大大的酒嗝来。

我觉得很幸福,你不要嫉妒。白乐天鼓起勇气说。

要喝酒你就喝,不喝就滚,别在这里跟老子唧唧歪歪的。就是一场网恋而已。

起先是,但现在不是。我承认,昨天见面时我还只是想把她搞上床而已,后来不知怎么就变了。

谁变了,她还是她,你还是你。你那颗孱弱的缺少爱情滋润——哦不,缺少女人滋润——的心作怪而已。得了,别跟我提什么爱情。

说不好,你知道,爱情的转变总是让人言不由衷。

省省吧,我姑且就信你现在的感觉,但要等几天,你没再转变过来,我才信你的狗屁爱情。

你要知道,爱情来之不易,我……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方法大声吼叫起来,仿佛他曾经受到某位姑娘的爱情伤害,现在面对别人的幸福满心嫉妒和愤怒之火。对了,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你肯定又和她提到我了吧。

这当然,白乐天得意地笑起来,你再一次成为我的主人公。

方法罚了白乐天一杯酒,突然来了兴致,说,你说她曾经问你她是不是精神病。

是啊。你认为?

方法挥挥手说,你已经圆满解决了这个问题,我只是要给你分析一下她来宋城的原因。

白乐天不屑一闻,但看看方法即将暴怒的样子,很勉强地做出洗耳恭听状。

方法说,据我仔细考究,原因莫过三种。

一,她是逃犯或在逃婚。反正她在逃。她要离开某个城市,就像我们以前有时为了躲债突然逃离一个城市一样。逃已经成为我们这个社会的一个常态,它不仅显得决绝,而且潇洒。说好听点,就是玩失踪。不是逃这就是逃那,逃避一段纠缠不清的感情也好,仅仅为了逃避一时的不良情绪也罢,反正你已经成为一个收留者,或者可以说,收留犯。你收留的是某个城市容纳不下的东西。

白乐天高举起杯子,找方法干酒,见他不理睬,就准备一个人喝,却被方法迅速地夺过来,轻轻放在桌上。

二,她其实一直在各个城市流浪,无所事事,但始终抱持一个目的,寻求刺激。这又是我们这个病态社会的一个常态。你不觉得她关于精神病的说法是那么老道吗,你不觉得当时你一直处于被动防守的地位吗,你完全被她掌控了,当然是现在更是。我也喜欢刺激,你不喜欢吗。到一个陌生的城市,被一个陌生人从火车站接到家里,然后虚无缥缈地聊上一段或荤或素的话,然后在一个陌生城市的陌生夜里上了一个陌生人的床。绝对刺激。来,喝酒。

白乐天看上去置若罔闻,但极力做出各种不予认可的表情。一种复杂的笑意缓慢地从方法嘴角爬出来,一分钟后才漾开在脸上,他说,想不想听第三种可能?

白乐天摊开双手,学着方法的口气说,你想说,我似乎就必须得听。

三,钱。敲诈或者诈骗。其实就这么简单,我需要郑重声明,这也是我们这个社会的一个常态。

白乐天说,完了?

方法很肯定地点点头,完了。

白乐天闭上眼睛,想了半天说,可是,我只感觉到了幸福。

3

用方法的话说,如果你把婚姻看成天堂,那么你注定将经历九九八十一难。

李玫开始以小屋的主妇自居,这令白乐天始料未及却又窃喜万分。当第二天傍晚白乐天严词拒绝方法一同喝几杯的邀请,一路小曲直奔家门时,他推开门的第一反应是退出去,仰头瞧着门牌,他无法相信那里面是自己离开才不到十个小时的家。当包着头巾,身穿甲胄一样大围裙的李

玫拖他进去时,他还情不自禁地用各种肢体语言表达自己的惊讶。

破旧不堪已被风化成如同干黄芦苇的一墙报纸全部被揭下来,它们已完全从这座房子里消失了。白乐天也曾有过揭掉它们重新换上新报纸的冲动,但他就像一个有依赖症的精神患者,总觉得那旧报纸掩盖之下的是肮脏无比疙瘩丛生的墙面。他就像被某件微不足道的恶性事件覆盖了整个过去生活原色的阴郁的人一样,从不敢揭开那轻飘飘的面纱,快活地吐出一口气来。

现在呈露在白乐天面前的墙面依然平整而光滑,甚至因长年被掩藏的缘故,透出略胜于头顶上方裸露墙面的一种病态的白来。白乐天感觉一如流浪数月终于彻底冲了个澡一般的清爽。他突然就爆发出立即找方法来参观的冲动,但李玫笑意吟吟地阻止了他。

李玫朝他伸出手。白乐天赶紧握上去。李玫躲开了,又倔强地伸出手来。白乐天焦急而求助地看着她。李玫轻叹了一口气,她冰冷而哀怨的眼神像火炉一样滚过白乐天的心田,轻声但有力地吐出一个字:钱。

