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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河流

2009-12-15

长城 2009年6期
关键词:友人

林 红

有一种鱼,在某个季节,成群迁徙,途经中国北方一条著名的大江时,“呜呜”的哭声洒满江面。鱼为什么难过?是谁令其伤心不止?友人动情地向我们讲述一部文学作品中编织的画面。

这是自然界的现象,或者借鱼说人吧。大凡动物,落泪伤怀,总是不能够左右自己之故。鱼的泪淌满了一条江,人,也有泪流成河的时候。

2003年。一个人的大雪。

窗外,多年未遇的大雪。

像扯碎的白布片,灰色的天空热闹着一些总不谢幕的角色。窗子里面的人看到院里的一大块草坪、三棵松树和在地面走动的猫狗们,统统披了一身素服。这样的景象同她的心情很合拍。一个固执、坚韧、敏锐的人,想以自己的方式生活一段时期,所做的却惟有放弃。

她记得南朝的沈约写过名为《狂泉》的故事。里面说某个国家的百姓,人人饮狂泉,个个发狂,惟独国王自凿一眼井,保持着做人的良知和清醒。大家以为国王是疯子,日日强迫诊治,国王忍受不了火艾、针砭、灌药带来的苦楚,饮下狂泉水,疯掉了。百姓以为治好了君主的病,举国欢庆。

那一国之君最终没有坚守自我,但赢得了世人。若不与人群靠拢,他会孤独得发狂么?做自己的国王,喝井水,还是做别人眼中的国王,饮狂泉?

让身影消失在人海中,她却不想喝下诱人的泉水,只想跟醒着的思想做短暂的分手。

站在窗子里,她想,这是命运。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人有时候必须向自己的过去道别,为一段难舍的经历默哀,说那不过是人生的一场欢宴。这盛宴,或者是一段经历,里面有来来去去的人,有丢掉了又捡回来的情感;或者是一样东西,一项衷心热爱着的事物,因了外界,因了自身,在一段时期必须远离,当回头看去时,发现曾经走过的道路苍茫着,迷离着,风雪迷漫着。

真的需要一点坚强的理由,对自己说:不要在意。就好比一条流动的河,在朝着目标奔涌时,不可避免地会遇到小波折,能不逾越那些沟沟坎坎么?不能,必定有法子越过去。人有时渺小得尚不及一条河,倒像一粒随时能被风刮起来的尘砂,无法把握身体的去向。能左右自己的行动,却不晓得风会朝哪个方向吹,这是人类的悲哀。

窗外,雪停了,院子里没有人,也没有一个人偶尔走过。就样最好。不想有人或什么打断思维的河流,只想让人世间最不容易阻挡的流动无形的东西一泻千里。对于她来讲,必须想清楚一件事:是否捍卫自我的感觉。在她看来,感觉就是生存的方向。而这个世界,又实在没有多少是为感觉活着的理由,大多数人为他者活着,为他者的目光活着,为他者眼中的自己活着。人们并不以为丢掉了感觉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有了吃也吃不完的面包,就有了说服旁人、说服世界的资本,这便是活着的全部强有力的证明。但,事实上,说服自己、说服自己的感觉比说服旁人、说服旁人的感觉要困难得多。

此刻,面对寂静的院子发呆的人不能说服自己。

她怀疑,自己的内心仍充满从前的张力么?

VCD中始终旋转着那首《真实》。整整一天,时光仿佛停滞在某个点上,不再朝前行进。突然发现,思想原来是一种可退可进的东西,往后倒退十年、二十年有何妨,往前去,却步履维艰。回忆,是麻醉剂,又像一杯醇酒,让人这样容易就昏昏地睡去。

不知什么缘故,她尤其喜欢品味“回眸”这个词语。它或许是茫茫人海中,不经意间的回首一瞥,仿佛能穿越时空的目光让这一画面变得意味深长。譬如早几年去呼市,在某寺院前,同行的朋友迅速抓拍到的一瞬:着中国传统花色长裙侧身回望的她,从容的眼神在一片沉静中定格。如果说,之前,一个人烂漫、单纯、惊异着,容易受伤,那么,此时,她明澈的眼睛里则盛满了平静,安宁,甚至对世事的熟视无睹。丢掉人之初时的很多东西,她终于对世界有了些洞察,这是代价。

