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头承诺
2009-12-15孙艺鸣
孙艺鸣
1
法庭上气氛庄严肃穆,一切程序实施完毕之后,审判长宣布:“请原告陈述案情。”
田律师从原告席上从容地站了起来,面对被告、审判长、陪审团,滔滔不绝、有理有据、有条不紊地陈述完案情的经过,他最后要求法庭把老丁的房产,约50万元判给他的当事人耿淑玲所有。
田律师陈述案情的时候,时而瞅瞅被告席上的老丁。这位老丁头,一副鹤发童颜的面容,看不到一点点着急、生气、悔恨、敌对的表情,脸上始终呈现着微微的笑容。他似乎不是被告,好像是原告,是请来的嘉宾,是来捧场,看热闹来的。
“请被告陈述理由。”审判长说。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老丁站起来,向审判长挥挥手,“我与耿淑玲房产的关系,都详细地写在诉状里面,我只请求审判长秉公而断。”
“休庭20分钟。”审判长宣布说。
2
开庭的前一天,耿淑玲觉得再没有理由在老丁家住下去了。她的儿媳妇们到法院起诉了老丁。尽管老丁从表面上,从内心里,没有表示过让她搬走。仍然按着他们结婚之前的承诺对待耿淑玲,一切都是风和日丽,平平安安。该买菜买菜、该做饭做饭,看不出有一丁点抱怨她的意思。老丁的女儿、儿子和儿媳对她也没有丝毫埋怨。老丁有三女一男,他们姊妹几个对待他们二老,有着明确的分工。儿子丁山几乎两个星期天准来一次,来的时候,总是买点米啦、面啦、油啦、肉啦、酱油醋什么的。家里的卫生总是彻头彻尾地打扫一遍。而且是年年如此,从不间断。丁山小两口对耿淑玲,一口一个妈,像亲妈一样地叫着。女儿们也是一样,大闺女负责给老丁买衣服,二闺女负责给耿淑玲买衣服,三闺女经济条件差一些,但家里洗洗涮涮的都是由她负责到底。耿淑玲常常感叹,她不知道老丁的孩子们都是吃什么仙果长大的,女儿、儿子一个赛过一个勤快、懂事。儿子找了个媳妇不但漂亮,而且也出奇的贤惠。她的儿子们若有老丁儿女们一半的出息,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尽管如此,耿淑玲觉得还是不能在这个家住下去了。因为老丁的儿女们,已经知道她的儿子、儿媳起诉了老丁。老丁家里却依然风平浪静,安安稳稳,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看不到一点风起云涌、剑拔弩张的气氛。老丁越是这样对她,她的心里就越加难过、自责。她就越没有勇气在这住下去。所以她无论如何,不能被老丁的真情所动摇,她要给自己留下一点最后的尊严。她咬紧牙关,不让泪水流出来,不再想老丁对她的好!这都是她的命,这都是为了儿子们啊!她不能只为自己活着,她也得为儿子们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因为她最终的归宿,还指望她的儿子和儿媳妇们,能够痛痛快快、顺顺当当、光明磊落地把她埋进她前夫的坟里去。
今天就从老丁这里搬走。耿淑玲早早地起来,她从餐厅走到客厅,又由客厅回到卧室,看着屋子里熟悉的一切,眼泪还是流了出来……但她不得不把她认为属于她的东西归整好,装进一个提包里。她早就断定,从今往后,她不可能再回到这个家里了。耿淑玲在收拾东西的时候,老丁仍然是笑着问她:“非搬走不可吗?为什么非要搬走?”
