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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痕(外四篇)

2009-12-10

昭通文学 2009年1期
关键词:麦草石碑小羊

沈 力

风是从哪儿吹来的。从金沙江的河谷里,牛栏江的山谷中吹来的吗?风中带着江边少女辣椒般的体味,带着山谷里惊涛骇浪的空气,夹杂着泥土和树叶子的气息,一路上吹了过来,经过炎山大寨,跑累了就到大山包来喘息喘息,休息够了,就沿着公路跑到了城里去。

风就像山里的一个野人,扯了两片树叶子拴在身上,突然跑到嘈杂的人群中来,在喧哗的人群里迷失了方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找不着东南西北,就在村里乱吹乱刮一阵。风在我们古老的村庄里停滞不前,在集镇那片开阔的平地上刮了一个漩涡,把地上的垃圾扯上了天空,把人家晒在树枝上的红风巾也扯上了天空。垃圾在天上像长了脚,谁也够不着。风巾在天空中也像有了魂魄,幽灵一般飘浮着,村东飘到村西,村西飘到村南,村南飘到村北的,最后落在了人家的房梁顶上,风一来又飘到了天空,在天空中停留了一会儿,才又落在了村头的树枝上。

风把一家人门前的树连根拔起,又把树吹倒在地上,然后绕过了一座大山,在河里跳起了舞,先是把河水吹了倒着流回去,又把河水拉上了天空,足有一米多高。水始终是没有骨头的东西,扯起来又倒下去,继续在河床上躺着,睡它的大觉。风把另一家的麦草房掀翻了,剩下光秃秃的土墙在那里,像一个没有穿衣服的汉子,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风走过的地方,地上的风沙就跟着跑了起来,风沙为风拉起了一道屏障,一个村庄都被风沙的屏障,围得铁桶一样严严密密的,像是要把村庄洗劫一空。是谁惹了风,风才会跑到这里来,一阵一阵的,像是在赛跑,看谁跑的快,跑的远,看谁刮起的灰尖和风沙大,谁刮倒的树多,谁掀翻的房屋多。风在村庄里拐了个弯,就朝着马路上溜了。

人们在地里种着洋芋,风一来,人们就停下了,用衣服包了脑袋,背对着吹来的风。风把人的腰都吹弯了,把脸吹黑了,把裤子吹大了,裤裆吹得鼓鼓的,像塞满了苦荞壳样的。风在山沟里狂妄地叫着,发出尖锐的呼呼声。风一停,人们又开始丢种种洋芋了,洋芋种在地里十多天,下一阵雨,刮一阵风,洋芋就发出嫩芽来了。风把树吹歪了,又吹直了,把地吹绿了,把马路把村庄吹得干干净净的。一阵风过后,又来一阵风,风把村庄里的小孩子一个个吹着长大了,把一个个嫩嫩的姑娘吹成熟了,吹成了妇女,还把大人吹老了,吹进了山坡顶上的黄土地里。风把我的眼睛吹痛了,吹进了好多的沙子,我用手揉着眼睛,揉来揉去的,我的眼睛就是这样被揉近视的,还带了副眼镜,风一来,就绕过镜片,钻进了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就会淌出很多的泪水来,止也止不住。一天晚上,一个小孩子拿着火柴在玩,划了一根就丢在一堆麦草上,麦草是干的,火柴被风一吹,麦草就燃了。燃了的麦草被风再一吹,就势不可挡了,火焰就蔓延开了,风把火焰吹到了麦草房上,麦草房就被点燃了,一会儿的功夫,麦草房就火焰冲天的了,浓烟滚滚的,把整个村庄燃得亮晃晃的,像是白天一样。村庄里的人就从家里提了水桶,打了水,来救火灾。这时风更大了,像着了魔样,火越大,风也就越大,救火的人提着水桶在路边排成了长龙,水桶从后面传到了前面,前面的人用楼梯爬到了房顶上站着,水倒在火焰燃着的麦草上无济于事。风越吹越大,房屋一间一间被烧光,一连烧了一长排,烧光的房屋土基都被烧红了,村庄里的人们叫着喊着,一片惊叫呐喊的声音,哭天呛地的,惨痛极了。风还在为火助威,人们恨死了这该死的风,什么时间吹不可以,偏偏这个时间吹那么大,吹得人们心惊肉跳,天也不下一颗雨,好好地看着房子被烧,好好的一个村庄被毁了。