她以为最美丽的“回眸”是在冬日,独自坐在火锅店里,面前一锅将要煮沸的汤慢慢蒸腾着热气,里面上下翻动着绿色的葱,白色的蒜,棕黑的作料。不急着享用,透过面前的雾气想象对面的情景:希望坐着相伴一生的人,他诚实,贴心,总会用善良的眼睛包容她时而热辣、时而任性、时而伤感的目光,说着温暖心肺的话,关于生活,关于过去,关于未来;又希望这是一次重温,一位相识在某个地方,曾经交换过彼此内心体会的知己,忽然路过这座城市,多年的情意一如当年的温度;也希望对面端坐着总在无助时给予关怀的人,命运在岁月的历程中早已安排了这样那样的情节,一双伸在面前的援助之手一次次地让她晓得自己的舞台并不孤独。回头张望,他们来了!模糊的身影映在沾了雾水的玻璃窗上,拭掉遮挡视线的东西,目光交融,空气中的寒意霎时驱散了……

今天,忽长忽短忽高忽低的乐音缠绕在身前身后,迷离恍惚间,等待救世主么?或是别的?实际上,什么人也不需要等待,她面对的净是虚无。就像一列呼啸而来的火车,车上没有真实的东西属于自己,她所拥有的不过是一份牵挂,经过多年演变,已逐渐成为一种信仰。火车过后,扬起了尘土,吹起了头发,遮蔽了双眼,她还站在原地,从来没有走失,从来没有把握不住自身,应该说,算得上强者。但是,内在的另一个她,变得喜欢躲避,把情感藏起来,放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隔一段时间拿出来梳理。这虚无,让一个人养成了一种习惯,多年了,心里最难过的时候,它就准时出现了,倾听琐屑的碎语……虽然,人与人,人与事,在苍茫的人世间大都是擦肩而过,如同向东流去的一江春水。但已沁入骨髓的信念,绝不是物质所能替代,纵然隔了万水千山,也要顶着风雪相聚。

那是一条河,曾经湍急的河,人像一叶无人领航的小舟漂流,无论时光怎样倒转,青春如何复还,再不要回到充满危险的水面了,一位女性朋友说。有时,她也忍不住会想,倘若时光倒转,还要回去么?真是痴者说梦,人怎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即便穿越了时空,也不要走在相同的路上,心是最容易经受磨炼和最不经摔打的一样东西啊。

定力够,可战胜东南西北风。这个下雪天,有人从远方打电话来这么说。不厌其烦的温暖人心的话语,给寒冷的季节带来了不平常的意义。从此以后,再一次相信人生当中刻骨铭心的感觉可以永恒,用了心,浸了情,便能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好比植物的拔节过程,每一个同过去告别的刹那都会痛苦,只有痛过才能记忆一生。

她要感谢“非典”期间那段特别的日子,无需天天出门走在街上,不必与人面对面地交流,整日里都有拒绝外部世界干扰的理由。在小小的居室里,看碟片中旁人的故事,感受音乐里松弛的情绪,享受孤独的围绕,体会“缓冲”所表现出的大度昂然的姿态。今后,要过怎样的生活,已认真地思考过了,并有了坚持的信心。当那场人间瘟疫进入尾声时,终于发现,自己仍站在应该站立的地方,一切尚来得及。原来,不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根本的东西不能丢失,即使一直求索的是虚幻的海市蜃楼。

做勇敢的夸父,追赶自己的太阳,是幸福的。信念,换句话说,就是每个人心中不同的信仰,对于个体来讲,是多么重要的神啊。

2000年。深圳情怀。

从小小的窗子望出去,缥缈的世界。

不远处,丰满的白色云朵,仿佛伸手可触,它们是过客;向下面看,偶然被挑破的白色幕帐间露出了山川落寞的模样,它们同样是过客。

向往着这次旅程的终点。它是中国的前沿。

在几千米的高空,想象下了飞机将面对怎样的城市,怎样的街景,怎样的文化,来自黄土高原的人应该不应该将之视作人生观念的又一次改变,然后付诸行动。

由广州、汕头绕行而来,眼中的绿意在近几日里逐渐习惯。不像到达此次行程的第一站广州时,刚刚接近地面,不过两小时的飞行,竟有如此大的差别,连身上的冬衣也逐渐散发出燥热的信息,是白云苍狗、世事难料的感觉。从内心深处讲,似乎更愿意为南国扑面而来的热情打动,方才是西北风的天下,转眼花红柳绿,正是期望的变化。

所以,从乘坐的庞然大物中一走出来,踏上深圳的土地,便很适应这里拂面的熏风,甚至产生了长留的念头。在陌生的地方找寻梦想,多少会带点漂泊的意味。那时,掀开了冒险剧帷幕的一角,序曲并未唱响,后来却没有勇气演下去,人怎么能想怎样就怎样呢?