“不搬走又怎么办?你以为我还有脸在这住下去吗?即使你愿意,你的儿女们也不会饶过我!”耿淑玲一副为难的表情。
“那是你的思想有问题。你这是何苦呢!我向你保证,我的女儿们以前怎么对你,以后还是怎么对你。这永远都是你的家!别看我的承诺是口头的,别看你的孩子们起诉了我,这场官司就是我输了,我的口头承诺永远不会改变。”老丁恨不得把心掏出来。
“我知道。老丁你是好人,你的儿女们也都是好孩子。否则,十几年前,我也不会不顾儿媳妇们的冷嘲热讽,抛家舍业地嫁给你。可这次,是我对不起你。你这是不是也叫引狼入室啊!”耿淑玲眼里早蓄满了泪水。
“唉!你呀!净瞎想。我们已经和和睦睦过了十几年,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再说这件事也不是出于你的本心,完全是你家老大、老三儿媳妇幕后操纵的。你放心吧!我有准备,即使我这场官司打输了,我也不会怪他们。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顺其自然吧!”老丁叹了一口气。
正这时候“当当当”地有人敲门。这门不知被来人敲过多少次,耿淑玲也不知道抢在老丁的前面开过多少次。但惟独现在听起来有点怪异、恐惧、惊心动魄,像是敲在她的心尖一样疼痛。因为她知道,这是老大媳妇梅梅接她来了。老丁看她木在那里,便起身开开门,看到老大媳妇,依然笑着说:“噢,是老大媳妇,来,快进来!”
梅梅一看老丁这副老小孩的皮肤及嘴笑肉不笑的尊容,她就觉得老丁像棉花包,表面上鼓胀胀,软绵绵,其实满身上都是虚情假义。十几年前,她就是这种感觉,现在竟然一点没有改变。她早就认定这老丁头,就是靠着这副白静静、脆生生、热乎乎的丑态,把婆婆勾引走的。婆婆嫁过来之后,她从来没有正面和老丁说过话,好像老丁勾引的不是她的婆婆,而是她的女儿一样。自从老丁和婆婆搬进这四室二厅的大房子之后,想尽了法子请了她多少次!她就没有蹬过老丁这个家门边,而且从来就没有改变过自己的想法。对于婆婆嫁人这件事,梅梅就是耿耿于怀,不能原谅她。她心里认定,五十岁的女人再去嫁人,那就是所谓的老不正经、老玩闹、老不要脸。你不为三个儿子想,也得为三个媳妇想想吧!倘若说三十几岁也就罢了,你都当上了婆婆,当了奶奶啦,还嫁什么人呢!在家里守着儿子儿孙们,有那么憋屈吗?所以她对丈夫蔡家乐再三发誓:我没有这样的婆婆,甜甜也没有这样的奶奶。
可是现如今,为了得到老丁这一半的房产,她要让耿淑玲住到她的家里去。就着接婆婆回家的机会,她破天荒地在里屋、外屋、大屋、小屋、厨房、厕所、洗漱间,微笑着仰头低头、饶有兴趣、幸灾乐祸好好转了一圈,嘴里时而发出“吱吱吱”的响声。她真是太激动了,如果这场官司打赢了,说不定这套房子就是她的了!
耿淑玲坐在出租车上,梅梅就坐在她的身边。耿淑玲觉得出奇的别扭,她现在突然有点后悔起来,她动摇着,心烦意乱,惶恐不安。她该不该支持孩子们起诉老丁。她这样做是不是就是所谓的没有良心,过河拆桥、不仁不义!我既然和老丁有言在先,那我就该兑现自己的诺言!这是做人最起码的品德,可我……她不停地抱怨着自己,我为什么总在办后悔的事。这不会是闲着没事买砖头,自己砸自己的锅灶吧。
十几年前,耿淑玲和老丁偷偷地领了结婚证之后,她就曾后悔不已。老丁的亲戚朋友,她自己的亲戚朋友,她都不让惊动。她和儿子们不清不楚、含含糊糊地说过那么一两次,但孩子们都没有表态。她是想让她的三个儿子一点一点地接受她嫁人这个事实。她先是和老丁不明不暗地来往着。他们两家住的并不远,老丁有老丁的孩子,耿淑玲有耿淑玲的孩子。老丁还没有单独的房子,孩子们有的还没结婚,老丁只能和他的孩子住一起。每次耿淑玲到老丁的家里,老丁和孩子们都是热烈欢迎,而且非常喜欢她、尊敬她。老丁的孩子们越尊敬她,越喜欢她,她就越想自己的孩子们,就越不想和老丁的孩子们住在一起。她白天该上班上班,晚上十点之后,隔三差五就到老丁家去过夜。第二天早晨6点,便早早地赶回来给孩子们做饭。耿淑玲像做贼似的过了好多年。当耿淑玲最小的老三结婚之后,她觉得是该正式说明白的时候了,因为她的儿媳妇们都不知道她已经嫁人了。通过几年的交往,她体会到老丁确实是个好人,性格温和,头脑清楚,特别勤快,说话办事特别讲道理,从不勉强她什么。比如,耿淑玲给老丁提出,我既然嫁给你,你就得养活我!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这没有问题啊!别看你的工资比我还高,你的工资完全归你个人所有,由你自己支配,你想给谁花就给谁花,你在这个家里吃、穿、住,不让你出一分钱!”老丁笑笑说。
“咱们死了之后,你和你老婆合葬,我和我老头合葬!”耿淑玲得寸进尺。
“完全可以,就按你说的办!咱们俩就是搭伙过日子,能过就过,不能过就散,没有什么扯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也不能给两家的孩子们留下什么后遗症。你什么时候想走起身就走,只要你高兴,我绝对不会阻拦你,请你记住,这,永远都是你的家!”