地里的麦子荞子长了出来,高高的,绿荫荫的,眼看着就可以割得了,半夜里一阵大风刮来,第二天一看,地里的荞麦倒了一大片,像被人故意压倒的一样,主人家一看,心里痛进半截去。荞麦不像人,摔倒了还可以站起来,在哪里摔倒的在哪里站起来,吹倒的荞麦不可能重新站起来,吹倒了就爬在地上,听天由命,顺其自然。

风像一个泼妇样的,天不怕地不怕,倒处在骂街,走到哪里,唾沫就喷到哪里。风也是,像长了脚样的,什么地方都能去,什么都拦不住,倒处乱刮,倒处不留情,刮到哪里算哪里,刮到哪里哪里就是灾,哪里就遭殃。

太阳的窝窝

从昭通城出发,向西走七十九公里路,就到了大山包的集镇——大羊窝。大羊窝四面环山,太阳从东边山上升起的时候,照着西边的村子,太阳落山的时候,照着东边的村子,太阳照在头顶的时候,大羊窝就变成了太阳的窝窝了。大羊窝其实就是太阳的家,太阳也把大羊窝当成了自己的家了。太阳一照,再冷的天也变暖和了;再大的风,到了大羊窝,也变小了。乡政府就在路边的山脚下,比村庄高出半截,高高在上,乡政府右边一条小河隔着邮电所,邮电所后面是镇上最高的大山了,要上山,就要从邮电所的门口穿过,绕到后面,到了后面便有了一条上山的小路,我们小时候就是从这里上的山。乡政府的左边是乡里的中学,中间也隔了一条小河,学校便修了一面围墙,将河围进了学校,中学后面是一座供了庙的大山,坐在教室里面,就可以透过窗子看到山上的庙。过了乡政府,百十米远就是集镇了。一座小桥就横在眼前,桥上的桥墩已经被来来往往的车辆撞坏了,桥的底部被石头修的桥墩分成了两个孔,水就从下面的两个桥孔里流过,站在桥上往下看,中间的桥梁上有一个小桥墩凸了出来,刚好站得下一个人,小时候,我们常常从桥上爬到下面的桥墩上躲着晒太阳,听下面流过的河水的声音,看河底的石头,不仔细找是找不到的。

过了小桥,一块T字型的石碑歪歪斜斜地插在桥头边,上面刻着大羊窝三个字,下面是一排字母,石碑本来是不歪不斜的,小时候,我们家刚搬到大羊窝来住的时候,我的手还摸不到石碑上面的字,心里面就在想,我什么时候能摸到这石碑上面的字,心里便天天盼望快点长大。于是,我一有时间便跑到这块石碑下面站着,摸着石碑,凝视着上面的三个大字,摸着,摸着,有一天就摸到大字的一撇了,再摸,所有的字都能摸到了,心里便十分地激动。这时又想了,我什么时候能摸到最上边就好了,要是能够爬上去,坐在上面,会是什么感觉,会有多好玩,我便试着跳了一下,结果没有够着,接着再跳,够到了,我终于够到了,双手扒着石碑的最上面,开始往上爬,双脚离开了地面,便悬在半空中,上不去,下不来。

日子就这样过着,后来,我还是凭着手臂上一天一天积蓄起来的力量,终于爬上去了,肚子担在狭窄的长长的顶上,不能翻身,反复试着将身体转过来,多爬几次,转过来了,转过来后,我又是站又是坐的。后来石碑开始有点歪了,那些大人也学着我的样子,爬到上面去坐着,嘴里叨着烟,脚悬在字的下面甩来甩去,这样还不过瘾,干脆就站在十步开外,猛地向石碑跑了过来,一只脚往石碑底下一踩,另一只手往上边一抓,身体往外一翻,结果就坐上去了,这个时候石碑都还坚如磐石。还是后来赶集天,屠夫们把羊狗杀了,绳子往石碑和电线杆上一拉,便开始吊在上面剐皮子,挂羊头卖狗肉了,几年下来,石碑不坏也歪了。