这是走在深圳的大街上。高楼够多,人流够长,深南大道一路花香,还有在某个阴天,由这边的蛇口望到的那边的香港。每天,时光都在匆匆的脚步声中销蚀掉。耳畔总回响着友人们挽留的声音:喜欢冬天不穿棉衣的滋味和一年四季不褪的绿色,就扔掉黄土地的记忆吧。

那些天,一个北方女子,穿大街,走小巷,在东门步行街与精明的店主们反复论价,同前几年已扎根此地的同行交流购物心得:拦腰斩断再拦腰斩断,直到商家觉得不卖都对不起你。友人说她适合在深圳打拼,陌生的地方居然敢对店家一再地拦腰斩断!顿时,生出优越感来,想当年,曾有过在越南边境小镇同皮肤黝黑的当地小贩较量的不俗表现,一同出行的人们还记住了异国土地上她那个不容反驳的坚定手势。

这是人生存的外在形式。内心呢?

在深圳逗留的日子里,她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站在酒店的门口,看来来去去的车辆,反复问自己,留下来?回去?

在电话里说:这个城市很诱人,带着孩子一起来吧。

他淡淡地笑着说:你先回来,再议吧。

听得出,电话那头绝没有这头万丈的豪情。

湍急的河流义无反顾地朝前流淌。友人们带着内地来的旅行者逐步进入这座城市的主流,出门在外的人一任奔涌的河水把出生地远远地抛到后面。

临行的前两天,一位在媒体工作的友人约了她上酒吧聊天,并要介绍两个新朋友认识。

那是离下榻的酒店不远的所在,进去时,内里三三两两已坐了人。

对面,是友人的朋友,从亲昵的样子看,像一对夫妻:他,理着寸头,是北方男人的模样;她,从口音到外表的婉约,加上一袭黑色长裙,无不显出江南女孩的韵味。两人的背后,依稀传递出一时说不明白的感觉。大家点了几样小食,她不喜欢这些东西,慢慢地喝茶,望着面前的人享受得津津有味。牛肉干呈上来时,其他女人异口同声地说:好吃!好吃!友人可爱的样子,像回到以辛辣著称的老家,妈妈给端上一桌美味时流露出的那副童稚表情。江南女孩也用精心修过的长长的指尖在一堆黑乎乎的东西间忙活着,起初的一点矜持荡然无存。一会儿,一星油污无意间飞到长裙上,女孩拿起纸巾在胸口反复拭着……隐约,邻座上几双异性的目光火辣辣地朝这边盯视。不知道为什么,面前两位女人总让人隐隐觉出些质的区别。

终于,歌手美妙的歌喉吸引了来客们。

一首很老的情歌。想不到在前卫的移民城市竟回响着内地温暖的声音,她一下子回到了那片来时的土地。

唱毕,男歌手走下台来,同友人交谈了很久,内容大抵是近来的日子如何、心情如何等话题。友人是此地的常客,连走穴的歌手都识得。这几日,耳中灌进来的多是“赚钱”、“赚钱”的字眼,突然有别样的话语在时间的缝隙里不经意地穿梭着,幽幽地倾诉,于渐渐情绪升温的酒吧游移,她不由想,城市潜在的温情很多时候是在这样的场所展开的吧。

歌曲风格渐变了,些微的狂野,周围的几张桌子变得不安分起来,开始附和台上的歌声,多是20岁上下年纪的人。唱着,唱着,男女们不再避着众人,放纵起来。友人悄言,你看他们的样子是学生仔呢,啧啧!