白乐天来不及思考,赶快掏遍所有口袋,大票零头全部塞到李玫手里。事后方法诋毁这个细节时,白乐天承认当时他并未多想,但潜意识里有和方法那番话赌气的成分。

第三天黄昏摆在白乐天面前的家,非常合理地解释了钱的去向。所有的墙面已被粉刷一新,不多的家电家具全都服服帖帖地摆在了最适合它们的位置。地板被打磨得光亮无比,客厅里还多了一盆文竹,一盆吊兰,和几株梅花。阳台上随风飘曳着几件刚被清洗过的崭新男性衬衫。

李玫站在门口,做着迎宾的姿势,柔情万种地说,先生,欢迎回家。

白乐天站在客厅中央茫然四顾,他因为激动而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他露出一种憨厚和腼腆的笑容,脸像被红墨水深深浸染过一样鲜红无比,他发出一声尖叫,而后仿佛所有心劲都瞬间被激动和喜悦耗尽一样,声音萎靡地说,我一直觉得家就是睡觉的地方,原来可以这样。

这个夜晚,白乐天拉着李玫几乎逛遍了宋城的大街小巷,他把宋城所有他认为鲜美或者独特的风味小吃全部一股脑塞进李玫的嘴里。他总是满怀疼爱地责备说,刷墙本是男人的事,你怎么还亲自动手,我就是搞装修的,那东西太伤皮肤了。起先李玫还柔情蜜意地回答,家内是我的,家外才是你的。或者,我想给你惊喜。或者,你感觉幸福吗?后来,她只要一看到白乐天开口的苗头,就抓一把爆米花塞进去。白乐天还带李玫去宋城唯一的电影院看了场夜场电影,并硬拉着她去了一次宋城最高档的宾馆,因为他觉得,这个夜里说什么再也不能让那尚未干透的油漆损伤李玫的皮肤了。

每天白乐天回家,都有惊喜。整个房间在男性的粗犷气味中开始慢慢注入了女性的阴柔气息,并且始终保持着一种绝佳的契合和平衡。山南海北各式各样香气逼人的菜肴,或者某个小饰物的出现,都让白乐天幸福盈身。一天,李玫躺在白乐天怀里说,我要给你生个孩子,让他跟着你的大腿满屋子转,你天天一回家我就让他提鞋子给你换。

白乐天夜不能寐时,看着躺在身边的这个熟睡中显得那么娇美而纯真的女人,不久之前还无比陌生,但现在他却觉得他们其实早就相识,她同样生活在宋城的一个角落里,某一天,他们因为某个机缘认识了,就势在必然地走到了一起。她并非来自那座自己没有去过甚至都没听过的城市,她现在是自己的,触手可及,他要她一辈子都是自己的。他俯过身去,在那沉静而姣好的面容上深情地吻了一下。

方法对准了,一招黑虎掏心,然后拍拍手,嬉皮笑脸地观察着白乐天痛苦的表情,半天才说,没错,兄弟,你真他妈的被丘比特之箭射中了。

对白乐天沉醉于温柔乡,不再像以前一样形影不离,直到深夜时分才街头分手各自踉跄着回家的现状,方法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几乎是第四天开始,方法对白乐天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什么时候我去你家,我要见识一下那小妞的手段。

白乐天总是找借口搪塞,有时干脆装聋作哑,他很自觉没经任何暗示地就认为,现在那个家,他已经做不了主了,或者说,他早已心甘情愿不做主了。一切,得等李玫发号施令。

直至几近半个月之后一次晚餐结束尚未就寝的百无聊赖之际——白乐天从不厌烦这样的百无聊赖,不仅因为多年单身生活的习惯,更因为他觉得这样才接近平淡生活的幸福本质。但李玫似乎并不这样认为,她抱着膝盖坐在窗台上,看外面逐渐黯淡的天色和渐次亮起来的宋城灯火,可有可无地建议道,你在宋城这么多年,有不少朋友吧,我一个都没有见过呢。

白乐天从这话中体会出两种滋味。一是对远在异乡的李玫而言,她的不安全感肯定如影随形,李玫知道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朋友的意见总能左右他的思想,那么朋友的承认才是对她李玫的最终接受。就是说,李玫想被他完全接受。二是李玫白天独守空房,着实寂寞难耐,每天除了面对他一成不变的面孔接触不到第二个熟人。那么,他就有责任和义务为李玫找几个朋友。

白乐天告诫方法不准乱嚼舌头,他看着方法不以为然的神情很不安心,就甚至动用了兄弟要两肋插刀这样的言词。他其实邀请的话刚一出口就后悔了,他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了方法将是他和李玫的幸福煞星这样的想法。在宋城多年,他却实在找不到第二个自己可以邀请进家的人。他让方法带一个女性过来,他觉得这至少一举三得,既表明方法是个正经交往的男人,那么自己作为他的朋友也必定是,又可以因这个女孩的存在约束方法,让其不至于过分,当然说不定还能够让这个女孩与李玫成为朋友。

