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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蚕

2009-12-10王定春

昭通文学 2009年1期

王定春

初春的晌午,阳光明媚,空气中暖融融的。座落于滇池边的秋艳饭馆人来人往,川流不息,饭馆的老板掐住了顾客回头光顾的心。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位身着墨绿色西装裙的女郎,肩挎高级真皮旅行包,走进了饭馆,身材窈窕袅娜动人。墨绿色西装裙女郎在服务员的引领下走进了一间雅座,把包挂在挂钩上,坐了下来。墨绿女郎看起来很干净,瀑布般的长发整齐地披在肩后,鹅蛋形的脸宠,白里透红。眉像弯月,双眸含情,扁平的鼻子下一张樱桃小口,真像一株令人陶醉的牡丹花。服务员恭敬礼貌地把菜谱摆在了她的面前。她顺便点了几个菜,要了一碗白米饭。

不一会,服务员用盘子端出了香味扑鼻的米饭,边疆风味的蔬菜。不知她是有什么心事,还是身体不适,咽了几口米饭,随便夹了点蔬菜,便用洁白的纸巾抹了抹嘴唇,擦了擦手离开了饭桌,拉开挎包,取出了她精制的钱夹,结帐后,走出了餐厅。

坐在大厅里的一位男士放下了挡着脸的报纸,饥饿的眼神注视着那一桌香喷喷的饭菜。这位男士一身劳动布工人服装,但领口、袖口都破了边,病怵怵的白皙的脸上架着一副高度近视镜,高鼻梁大嘴。虽然衣着朴素,但举止潇洒,气度不凡。待女郎一走,他三步并作两步坐到了女郎的雅坐上,拿起筷子,狼吞虎咽的大吃大嚼了起来…… 他暗自庆幸,这女郎真是好人,好像故意为他买了这么多饭菜,真该谢谢她啊!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头,镜片后眯细的双眼扫视着人流,感恩的心为那位女郎祈祷和祝福。

蓦地,他手中的筷子停在了空中,一只罪恶的手伸向了那位女郎挎在肩上的旅行包,好利索,刀片划破口子,眨眼间取出了挎包里的钱夹。他神经质的放下手中的筷子,腾地跳了起来,敏捷的避开人流,向罪犯追去。女郎似乎有了点异样的感觉,把挎包拿到面前一看,黑挎包被划了个五、六寸长的口子,里面的钱夹也不翼而飞了,她惊恐地呼叫:“抓贼呀……”接着从划破的口袋里掏出电话拨打了110。

恶贼拔开人群,正慌慌张张的往前钻。这贼是个“老手”,他那贼眼向后一扫,看见了围观的群众。他快速地钻到果皮箱前,魔术般的把钱夹塞进了果皮箱。随后大摇大摆地拔着人群,往人稠密的地方钻,避开了人们的视线。那个穿着寒酸的男子赶到果皮箱前,伸手取出钱夹揣入怀里,寻找着女郎。突然,梧桐树后钻出了一个凶神恶煞的黑汉,双手抱在胸前挡住了男子冷笑着说:“哪里去,爷们的钱你要独吞?快交给我,赏你几个铜钱,否则……”

“你想得倒美,这钱一分也不能动,要物归原主。”他怒目而视,针尖对着麦芒说。

“你这狗日的,那女人是你的娘?你去咬她的屁股干啥?要玩,老子带你去,二十元一晚上,比这骚娘长得漂亮,叫你狗日的玩个痛快。快拿出来,敢说一个不字,看老子放你的血。”那家伙恶狠狠地说着,倏的从腰间拔出了寒光闪闪的匕首。“你要动武,老子奉陪。我劝你还是躲开的好,不要偷鸡不着反蚀把米。”捡到钱夹的男子快速地推了推眼镜,拉开了架式。说时迟那时快,黑汉的匕首带着冷光向他胸前刺来,还真看不出来,看似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拉开架式却训练有素,很是内行。只见他一侧身让过匕首,猛地飞起一腿,不偏不倚正好踢在了黑汉的手腕上,匕首飞出数丈远,黑汉吃了一惊,他一个直拳,正好击在黑汉后腰…… 黑汉也不示弱,一蹲身,左手从小腿上又拔出一把雪亮的匕首,飞身跃起,匕首直刺向他的胸口。他收不住脚,后一闪身,匕首刺入了他的左肩部,他也顺势一手拐,击中了黑汉的小腹,这一击非同寻常,力重千钧,黑汉痛得呲牙咧嘴,双手抚着小腹挤进人流潜逃。他也顾不及追寻黑汉,咬着牙拔出了匕首,路边一位中年妇女掏出手绢,为他包扎住了鲜血浸透上衣的伤口。