桥下面是一条大河,大河像切西瓜一样,将集镇切成了两半,一半河东,一半河西,河水汇聚了大山的灵气,向低处流去。过了桥,就到了集镇的中心,说是集镇,其实就是一条大街,只是拐了个弯,像个小写的七字一样,拐弯处分了两个叉,一个叉路通向炎山和田坝,另一个叉路通向鸡公山,站在对面的山上一看,整个集镇的街道又变成了大字形,只是大字变弯了,上面出头的地方变成了坡往上爬了。左边走到尽头,就可以看到从山谷里流出来,经过下面的桥流过的那条河了。通向炎山和大寨的路就在集镇的尽头,到了这里路又分出了一条叉来,通向海拔最高的大兴村,我的老家。在这个叉路口上,还有一所古老的小学,小时候,我就是在这里读的书,如今,这所学校已经破旧不堪了,黑板像一张娃娃的脸,脏兮兮的,课桌也歪歪倒倒的,栏杆摇摇欲坠,教我的老师也变老了。

街道的两边修了房子,房子大多是铺面,卖些针头线脑的,凡是老百姓实用的,这里都能买到。铺子后面就是瓦房、麦草房子,房子前后是围墙和树,狗在围墙里面叫着。如今,街道修了水泥路,路越来越好走了。铺面里的人家都是做小本生意的,铺面也越修越好,越修越大了,小本生意也在利滚利的往大里做。

每逢一四七天就赶集,到了赶集天,铺子里面的人家就把货物从屋子里面搬了出来,用木板在门口随便搭个架子,再把纸箱撤散了,垫在下面,货物就摆在纸箱上面。赶集的人断断续续地,从一匹又一匹的山沟里走了出来,跳过一条又一条的小沟小河,翻了一座又一座的山,最后向集镇走了来,扛柴来卖的,背小猪儿来卖的,赶羊子来卖的,挑小菜来卖的,从家里顶了风巾往镇上赶。路上风大,眼睛里就被风刮出泪水来,泪水开始往下滑,滑着滑着,就滑出了一条小河沟来,还刮了一脸的灰,清鼻子一出来,就被灰堵塞在了鼻孔下面,像一座小山坡堵在面前。拐了弯,爬了坡,就到了镇上了,到了镇上,人就活泼了,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就开始忙自己的事情,一忙起事情来,所有的人就兴奋了。人一兴奋,见到熟悉的人就拉拉家长,摆摆龙门阵,开开玩笑什么的,倒也活得自在。

赶集的人各有所图,有的来买东西,有的来卖东西,还有的是来赶热闹的,有的是来打架的,但是大部分的人都是来苦钱用的,从家里背点东西来卖,卖了又买点别的东西回去用,各取所需,各取所急,各有各的事情,各有各的整场。有的打二两包谷酒,披毡往墙角一铺,你发支烟给我,我发支烟给你,就喝开了,这个日子,神仙也比不得,城里来的阔太太们看见这个情形,就有话说了,说:扶贫扶贫,越扶越贫,扶贫款都被他们拿来买酒喝了,还扶什么贫。

赶完集,人们又回家了,又回家种地去了。地也不是那么好种的了,如今,外面的城市更发达了,年轻的人,都跑到外面去打工了,苦着钱,有的就在外面安家落户了,村子里就剩下老弱病残的,赶集的人便越来越少了,以往多得透不过气来,现在少得可以数出人数来。当然也有苦着钱回来发展的,回来的人在外面学到了本事,丰富了阅历,调头一看,还有不少商机。由于有了美丽的大姑娘样的黑颈鹤,引来了来自四面八方的人群,这里变得越来越热闹了,还由于这里盛产苦荞燕麦和洋芋,更是引起了商家和消费者的青睐,人们便将其变成了商品,卖给越来越多的人们。大山包也像大姑娘一样,一天天变化着,越变越美丽,越变越漂亮了,山连绵不绝,草是深绿,水清澈甘甜,天空碧蓝干净,村庄和谐美好,人们夏季和秋冬季到这里来游上一游,倒也绝对不会白来。夏天,人们可以到这里来吃烧洋芋,看连绵不断的金黄色的燕麦和褐红色的苦荞,到险峻的鸡公山大峡谷去看云山雾海和佛光,看日出日落;秋天,可以来看那五颜六色的绸缎一样漫天铺展的庄稼色块;冬天可以看大雪飞扬,看黑颈鹤在高原上翩翩起舞。

羊人

羊儿们,上山啃嫩草了!