方法事后向白乐天这样解释他的选择。他早就说过,从网恋通向婚姻的天堂要经过九九八十一难的痛苦历程,那么就让这晚的聚会成为第一难吧,这才是真正地为兄弟两肋插刀。他从未相信过网恋,如果李玫真以白乐天未婚妻自居,那么她对小夭的出现就应该表现出一种女主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雍容大度,至少是一种表面上对对方根本不以为意的不卑不亢。至于散场后关起门来的争斗,那仅仅是内部矛盾,而且在中国的国情下没有人不理解,没有人会不识趣地究其本因,最终必然通过这样那样的方式自觉地或不自觉地就被时间解决了。那么,自然就不是他方法应该考虑的问题了。

方法带去的正是那个深夜从白乐天的房间里溜走并四下诋毁其成熟程度的小夭。

席间发生的一切令人不忍赘述。应该说,白乐天对此早有心理准备,由此可知,很多时候,人们甘愿去寻找一些不得不忍受的麻烦,这自然和自虐无关,仅仅出于世俗意义上交往的需要,或者说,人们不懂得一个人安安静静待在家里多么美好多么重要。事后的白乐天对整个过程已无从记忆,问及方法,后者也摆出一副无辜的神情,说当时酒都喝多了,不记得了,但又着力强调说,当然现在你应该也看出来了,我是为你好。

白乐天自然绝对不会同意这种说法。那天晚上,两人坐在床上,进行了第一次口水战,在经过对一系列莫须有的小事争执之后,李玫突然杏目圆睁地喝问,那小夭跟你什么关系?

白乐天还在盘算着虚构一种怎样合理的关

系才能瞒天过海时——令他十分意外和不解的是——这个日后可能成为他未婚妻的女人却轻易就放过了他。在忐忑不安之中,白乐天当时甚至有一种类似自虐的心境,他想李玫在这件事上纠缠不放,那至少说明她在乎他。

但现在,李玫却突然转变了话题。她嘤嘤呜呜地哭着说,我听出来了,那个叫方法的混蛋还说到了钱,我骗你什么了,我一个外乡女人,却受你们这种欺辱。我给你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像个保姆,还给你泄欲……

白乐天猛地震了一下,他觉得自己真对不住她,让她操累,还带方法那狗日的来欺负她。他抱紧颤抖着的李玫,四处寻她的嘴,想用自己的嘴堵住,以免她再说出令她自己伤心欲绝的话来。但李玫一把将他推开了。

李玫又泪眼婆娑地伸出一只手。这次白乐天明白了,怔怔地看着这只和腕上手表一样精致的手。

李玫哽咽着说,拿来啊,我就为钱怎么了。你们都猜对了。我就是只鸡,一晚上至少三百吧。我陪你多少晚,你算好,照价全付。

白乐天正茫然四顾不知如何是好时,却突然听见李玫凄绝地大叫一声,倒在了床上。

4

每个人都活在少年时代的梦想里。方法在一个阳光温暖的秋日午后所指不明地说,他双臂舒张的样子像一只慵懒的猫。

白乐天历来不喜欢玄虚的这一套,他以顶撞的语气回敬道,我追求的都是真实的。

确实,我从来没有发现你这么认真过,还如此严肃。方法毫不掩饰他的嘲讽,还刻意添加了戏谑的成分。

白乐天不予否认,但装作一点也不生气。

我真想知道,你见她的第一眼想到的是什么。他探究凝视着白乐天的神情,仿佛一位社会心理学家正不动声色地研究从一个小动物的神情里折射出来的心理,然而,他除掉面对愁眉苦脸之外别无所获。

是一见钟情?但其实按你的逻辑你们早已神交很久。还是只想撕扑上去,像只猫一样把你最原始的兽性完全发泄出来。可是,可以充当你这种欲望和力量对象的太多了。方法乐得一个人自我设问自我推翻。无疑他觉得这种方式更容易达成打击的目的。

白乐天对方法做了一个枪毙的手势。

方法扮出一副无赖的嘴脸,继续追问,你爱她什么?

你永远不会懂。

可我们一直鄙视网络恋情。

那是你的事,跟我没关系。以前是,但是谁也不能保证我改变主意。

你爱她什么?

不知道。但爱,也许所有。

你不年轻了,这些把戏并不好玩。

你很多时候冥顽不化,早告诉你这可不是什么把戏。

但你的爱很模糊,直接说吧,你就是一个糊涂蛋,连自己爱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我想得见也看得见它们,甚至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它们。但我说不出,你不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爱?

方法关切而焦虑地皱着眉头瞅了白乐天半晌,最后未置可否地缓慢摊开双手。

类似的问题方法同样问过李玫。当时,四人模拟两个家庭的戏剧终于宣告破产,方法故意在客厅里闲逛,装作流连忘返于李玫伺弄的花草之间,并刻意发出一种粗鲁的啧啧赞叹声,他还用力折揉那些精心裁剪的花草以期引起李玫的注意,或者最好直接激怒她。但李玫面对这些挑衅似乎始终不为所动。

后来,方法对正给白乐天绣杯套的李玫说,你爱他什么?

