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座
2009-12-15李来兵
李来兵
满满当当是七十一张桌子。每排七张,十排。那张桌子不在第一排,也不在最后那排,是第一排的前边。焦老师说零排,孟老师认可。焦老师是数学老师,教语文的孟老师才是班主任。零排的位置与讲台平行,在南面靠窗户的地方,孟老师想都没想,就说这可是个雅座,这回表示认可的是焦老师。
雅座虽雅,可没有大作用。平常放放杂物,放了杂物觉得碍观瞻,就不放了,打扫的时候是要打扫到的,毕竟班里就这么一张空桌子;又因为只有一张,在班里派不上它总觉是个可惜。主意也不是他们想的,是他们出去参观了一回,从别的学校活学活用。现在的孩子不能打,不能骂,惩治他们总要有个办法:到雅座上来。
第一个坐雅座的是廖小沙。廖小沙又高又大,在班里从三年级到五年级一直坐最后一排。他大是大,不该戏逗前面的小的,戏逗就戏逗,不该上课下课都戏逗。孟老师把他请上了雅座,按住并晃晃他的头,说,廖小沙,这可是雅座,你是全班第一个坐雅座的,荣耀呀。廖小沙也晃头,孟老师一下给晃了个趔趄。孟老师穿着高跟鞋,跟儿当下给崴了,脚没怎么崴是她扶了一把讲台。这件事把孟老师弄得很狼狈,鞋是新买的,要不要廖小沙的家长来勘验“罪证”,主要是赔付,孟老师觉得应该和焦老师商量商量。焦老师那时候已经在偷偷爱着孟老师了,但是孟老师不知道。
下了课,回到教研室,焦老师让孟老师坐进椅子里,他蹲着,小心地拿起孟老师的脚,观察那只皮鞋的受损情况:
“你喜欢水晶鞋?粉色的这种?”
“觉得好看就买了。”孟老师啊呀了一声,焦老师的动作虽然轻,她的脚也受不了。
焦老师就赶紧收了笑,用另一只手摇摇裂开的跟儿,说要是到钉鞋匠那儿粘粘还是能的,正好齐跟儿断。“现在的鞋,都什么质量?”
“我问你让不让廖小沙家赔?”孟老师的声音显然有点大,大过了,才发觉了大。这是什么意思?孟老师问自己,这一问,她脸红了。在家里,对老公,急了,她也顶多这么气壮山河。
焦老师使劲点着头:“让他家长来,得让他家长来。”实际上,他另有一番话,但那番话目前显然使不上。他把孟老师的鞋脱了,还想脱她的袜子,孟老师不让,这教研室也不止他们两个。
焦老师就在她脚踝处虚按了一下,然后咚咚跑下去了。
一会儿,他拿来一瓶紫药水,和孟老师说这节课她就在教研室呆着,课他调了。孟老师想说什么,没说上来。
上课前,焦老师把廖小沙叫到楼梯口。廖小沙的家庭情况他略有所知,他爸是个杀猪的,在农贸市场有个门市。他和老廖买过猪肉,但没提自己是廖小沙的数学老师。
这刻,焦老师脑中又闪现出老廖在砂石上磨刀霍霍,对每一个进去的人都不屑一顾的眼神。廖小沙本人,也不比他爸矮多少。
焦老师说:“小沙,这节换数学课了,知道为什么?”
廖小沙说:“知道。”
“为什么?”
“她按我的头!”廖小沙的声音爆发似的冲出来,把上下楼道的同学都惊着了。焦老师挥挥手,走你们的,你们走你们的。他怕廖小沙的虎狼吼再惊着人,主要是惊动房间里的孟老师,想拉他到操场,看看表,时间不够。
焦老师掏了一支烟,这表示接下来的气氛必定很舒缓。
“孟老师按你的头,是不对……”焦老师仰头把烟雾吹到身后,“这么说吧,你按过那些小同学的头没?有一次,我见你挟着李阳的脑袋,从操场那边一直走到这边,他高兴吗?”