耿淑玲非常满意,她觉得这样她也好和自己的孩子们有个交待。
3
一个星期天下午,太阳还没有落下山去,窗外突然就全黑下来,天上的黑云像一块黑布一样,把天空一下子盖了个严严实实。屋子里的哥仨儿拉着了电灯。但空气仍然异常的闷热,一副要下大雨的样子。吊扇在头顶上摇摇晃晃地转着,大家仍然汗津津的。耿淑玲做了几个菜,三个儿子、儿媳妇、孙女甜甜都在饭桌上吃饭,耿淑玲使足了全身的力气,结结巴巴,吭吭哧哧才把生米已经做成熟饭的事说了出来。因为她突然感到这样做有点对不住孩子们。她也把老丁的口头承诺讲了出来。她的意思是说,只是人嫁给了老丁,她的工资不交给老丁,她还有经济权。她可以像以前一样照顾他们。儿子们沉默了一会儿,谁也没有说什么。最后还是老大媳妇梅梅沉不住气,她撇着嘴,像吃了枪药似的说:“让我说,你这样做就是不对,你都当了奶奶了,以后我们出去怎么见人呢?”
“哎,梅梅,怎么说话呢!”老大蔡家乐在饭桌下轻轻踢了梅梅一下。
“好你个蔡家乐,我还没找你算账呢!这事你肯定早就知道!”梅梅从椅子上“腾”地站起来,转到家乐的身后,反踢了他一脚,“我就是这个态度,我作为蔡家的长媳妇,就是接受不了。我没有这样的婆婆,甜甜也没有这样的奶奶!”
“那是妈自己的事,咱们不应该管!”蔡家乐想镇住梅梅。家乐长得五大三粗,挺着大肚子,完全是一副老大哥的神态。
梅梅满脸怒气,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她觉得蔡家乐这是对她的轻蔑,她从床上拿起笤帚,像敲鼓似的,狠狠地向蔡家乐后背上打起来。家乐躲着,不敢还手。老二、老三都上前拉住梅梅。雨,就是这时候下起来的,天空中雷声阵阵,白杨树上、水泥地上、瓦房顶上便响起一片凝重的雨点声。梅梅气得扔下笤帚抱着甜甜就冲进了雨地里,大家谁也没动地方,耿淑玲起身上前追了几步。
“妈,别管她,神经病一个!”蔡家乐喘着粗气,挡住了耿淑玲。
“你快去追回来,现在下着大雨,感冒了怎么办?”耿淑玲心跳不止,当时她就后悔不已。可是木已成舟。
“唉!让雨水冲洗冲洗也好,也许就清楚啦!”蔡家乐满不在乎。
老三的媳妇敏英是天津人,她带着很浓的天津味慢慢地说:“妈,我也说一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嘛!你既然想嫁给老丁头,你就应该死心塌地和老丁好好过日子,你们俩所开的工资应该合起来使用。你说你在老丁家白吃、白喝、白住、白穿,这也不像回事呀。”
“让我说,咱妈的事咱们都别管。咱爸死的早,妈拉扯大咱们也不容易。现在我们都成家立业了,妈想怎么过就怎么过,谁也管不着。”老二解释说。
“二哥,事是这么个事,话是这么说。说实话,猛地这么一提,从我心里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敏英阴沉着脸说。
“行了敏英,咱妈这件事,二哥说的有道理,咱妈想怎么过就怎么过,谁也管不着!”老三再次表态说。
耿淑玲嫁人的事,就这样不欢而散,不冷不热地过去了,谁想改也改不了了。
4