女郎无精打采的回到了旅馆房间,斜躺在席梦思床上心急如焚。皮夹里装有两万一千多元的现款。这笔款项的数目不能说不大矣,但对于富起来了的她,并算不了什么,使她不安的是,她与四川某地科研单位订购的优良蚕种,今晚随火车到达,现款现货…… 昨晚她也打听到,有十多户集体和个体养殖场由于没有订合同,交预付金,所以都在千方百计的谋求转让。是呀,这种新品种抗菌抗病性强,生长周期短、茧厚。她有五百多亩桑树,六、七十个工人还等着投入养殖。今年三季蚕结束,毛算了一下可获纯利十二、三万元。误了一季蚕,就损失数万元。加之,好几家养蚕场都眼睁睁等着由她订购的优良品种,想着想着她不禁打了个冷颤。懊悔地责怪自己的粗心大意,回去提款也来不及了。借吧,若大一笔款子,靠工资糊口养家的亲威朋友们怎拿得出?“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纷乱的思绪。她触电般地跳下了床,心想,是不是公安干警抓获了罪犯,送款子来了呢。她迫不及待地拉开了门,出现在门前的是一个穿着寒酸、面色苍白,缺少营养隐露病容的男士。她失望地凝视着眼前的这位不速之客。四目相对,她觉得这人挺面熟,但一时又记不起是谁。她不冷不热的说:“同志,你……”

他打断了她的问,从怀里掏出了褐红色的钱夹,递到她的面前说:“这是你的钱夹吧,请数一数对不对数目?我是按皮夹里的旅馆地址找来的。”她惊愕得失去了自控。这莫非是做梦?但皮夹也实实在在的放在了她的手里。她从凝惑中清醒了过来,激动的说,“快!请进、请进……”男士进了房间坐在了沙发上。她把皮夹甩在床上,忙不迭的倒水砌茶。蓦地,她发现他右手活动不便,肩膀上包扎着白手绢,衣服上还浸出点点血迹。

“这是怎么回事?”她急切地问。

未待他回答,她突然惊叫了起来:“你是,你是…… 你是郑师傅,你真是郑师傅,你脸颊上的这个小巴痕,不是那年你去帮助我们蚕场医治蚕温病,在树上检查化验桑叶时,树枝折断跌倒在地上,划伤留下的巴痕吗?”他细细地端详着眼前这位衣着时髦,美丽的姑娘,没有回答。

“我是李梦呀,郑师傅!您?”

“呵,李梦!真是李梦,你没变样,还是那样的美丽动人。”

记忆,像那涛涛海潮铺天盖地的涌来。

记忆,像那电闪雷鸣,照亮了逝去的岁月。

记忆,像转动的钥匙,打开了往事的阀门。

郑师傅名叫郑兴悟,承包了生产队的三百多亩桑林和五间蚕房。由于他文化知识的底子厚,又勤劳简朴,第一年除了上交承包款,自己也成了万元户。那年春天,正值春蚕上茧,他收到了一份加急电报:

云颠县元沟区营上乡蚕场郑兴悟收我场蚕瘟严重,照你“介绍”救治无效,万望速来指导帮助,厚酬以报。

切盼!