“我们那是玩!”廖小沙的声音仍然很强硬。
“可我看到,他可不喜欢和你那样玩,他想挣脱,你根本挟着他不放。”
廖小沙头漾了漾,终于低了一下。
“下午让你爸来一趟学校。”焦老师这才掐灭了烟头。
下午,焦老师比平时早到了半小时。他觉得,和老廖开始的接触一定要是他,而不能让孟老师。进了教研室,才见孟老师已经先他来了,正支在桌前打盹。孟老师说中午她没做饭,也没回家,在学校外边的削面馆对付着吃了碗面。但焦老师看到她把袜子换了,原来的白袜子成了一双黑的,不用猜,她把紫药水敷上了。
为了下午,焦老师中午还喝了几杯酒,他怕孟老师闻到他的酒味,没敢在她跟前坐,“好点没?”
“好点了。”孟老师笑笑,说谢谢你,紫药水从哪儿买的?
焦老师就怕她问这个,谎说回家取的。他的家倒也不远。幸好孟老师再没说什么,她在抽屉里平常就备着一双网球鞋,现在她把鞋也换了,网球鞋是平跟儿,站起来,裤腿有些拖地,人一下少了种利落。
她拿出抽屉里的水晶鞋,摆在桌子上,一眨不眨盯着,眼神有点落寞的。
鞋没作任何处理,这表明她索赔的决心还是很大。
坐在沙发上的焦老师一激动,说,孟老师,我把你的课调在下午第一节了,你赶紧备课,要上课了。
孟老师没说备不备课,说,那你呢?随着这句问,是让焦老师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一个眼神。
焦老师下楼的时候,胸口鼓鼓囊囊,给那眼神撑得满满的。
实际上,他装着一盒烟,和孟老师说谎那是和孟老师说谎,但他必须向校外的小卖部走去。他还没到小卖部,就遇到一个人在向门房打听他。看这人的打扮,他知道这就是老廖了。
老廖的打扮是一身油光光的衣裳,腰上别着个狭长的钱夹子,头发乱糟糟的,目光很生猛。焦老师说他就是焦老师的时候,他看到老廖的眼睛像玻璃球挥洒过一缕阳光。
他们就在小卖部后边的那条巷子口站了会儿。焦老师掏出那盒烟,要拆,老廖一把按住了他,老廖很切实际地笑笑,走进了小卖部,再出来,他手里多了盒软中华。焦老师的是芙蓉王。老廖也没拆烟,直接就把软中华塞进了焦老师的兜里,他还是笑。
焦老师一和人说话就想抽烟,他把手放在兜里,揣摩应该拆软中华还是芙蓉王。老廖手疾眼快,马上从钱夹子提出一盒烟,是他平常抽的,红梅。他筛筛烟盒,让焦老师自己取一根,他的手也油。
老廖说:“幸会焦老师了,第一回见。其实早该过来看看你,嗨,瞎忙。”
焦老师也笑:“孟老师才是班主任,我是小沙的数学老师。孟老师你见过了吗?”
“没见过,听说是个女的,多大了,结婚没?”
焦老师觉得老廖这句“多大了,结婚没”问得真有意思,“人家孩子都上幼儿园了。”他突然有些悻悻。
焦老师说:“小沙回去没和你说什么?”
“说把老师腰闪了。”老廖伸出手,想摸摸焦老师的腰,又觉得不妥,把手搓搓,缩了回去,“老师你说,你的腰闪得厉害不厉害?我就知道,那小子在哪儿都不是个省油的灯!”