耿淑玲被梅梅接到她的家里。这个两室一厅的楼房是梅梅单位分的,房产证上的主人就是梅梅。耿淑玲知道,她的儿子蔡家乐,在这个家既没有经济权力,也没有地位。这家乐却完全随了他爸爸憨厚老实的秉性,实际上就是窝囊,可又偏偏赶上单位下岗,没有了经济收入。起初,家乐也不甘认命,胸怀大志、雄心勃勃,大有怀才不遇之感,他想炒股挣大钱。梅梅看家乐的神态,特别高兴,没有多想就支持了他,梦想家乐为她多挣点钱回来。把家里的2万元存款拿出来,又把这套房子抵押给银行,贷了5万元,家乐坐在大户室里,面对电脑,威威风风地炒起了股票。结果不到一年,就赔得一塌糊涂。梅梅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骂他,打他,用最尖刻、最恶毒的语言讽刺他。蔡家乐自知理亏,从不敢还口、还手,就像牛、马、驴一样。有一次,梅梅打完、骂完家乐之后,还是不解心头之恨,她百年不遇地给耿淑玲打了电话。在电话里,她仍然骂她儿子是败家子、窝囊废、猪脑子,工作工作下岗,炒股票炒的把她存款和房子都赔了进去。如果近期还不了银行的贷款,房子将被银行没收,他们一家人就要住在大马路上了。
尽管耿淑玲非常震惊,但她还是劝梅梅不要着急,家乐下岗不是他的责任……
耿淑玲想着,如果有幸赢了老丁这场官司,我一定要以蔡家乐的名义换一套房子,有我一间房住就可以了。我不再求别的,晚年能和儿子团团圆圆地住在一起就心满意足了。之所以违背良心同意起诉老丁,这全是为了儿子、孙子。真是有点对不起老丁……
其实,老丁在购买单位这套170平米房子之前,已经把利弊关系再三给耿淑玲讲了又讲。耿淑玲仍然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她没有办法把三个儿子集中起来,她就按照老丁的建议,一家一家地找儿子们商量此事。她的工龄和老丁的工龄加在一起所应得的一切优惠条件之外,还得拿出8万元现金,才能得到这套房子的产权。她和老丁每人拿出4万元来,这房子的产权就是他俩的。因为这是他俩的婚后财产。耿淑玲如果不拿出4万元,就是放弃房子的产权,那就由老丁自己来买,产权就由老丁自己所有。老丁就再给她5万元,就算是她的补偿款了。在经济上,老丁和耿淑玲就是这么清清楚楚,按说没有一点扯不清道不明的地方。老丁是光明磊落、郑重其事、明明白白地和耿淑玲谈这件事的。老丁要求她必须和她的孩子当面讲清楚,他生怕日后给两边的孩子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耿淑玲正式搬到老丁家住之后,儿媳妇们更不正眼看她。于是对于她提出的购买房产产权的问题根本不感兴趣。儿子、儿媳妇们的单位都在搞房改,他们的意思是怕妈妈向他们要钱。他们也确实拿不出钱来支持妈妈。
耿淑玲没有告诉儿媳和儿子们,只要她不参与买房子,老丁反而给她5万元的事。这5万元最后还真派上了用场,她替家乐还了欠款。
梅梅把耿淑玲安排在她女儿的房间里,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孙女的房里有一张单人床,床上用品一片狼藉。窗外是一棵法国梧桐树,枝叶繁茂、郁郁葱葱。推开窗户,她够了几片树上的叶子,有一种毛茸茸的感觉。甜甜刚出嫁不久,她的生活用品到处都是。耿淑玲一想到自己要住在甜甜的屋子里,突然感觉到有点不习惯,不踏实,不心安理得。虽然甜甜已经出嫁,但这还是甜甜的家,甜甜的房间。万一甜甜回来,不能连个住的床也没有吧!她想自己买一张单人床,还是睡在自己的床上踏实。
5
搬进那套四室二厅房子之后的第一个春节,耿淑玲和老丁打算把两边的孩子们都召集到这里。一是就着节日的喜庆给他们暖暖房,二是他们想过一个团圆的春节。事实上,他们已经成为一家人了。一家人就应该在一起过年嘛!这两边七个孩子,孩子又有了孩子。这样一个大家庭,既热闹又和谐,那该多好啊!耿淑玲一心想让儿媳妇们承认她嫁人这个事实,打心眼里接受老丁,接受这个新家庭。她曾经幻想着,让她的儿子、孙子、孙女们还能经常围在自己的膝下,过儿孙满堂、充满天伦之乐的生活。事情定下来之后,老丁这边根本用不着操心。耿淑玲的老二、老三估计也都没有问题。她最担心的就是老大的媳妇梅梅不给她面子。耿淑玲犹豫再三,还是把电话先打给老大,让老大先探探梅梅的口气。老大拿着电话沉默了片刻,说我是没有问题,就怕梅梅不去。