李玫只是略微抬头短促而有力地睨了他一眼,仿佛只是确认一下自己是否是所问对象,接着又低头干手中的活。

白乐天求助而无望地瞪视着方法。

方法对李玫这种不理不睬的态度显然很恼火。实在说,他并非成心闹事,他只是想帮朋友白乐天问个明白。虽然他并不知道白乐天是否已经明白需不需要明白,李玫回答出来的是否发自内心,是否切合白乐天的愿望。

方法干脆把屁股下的椅子直接拖到李玫面前。椅子划过地面发出尖利的刺耳声,使李玫再次抬起头来,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慌,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又是平静如水,或者说冷若冰霜。

白乐天也赶紧跟过去,一只手按在方法的肩头,另一只手横在李玫与方法之间的虚空中,似乎想迅速阻挡来自任何一方的突袭。他神色紧张、慌乱,像一个已经承认错误等待惩罚却又猜想不出惩罚为何物的小孩,仿佛面前这两位大人彼此商讨或攻击的片言只语瞬间即可成全或摧毁他的终生幸福。

这与你无关。李玫先发制人,语气轻飘飘不着一力,但无坚可摧。

爱不爱?

白乐天觉得方法太蛮横了,他用一种陌生而怒视的眼光寻找方法对视。但后者避而不见。

爱,你又怎样。李玫平静而不无恶意地看着方法——事后多天,白乐天依然为李玫这种一条战线上的同仇敌忾激动。

基础呢,方法依然步步紧逼。

你这是一个荒谬透顶的问题。我坐在这里就是基础,我们请你来搞家庭聚会就是基础。你还要什么。你其实是一个愚昧透顶的家伙。

虽然当时方法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但事后他坚持认为自己当初的判断没有错。李玫的这些回答,虚无缥缈,不着一力,看似华丽但空洞无比。他坚持要求白乐天听信自己,不顾白乐天嘲讽的神态而苦思冥想第二轮的考核办法。

可惜或幸运的是,方法的第二波攻击未及实施,李玫就不见了。在一个白乐天顶着细雨冲回家的初冬黄昏,代替往日暖意融融的灯光和热气腾腾的饭菜的是黑暗的房间和冰冷的桌椅。餐桌上有张字条,白乐天未及开灯就满心惶恐地借着室内朦胧的光线看完了。直到看完第二遍,他才明白个大概。

字条其实非常简短,大意是她临时接到个电话,非着急赶回去不可。非常感谢他的照顾,他让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爱情和她不曾体验过的幸福,不出意外的话,她自然会回来找他。另外,她身上的钱都花光了。处理那件急事急需用钱,未经同意,她拿走了他一万多的现金,日后定当奉还,请他见谅。

能有什么意外呢。重新回归单身生活的白乐天又开始像从前一样与方法形影不离,在一个凌晨时分的街头,白乐天醉意迷蒙地坐在大排档的长椅上,盯着吆五喝六的摇摇晃晃的人群仿佛自言自语地问。

你这个十足的蠢蛋,你为什么如此轻易相信一个陌生女人。她明显在试探你,她正在某个角落里窥视着你现在的反应呢。她在放长线钓大鱼,可怜你还这般自伤自怜自作多情。至少,有了那张字条在警察面前她可以说成是借。

陌生?你他妈的我才感到陌生呢。你把别人想得这么坏,而且还如此富有想象力。白乐天看上去怒不可遏。

然而,在白乐天的家书中确实用到了这个词。白乐天很少给家里写信,这次完全是出于慎重和让父亲答应的企图——他想让父亲不觉得突兀地看进去,有时候,看比听不容易让人焦躁——才选择了这种似乎唯一可以完整表达自己愿望的传统方式。但他的家书同样简短。

父亲大人,见字如面。来信别无他意,商讨我的婚姻大事。她对你而言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女性,甚至对我也是。我们相识于网络,相恋于网络。在此我不想也不敢丝毫隐瞒。但现在她不见了。也正是她离开的这段日子让我更加坚定了这一想法。我想她肯定不会反对。请你务必同意。她一出现,我即带回家见你,请做好相应准备。

方法对这封信嗤之以鼻,奇怪地看了白乐天良久,仿佛他眼前的这个人已经走火入魔,无药可救了。他已经不想过多废话了,只用惯常刻意做出的滑稽动作轻拍白乐天的肩膀。

然而,李玫确实不见了。整个寂寥、冰冷的冬天,她始终没有出现在白乐天的视线里。QQ上也再没有她的影踪。

春天到了。万物复苏,天地之间洋溢着一片甜香的气息。白乐天心绪越来越难以平静,他终于作出决定,去唐城寻找李玫。

按照当初QQ聊天时,李玫邀请他去看她时所给的地址,白乐天在唐城的各个角落里转悠了几天几夜,却一无所获。这个地址在唐城的地图上根本不存在,李玫似乎连同这个地址一起人间蒸发了。

最后,唐城规划局的一位即将退休的工作人员审视白乐天提供的地址半天,若有所思地盯着他问,你是台湾过来寻亲的吧,这个地址我好像听上辈老人讲过,有的,当年还是繁华的一条大街,但解放前就摧毁了,早人非物也非了。

回到宋城的白乐天对方法的调侃和攻击不置一词,方法又在凌晨时分人声鼎沸的大排档上,悠然地呷着啤酒,作出一切了然于胸的样子不无幽默地说,真就是女鬼嘛,还算有良心的女鬼,劫财劫色不劫命。