羊和人一样,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人们的世界,就是羊的世界,在羊的世界里,那是一片深蓝的,晴朗的天空,和一片长满了草的无边的山坡,它们在无边的山坡上,啃着鲜嫩的草,喝着清澈的河水,吃着老羊的奶,听着老羊的故事。羊们看着人们忙碌的身影,和忙碌的脚步,在地里面跑来跑去,看着它们的小主人一天天长大,看着男人和女人在地里做的那些事。要说区别也是有的,只是羊和人不一样的是,羊被人关在了羊圈里,而不是羊把人关在屋子里,人赶着羊上山,不是羊赶着人上山,这一点很重要,这就是羊和人的区别,人让羊往哪儿走,羊就得往哪儿走。有时候稍不注意,主人的鞭子就甩了过来,落在厚厚的羊毛上,幸亏有羊毛护着,不然就惨痛了。人和羊,一个统治着另一个,另一个被其中一个统治着,是统治和被统治的关系,而统治它们的人,大多数时间里,就是一个屁事不懂的黄毛小子。黄毛小子把羊毛用剪刀剪了去,找个人赶了,赶成羊毛披毡,披在身上,无论刮风下雨都吹不着,淋不着的,住的屋子比我们的大,吃的东西比羊们的好。而羊们就惨了,羊们被关在阴暗潮湿的羊圈里,一关就是一整天,暗无天日,几十个羊关在一个羊圈里,天天吃的是山上的草,除了草,还是草,瘦得可以看得见肋巴骨,身上的毛刚长齐,就被主人剪去卖了换钱用,而身上的羊毛光秃秃的,像狗啃过的洋芋一样,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羊圈就是我们的家,有时候,羊在家里也在做一些事情,做一些无聊的事情,比如,看漆黑的墙壁,墙壁上爬着无数的小虫子,小虫子从潮湿的墙角缝里长了出来,在二指宽的墙缝里穿来穿去的;看漆黑的木楼枕,木楼枕上的木头弯弯的,蜘蛛在上面爬上爬下,织着蜘蛛网网,一个又一个。织了无数个蜘蛛网,把墙角缝里爬的小虫子通通网着,一个都不放过,像捆了手脚,点了穴位的人一样,动弹不了。羊圈里面铺了草,草是山上割来的,山上割来的草,里面还有剌,马剌,羊们在马剌草上睡觉和打呼。有时候也会思考一些问题,但这些问题都不重要,它们思考着它们的祖先,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怎么遇到主人的,同胞奶弟又有多少,都在哪里,现在过得怎么样,主人会不会像打我们一样拿鞭子打它们,它们又是怎么生老病死的,想来想去,越想越复杂,干脆就不想它了。羊不像人,人的脑袋里面弯弯多得很,绕来绕去的,就像山坡上的路一样,绕得头都晕了。羊们目睹了主人是怎么样兴衰成败的,就是它们不会说,不说给人们听,就是说了,人们也听不懂,没有几个人听得懂它们说的话,它们咩咩咩地叫着。有些话,羊只好跟羊说,羊跟羊在一起,也是无话不说的,羊们爬在羊圈的草上,草有点刺,不知道主人家在哪里割了些马刺来,幸亏自己身上的羊毛厚,不然就要被刺到骨头里了。羊圈里晒不到太阳,地上就有些潮湿,羊们尽可能地往干一点的地方挤,挤来挤去,也只有这么大点空间,只有那么一点草,每个羊都想挤到草上来,霸占个好点的位置,羊们就开始为了草铺而争夺了起来。一只大点的羊,就用羊角去顶另一只瘦点的小羊。小羊只好让开,把位置让给大羊,小羊跑到另一边蹲着,爬在潮湿的门边咩咩咩地低声哼着叫着。这时,小羊从隙着的门缝里,看见主人拿着鞭子,向羊圈走了过来,门开了,小羊被主人拉了出去,过一会儿,小羊光着身子进来了,毛被主人剪完了。小羊进了圈,浑身上下冷得直打哆嗦,小羊的母亲看着,眼角里落下了两颗浑浊的眼泪来,母羊就从热热的被窝里站了起来,慢慢地向小羊走了过来,母羊用羊嘴在小羊的头上摸了摸,像是安慰的样子。刚才还用角来顶小羊的那个大羊,从热热的窝里站起来,走到小羊的身边,用羊角轻轻地抚摸着小羊,一副同病相怜的样子,小羊受宠若惊的又回到了热窝里。