祥华县江边社区蚕场李梦

郑兴悟捏着电报的手不由颤抖了一下,他为难了。他承包的蚕场也不小,即将上茧。万一出现意外事故,损失也是数万元,拒绝不去吧,她就要蒙受严重的损失。而且自己编写的“滇东北地区养蚕经验谈”中所介绍的方法怎么不见效呢?这是给自己一个难得的调查、鉴别、论证的好机会呀!想到这里,郑兴悟把妻子叫了来,简短的介绍了电报内容。他妻子有十余年的养蚕历史了,初中还没有毕业就进了大队的养蚕场。郑兴悟把事务略作安排后,第二天便乘车赶到了座落在滇西南的崇山峻岭的山区蚕场。

车在小站停了后,郑兴悟下了车,向老乡们打听去庄乡的方向。

“你是云颠县来的郑师傅吧!我是发电报向你求援的李梦。”这时恰逢一位婷婷玉立的二十余岁的姑娘站在郑兴悟的面前,从她的挎包里取出了一串金黄黄的香蕉说:“郑师傅先尝尝我们这亚热带的特产,我们再上路。”郑兴悟接过李梦剥了皮的香蕉咬了一口说“好。”他打量着眼前娇媚的姑娘说:“你就是李梦。”

“是的,郑师傅,我就是李梦。”姑娘用左手抹了抹头上的汗水,说到:

“这可是个小伙子的名字呀!”

“郑师傅,男的名,女的名,我看这可没有什么分界线呀!”

他俩边说边上了路。山道崎岖曲折,十多华里走了两个多小时。这个蚕场可不小。三大间正房和左右厢房六间,加起来共有九间。近四百亩桑叶,三十多个养蚕工。即将吐丝的透明如玉的蚕姑娘突然得了僵尸病。已经死了不少,每日要捡出几十斤冰冷僵卧的病蚕倒到野外河里,令人心痛。郑兴悟白天夜晚的观察、记录,并亲自养殖、喷药,但都无济于事,眼睛也布满了血丝。幸好李梦寸步不离的陪伴他,端茶送水,照料郑兴悟的生活。有时还放开歌喉唱上一曲自填词自谱曲的歌曲。李梦不但貌美、心地善良,而且多才多艺能歌善舞,还酷爱文学、戏剧。

祥华县江边乡村的早上,曙光照耀着山川大地,庄乡桑园分布于牛蹄河的两岸。山川河水金光闪耀,欢悦的低吟着穿林而过。翠绿的桑叶像抹上了一层金,在春风的吹拂上摇拽多姿。峡谷间雾带像白丝绸般的飘盈着,远山如黛,蹄声婉啭。郑兴悟站在桑树上,用放大镜检视着桑叶。这山野美景令人陶醉,令人神往。随着清风,飘来了银铃般的女音独唱。郑兴悟被这悦耳圆润的歌声、优美的旋律、情真意切的歌词所吸引,呆坐在桑树丫枝上,聚精会神地聆听着:

桑树叶碧绿绿水灵灵,

好比姑娘我纯真的情。

飞燕双双飘柳过哟,

心中的人呵,

我要向您奉献出一片真心。

庄河水曲曲弯弯光闪闪,

好比姑娘我圣洁的爱情。

鸳鸯对对相依相恋哟,

心中的人呵。

我要向您奉献出晶莹的心,

……

“咔嚓……”郑兴悟还未及细看,枝丫折断,把他从两丈多高的树上摔到地上。幸好泥土松软,还算摔得不重。只是左脸颊被树枝划破了一个口子,血流不止。歌声嘎然而止,李梦从桑林里奔跑过来,语无伦次的慌急急地说:“这是怎么回事?摔得不重吧,”当他发现了郑兴悟脸上的伤口时,赶紧从裤袋里掏出洁白的手绢为郑兴悟包扎着,明媚的眼里滚动着泪水、柔情。

“没伤着,这算不了什么。”郑兴悟喃喃的说。

“郑师傅,都是我惹的麻烦,害您从树上摔下来。”她眼里燃烧着诚挚的爱的火花。温馨的、清新的青春气息像那滚滚的春潮,拍击着郑兴悟的心灵。

“您的歌声太美了。这是您自谱的曲自填的词吧。”郑兴悟抑制心底喷涌而出的情感说。

“您不要见笑了,郑师傅,瞎编乱唱的。”李梦羞涩、柔声地说。

“不,您的歌声使我封闭的心激起了春天的波澜。”郑兴悟真诚的说。

“您要是喜欢,我就唱给您听吧。”李梦纯真地望着郑兴悟说。

“好啊。”

她慢慢的从草垛上站了起来,望着起伏的祥山,飘荡的白云、雾带,漫步于河堤上,歌声碗啭。

蚕姑娘的晶莹如玉,

吐着缕缕丝,为人间织就美丽。

恋人新婚穿上漂亮的衣裙,

怎能把奉献幸福的蚕姑娘忘记?