心里莫名地有了些疼痛。

后来,在歌手的鼓励下,客人们随着劲歌热舞展示自己的行动,抓起手中的酒杯敲击着桌面,“咚咚”、“咚咚”、“咚咚咚”。那一晚,惟有一个内地人,坐在角落里,没有做杯起杯落的动作。不是因为不敢,是她尚有一丝羞怯,不能穿越文化的障碍,也没有激动到要做这样的表示。倘在家乡呢,身边是另外一些人,她会被感染着咚咚做声么?无法设想。

就在异乡———中国最开放的城市,一湾海水的对面是热闹的国际大都会香港,不眠的深夜,来自黄土地上的人就那么坐在喧嚣的人群中,沉默着。

从酒吧出来的时候,天色漆黑,城市的大街却不知疲倦,灯闪亮,人影憧憧。

回酒店的路上,送别的友人漫不经心地说,你对那女孩怎么看。

不好说,有点傻傻的清纯,也沾了些风尘气。

那个理寸头的是搞房地产生意的,同女孩没有什么婚约,女的挺着急的,男的就不那么在意。末了,友人又加了一句,这个城市每天都不知道要上演多少这样的故事,吃了这顿,下顿不知在哪里。

心口又是一阵说不清的难过。

深圳某个街角的酒吧,昏黄的灯光,小巧别致的墙壁挂饰,大的小的茶具和酒杯,喁喁私语的男人们和女人们,忽闪着忧郁飘忽眼神的歌手,放纵的情绪,以及一些老的新的全国都在流行的旋律,这便是要前往这个城市的理由么?然而酒吧中的女孩子,连同一群放肆的学生仔实在叫人不堪。但有人的地方可能便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内陆城市一样会演出同样的剧情,或许更加不收敛。五十步和一百步,性质是相同的。高贵与不高贵之间其实不过一步之遥。只是身处他乡,感觉这么不同,刚刚发生的令人不安,老地方随便什么都戴着光环。

夜更深了,睡不着,忽就以为接受这座城市,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终于,这次旅程要结束了。心里怪怪的。无论如何,从外观和内在品质看,深圳具有足以让人留恋的文明的气息。大家来自全国各地,普通话成了城市空气中涌动的一股习惯的潮流,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没有障碍,大街小巷根本见不到蹒跚的老人出没,走来走去的都是鲜活的身影。还有温暖湿润的海风,吹着无数移民的脸颊。一个青春的城市,这就够了,为什么犹疑呢?

毕竟是一个人几年前寻找梦想时的不确定,她有理由这样———天生不容易满足,喜欢挑战,却也有成年后的优柔寡断。

直到要返程了,站在候机大厅里,她仍谋划着再度重来的事。心犹不甘,希望这座美丽的城市是自己的。直到给家里挂了电话,猛地,才确切地想起来,这是要回去的。出来的时间久了。

离开市区,大巴坚决地朝机场驰去。

一段漫长的行程。黄昏时出发,喧闹的街区一片片地在视野中剥离,像秋天枯萎凋落的叶子。车窗里,城市的一草一木也分明恋恋不舍地远离了一个人的生命。阳光,慢慢地消散,天边,渐就成了黑眼圈,蒙蔽了双目。像明亮的星星由天上撒落了一般,灯光一路绽放开来,漫山遍野都是……真想在灯光的包围中流浪下去。

“移民”的想法在出生地念叨了两三个月,渐不再提。

刚刚告别的前卫的城市,最让人心动的是它的无根,重新建构起来的现代文明之中,没有人关注旁人的行踪,关注旁人的是与非,更没有人来关注旁人的感受。最叫人伤怀的也是它的无根,想找人聊聊,想静静地干点事,也许有一天会发现这些生活的情调早已离自己远去,每个人不由得被推动着加入一股金色的洪流,最终拥有了一种叫做浮躁的东西。写下这段感想的地方则不同,出门有熟悉的街道,经常去的店铺,以及相处极好、过得去和根本无心过问的人,它们统统给人以安定,就够了。生活在一个地方久了,被濡染着,塑造着,文化、道路、意识、人们,成了生命中不能割舍的经历,走到哪里都要携带这副枷锁。一旦抛弃,会以为活得不真实不可靠,是对一贯认真追求的信仰的亵渎。

骨子里的东西是很难改变的,一个固执的人,背叛自我实在不容易,除非是自己发现了,曾经的是错误的。

但谁都无法预料,一生中的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会做出什么决定,要漂流到何处去。倘哪个靠海的城市传递出似曾相识、相见恨晚的信息时,可能才会成为长久扎根的理由。

人类进步的标志之一是对环境的自觉选择,不是被环境牵着鼻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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