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睡眠
2009-12-15闫文盛
闫文盛
单位附近的铁路线上常常有列车咆哮着通过,但速度明显地慢下来了,由于这里靠近火车站,而且属于交通要道,因此我们就免不了时时被惊扰。有时候正在与某人通话,外面突然传来轰隆隆的巨响,更兼之偶尔会有裂帛般的嘶鸣,是列车在将自己进站的消息通知站台上的守候者——这声音还会延长至十秒,十五秒,三十秒,我们便不得不停止说话,在巨大的喧哗里等待那安宁重新回归。有时候正在开会,外面的轰鸣也会不期而至,会议主持者不甘于将正在进行的陈述停顿下来,于是提高音量,对与会者重复着讲说,但是稍微走点儿神的听众仍然不知所云。有时候睡思昏沉,列车来了,它不会因为附近有一些人正沉入梦境而减去进站的某个环节,于是睡眠被打断了。
最开始的时候,每个夜晚的睡眠都是断裂的。我们在突兀的响声中醒来,用被子蒙住头,稍后才翻身睡去。这样的情景重复数次,第二天上班时面色便不太好。后来情况有变,我们从面北的宿舍里搬出去,到顶楼去睡。那里有两间屋子是朝南突出来的,阴面有一排办公室可以阻挡噪音。这下好了,我们基本上可以一觉睡到大天亮。但因为从繁杂的世界里独立出来了,早晨起床时我们不记时辰,常常睡过了头,上班迟到的事情便时有发生。被领导数说了几次后我们才慢慢改正过来。到了周末,因为心中无事复又大睡特睡,反正身在高处,似乎不属于凡尘,所以早晨不起床,不吃早餐,直接睡到大中午才下楼几成定例。下楼时眼角的睡意还没有彻底被清除,遇到单位里过来值班的人,就打个哈哈过去。他们嘀咕着说,心宽体胖,小心这样睡下去会早早地发福。但是这警告尚未解除,单位里因为有新的员工进来,重新调整宿舍,我们数番争取未果,就再度搬了下来。夜里的列车长鸣又开始充斥我们的梦境了。
这一次我们在楼下住宿的时间之长,达两年之久。几间宿舍是并排的,木头窗子都很旧了,隔音效果很差,又因为正对着五十米外的铁路线,所以声音愈演愈烈,渐至成了灾难。单位左近是一个中型煤炭发运站,运煤的车皮常常从这里经过,窗棂上便布满了煤尘,隔周清理一次,但丝毫不起作用,不出三五日,便又恢复原样了。我们如同生活在一个黑色煤尘的世界里。睡觉的时候我们关紧窗户,拉上厚厚的窗帘,这样外面的声音似乎可以略微减轻,但刚刚搬下来的时候我们仍然不适应,那断裂的梦境成了难以回避的难题。我们夜间打牌、下棋、玩电脑游戏,使自己变得异常困倦了才去睡,可是头刚沾枕头,就有列车嘶叫着从远方来了。这声音是从小里一点点变大的,到后来就震耳欲聋了。列车压迫铁轨的声音给地面带来震动,像一次次小型地震似的。那时候我们常常担心屋子的顶壁会禁不住这震动,以至有灰尘脱落,甚至还设想过这屋子会坍塌。幸好这担心没有成为事实,到后来,就连想都不去想了。
然而我们开始觉得自己的思想可笑,是与实际的生活丝毫不搭边的矫情在作怪。半夜里,我们再度被惊醒,尽管这惊动是在片刻里发生,差不多只有一到两分钟的时间,可是若要再次入眠,就要费一番折腾。我们在床上睁着眼睛,仔细地聆听那下一次惊动将会在什么时候来临。这中间的间隔有时很长,我们的耐心已经一点点地失去了,困倦再次袭来,到后来就又一次睡着了;有时这间隔却很短,我们甚至来不及把眼睛合上,那轰鸣声就开始出现,“隆隆隆”的巨响自东边响起,一点点地向着我们所在的方向逼近。我们在躺着时感觉到外物的重压,就干脆直着身子坐起来,在静静地等候那列车过去。如此这般,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们的睡眠质量急速下降。有同事在这里住了不多几日,因为实在受不了这环境的脏、乱、差,就搬迁出去了。他们的住所离单位之远,几乎成了另外的世界。于是,我们仍旧留守的几人,在这里一直忍耐,要慢慢地习惯,直至终于视列车的轰响为无声无息。这是一个无法复述的历程,因为个人的情况不同,对策不同,时间有快慢长短,只是结果却大同小异,我们都能够在这样的环境里一夜夜睡去,直到次日凌晨醒来,精神抖擞地开始新的一天。