蚕姑娘呀你不停地忙呀忙,

缕缕春丝点点情。

你向人间吐着温柔的爱、诚挚的情,

青春不老丝不尽收。

情是理解,

爱是理解。

吐不尽的情,织不完的爱,

蚕姑娘哟您乐于不停的忙,不停的忙……

“郑师傅,您根据桑叶的化验、鉴定、研究、比较后,对桑叶进行蒸气消毒、很灵验。蚕瘟病已治好了。我们依照您根据我地气候、地理、温度条件拟定的饲养方案很见成效。蚕生大、质茧厚、质量好。当年除了一切开支和上缴的承包款外,盈利近四万元。现在已经发展到五十间蚕房,一百多养蚕工了。不瞒郑师傅说,我也是百万元户了。这一切都亏了您呀。”李梦的话打断了郑兴悟的思绪。

郑兴悟捂着左臂,听着李梦的话,喜形于色。突然他一阵剧烈的咳嗽、气喘喘地说:“这就好,这很好。”未待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吐出几口鲜血,脸色如纸样的白,头无力的倒在了李梦的怀里,昏厥了过去,不省人事。李梦一手扶住郑兴悟的头,一手拿起了茶几上的电话筒拔通了经理室,简要的讲完了情况,几分钟后,数名服务员赶到了房间,把郑兴悟背在背上,出了旅馆,上了轿车,向省医院飞奔而去。

通过急救、检查、射线透视,诊断鉴定为肺结核,已到中晚期,病情严重,进行及时救治势在必行。

一缕金色的阳光透过翠绿色的窗帘照射了进来,把散发着酒精,苏打气味的、洁白的病室照得染上了一层金色的绿色,经过精心的治疗和护理,郑兴悟的病情已痊愈。郑兴悟在浴室中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李梦为郑兴悟精心的理了发,换上了买来的进口高级毛料银灰色西装和乳白色高级衬衫,高档的进口牛皮鞋。虽然病容还没全在郑兴悟的脸上完全消失,但似乎更年青了许多。修长的身体更潇洒,宽大的前额,淡淡的眉毛下,眼镜片下的眯细的双眼光柔照人。高高的鼻梁方嘴洁齿,风度翩翩。真正显示出“男人四十一只花。”比起一月前的他,判若两人。李梦和郑兴悟并排坐在铺着金红丝绒的沙发上。郑兴悟接过了李梦为他削好的馨香四溢的苹果,津津有味的吃着,眼光定在了李梦的脸上。她瘦弱了好多,面容憔悴,眼里布满血丝。是呵,她第二天把优良蚕种送回蚕屋,安排布置好后,当夜便赶回医院,日夜守护在郑兴悟身旁,为郑兴悟洗衣洗裤,端汤喂药。她为郑兴悟买了各种高级的营养品,差不多塞满了一橱柜。郑兴悟抑制不住热泪奔流,深情地说:“李梦,这叫我怎样感谢您呢?您……”

“我才不知道怎样谢谢您呢?郑师傅,您现在身体好了点,您能告诉我怎么处于此境地?您这些年都到那去了,做了些啥?我写了那么多信到您家里,怎么连一句话也收不到呢?您……?”李梦激动地用渴求的目光望着郑兴悟,切盼知道个水落石出。

“这叫我从何说起呢?”郑兴悟猛吸了几口烟,痛苦极了。苍白的脸上又布满了乌云,可以窥见他心灵上的创伤还在汩汩流血……

“那一年我回到家后,即将上茧的蚕已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死去了三、四成,蚕病虽然治住了,但收入减少了八、九成。欠下了蚕资和承包款二万多元的债。于是我到信用社贷了一万多元,准备在第二、三季养蚕中弥补损失。我正养精蓄锐,重整旗鼓时,我在县里的同学上门来看望我。他了解了我的遭遇后,说道:老同学,何苦干这种营生。跟我到广州跑几转吧。上月我跑磁带生意,一次就赚了上万元,跟我去跑几转如何?我盘算了一夜,第二日带上全部款子跟他上了广州。购了磁带、收录机、彩电、尼龙布…… 这一趟如成功,少说一个也能赚三、五万元……”