这天天气格外的晴朗,主人把羊圈的门锁打开,羊们一窝蜂地向门口跑了出去,好久没有晒到太阳了,羊们在阳光下伸展着身体,抖动着身上的毛,在院落里上窜下跳,欢喜极了。主人从家里背了包包,拿着羊鞭出来了,羊们高兴得很呢!这次不知道主人会把我们赶到哪匹山上去,那里的草肯定又多又嫩的,水又清又凉爽。一路上,羊们小跑着,你亲我一下,我亲你一下的,屁颠屁颠的,走了半天,结果来到了集镇上,集镇上人多得你挤我我挤你的,主人在前面走着,羊们就从人们的脚底下钻过去,紧紧地跟在主人的身后,生怕跟丢了。主人在一座小桥上停了下来,和一些人在说着什么,羊们听不懂,主人说了一会儿,从对方的手里接过了一张纸样的东西,是什么,羊没有看清楚,羊们只是看见那人向羊群走了过来,把那只才剪了毛的小羊揪了出来,揪到了桥的下面,一会儿的功夫,小羊被抬着上来了,脖子上流着鲜血,可怜的小羊,被那人杀了还不知道,还以为今天又有鲜嫩的草可以吃了,还高兴得活崩乱跳的,结果把自己的命都送掉了。羊们心里提心吊胆的,主人会不会把自己也卖给别人杀了。羊们看见那人把小羊的头和角用绳子拴了,把小羊吊在了一块石碑上,嘴里含着一把血淋淋的尖刀,正准备将小羊的皮剐了,拿去做衣服穿,做被子盖,羊们眼睛里含着泪水,咩咩咩地叫喊着,小羊的母亲模模糊糊地看见小羊吊在石碑上,悠来悠去的,石碑上刻划着几个大字——大羊窝。

打麦场

天当被,地当床,马路当做打麦场。

古老的村庄里,人们就喜欢把割好的麦捆,用马车拉到宽大的马路上来打。宽大的马路平日里都是些小马车从马路上经过,因此不用担心宽大的马路会因为马车多而让不开路,宽大的马路永远是宽大的。人们打起麦子捆来尽可以甩开手脚,更不用担心会打着人的脑袋,马路上一般人都很少,除了傍晚的时候,人们从地里拉麦捆回来,再就是到山坡上放牛马羊的人,会赶着牛马羊经过马路,这也不会影响什么,你只管甩开手臂的打麦捆就是了。

麦子在地里面长得比女人的腰还要深,还要细,麦粒却饱满得足以填饱地里忙着的人们的肚皮。麦管里更是能吹出那个夏天人们的心情,打一壶包谷酒,买一条春耕烟,泡一壶浓浓的茶水,腰杆上别一把弯弯的镰刀,手里提着一捆绳子,就来到地头,把这些东西往麦地边一放,站在高处向四周瞟一眼麦地,要么围着麦地走一圈子绕回来,找一个好动手的角落,就开始割麦子了。割麦子也和女人做衣服一样,量好了尺寸再下手,下手就不留情,一剪刀下去,就回不了头了。割麦子也一样,割麦的人半蹲在麦地里,用眼角斜一眼,左手垅住一把麦子的上面,一镰刀从根上割下去,只听咔嚓一声镰响,麦子就顺地倒下了。割下的一把麦子顺手放在身后,继续往前割,直到割开一大片的时候,人们抬起头来,用衣服的一只衣角,把额头上渗透出来的汗水擦了擦,顺便看看剩下的麦子,还有多少,还要多长时间才能割完这片麦地,在心里面大概估算了一下,嘴角就挂出了一丝笑容,心头很有数的样子。

割麦的男人绕回地边,打开酒壶,猛地喝上一口烈酒,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包春耕烟,抽了一支点上火,悠然自在地抽了起来。媳妇无事可做,则继续在麦地里割着麦子,孩子们就不同了,看见老爹在地边抽烟喝酒,自己用镰刀割了一根麦子,削去麦尖,将麦管对在嘴里就开始吹,吹着吹着,就吹出了好听的歌来,把山上的小鸟吸引了过来,在麦尖和小孩子的头顶上空来回飞翔。吹着吹着,又把蜜蜂和蝴蝶也吸引来了,还有蜻蜓。蜜蜂和蝴蝶在麦尖上传花授粉,蜻蜓在麦尖上追逐云雨,各自寻找各自的快乐,各自寻找各自的伙伴,谁也不会因此而防碍着谁。男人抽完了烟继续拿起镰刀来割,一直割到天色晚了,四周都没有人了,才收拾起家具回家吃饭。才走出地来,天就看不见了,摸着黑路走,人们走黑路是经常的事,所以走起来倒也不怕。有时候,天上还有月亮,月亮照着大地,村庄就在月亮下面一晃一晃的,若隐若现的,人们常常把路边的黑影子,当成了鬼影子,仔细一看,就会发现不是鬼,而是山,是树,是地埂,是牛马。还有的时候会看见鬼火,其实也不是鬼火,而是萤火虫在路上飞来飞去的,心虚的人,就会认为是自己平日里做了亏心事,才被鬼火追,被鬼追上门来。