两年下来,就在这样的睡眠中,我们的心思似乎归于平静。所有的甘心与不甘,就在长长的日子里隐没。我们最后变成了什么样子,因为时间不会退缩,已经无法比较。年长我六岁的来自邻县的一位同事在两年后结婚,娶了当地的一位姑娘。紧接着他全数借款购房,然后在一个夜晚悄悄地从这里搬迁出去。剩下来的几位,一个坚持单身至今,并且扬言终身不嫁。算起来,她已经三十四五岁,后来随着公司迁走而在外面租房独居。另一个比我还小一岁,在我离开的第二年成家。这是在2002年,我二十四岁,他二十三。虽然符合结婚年龄,但在我看来,明显偏早了些。他的妻子比他还要小两岁,但个子似乎比他略高。我们昔日都为同事,彼此还算熟识。当时我在南方,没有参加他们的婚礼,让在县城的妹妹捎去了礼钱。数年之后我们再见面时,他一点儿变化都没有,像个小孩子,只是他的妻子变得成熟了许多,甚至,看起来已经有一点老气。这是当地一个什么局长的女公子,但她大方、稳重,不见得有多娇气。后来回想起来,才觉得幸好我当时已经辞职离开,否则面对他们的婚事,我不伤感才怪。
关于睡觉一事,我们已经考虑得过多,孤身入眠代表着个人世界的不完整,甚至可以说是落魄。我的同事们都慌里慌张地结婚,估计考虑最多的应该就是这一点。我们的单位也鼓励他们结婚,新建的单位宿舍区为他们保留了一个个小套房,崭新的高档住宅,位于城市北面,不仅交通便利,而且各项服务都还不错。至于房价,可以比市场价下浮30%左右。我记得购买顶楼一套60多平米的房子,只要能拿出5.5万元就可以到手。这在多年后的今天看来,实在是太便宜了。即便在当时,我们也不能不说单位的考虑极其人性化。不言而喻,新房子在当时引起了多数人的青睐。他们谈婚论嫁,随之购买新房,大有扎根当地的嫌疑。而起初我们都设想着把这个地方作为暂居地,一旦有合适的机会就跳槽离开。这个城市显然太小了,它不足以让我们安下心来,终老于此。可是,事物的变化让我们触目惊心,短短两年间,年龄的增长、事业的停滞不前都成了理想浓缩的借口。就在同事们筹备人生的大事之时,我连根拔起,远去他乡。理论上讲,是因为小地方的氛围对自己的发展有了限制,另一个原因却才是最真实的,就是我突然发现独身年代如此浩瀚而漫长,在列车的轰鸣声中沉睡的神经开始感到不安,我有些不堪其重。
屈指一算,在单位里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至今已逾六年。然而记忆如此庞杂无序,简直不能回首。六年中各位同事的命运变迁我难以尽述,而且自从我莽撞地离开,彼此的联系越来越少。2004年春,我回去一次,碰到几位旧同事。其中年长我六岁的那位已经为人父,生有一小女,该叫我叔叔吧。因为来去匆匆,仅仅逗留了两三个小时我便仓促离去,因此无缘得见。在此期间他的事情渐渐多起来,炒股票、给外贸公司搞翻译,忙得不亦乐乎。事隔数年,他当时的处境我
才能领会。可是时间紧促,我们没有来得及交流,而且,看得出来,他显然没有兴致和我这个未婚青年谈这些。仅此一点,让我又感叹,又自卑。而在此前,我们同住公司的四五人,每逢夜晚降临,只要无社交行动,便齐聚一处,谈古论今,说三道四,喝酒骂娘,粗言俚语,可谓无所不用其极。然而两三年可以把一个人改造成辛勤的丈夫、称职的父亲,还可以彻头彻尾地改变他的话语方向。我几次试探着谈起在外面的工作种种,都因为他的不应对而无法进行下去。突然想起1998年,他二十六岁,刚刚从湖南回来,血气方刚,大义凛然,谈论外面的世界,完全一副胸有成竹的过来人模样。现在的情形是,他的变化已经水到渠成,变成了世界偶然性中的一个必然。他看起来踏实、稳重,可以托付。我的样子,还是有些幼稚,不被接受。明白了这一点,我觉得难堪。这一年,他三十二岁,我二十六。他昔年意气飞扬的样子,恰好与此刻的我形成一个转换。我刚刚从外面回来,怎么看这个旧单位,怎么觉得不顺眼。然而我不能够将自己的心思表达出来,因为外面的世界尚且不属于我。我只是处于一个尴尬的夹缝里。