5

李玫再次出现在白乐天面前已是第二年初夏的一个黄昏。她敲开门,在白乐天复杂的神情中慢慢走进屋内,自然而满怀眷念的样子,仿佛她刚出了趟远门,历尽艰险终于平安回到家一样。她看上去变化不大,只是头发显得更加稀疏地紧贴在头上,或许是因为天热,她的嘴唇显得更薄,而且线条更加分明。一袭碎花白绿相间的连衣裙使她的步伐轻盈、飘忽,却又给人她疲累得找不着步调的感觉。白乐天注意到,在她的左臂袖口上方,有一块镶嵌上去的黑布。

李玫轻车熟路地洗漱完毕之后,嘴角露出轻浅的笑意,以一种十足的流浪汉口吻对白乐天说,你还愿意收留我吗?

白乐天随她的视线向整个房间扫视了一遍,摊开双手,既欢迎又故意无奈地说,你看,这里的一切除了脏乱,都没有什么变化。

李玫冲上去给了白乐天一个结实却并不热情洋溢的吻,说,那现在,我饿了。

方法已经回乡下老家双抢了,但白乐天知道,那是方法信手拈来专为糊弄他一人的托辞。多年来,六月末开始的暑假,作为装修的高峰期,方法都一直与白乐天一起顶着炎炎烈日奔波在宋城的大街小巷。这次方法随便编造个理由回去的原因只是带了小夭一起,却又不想白乐天也回去。用方法自己的话说,爱情不是一个男人生活的全部,所以他曾洋洋自得以高人一等的语气直言不讳地教导白乐天说,男人,跟哪个女人结婚都是无所谓的。他还不容辩驳地认为,遴选结婚对象会使婚姻无可挽回地成为一场交易,那本该是一件无比纯粹的事情,说白点,就是情欲的宣泄已经得到了法律的认可,也绝不会有道德谴责的力量在作祟。白乐天不知道方法的这席话是否原封不动地对小夭讲过,或者只是他们喝酒中间的信口开河,白乐天更无从想象,小夭听见之后的反应。但至少,白乐天承认这话也并非全无道理。在小夭恋爱的迷惘期,她还曾经差点上了他的床,如果白乐天不是白乐天,上床必成事实,而许多男人都不是白乐天,因此可以不那么露骨地说,小夭对结婚对象是经过遴选的,只是白乐天不明白,上床对小夭而言,是考察方式还是决定方式。但不管怎样,纯粹总不见得是坏事。除此以外,白乐天想不通的还有两点。一是方法为什么不愿他出现在结婚的现场,如果是因他了解小夭的底细,这至少说明这个男人内心里仍然存有不同于口头表述的对婚姻的看法。矛盾总是无处不在,又那么自然地结合在一起。另一方面,若真如方法所言,为什么他与李玫更加纯粹的结合却引来方法不留情面的反对。很多事情,不仅非三言两语所能述清,即使想理清头绪,都得假以时日,当事人的日趋成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一切期待在他人心中留下困惑的信口开河者再次信口开河。

这天晚饭时,白乐天看着李玫狼吞虎咽的样子,暗自思忖,无论以后自己与这个女人走到何种地步,眼下有两个问题绝不该问。她为什么留的是解放前就已摧毁的地址,又因何远走半载杳无音信。白乐天又若有所思地看了那块黑布几眼。

当两人又莫名其妙地重归宁静生活时,在每个夜晚白乐天下班回来,李玫忙完所有家务,一起看电视时,李玫总会不经意提及白乐天的家庭。在了解基本情况之后,李玫在一天夜里两人酣畅淋漓之尾,盛情邀请白乐天父亲来城里做客,白乐天略一沉思,答应了。

白乐天父亲在城里住了三天,就回乡下了。他此行值得一提的只有一件事,给了他认可的未来儿媳妇六千元的见面礼。老人颤颤巍巍地抖动着嘴唇,带着恳求意味地解释说,这些钱他知道确实太少,但也是自己从地里一分一分刨出来的。都是他自己的钱,没要白乐天资助一分。白乐天是个纯朴的孩子,白家虽然穷,但是一个淳朴、正派的人家。待两人亲事定下来,他自然还有更多表示。

如果说此前白乐天尚有两人中某一人是过客的想法,那么现在因为父亲的来访,他就无可选择地把李玫看成自己实质意义上的妻子了。事后方法曾对此做过一番精辟的评析,人们对自己终生幸福的考量大多数情况并非源自自己的选择,而是不相干的人插入其中的一个细节,这个细节对于插入者无足轻重,却经常被当事人放大,臆想其中的联系。也正是这种荒谬的情形将很多人推向了麻木、不知所措甚至凄惨的边缘。

从某种意义上说,确实是这种认识和情绪,让白乐天最终会以那种方式去寻找李玫。这类说法看似显得牵强,却多么符合人类的心理和这个世界的真相。

而一旦从心理层面将李玫视为自己未来的妻子,白乐天就无从选择地要求自己给李玫的每一个行为都做出合理的解释。于是,当时间推移至这年深秋的一个黄昏,两人静静坐在三楼阳台上,在白乐天充满憧憬地畅想他认为势必即将到来的婚姻生活,而李玫始终一言不发,且并不掩饰自己深锁的眉头时,白乐天终于勇敢地提出了那个令他困惑已久的问题。