“你是家里的长子,好好做做梅梅的工作吧!往年家里房子小,没有办法,现在房子大啦,大家还是在一起过个年好!”
“我就试试看,我看,你也别抱多大希望,梅梅就是一头倔犟毛驴,不通人性。”老大实话实说。
“哎,时间会改变一切的。你先给梅梅透露透露,实在不行,我亲自找她说去!”耿淑玲像是在宽慰儿子,也是在宽慰自己。“你就说让你白吃、白拿,有什么亏吃!”
“我看她是地沟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只要努力,任何事情总会有转机。妈一年比一年老,就想和你们哥几个快乐地在一起过年。”
春节的炮声连绵不断。老大一家三口天不亮就吃完饺子。家乐和女儿甜甜都穿上新衣服,一切都准备停当。可梅梅还是坐在沙发上不动身子,不开金口。家乐再次劝说:“不就是吃一顿饭嘛!你去一次就怎么啦!你到那之后,不用说别的,只管喝水吃饭。”
“我是猪嘛!我这气就是不顺,你以为我和你一样是猪脑子,只要填满肚子,就完事啦?我没有她这样的婆婆,她就是给我做山珍海味,我也不登她门边。”
“妈,快走吧!我要去奶奶家,奶奶还给我压岁钱呢!”甜甜哭泣着说。
“梅梅啊!你就看在孩子的分上!甜甜,快拉你妈起来走。”
甜甜撒娇地叫着妈妈,上前就去拉妈妈。梅梅没好气地用胳膊一甩,赌着气说:“你给我滚开,对了,你也不许去,老老实实在家陪我过年。”
甜甜哭着跑到自己的房间里。家乐没有办法,他自己骑上车出门了。
老三的家里也不顺当。老三和儿子路路都准备好了,可敏英坐在床上就是软磨硬抗、按兵不动。她的理由和梅梅一样,她也总觉着,婆婆嫁人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但老三在家里地位和老大不同,敏英的编织厂倒闭之后,她一直在家里领孩子,家里所有经济收入都是老三拿回来的。老三瞪着敏英:“你怎么还不动?”
“我就不想去嘛!你们去吧,我自己在家。”敏英挺着脖子反驳说。
老三的火“腾”地从脑子里蹿了出来,他抓起她的衣服硬把她拽到门外,敏英连喊带叫随着出来,老三用力碰上防盗门,断了敏英想回屋的念头,他让敏英连家门也进不了。敏英只好哭丧着脸随着走了。老三带着儿子路路在前边骑,敏英阴着脸跟在后面。到了老丁家的小区里,敏英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去,老三为了他妈妈动手打她,如此霸道地从门里拽她出来,这样的举动是从来没有过的。我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要给你老三点颜色看看,别觉得我是软柿子,好欺负!老三你要搞明白,当时是你追的我!我妈我爸是不同意嫁给你的。我当时可是采取了绝食、逃跑的方式,软磨硬抗地嫁给你的!你这个没良心的,怎么能这样对我!敏英拿定主意,好像有了救兵一样,蹲在楼道外一边,就是不进门。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地上。老三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也不理她,自己和孩子敲开门。耿淑玲一看没有敏英,还以为又和梅梅一样,便心惊肉跳地试探问:“敏英呢?也没有来?”