麦子被割了,地里头就空荡荡的,剩下地上的麦茬,像庙里花和尚头顶的烙印,百岁老人的胡须一样,遍地都是。割完的麦子堆在地里头,用麦草一把一把的捆了叉在地里,让太阳尽情地晒着,晒得麦子里的水份干了,才用马车一捆一捆的拉回家,高高地堆在院落里,有的就直接拉到马路上堆着,找个天气好的日子,一家人就打开了。太阳很烈,打麦子的人流了一身的汗水,汗水从头发间渗透了出来,顺着额头往下流,一会儿就流成了一条小小的河流。马褂被汗浸湿了,胳膊上甩出了大坨大坨的肌肉来,越甩,胳膊上的力量就越大,越甩肌肉就越大,大得鼓了出来,鼓成一个一个的小包包。小孩子爬在一边的麦草堆上玩,跳来跳去的,跳上跳下的,总是跳不够,跳不完,心里头永远都是兴奋的,兴奋得按奈不住,爬在高高的麦草堆上骑着,像坐马车一样,一只手拿着一根连杆条,拴了挽绳在上面,驾驾驾地喊着,手里甩着挽绳,像在赶马。

打完了麦子人们拿起筛子来扬麦子,把打下来的麦子,倒在筛子里面,借着晚风,把筛子抬得老高老高,高过自己的头,然后,往下扬麦子,麦穗被风一吹,就飘到了另一边,麦粒就直接落到了地上,扬上几遍,麦穗就被扬干净了。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把扬干净的麦粒用麻布口袋一口袋一口袋地装了,用麻绳扎了口,再用马车一车一车地往家里拉,拉完了麦粒,拉麦草,一捆一捆的麦草捆在马车上,一家人爬到高高的麦草堆上坐着,男人一甩挽绳,马就跑了起来。马车在路上一路颠簸着消失了,留下打麦场上没有收拾干净的麦穗,在马路上空荡荡的,大风一吹,麦穗就在风中飞了起来,飘飘浮浮的,马车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远得只听得见风的声音,风喊麦穗的声音。

跑 山

很高兴,我生活在海拔三千多米高的大山上,这座大山居然就在我们家的背后,而且这个地方,还因为这座大山而变得出了名,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山高的地方,天也冷,天冷也是它出名的原因,天一冷,地里就出不了什么东西,出不了东西的地方肯定穷苦,穷苦也是这里出名的原因。

学校在山的旁边,有一条公路,不知道可以去往哪里,没有人告诉过我,我也没有问,那就不问了。学校是排小瓦房,村里唯一的一排瓦房,一些麦草房把学校围了起来,围学校的还有一排大树,教室里面放着几张烂桌椅,一条长长的凳子用几块砖头垫高了起来,我们就爬在这条长长的凳子上听老师讲课,脚底下踩着从门口漫进来的洪水。我披着一床小披毡,好几个学生都披着一床小披毡,披毡上长满了大只大只的眼睛,鼻孔上挂着的鼻子冰成了冰棍,手肿得像充了气的气球,我们看着前面的黑板,眼睛里面一片漆黑,黑洞洞的,老师把我们叫到公路上去,排了队,老师口里的哨子还没有吹响,我们就像脱了疆绳的马,向山上跑去。