“不是我的腰闪了,是孟老师,也不是闪腰……”焦老师不知话到嘴边怎么这么乱,他咳嗽一声,镇定了镇定,“是孟老师,她的脚给崴了,主要是鞋,鞋跟儿给折断了。”
“那他怎么说是闪腰?”老廖的眼睛又一大,焦老师立即觉得背上冷飕飕的,像给抵了把杀猪刀。
实际,老廖的眼神针对的是他儿子廖小沙。他噌噌就往教学楼蹿上去,边走边说,我让你个兔崽子说胡话,我让你个兔崽子说胡话。焦老师上去把他拦住了。
焦老师想这话怎么跟老廖交待,他现在还不清楚,老廖是否知道廖小沙给坐了雅座。廖小沙坐雅座,老廖又会作何反应,这可是最丢人的一种惩罚。
“老廖……”焦老师摸索着拆那盒软中华的时候,觉得手指头的肉都疼,“准确说,小沙还是个好孩子……我们都在考虑是不是让他当劳动委员。”
“焦老师这话里有话,他把孟老师的腰闪坏了?”老廖推着焦老师的那支中华烟。焦老师说拆都拆了。
“不是孟老师的腰。”他说。
“对了,鞋跟儿。”老廖敲打自己,说看我这猪脑子。
“小沙在班里特别爱劳动,他还帮别的同学修桌子钉板凳。”焦老师说,“这样的学生,他当劳动委员众望所归,你说呢老廖?”
“那小子,就是有股蛮力。”老廖嘿嘿的,看起来,焦老师的话是有效的。
“但一个人不可能完美,”焦老师咝咝吸着,好烟的味道不但淡还香,“所以,我们把他请到了雅座;但人总是可以改过的,所以,他不会一直就在雅座上坐下去。”
“焦老师说什么?”
“小沙现在在班里坐着雅座。”
“特殊的一个座?”
“特殊。”
“这么说他不在最后一排了?你们不知道他坐谁前面挡谁。”
“他也不在谁前面。”焦老师又拔了根烟,把烟揉了个洞,直接插在先前那个烟蒂上。
老廖眨着眼,“想不出了,这是什么座,摆在哪儿?”
“雅座。”焦老师咧了一下嘴,有些哭笑不得。
“学校成饭店了?”老廖还是想不明白,他现在急于想见识见识这个“雅座”。
“雅座是个说法,”焦老师又拦了他一下,他不懂自己怎会说话这么糟糕,很下了一下决心,“实际上,这个座就是留给那些不听话的学生。”
“那小子!又犯什么事了?看我不敲断他的腿!”老廖又激动了起来,焦老师不得不用双手压住他。
“实际上就一回事,”焦老师琢磨着这其中的逻辑,“小沙因为表现得不够完美,总是对那些小同学不礼貌,给孟老师请到了雅座,就在孟老师请的过程,小沙把孟老师晃了一下……”
“孟老师的腰给晃闪了?”
“是她的鞋。”
现在,摆在老廖面前的就是那双给折断跟儿的鞋。老廖想伸出手摸一摸,一看自己的手,又缩了回去。鞋支在阳光下,把他的脸照得一片晶亮。
老廖什么都不说了,从钱夹子里翻出了一叠钱,焦老师暗暗看看,有五百。老廖把钱放在一张报纸上,推着报纸移到孟老师跟前。“孟老师,你这鞋贵贱也只能赔你这么多。”
孟老师立即惊叫着,说不用赔不用赔呀,不就是断了个跟儿,我到修鞋匠那儿修修就行了。
老廖说那不行,损坏公物都有个赔,况且这是私物,况且,你的腰……焦老师在旁边笑嘻嘻更正他说,是孟老师的脚,她的脚给崴了一下。
“脚也没事!”孟老师又小声惊叫一下。
“实事求是,孟老师。”焦老师带着些微责怪说。
“对,没什么大事,不妨事。你们看——”她脚尖指地,左右揉动了揉动,“不妨事吧?”
焦老师可是看到她真的没实事求是,揉脚的时候,她的鼻梁都簇起了花。
“没事好,没事好。”老廖依然乐呵呵的,“幸会孟老师了,第一回见,觉得像我一个亲戚。”
孟老师笑着:“真的呀?”