为什么,他使劲抿了几次嘴,想吞咽掉语气中无法消除的怯弱,你曾经给我的地址如今只是一片废墟。他并不想为难身边的这个女人,他自认为自己提问的方式已经有意忽略掉许多东西,至少最重要的——时间,解放前就已消失——他都丝毫不提及,而且李玫的任何一种回答方式,哪怕只是片言只语,甚至只是一声轻叹或“哦”表示她已经听到这个问题,那么,这一切就过去了,他就有义务也有能力把这一切相关的疑问、困惑、甚至是怀疑都从内心里连根拔除。直接说,男人有时候和女人一样,不仅需要解释,同样需要欺骗。无论他邀请李玫前来宋城的动机多么纯粹——和一个陌生女人共同寻求刺激,如果她愿意的话,原因多么浅薄——只是因为她是一个女人,和她第一次见面时他最想干的与现在想法的极其矛盾之处,还有世俗意义上的他对这个女人了解多少——他完全可以认为,现在自己正在补救性地了解她,这一切的彷徨、犹疑与拷问都完全可以置之度外,毕竟,现在他将她当作未来的

妻子。至于,从开始到现在,这种立场的转变有没有事实依据,或者有无什么玄妙,他一时尚不能理清头绪,也许用一句从古至今永不过时的流行语来解释就最贴切不过了——人总是会被爱情冲昏头脑的。

橙黄的阳光梦幻一般地照着街道上的行人、对面房屋、窗户——玻璃上折射出千万个太阳的影子,有白乐天面前锈迹斑驳的栏杆以及李玫的手上。李玫的手像两束紧缠一起的橙黄的透明胶。有那么一瞬,白乐天仿佛觉得这样的场景自己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正当他不知所以极力在脑海里搜寻的时候,突然他又灵光一现,对似乎早已经历过的将要发生的场景感到非常的恐舆。

李玫的脸在黄昏的阳光下苍白无比,头发也像紧密缠绕的细铁丝一样覆盖在头上,两片嘴唇似乎只剩下两条并不鲜红的线条。她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喃喃自语地说,我一直在流浪,我无法在一个地方长时间安定下来。那个地方是我的故乡,但我却好像一直在寻找自己的另一个故乡。

白乐天一等李玫说完,就急不可耐地站起来——他认为所有的问题都结束了,也理应就此结束。他拉起李玫的手准备一起进屋去,不再暴露于天光之下,黄昏的阳光不仅让人觉得病恹恹的,而且还像是一副让人头晕目眩的迷药,这种不真实的阳光下诞生的所有情绪都是虚幻而虚伪的。不再暴露于天光之下那么就不必再如此大费周折地剖露心扉。对夫妻而言,无此必要,甚至对生活也不见得是好事。

李玫却长时间盯视着某一处虚空,毫无表情地说,前阵子,我妈死了。白乐天并没有太多惊讶,他略表同情地捏了捏她的手,安静地等待她继续倾诉,她却又什么都不说了。

6

在方法回宋城之后,白乐天曾有意无意地询问过以下问题一一即使他是采取编造故事的方式,仍然引起方法的警觉。

一个女人突然未有任何前兆未经任何提问地告诉你,她母亲死了,这是因为什么?白乐天仰望着天空的一角,那里乌云翻滚,像穷凶极恶的滔天巨浪一般向四下里掩杀。又是一年深秋了,当白乐天一厢情愿地以年计算人生目标的实现——或者说人生的变化时,他最终发现也许命运一直在同他开玩笑。他分秒必争,世界却似乎止步不前。最近不知从何时起因生命中的何种细节,他开始感到有一种阴郁的情绪,始终压抑着他所有的欲望。

婚姻并没有改变方法什么——有一种人,从不因外界的什么而改变,他仍然一如往常嬉皮笑脸,又刻意显得一本正经,以示他对提问者或提问的问题格外尊重,说,因为什么一点也不重要,需要去深究的是这样的说法基于何种目的。他顿了半晌,有节奏地咳嗽几声,期待唤起白乐天的关注,但立即他又急不可耐却慢吞吞显得十分慎重地说,你没有发现什么……难道?