说着说着,郑兴悟的脸上又平静了许多。“古人说得好:‘算路不跟算路来,天有不侧风云,人有旦夕灾祸。车到衡阳,货被查出,这一批走私货全部没收,还被收容审查。由衡阳转山城又转昆明,前前后后几个月。收容审查期间,我俩认识了中缅边境居住的一个羌族‘小卜哨(小伙子),他为我俩提供了一个宝贵的信息,我俩都高兴得差点晕了。释放后我俩招呼‘小卜哨吃了一顿饭,记下了他家居住的地址。我俩转回老家,他和我都变卖了收录机、电视机、雅马哈摩托等家当,又东求西寻的借了数千元,风风火火的到了边疆。找到了‘小卜哨,他到境外为我俩背回了数十斤黑货。途中被边防检查站查出,我俩都被判了刑,他五年我四年。由于服刑期间积极改造,我减了两年刑,提前释放。到了昆明,在买车票时,政府发给的路费和我积攒的零花钱、稿费、奖金被贼扒了。昆明虽然有几家亲朋好友,但我这模样还好意思去见人吗?因此逗留春城,白天闲逛,到处混点吃的填填肚子,晚上在火车站过夜。遇到您的那天,我已数日没有吃饱过了,幸好遇着您买了那么多蔬菜,让我打了个“牙祭”。

“唉呀,郑师傅,哪个晓得您发生了这么多变故,谁又知道你在这一出悲剧中担任了主角?但,您的人格,您的人品都还是那么高尚,心灵还是那么的纯洁。从歹徒手里夺回的这两万多元,还分文不差的送还我。您是一个了不起的人。这两万多元钱,对于我来说算不了唉,但这时却至关重要。这是我与四川某科研机关订的优质良种蚕款。难怪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我写给您的十几封信,那当然收不到回音咯。”

“您还不知道呢?古人说的“祸不单行”,这确有道理。我到了农场后,债主上门逼债,我那没良心的女人偷偷把家中值钱的都卷裹一空,丢下两个年幼的孩子和高龄的母亲与人私奔了…… 我母亲只好把房子卖了一万元,还了八千元的债,搬到我姐姐家去住。现在还不知道情况如何呢?我焦急得心如针刺。”郑兴悟说着,眼里滚出了晶莹的泪珠。李梦早已泣不成声,她伤心的掏出手绢,为郑兴悟揩着脸上的泪水。

“郑师傅,这几年我承包的蚕场也复了样。全部实行了电器化、机械化、自动化。现在正修建一个大型丝织厂。真丝产品在国际市场是热门货,发展前景好着呢。您就跟我到我那厂去吧,帮我的忙……”李梦哽咽着,对郑兴悟说。

“我是一个劳改释放犯,您是一个出了名的企业家,百万富翁,这怎么……”郑兴悟踌躇着说。

“快别说了,谁不会走错路?我又不是请您当书记,而是去任经理,我不仅欣赏您的知识和才华,而且我还需要您的心呀!我爱您,我真心的爱你呀。您失了一个家,难道您就不明白这么多年我都在等待着您,我们就不能重新组织一个温暖的家?您暂且在这里休息几天,我去接伯母和两个孩子。”李梦靠在郑兴悟的胸膛,手摸着郑兴悟的衣领角,含情脉脉的望着郑兴悟温柔的说。

荒漠中出现了一片绿洲,黑暗中突然闪耀着光明,苦海中驰来了一叶幸福的小舟,枯树上萌发了新的枝芽——是惊是喜?是忧是愁?是疑惑?是惊愕?是梦是真?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幸运之神的突然降临使得郑兴悟手足无措,他喃喃的说:“李梦,这太突然了。太突然了。我不配不配呀!您是一株含苞待放的牡丹花,我是已经枯竭的土壤。”