“可不是。”老廖朝天吁了一口,他的神情,好像那个亲戚就在他遇到的地方。
低下头,老廖说:“老师,反正这鞋你也不能穿了,我收着,回去当个提醒,要那小子天天看着,天天向上?”
两个老师都笑了,这老廖,还是个幽默人。
老廖又说:“雅座我从门缝看了看,好!对付廖小沙这样不听话的,就得这样,他啥时候不听话,你们就啥时候把他提溜到那,就说我说的。”
焦老师说:“老廖你可真通情达理。我们怕的就是家长不理解不支持,你说现在的孩子,打不能打,骂不能骂的。”
“那不行!该打该骂还得打骂。他就是块生铁,你们不打骂,我都没时间打骂他。就说这也是我说的。”
焦老师笑着,“好好好。”
老廖用报纸包着那双粉水晶鞋走了,焦老师长舒口气,“这老廖,不打不相识,还是个怪有意思的人。”
孟老师拨拉着那五张沾了好多油印的票子,叹说:“看看,和学生家长搞成什么关系了?”
焦老师说:“正奇怪这事呢,鞋他拿回去也是个废品。”
孟老师说:“他要不拿那鞋,绝不敢要他这钱。”她的脸色、心理终于有了一个平衡,“不过哪用得了五百这么多,你说我该不该让廖小沙给退回去三百,我那鞋二百买的。”
“那三百就当精神损失吧,况且还有你的脚……”说到这儿,焦老师从沙发上漾了起来,赶紧去找孟老师的脚,她刚才那一皱眉,他一直搁在心里呢。
孟老师又买了一双水晶鞋,粉的。孟老师咯噔咯噔地走上讲台,环顾一下四周,主要是环顾那个雅座,雅座现在是空的。那天后,廖小沙就坐回了原位。空的雅座让她心里也不踏实,孟老师又想焦老师了,想请教请教他,是不是把这个座搬过。
孟老师瞅了瞅远处的廖小沙,廖小沙双手背在背后,昂首挺胸。那三百块钱她到底没给廖小沙,也许焦老师的说法是对的,精神损失。不过孟老师有个问题,廖小沙知不知道他爸老廖赔过她五百块钱。这五百确实有些狠。
“看廖小沙那样子,他爸根本就没对他说。”这天正好是教师节,学校组织全体教职工上饭店聚餐,孟老师本来是想叫住廖小沙谈谈的,校长在楼下不停向她招手,让她赶紧跟上。
吃饭的时候,孟老师故意挨住焦老师,她不怎么敢大声,边往嘴里填一筷子鱼香肉丝,边用眼角扫焦老师。
“他才不会说,”焦老师举着高脚杯,细细观察这高脚杯的造型,这显得那事很像是只有两个人的秘密,“他说了,在孩子心里留下什么影响?造成什么后果?”
“什么‘什么后果?”
“孟老师,父母也是孩子的老师,这你懂。”
“但我总觉愧得慌……”孟老师发现自己还含着鱼香肉丝,根本没嚼一下。
“他家是有钱人。”焦老师略微倾斜过一点身子,他闻到了孟老师头发深处散发出的香气,“这红酒真不错,喝了还养颜,你也喝口?”
孟老师期期艾艾的,好多同事都过来碰杯,女人举着高脚杯的确很优雅。她喝过一两口,再喝就顺畅多了。
孟老师和焦老师重重碰了一下。
“老廖塞给我一盒软中华,软中华,你问校长他抽过几根这烟?”人们吵吵闹闹,你来我往地凑趣,也是酒高了,焦老师不再那么自我压抑,“不怕你笑话,那烟我每天只抽一根,就一根,觉得这天没白活。”焦老师笑起来,两边居然各有一个小酒窝。
“要是让你天天软中华,还不美得你?”孟老师没想到老廖一出手,就是软中华,“这老廖也真是有钱啊。”
“那么大个肉铺子。”焦老师又想和孟老师碰杯了,“孟老师,你想没想过一个问题,老廖的烟啊、钱啊也不是白供应咱们。”
“怎么说?”孟老师紧紧盯住焦老师的那两个酒窝,好像很怕它们一闪失就没了。男人长个酒窝也真是好看。
“你想,”焦老师说,“这样的话,他就和咱们认识了,认识咱们也没什么;关键是,他家学生不
再受那顿憋屈了。”
“你说雅座?”