但白乐天一直处于沉思当中,对这个侵略性的问题置若罔闻。

当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白乐天若有所思地重新提及,并意图显示当时自己并非懵懂无知而是已经有所觉察时,方法对这句话却已无任何印象。由此可以说明,旁观者对事件的本质总是会一眼洞穿,不需要理由,也无谓于结果,即使他未经考察,即使他毫无善意,即使他信口开河,但他是个旁观者,他毫无感情寄寓其中。

白乐天事后企图证明自己睿智的觉察在当时而言只不过是内心突然衍生的一丝警惕,类似于浩渺无边的海面上被投入了一粒碎石,激荡起的涟漪持续的时间没超过一秒。

在一个郊游归来的夜晚,毫无睡意的白乐天与李玫像众多冒牌城里人一样,津津乐道地探讨城市还是乡村更适合人类居住的话题,并最终一致认同乡村更好——这多半基于刚脱离农村的可笑甚至可耻的优越感和莫名其妙不经推敲的恋旧癖。其实,白乐天对此事并无主见,况且如果行动反映真实心理的话,他定是倾向于城市,但李玫不容辩驳地选择农村时,他就没有理由反对,也没有必要组织理由去说服谁了。他倒乐于承认。人是一个矛盾体,他的想法与行动即使并不南辕北辙却也不必如精密的齿轮一样切合。说到底,他不愿反对谁,自己或者李玫。

李玫脸上此时阴翳丛生,像大雨来临之前的热带雨林,她的神态看上去不知为何像一个能洞彻五百年世事的巫婆,她的语气听上去轻飘飘却字字清晰地落进白乐天的耳朵里。既然你我都认为住乡下好,我们为什么不去呢,她说,倒不如把这房子卖了呢。在白乐天未及体味或猜测个中含义来不及摆出惊愕的表情之际,就被李玫一阵绵长的咯咯笑声冲淡了。李玫在不绝于耳的笑声中,像个恋恋不舍又颇为厌恶的女主人一样缓慢地扫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此后几天内,李玫总是找准合适时机重提类似话题,甚至有一天黄昏,满身疲惫的白乐天拖着沉沉的步伐回到他自认为暖意融融情意洋溢的家时,李玫告诉他,今天她去了一家房产中介公司,下午就有意欲购房的买主前来看房,意向还不错。这一次,白乐天未经思考就拒绝了——这种想法才真正地发自内心。白乐天的拒绝方式干巴巴但一锤定音,他把李玫递过来的水一口喝干,然后把杯子顿在桌面上,目视前方说,你别想卖我的房子。

此事以后再无人提起,没有人知晓李玫从此闭口不谈的真实原因何在,但白乐天却一直耿耿于怀自己那天傍晚的态度,他认为李玫没有理由不因此受到伤害。曾经有那么几次,他小心翼翼地将话题向这上面引,但他意欲交流的对象却从未搭理,装聋作哑也好,心存计较也罢,反正几天之后,白乐天认为风波已经过去,此前的不良影响也消失殆尽了。

一个多月之后,已经转入冬季,这一年的雪下得特别早。当一个清晨白乐天醒来,看到窗外银装素裹妖娆而静谧的世界,他从床上蹦起,快速走到窗前推开窗,大呼小叫着李玫同来欣赏雪景和感受凛冽而沁人心脾的寒风时,却无任何回音。

白乐天在屋里呆坐一天,等待李玫的回来。这一天他没有出工,因为他担心李玫没带钥匙进不了家门。他看见李玫经常用的钥匙就挂在石膏钟下面摇摇晃晃(石膏钟经过李玫的修理又开始走动了)。下午,他设想了李玫遭遇种种不幸的可能,甚至打算报警。黄昏时,天色反而更亮了,饿了一天的白乐天打算去楼下吃碗马兰拉面,打开平时放钱的抽屉,却发现前天刚收回的三万多装修款也不翼而飞了。

7

方法毫不掩饰轻蔑地对白乐天说,我是个实利主义者,无论小夭跟过谁,哪怕是你白乐天,只要是以前的,我从不过问而且不会计较,她现在而且以后是我的老婆就够了。换句话说,从我准备和她结婚时可以掌控她就行了。这是我婚姻的前提条件。但是你呢。

白乐天满眼虔诚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现在只要是谈论这样的话题,哪怕是无中生有空穴来风的诟病他都甘于承受。他自认为自己的思念已经到了必须时刻挂在口头的地步了。

但方法却停住了,看着深夜幽深的街头与不远处一条阒寂的巷口默然无声。那里与近处喧闹的大排档迥然不同却又毫无不协调之感,甚至相映成趣。矛盾在很多时候也会产生美。白乐天觉得自己正像那黑暗深处的巷子,目不转睛地欣赏或艳羡地注视着几米开外的被寂寞和醉眼迷蒙

的人们充斥得拥挤不堪的大排档,呼吸着侵蚀过来的浑浊空气,安静而又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又一个平凡白天的降临。他的心情许多时候变得宁静,甚至麻木,但总是夹杂着一丝无名的他不能表达也无法宣泄的焦躁。他就像被社会推置边缘的弃儿,纵是百般渴望重新步入恐惧、惊险、五彩斑斓的生活之流中,却总不得其门而入,只有无尽期地耐心等待。