“不,你不是土壤,你是一只经过万里翱翔,展翅高飞的雄鹰!您是经过自然洗礼,千锤百炼的玉石。您还是我朝思暮想的亲人呐!”李梦忘情地靠在郑兴悟的胸脯上,双眼饱含深情地凝视着郑兴悟。心中的话像那滔滔红河奔腾泻出,要向郑兴悟倾吐!情爱像那电闪雷鸣,震撼着她的神经,她的心。

“兴悟,我今年二十六岁了。我为什么不结婚?我在等待着谁?我的心早也属于您了。您理解我吗?您还记得那次我为您唱的那首歌吗?您现在还喜欢那首歌吗?”接着李梦清了清桑子,那浑圆、优美、情真意切的歌声在客房里响了起来。

桑树叶碧绿绿水灵灵

好比姑娘我纯真的情……

时间过得真快,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李梦要求郑兴悟在医院里继续接受治疗,医药费已经预付,只身一人到郑兴悟姐姐家所居住的山村。这里远离区镇四十多里,有一条简易公路绕村而过。李梦是搭乘个体户货运拖拉机来的,一路颠颠簸簸,李梦在离村一里多的公路旁提心吊胆的下了拖拉机。这个山寨有三十多户人家,东一户西一家居住在山岩脚、木林间。四周陡峭的山岩环抱,让人感到窒息。在那半山腰,一小块一小块顺山盘旋的陡坡梯地,令人头昏目眩,姐姐家的房屋究竟是哪一处呢?听兴悟讲,这地方,家家户户都养着四、五条恶狗,陌生人入寨要堤防,否则三、四条甚至几十条恶狗就会突然窜出,合伙围攻,可危险了,恐怖极了。李梦心里想:养这么多狗做啥呢?杀吃吗?听郑兴悟说一条狗七条命,山里人拒绝杀狗和吃狗肉。防盗吗?这山区农户有多少值钱的东西,令盗贼垂诞呢?牛马猪羊圈修整得如城堡,盗贼撬门入室也不是易事,可能是图热闹,或者喂狗竞赛吧。这样的狗除可以狗吠、狗斗、狗配为乐趣,还有啥呢?这时,不知是哪户的狗“汪汪”地叫了数声,蓦地四下里群犬响应,在山间回荡,令人毛骨悚然、心悸不安。她不禁打了个寒颤。不能冒然进寨,得找一个老乡引路。她在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核桃树下的青石板上坐了下来。这时节正值春种节,人们都在四周陡峭的山地里忙着活,豪放粗犷的山歌声此起彼伏、互相对吟,在狗吠声的伴奏下,组成了一首奇异的交响乐曲。农家自有农家乐,她心里暗自寻思着。

大约过了一根烟的时辰,终于来了一个中年汉子。中年汉子肩挑空粪桶,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孩。庄稼汉脸膛黝黑,浓眉大眼,矮墩墩的个子,像一截山里人当橙子坐的木头。悠闲地哼着山歌,从弯弯拐拐的小道上走了下来。李梦赶紧站了起来,等候在路边,很礼貌地向中年汉子打招呼:“老乡,您好,我向您打听一下,请问黄明权的家在哪里?”那黑汉锐利的大眼在她身上迅速的打量了一下笑着说:“跟我来吧。”说完自顾自的在前头走了。她心惊胆颤的跟着庄稼汉,说也奇怪,他对着一条黑毛大恶狗咕哝了几句,那狗跑走了。不论是从哪家门前经过,三五成群的狗们都向他和李梦摇头摆尾。到了一个小院子,院内有三间大青石茅房,还有几株核桃、山桃、山梨…… 雪白的梨花、粉红的桃花随风飘落。那汉子把粪桶放在厕所边,对着屋里说:“婆,来客人了。好好的招待,我还要赶着送一担粪上山。”随着他亲热的呼叫声,堂屋门里走出了一位身体健壮,七十上下,银发如丝的老人。古铜色的脸上刻满了密密的皱纹,但神采奕奕,耳清目明,腰杆挺直,步子硬郎。身后吵闹着崩出了四五个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小孩。有的呼姨爹、有的叫爸爸、有的喊姑爷…… 衣裤很脏、头发蓬乱,嘴脸污黑黑的。手里捏着半生不熟的洋芋一边啃着,一边用小眼睛打量着穿戴很漂亮讲究的李梦。老人从黑汉手里接过胖乎乎的外孙子亲着,并说:“这位姑娘请快到屋里坐。”李梦尾随老人进了房,那汉子挑着粪,嘴里哼着山歌,嘹亮的歌声在山谷回响。