“雅座。”
“中华烟和五百块钱等于,老廖拿钱和中华烟,减去廖小沙坐雅座。如果把这个公式反过来推理,你会得出什么结论?”
这些公式可真恼人。孟老师揉了揉鬓角,好一阵才似乎辨清:
“雅座等于中华烟和钱?”
“连他们每一个都能很快换算过来,”焦老师的脸被酒涨得红腾腾的,他左右看看,拉孟老师走到廊亭,廊亭里有很多一对一对的,但没一对是他们老师,“那雅座你发现没,是棵‘摇钱树。”
“焦辉,你俗不俗!”孟老师一直被他扯着袖子,她这个时候挣扎了一下,她的目光一触到那些一对一对的,又不很想挣扎了。大厅里从进来就有个小姑娘在弹琴,这一刻的曲子是《秋日私语》。
焦老师干脆把她扯进了沙发里,沙发使望过去的那一对对的变得密集,空灵的乐声在寂静的大厅像雾像雨又像风。
“孟戈,你喜欢这样的生活吗,轻歌曼舞,柳绿花红;可这样的生活毋庸置疑,是那东西堆出来的。”
“你把我当学生?”
“人在好多时候都是学生,”焦老师看了看杯底残剩的红酒,在昏暗的光线下,它红得特别深沉,“只有生活才是我们真正的老师。”
吃过饭后,校长挥着手说,下午放半天假,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不过腰包自己掏,学校就这顿饭的能力。之后他一个人踉踉跄跄着跌出门去。
几个女老师站在一起,筹划着上趟商场,男老师也是一拨一拨,有几个要去麻将馆,有几个嚷着:“走,洗桑拿。”
“你打算干啥去?”焦老师问孟老师。
“想不出。”孟老师看了一眼焦老师,“你呢?”
焦老师总觉得和孟老师今天还不能结束,现在,他有些后悔出来时间长了,最后再没喝些酒,桌子已经散了。
“你先说你干什么。”
“不想回家,回去也是躺着,躺着也睡不着。”
“我领你去一个地方?”焦老师胸腔有什么一浪高过一浪。
“什么地方?”
孟老师没想到焦老师会带她到那地方。到过那地方,她才觉得这学校是小的,讲台也是小的,而原来,她从没这么觉得过。钱当然是焦老师花的,不管什么时候,如果男女出行,要是让女人掏钱,都会很没道理。但孟老师想,一定得把那钱还了焦老师,那钱真是不少,200多块呢,一双水晶鞋。
“你别老提钱的事!”焦老师好像很生气,好像那个“钱”字还没从孟老师嘴里努出来,他就生气了。
“提钱羞耻吗?”
“那当然,那要看这钱什么性质,是欢欣鼓舞大快人心的,还是窝囊吧唧的。”
“你这钱什么性质呢?”孟老师不知焦老师怎么一下学会这么多成语,不过那个“窝囊吧唧”,可说不上是不是成语。
“欢欣鼓舞的,大快人心的。”焦老师挺了一下胸。
孟老师先前上课,眼睛中全是“意境”,那样的眼神看起来是笼统的,她的眼中没有具体的谁。现在,她明显觉到自己的目光精准了。她在每个学生的脸上找“深度”,他们对她所讲的沉迷的深度。孟老师忽然停了讲,把目光拾起来:“贾素芳,早晨没吃饭?”学生们就赶紧左回头右回头地找贾素芳。他们好像都不太习惯孟老师这种叫法,很迷怔了一下,然后才聚焦在廖小沙前边的“西贝素芳”身上。
贾素芳哆嗦了一下,头擦着桌子,赶紧收拾嘴上的,同时双手背到桌后,东西还没递给廖小沙,就让孟老师半路截获了。
是一袋锅巴。
廖小沙站起来说:“报告老师,是西贝素芳硬要我藏她的锅巴。”
孟老师按按手,示意他坐下,“这我看得出。她穷极之下。”廖小沙听不懂“穷极”,老师的神情他能领略得了,嘴一龇,笑得很安慰。
孟老师又把贾素芳提了一下,提起来,“你是属老鼠的?吃饭要在吃饭的时候,这是吃饭的时候?”