我承认。他低着头,对着自己的手微笑起来说。

你承认什么。方法以一种凌厉的眼光审视着他,一丝讥讽与诡异的笑容马上爬上他的嘴角,但尚未完全显露出来就突然消失不见了。他伸手指向白乐天的额头,在空气中不住地敲击着。醒醒吧你,他说,你承认什么,我的正确还是你的愚蠢。对李玫的逃亡我最起码有十几种以上的解释,但你现在却不愿承认任何一种。你从来没想过,你不允许自己这样做,或者你刚一设想就马上全盘否决掉了。而我,从一开始——准确地说,从她还未来宋城,你第一次跟我提及她时——我就明白了她是什么货色,我提醒过你,不止一次,有时还令你那么反感。你好像一直被什么迷惑了,你是一个搞装修的包工头,干的是体力活,经常还靠克扣业主、偷工减料赚些小钱,我们说什么都应该是一些讲求实际的人。到今天我才明白,迷惑你的不是李玫,这个李玫不出现,还有另外的千千万万个李玫在前方等着你,你势必掉入某一个李玫的圈套里。我说过,人都是活在少年时代的梦想里。你是被自己内心那种盲动、虚妄、莽撞、不择对象、华而不实的爱情给蒙蔽了,城市里的爱情是种脆弱的奢侈品,不是你我这样的农民工该追求、能追求到、消受得了的东西。务实,才是我们的生存之本。

白乐天甘心受训的模样让方法颇为自得,他骄傲地嘟起嘴唇,长饮一杯啤酒。细心地抹完嘴角的泡沫后,又准备开口教导了。

白乐天挥手止住了他,以一种沉思但却终究捉摸不透生活的语气缓慢地说,我明白了。

方法对被打断有些恼火,坏笑着追问,你明白什么了,明白她的虚假地址,在多个城市流浪,妈妈的死亡,卖房子等等都是信口开河且富有浪漫气息的圈套吗?他冷眼注视着白乐天,他已经组织好话语只等白乐天一辩解完就连珠炮似的把所有最严厉的告诫、最恶毒的诅咒全部抛出来。在他认为,挽救必须彻底,必须让被挽救之人痛彻心扉无路可退立刻顿悟。而作为朋友,他责无旁贷。

白乐天深思熟虑地说,我去报警。

8

这场谈话时隔李玫第二次失踪已一个月之久。雪日复一日地覆盖宋城几乎无限长的时间了。在宋城人的眼里,雪似乎从有了宋城那一刻起就从未在其上空片刻停止,白色已经俨然成为宋城颜色的主调,让人厌烦而麻木。其间,白乐天也采取了若干种方法寻找李玫的下落,但这一切当然注定是徒劳。在一个白雪纷飞、街头尚无行人的清晨,头戴一顶鸭舌帽的白乐天神情木然地敲开了附近一处派出所的门。

用方法极具先见之明的话说,白乐天已经走火入魔了,报警亦不过是蜕化成寻找方式之一。

接待白乐天的警察在弄清他的来意后,笑意洋洋说的一番话却令白乐天乃至方法都惊惧不已。你说的李玫我们前两天刚抓了。她就住在十里庙的一个出租屋里,是宋城户口。看来,她骗的可不是一两个人,加你至少三个了,就在前两天,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男人来报案,我们立即寻上门去,逮个正着。

白乐天瞬即情绪稳定下来,身体里一直无法排解的焦躁感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要找的女人现在就在宋城看守所里,虽然那里有一道铁门,他无法进入,她更无法走出。但她就在宋城。一种愿望极其自然地从他心底升发出来,他要帮她从那里走出来,然后带她回家。为了什么,他说不清楚,也不知道,也许确实是为了方法嗤之以鼻也惧怕至深的爱情。但这一次,他是在拯救自己的爱情了,无论对错,无论善恶。爱情的本质,本来就与这些模糊的形容词毫无关联。

白乐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四下托关系请警官吃饭。受托之人明白原委后一面讥笑他的愚蠢,一面又受一种不知名的感动驱使——或许有部分人是想看到更多的笑料,或许有部分人也想起了他们曾经幻想的却无法得到或者不敢奢求的爱情。

当警官们终于坦言,监狱里床铺也很紧张,他们犯不着和一个具有模棱两可的犯罪情节的女性为难,毕竟这些男人借钱给她时也是自愿,诈骗一说未免有些牵强,把钱还上就算完了。白乐天用东拼西凑借来的七万块钱——方法几乎是他拿刀相逼才借了两万,小夭倒是主动慷慨解囊送来一万,她泪眼婆娑地表示自己羡慕李玫有这样一个不计前嫌不计因果爱她的男人——偿还了李玫从其他男人处拿走的钱。

白乐天在看守所的门口等李玫。风裹着乱雪摧残似的砸在宋城的每个角落里,白乐天点燃一根皱巴巴的烟,神色漠然地拼命吸着。他一时间几乎都忘记了自己在这里干什么,他当然也想象不出以后会怎样,就是片刻之后,当他看到李玫时,他应该表现出一种怎样的姿态,他同样不知道。

李玫依然是出走时的那件风衣,一身的火红,和白乐天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颜色完全一样。李玫看到白乐天时,除掉怅然若失,别无表情。他们相对无言很长时间,最后李玫问,你为了什么。

这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白乐天认为。他轻笑起来,伸手温柔地抹平李玫杂乱的头发——头发更少了,也更紧地伏在头上,虽然它们的末端以一种不合时宜的姿态向四周冲突。他盯着李玫苍白得只剩下两条红线的嘴唇半天,说,回家吧。

李玫说,我是饿了。

白乐天说,回家,我给你烧好吃的。

责任编辑陈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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