“我妈妈在外面哭呢!”孙子路路抢先说。
“哎!那是为什么?我去看看。”耿淑玲担心地问。
老三往回推着妈妈说:“妈,回去,别理她!她就是欠揍!”
“你看你,大过年的,怎么非让她在外面哭呢!”她挣脱了老三,慌慌张张来到敏英的身边。
敏英还蹲在楼下掉眼泪。耿淑玲小心地问:“敏英,这大过年的,在这哭什么?既然来了,有什么话回屋再说。”
“你家老三打我,像拽猪一样拽我。他要不向我赔礼道歉,这年我就不过了!”
“你看敏英,这是公司宿舍,人来人往这么多人,大过年的你在这哭,让大家看了像什么呢!咱们先进屋去,我让他给你赔礼道歉。”耿淑玲和蔼可亲地劝说着。
敏英躲进一间房子里。老三坐在中厅里和老丁、老大、老二以及老丁的儿子丁山一起喝水说闲话。丁山的媳妇和老二的媳妇都在厨房里忙碌着。有的做饭、有的切菜、有的给大家倒水。耿淑玲忙拉着路路和老二家的妮妮,给了他们点钱,让他们打车去接甜甜,还把甜甜的压岁钱也一起带去,路路和妮妮一蹦三跳地走了。
十几年来,每当到春节这一天,老大媳妇梅梅、老三媳妇敏英,像是商量过一样,都和丈夫闹事,不但自己不到耿淑玲那过年,就连丈夫、孩子也不让过去。只有老二两口带着妮妮来。耿淑玲没有再强求他们,在春节这一天,她只好让妮妮打车去接甜甜和路路过来,让仨孩子在一起好好地玩一天。平时呢,耿淑玲为能和孙子孙女建立良好的祖孙关系,每到星期天,买上好多孩子吃的东西,坐上公共汽车,辗转好几趟车,亲自送到儿子家里,看看孙女和孙子。梅梅和敏英的态度耿淑玲也习惯了,梅梅、敏英不和她说话,她便主动地找她们说话,问长问短。她暗地里常常抱怨自己,她悔不该瞒着孩子们,提前和老丁领了结婚证,是自己不对在先,她这是罪有应得。她就应该好好在家守着,还嫁什么人呢!
6
开庭这一天,梅梅没有到庭。因为女儿甜甜正在医院里生孩子。官司打赢了,审判长宣布法院支持耿淑玲的诉讼请求,老丁现有的房产,耿淑玲享受同等权利。耿淑玲忐忑不安地朝老丁那儿望去,老丁却仍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敏英就在法院门口,打电话告诉梅梅。梅梅正在产房外边心急火燎地等着,她听到这好消息之后,高兴地差点高呼起来。正当这时候,她的外孙儿“呱呱”落地了。
甜甜生了儿子,又打赢了这场官司,可谓双喜临门。梅梅天天手舞足蹈地往女儿婆婆家跑,不是送这就是送那!老大给小区看大门。耿淑玲和梅梅之间,仍然像隔着一座高山一般。耿淑玲的内心像被掏空一般,她几乎都是自己在家,她已经深深体会到,尽管打赢了这场官司,她住在这个家里一点也不踏实,每天都像踩着棉花似的。打扫完家里这点卫生,她就无聊得难受,电视她一点也不想看。她就想打电话和老丁聊天,问老丁一个人过得怎么样?老丁说不怎么样,连个说话的也没有。你呢?
“我也是一样,感到很孤单,很寂寞。梅梅还是不正面和我说话!”
“那你就回来呗!这永远是你的家。再说咱们也没有离婚!你为什么非住在梅梅的家里,你是和自己过不去,还是和我过不去呢?”