贾素芳的嘴角还巴结着不少锅巴粒,她想伸舌头舔进去,老师站在跟前,一动不敢动。她在心里很讨厌廖小沙那样说,还是邻居呢,出卖她。因此,孟老师让她到雅座上去的时候,她所有的怨恨还是指着廖小沙。
众目所瞩,西贝素芳在雅座再也不敢吃零食了。
往前放学,贾素芳总是和廖小沙相跟着回家,不管他有多老大不情愿。廖小沙也是记着他爸老廖的叮嘱,才那么一前一后招呼着贾素芳。他们家和贾素芳家是前后院,他爸老廖常去贾素芳家,不管打不打麻将,都提着一袋饺子馅,贾素芳的爸爸大贾在工商局,管的就是农贸市场这一片儿。
廖小沙的不愿意里,有很大成分是总见他爸往贾素芳家提饺子馅。廖小沙只要在班里一闻到贾素芳身上的饺子味儿,就想戏逗她。凭什么你总吃我们家饺子?我爸是不是还替你们家包饺子呀?
贾素芳当然不知道廖小沙是这么想,她总觉得廖小沙不论干什么,都是对自己别有意思。她已经十二岁,在心里,这个男生怎样,那个男生怎样,和所有的女生一样,都有了自己微妙的审美。
贾素芳特别想让廖小沙拉她的手回一回家。她连个堂哥表哥都没有。
消息是廖小沙发布的,廖小沙说的时候很有快意:“那小跟屁虫,也给坐雅座了。”听话的是他爸,他妈远一点,正在窗户下,对住阳光,努力把一根线认进针眼里去。他妈这时暂时缓缓眼睛,“小跟屁虫?噢,知道你说谁了。”又笑着问老廖:“你知道不知道?”老廖愣了一下,也停了手中活计,他在给大贾称饺子馅:“谁?”“大贾家的。”那小姑娘,他们实在看着好,廖小沙这愣头青。廖小沙的妈所以支持老廖往那边送来送去,也是考虑了这两孩子一个将来。
老廖听媳妇这么说,立即眉开眼笑的。心说廖小沙,瞧你那傻样。回到具体问题上,他又有了种急迫,兜起饺子馅,匆匆就往后院过去了。
大贾在。大贾的媳妇也在,刚洗涮过的样子,一身清香,正和女儿在沙发里“你拍一,我拍一”。贾素芳见老廖,顾不得放下手掌,扭头叫:“廖大爷。”老廖喜悦地点个头:“哎。”大贾在怀里张着一张《人民日报》,老廖拉一拉他,把报纸拉得哗哗的。
进了卧室,大贾说:“老廖,别老送饺子馅了。”老廖说:“那饺子馅不也是包子馅?怎的,单位有人有说法?”大贾说:“女儿说你儿子。”“寻得找揍!”老廖拳头捏得咯嘣响。
大贾说:“孩子的反应也是反应。”
老廖说:“孩子就是孩子。”他问大贾,素芳回来没说别的什么。
“没啊!”大贾说女儿在那儿上了几年学,都不知道学校门是朝南开还是朝北,“多亏你家小沙从小带着她。”
“梁山伯和祝英台就是青梅竹马。”老廖憋了一阵,终于记起戏文中“青梅竹马”这个词。他总觉得连着这个词还有一个什么词。
大贾看着他,从眼镜后洒下一缕笑。
老廖忽然不想问了,拍下胸脯,“兄弟,你没儿子我没女儿,你的女儿就是我女儿,放心好了。”
大贾还是没明白他说什么,又拿起报纸,“谢谢啊老廖。”
这样,老廖就再一次去了趟学校。
进学校前,老廖慎重地想过了,这事既不能让老师们怀疑他手伸得太长,也一定要大贾晓得,是他老廖家在后边有情有义。这就有点难为了。老廖只能先找男老师。
老廖还是先给焦老师塞了盒软中华。焦老师笑:你这老廖呀。有了第一回,他们仿佛已经老朋友了,焦老师特别想找个真正的雅座,两个人坐下来,清风凉爽,清茶一杯。焦老师还特别想开的一个玩笑,是钱,但他终于没开。
他们还在校门外。
老廖还是筛“红梅”,“又把贾素芳扣留起来了?”