这一夜,隔着一条铁路线,就在对面的宾馆里住宿。
其实离旧单位并不远,离我的旧同事们也不远。他们散落的这个城市是如此之小,以至于在一种反复的叙述中,使我心里的优越感慢慢加重了。2002年成婚的那位小同事离我所住的宾馆如此之近,估计步行五分钟就可以过来了。我的那位单身的女同事也应该回到宿舍里了,我站在宾馆的窗户前,甚至可以看到她房间里的灯已经一点点地亮起来。她房里的窗帘很厚,像一个巨大的屏幕似的,把她与外面的世界彻底地隔开。而另一位在我们单位小区成功购房的同事显然应该得到我的仰视了,因为他在购房后不久就被提升,听说后来连车的问题都解决了。
我坐在电话机前,拨了好几个数字,然后又把电话放下了。我实在想不起来这一次冒昧的出现是怎么形成的,我在省城流浪的新生活同这旧有的一切还有什么关联。如果说两年前我离开的时候还曾经依依惜别的话,那在这个突然出现的夜晚面前,仅存的那点儿心思早都被一种摸不着边的空虚感取代了。我设想我打出这个电话后会惊动的某某人。他们或许正在厨房里做饭,或许刚刚看完一场球赛,正在为中国队的失常表现品头论足,或许,他们刚刚洗了澡,甚至,他们已经准备做爱了,因为一个突然响起来的电话而变得兴味索然。作为肇事者,我肯定难辞其咎。他们在闪烁其词,而我因为猜疑变得心事重重……这是多么糟糕的局面。想来想去,我似乎只可以把电话打给那个单身的女同事了。或许只有她还会理解我在这一刻里真正的处境。我突然觉得自己一点儿都不强大,简直有点儿琐碎和婆婆妈妈了。可是假如,我说的是假如,她可能已经改变了自己的初衷,因为厌倦了日复一日的孤独而带回了男友,这是极有可能的。真是这样的话,那我的这个夜间电话或许会破坏他们的关系,我的这个女同事会觉得我是在骚扰她,更有甚者,她会觉得我心术不正,或者对她怀有不可告人的企图。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就是有理也说不清了。我的坏名声会在旧单位里流传开来,那么今后只要我出现在那里,就会有人对着我的背影指指点点,把我看做蝇营狗苟之辈、鸡鸣狗盗之徒。如果发生这种情况,那我还有何面目再次出现在这里呢?
我很可能用一个电话就把自己与这个旧单位的一点儿关系彻底葬送了。
想通了这一点,我就死心了。因为时间已经不早,快到十点了,我打开电视机,躺在床上准备睡了。前面我已经说过,这个宾馆靠近铁路线,在我的想象中,我的睡眠多半会再次受到火车的惊扰。尽管六年前我已经习惯了在列车的伴奏中入眠,可岁月蹉跎,我离开这里已久,谁知道时间把我变成了什么样子?况且,对于睡眠之事,我一直毫无把握。估计要安睡的夜晚常是噩梦连连,设想中的失眠之夜却会睡得极其安稳。这一次,我躺在床上后一直准备着聆听火车的轰鸣声,它的声音遥远、沉重,像历史的序曲,又像友人在远方柔缓的低吟。可是我费了很大的劲还是听不清楚火车什么时候抵达,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整整一个夜晚,我不时被一种陈旧的惯性惊动,可这种惯性毫无作用。直到曙光初现,黎明到来,我从床铺上起身,走到窗户前把窗子推开,才看到一列运煤车缓缓地从煤炭集运站里驶出来。它在晨光中发出一声久违的长鸣,余音不绝如缕,如同我所经过的岁岁光阴。我带着惊诧的神色拉动了一下窗户,却觉得吃力,再看一下,终于发现玻璃是双层。加厚的。
这下子终于放心了,我带着疲惫的肉身人梦。梦中的岁月是宁静的。
窗子外面,万物萌生,阳光灿烂。
责任编辑白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