“说实话,我也不想住在这里,这次是我对不住你,我没有你的命好,我没有你那么孝顺的儿子、儿媳、女儿和女婿。”耿淑玲动情地说。
“你看你,又来啦!总把自己当外人。你凭良心说,我的儿子、儿媳、女儿和女婿,对你到底怎么样,他们什么时候拿你当外人啦!哪个孩子不是妈妈长妈妈短地和你交心?只要是买东西,宁可没有我的,也有你的一份,你还想让他们把心挖出来嘛?”
“我知道,我也承认他们对我不错,可他们毕竟不是我的孩子。”
“你看你,我给你讲了几百遍啦!”老丁仍然苦口婆心地说,“你呀你,你就是解不开你脑子里那个结。你也别管是谁的孩子,只要对咱俩好,就是咱的孩子,什么亲生的不亲生的,只要和咱亲,咱就认账。再亲生的孩子,不正眼看你,不和你交心,天天惹你生气,你心里天天堵得慌,不照样生闷气不是?”
“唉!这都是我的命,有今天这样的结果,还不都怨你,你也别不承认,都是你害了我。十几年前,我就说咱俩做知己朋友,不嫁给你,好好守着孩子过下半辈子,可你三番五次,软磨硬泡,道理讲了几火车,非让我嫁给你,害得我在儿媳妇手里好像有了短处,产生了隔阂,你说她们能对我好嘛!”
“哎哟!你要这么说,我还成了罪魁祸首啦?可你也不想想,是谁陪着你过了十几年啦!在这十几年里,你到底过得怎么样。我敢说,要不是有我陪着你,天天让你开心,你早就被她们气死啦!”
“这一点我承认,我早就承认你是个好人。否则我也不会嫁给你。”耿淑玲终于笑了出来。
7
甜甜回来了。孩子的哭闹声,家乐和甜甜的喊叫声混成一片。在另一屋,只听甜甜说:“妈,我要换双人床,让奶奶到中厅睡吧。”
老大说:“奶奶怎么能睡中厅呢?还是你和孩子住我们屋,我到中厅睡。”
“不方便嘛!我们一家三口还是得在我屋子里住。”
“那怎么行啊!奶奶怎么能睡中厅?再说这又不是一天两天!”甜甜婆婆家房子搬迁,得过渡一年多。
耿淑玲听明白之后,就赶紧开开门进去,解围说:“行了家乐,我就在中厅里睡。让甜甜一家三口在里屋睡吧。我老啦,在哪睡也是一样。”耿淑玲赶紧给老大使眼色,说着就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这是一套80年代的老房子,中厅也就是十几平方。还放着电视、饭桌、沙发。本来就已经很满了。现在只有把双人沙发搬走,把甜甜的单人床挪过来,再给甜甜买一张双人床了。甜甜舍不得自己租房子,她一家三口就想住在妈妈家里,让妈妈给她一块领儿子。
这天,女婿上班还没有回来,在饭桌上,老大的意思是能不能不买双人床和电视机,先把甜甜婆婆家的双人床和电视拉过来,等她们的新房子建好了再拉走。梅梅生着气瞪着他说:“你胡说什么,你也不怕她婆婆家笑话!过年过节,甜甜回那边怎么住。”
“笑话什么,再说你有钱买床、买电视吗?”老大知道家里没有钱。
“没钱借钱,也不能委屈我女儿。”梅梅赌着气说。
“要借钱你借,反正我不去借。”
梅梅骤然变脸,她随手拿起一个菜盘子向家乐“砸”去。只听“啪”地一声,正打在老大的前胸上,菜汤把老大的衬衣弄脏了一大片。“你这个窝囊废,这么多年来,你吃着我的、喝着我的、住着我的,还惹我生气!”