“扣留?”焦老师的脑袋嗡一下,“这话难听了,老廖。”
老廖笑说可不是,那座又看不见,又得看的。
“你心里头原来也‘明镜一块?”
“我是猪脑子,可不是傻瓜。”
焦老师叹说:“唉,你说现在的孩子,不能打不能骂的。”
又说:“说实话,当初小沙坐了雅座,还真怕你这个家长来闹腾,要不就是上告下告的,你说我们老师也难当啊。”
“老廖是那样的人?”
焦老师哈哈笑,“老廖怎么关心起贾素芳?”
老廖摇头晃脑的,“那小孩子可爱吧,是我干女儿呢。小沙是他家的干儿子。”老廖一点都没防备,自己会这么说。不过这么说,真是很痛快。
“这就难怪了。”焦老师说听说她爸是工商局的,“你们原来不是那种关系?”
“你看你还是个老师。”老廖口气是责备的,神情却热络。他和焦老师,从上回见就可以是没有芥蒂的。
两人又就着穿堂风笑了一通,把烟喷得到处乱飞,这才一前一后上教学楼去。上的中间,老廖把什么都说好了。
孟老师请老廖坐,坐在沙发上。还倒了杯水给他,说就是没有茶。她平常喝水的时候,只往里面浇一点蜜。
老廖握着水杯,张罗着喝,却一口也没喝。他的脸上笑笑的,这和他们平常感觉到的肉铺子里的老廖,一点都不像。
老廖一直在瞅门外,门外过来过去的有学生,也有老师。他的神情是想关门,焦老师借一个吐痰的动作,把这做了。
教研室里一静,老廖马上站起来掏衣兜,“知道我那个铺子吧,农贸市场东口,艳红肉庄?”
焦老师说:“看到你,又奇怪这个呢,艳红是说你的肉红艳艳?新鲜?”
老廖的笑里掺了些腼腆,“不是。艳红是我家女人,廖小沙他妈的名字。别看她一天不着铺子,那名字显赫哩。”
两个老师都轻哦了一声。
说过,老廖的笑立即又纯正而阳刚。他掏出来的东西这时已展开在手上,是两张纸片,“两位老师,现在这店那店都有贵宾卡,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儿做,我手写了两个,给你们一人一张。我店里也不经常是我,剩下的人见字如面。”
老师们又轻哦了一下,老廖见他们没接,第一回用了手。一手一个,塞进他们兜里。然后,迅疾去打开门,这才舒着气,呼吸敞亮了。
看了眼焦老师,又对孟老师一笑,摆个手,‘说走了,你们忙。
老廖这招是焦老师没想到的,他走了,焦老师才忙翻出老廖塞给的纸片,孟老师也在那边看。
两人走到一起对,老廖居然能写这么一笔好字:持本贵宾卡,可到艳红肉庄免费领取猪肉伍拾斤整。廖二白
“五十斤?”焦老师迅速算了算,五十斤猪肉,差不多就是上次给孟老师的那样一个钱数,“这老廖,出手可真够阔绰!”