爬山对于我们来讲,已经不叫爬了,叫跑。我们从山脚往上跑,跑到山顶了,我也跑累了,就找个大石包坐着玩,大石包很大,大得几十个人都抬不起来,不知道老天爷是怎么把石包抬到这儿来的,石包上长满了无数的窝窝。石窝窝里装满了水,装满了天水,清幽幽的,别人没有发现,我发现了,我爬在大石包上,把嘴贴近石包,喝着了,我喝着天水了。天水不同沟里的水,也不像井里的水,有点甜,甜蜜蜜的,太好喝了,我又喝了一口,顿时,我全身的疲劳都消失了,神清气爽。看哪里,哪里都要亮一点,看哪里,哪里都新鲜得很呢!眼前豁然一亮,焕然一新的感觉,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我的肚子爬山爬饿了,我就在大石包上躺了下来,眼前的天空是那么的高,那么的深,高得摸不着边,深得看不见底。我偏过头来看别的地方,结果我看见我的眼前有一样东西。隔的太近了就不容易看出来的,我就站起来看,结果那东西竟然是半块糖,半块黄糖,那么高的山上不会有人来的,哪里来的半块黄糖?对了,是石头里面长出来的,我高兴极了,拿起半块黄糖来左看右看的,我就在想,石头里怎么会长出黄糖来呢?想来想去,想不通,但肯定是石头里面长出来的,我就不想了,我从来没有单独吃过一块黄糖,吃过也只是将黄糖放在碗里,里面放了开水,等黄糖化成了糖水后,用来调炒面吃。调炒面吃,是在种庄稼的时候,作为晌午来吃的。我将黄糖放进衣服的口袋里,生怕被哪个同学看见,要回去交给老师,那样我就吃不成了,我装在口袋里,偷偷地背着别人拿出来在嘴里咬一口,黄糖含在口里,甜甜的,香香的,舒服极了,肚子也不再觉得饿了。

山是那么的大,我们在山顶上,跑来跑去的,怎么也跑不到边,山顶上也如此地平坦,平平坦坦的。站在大石包上,还能看见城里的灯光,老师告诉我们,那是城里的霓虹灯。我们还看见一面大得很的镜子,老师又告诉我们,那是城里的水库。老师说,远处很高的那座山是巧家的药山,另外一座山是四川的大凉山。我就在心里面想,药山肯定长满了药,所以才叫药山,大凉山,一定很冷,所以才叫大凉山,站在这座大山顶上,竟然能看到那么多的地方,是我从来都不知道的,从来没有听说过的。

大山背面的山脚下,一条大河流了下去,流到了小河边,小河边住着的人都是苗族,苗族穿着宽大的裙子,头上带着帕子,跳起舞来十分好看。到了苗族花山节,姑娘小伙还骑着马在山上赛跑,他们骑马在山上跑的时候,就像在马路上跑一样,几匹山也不够他们跑,再多的山,一会儿就跑回来了。山对于他们来说就像平地,没有过不去的山,没有爬不了的山,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自己的山。有一年过苗族花山节的时候,山上山下就站满了人,远远地看,就像是一棵棵树一样,苗族的小伙子们就牵着一匹匹大马,来到山上,山上本没有跑道,他们就把山当成了跑道。他们站在路上,排了队,枪声一响,马就像龙一样飞了出去,在山与山之间飞奔,马跑过的地方,一路上便扬起一阵阵灰尘,长时间都散不了,真的就像龙升天一样,他们的马也像龙一样飞得无影无踪了。

山高,山多,不一定是好事,山里人走路爬山很厉害,那是被迫无奈的。哪个叫你生在大山里的,生在城里多好,出门就是城,想爬山倒成了一件十分艰难的事,还要找个时间,选个日子。山里人就不同了,天天住在大山里,出门就是山,坐在屋子里也一眼就看到山了,进个城,要十天半月的,不仅路难走,鞋也磨破掉无数双,走得腿都肿了,眼看着还有半天的路。山里也很少来人,来的人都是坐着小车来的,爬山也开着小车爬,小车直接开到山顶上。下了车,鞋子上一点泥土都看不见,真的是天外有天,十里不同天,人还可以过上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对于山里的人来说,下辈子也过不上,不仅如此,只怕是以后的三四代人也过不上了。种庄稼就更难了,人们肩膀上扛着锄头,背上背着背篓,背篓里装着拌了肥料的马粪,手里牵着马,马背上驮着两大篓洋芋种,从山沟沟爬到半山腰,从半山腰爬到山顶顶,从山顶顶绕到山沟沟,又从山沟沟绕到山坡坡的,每天就在这些山弯弯间绕弯子,人背马驮的,来回跑几转,天就跑黑了,地就跑绿了,洋芋就跑冒芽了。半夜时候,村庄的上空还在冒浓烟,还在飘出烧洋芋和野菜的香味来。读书也是麻烦事,八九岁的学生娃,背着个书包翻山越岭的,抹黑打滚的,一有个天阴下雨的,回到家,身上没有半点干的,就连裤带都是湿的,湿得像个落汤的鸡。

【责任编辑 赵清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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