耿淑玲被这种场面吓呆了。这二十多年来,窝囊的大儿子过的这叫什么日子呀!她之所以违背良心,同意他们和老丁争夺50万元的房产,她原以为,官司打赢之后,梅梅会看在她的面子上,或者是看着房产的面子上,在她有生之年,从此好好对待老大。她和老丁还能活几年呢?他们住房条件已经有希望得到改善了。可她没想到,房产一点作用没顶。她实在受不了这种无赖行为。她虽说嫁了两个男人,这两个男人的性格都是特别温和善良的。在她六十多年的生活里,她什么困难没有遇到过,公私合营、三反五反、三年自然灾害、四清运动、文化大革命。她和她的前夫也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景。这时,耿淑玲的头突然像被泼了一桶冷水般清醒了。家乐这个家,包括老三那个家,都不是她的容身之处,只要她在这个家里,就会给儿子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醒悟过。她站了起来:“梅梅,这样吧!甜甜的床和电视,由我出钱来买,我也不住中厅了,我还回老丁的家!”说完,从包里边拿出3000元,放在桌子上就往外走……
“奶奶别走,都是我不好,奶奶还睡里屋,我住中厅!”甜甜抱着孩子掉着眼泪,一只手拉住奶奶说。
“甜甜不哭,月子里不能哭,奶奶有地方住,丁爷爷那里宽敞,我已经想好了,那才是奶奶的家呀!”耿淑玲安慰着甜甜,开开门走了。
8
耿淑玲回到老丁的家里,一下子倒在沙发上,心口难受得要死,憋得她喘不上气来,没说几句话就昏过去了。老丁赶紧打了120,耿淑玲被送到医院抢救醒过来之后,围在她身边的都是老丁的孩子们。大女儿笑着问:“妈,你好点了吗?”
二女儿嗔怪地说:“妈,你可把我们吓坏了!”
儿子关心地问:“妈,你想吃点什么?”
“你看这大半夜的,又麻烦你们了!”耿淑玲内疚,有气无力地笑笑说。
“妈,看你说的,你是我们的妈哟!”三女儿说。
老丁坐在旁边,虽然一句话也没有说,但眼里却满含着幸福的笑意。
耿淑玲在医院里住了三天,时而清楚,时而昏迷,天天输液。老丁没有让通知她的孩子们,他要让耿淑玲好好试试他的孩子们,他也想看看自己的儿女们,如何在后妈有病的时候伺候她。倘若真的有一天他走在耿淑玲的前面,他也不担心她了。耿淑玲的眼里早涌出了眼泪,说老丁我那样对你,难道你一点也不恨我,你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是我的妻子啊!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何况在买房子时,我也有私心,当时,我就是想把房子留给我的孩子们。实际上,你既然嫁给了我,这房子本来就有你一半。”
“我也有私心,我就是想把你的房产,给我孩子们点。”
“可是我现在私心没有了。我老了,我已经把口头承诺形成文字了,我的遗嘱都写好了。”
“老丁,你马上找两个律师来,我觉得我快不行了,我也立个遗嘱,好不好?”
“你也要写遗嘱,那就通知你的孩子们!他们为房产争了半天。”老丁说。
“这一半房产不属于他们,不用通知他们。这房子本来就是一体的,可我凭空给分了两半,趁我思路还清楚,我想和你马上共同写一份遗嘱,我想把我这一半的房产和你的一半还合起来。我以前是多么糊涂,本来很简单的事,却让我和我孩子给搞复杂了。我倘若走在你前面,房子的所有产权,全由丁山继承。我从心灵深处感受到,丁山和他的姐姐们个个都是好孩子。我早就知道,三个姐姐都非常亲这个弟弟,弟弟有病,她们恨不得把自己的肉割下来给了弟弟。我想,我这个决定,女儿们也不会计较的。”
女儿们都拉着耿淑玲的手,不停地点头,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我已经彻底醒悟了,我也要兑现我的口头承诺,如果我还有寿命,我要坦坦荡荡地为自己活几年。我既然嫁了你,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不能有半点私心,包括我的晚年,也应该托付给你。我有预感,我可能要走在你前面,我怕我过不了这一关了。”
“好,我答应你,马上叫律师来!”老丁双眼噙满泪水。
律师来了之后,按着耿淑玲的意愿,写好了遗嘱。律师给耿淑玲读了一遍,耿淑玲笑着点了点头。律师又让医院里在场的医生、护士作为证人都签了名摁上了手印。耿淑玲伸出右手食指,在立遗嘱人处摁下一个鲜红的手印。随后那只右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耿淑玲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嘴角浮出了满意的微笑。这一次她把口头承诺形成了文字,她知足了,她安详地走向另一个幸福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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