“不行,这回说什么都得退了。”孟老师趴在窗户上,看看老廖走远了没。操场上的学生如涌如潮。
“老廖走了,已经看不见了。”孟老师说。
“这人。”焦老师小声说。
双休日,孟老师领着女儿逛街,过了万人商厦,过了开元,又过了个书店,她站在了农贸市场的东口。往常的情况,她是从西口进来,逆着走,总觉有些新鲜。
农贸市场的人不多,几辆摩托冲过去,几辆汽车又冲过来。走着的人,都很懒懒散散,孟老师看到一个篮子,盛着许多鸡蛋,篮子下边撑开了个口子,那人居然没发现。孟老师说:“哎,你的篮子……”那人一抬头:“你呀?逛街?”
是焦老师。
“已经逛过了。”孟老师一边支起脚尖揉腰,一边揉出些笑。
焦老师也领着一个小不点,他儿子。
两个小不点互相盯着,一会儿就玩到一块儿去了。他们一点都听不到两个大人说什么,不想听。
两个大人说了一会儿,开始拾掇那个篮子。孟老师蹲下来,焦老师也蹲了下来。孟老师瞅瞅四周,说怎么办呢,得找根绳子吧?焦老师用目光指了指一个地方说,进那儿看看?
顺焦老师的目光,孟老师看到四个硕大鲜红的字,铺面子肮脏,那字却鲜亮得畅快。“你说老廖是不是天天用水洗啊,这牌子?”
“说不定。”焦老师摇摇头。
艳红肉庄果然都是陌生面孔,没用半分钟,他们就判断出,其他的都是顾客,只有那个戴了袖套的人,和另一个年轻人是铺子里的。戴袖套的人还戴顶帽子,很少见的早些年的那种劳动布。戴劳动布帽子的人显然手劲嫩,在肉上砍了好几下没砍开,让年轻人把刀夺去了。
要不是她在椅子上坐下的时候,同时把帽子也摘了,人们实在很难看出她竟然是个女人。她微笑着问后进来的两个人要什么,排骨还是五花肉?焦老师看了看孟老师,孟老师也看了看焦老师。
“廖小沙妈?”
“他妈长的还不如他爸。”焦老师悄悄说。
孟老师真想掐他一下。她不知该怎么向这个学生的妈开口,正在踌躇,里边的房子蹦出一高一矮两个孩子,是廖小沙和贾素芳。廖小沙举着一支自动铅笔,就不让贾素芳够着,贾素芳急得要哭了。
贾素芳一眯眼看到了两个老师,廖小沙还没看到呢,她就使劲向廖小沙使眼色,廖小沙才低下了目光:
“老师好!”
“这就是你们老师?”廖小沙妈有些吃惊,又不知所措,把椅子拍了又拍,心说让他们坐这儿也不对呀,店里哪儿都油腻腻。
贾素芳这时说:“婶,让老师到里边坐吧,我们做作业坐小凳子,老师们坐大凳子。”
廖小沙妈就笑着往里让客人,一面赶紧把那身工作服脱了,洗洗手,去端一盘苹果。
这房子他们平常也做饭,也睡觉,床上地下都有些乱,廖小沙妈不断回头笑,很惭愧很不好意思。
“女人邋遢是不打扮。”焦老师又悄悄给孟老师递了句。见孟老师没什么动静,还想扯她一下,目光一正,看出了孟老师正在看。
廖小沙妈取了苹果,蹲在茶盘前给他们削皮,屁股下张着两张嘴,鞋。那鞋不合适她的脚,哪儿都不合适,主要是跟儿。没跟儿。
“是不是你那双水晶鞋?”
孟老师看着自己脚上那双明晃晃的新水晶鞋,没点头,也没摇头。
这时,就听外边有人喊:“艳红,也不知谁两个孩子马路上玩,车来车往的,也不怕他们出事了。我把他们带回来了……”
“艳红?艳红!红艳艳……”
责任编辑陈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