堂屋里架着土灶,燃烧着的柴火“哔哔剥剥”的响着,冒着火苗,冒着烟,灶上一口大铁锅煮着呛人的猪食。灶前一大堆冒着火星的灶灰,里边埋着洋芋,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李梦跨进门坎,到了偏房。由于窗小,光线很黯淡。李梦闭着眼睛数秒钟,睁开眼才看清了屋里的一切。窗角摆着又长又矮又粗糙的长木凳。靠墙摆着一张粗糙的木床,床上零乱的堆满了衣裤、杂物。床前一大火炉燃得旺,热烘烘的,李梦把黑挎包放在床上,从里面取出了几大包糕点糖果分散给围在她身边的娃娃们。娃娃们忙不迭的把手中的洋芋放到炉灰边,用脏污污的破衣烂衫包着糕点糖果,在老人的喝斥声中叽叽喳喳的像一群麻雀跑出屋外去了。

“姑娘,你是县里还是乡上来的干部?让你这样浪费,真叫人不好意思。你是下乡来指导春播的吧。这几年干部们倒没有啥大事了吧?各家各户的自己忙。”老人边说边用一羊毛擀的毯子把那“小胖子”裹起来反手背在背上,转头对李梦说。

“伯母,我不是干部。我的家离这里一千多里路。”李梦解释说。

“怪不得口音不同。你是哪里人?”老人惊奇的眼神打量着李梦说。

“我是你儿子劳改的那个农场的干警,到你们县办事,前来接伯母和两个侄儿到农场去干活。郑兴悟已减刑两年,由于他文化知识高,表现又好,现也被农场聘为干部了。在那边,他还安了个家。”李梦撒了个谎说,心里突突的跳,耳际有点发热。

“这太感谢你了。他姐姐家的负担也够重的了。这几年也真把她们苦够了。她家大小六、七张嘴,加上我们婆孙三张嘴,虽然现在包产到户吃的不愁了。但钱还不宽松。同志,不知我儿子新娶的媳妇人好不好?嫌不嫌弃兴悟的两个小孩?”老人凝惑的说。

“这,您老人家就请放心了。您儿子娶的媳妇人倒生得不那么好,但心地善良极了。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好人。”说到这里,一缕红云飞上了李梦的脸颊。心里嘀咕:“怎么能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呢?”

随后,李梦向郑兴悟的母亲说明,当天就要搭拖拉机赶回县城。她热了两锅水,为郑兴悟的两个孩子洗了澡,换上了她买来的新衣新裤新鞋袜。换上了一身新装,两个孩子都显得聪明伶俐,干净整洁,可爱极了。哥哥比兄弟虚长两岁。开始都面生,一会儿便与李梦混熟了,在她的怀里滚来滚去。李梦也为郑兴悟母亲购买了一套老年新装。不一会,郑兴悟的姐姐、姐夫也收工回来了。知道了情况后,都又高兴又难舍。郑兴悟姐夫上楼取下一支火腿,准备招待李梦。李梦说明了要赶路,并把一千元钱交给郑兴悟姐姐,说是买点农肥农具,郑兴悟姐姐、姐夫心里想到是人家姑娘的人情,左推右辞,这时传来了拖拉机“突突突”的吼叫声,李梦眉头微蹇,故作生气的说:“这是郑兴悟让我转交的。”郑兴悟姐夫、姐姐一看李梦生了气,只好收受了。

李梦带着婆孙三人乘坐火车到了昆明,出了火车站后,李梦叫了一辆出租车,把郑兴悟母亲和两个娃娃送到了旅馆里。两个山里娃娃很觉稀奇,围着她问这问那。随后,她赶到省医院传染科病房。但病房已换了他人,郑兴悟已不知去向。李梦到值班室询问,值班医生告诉她,郑兴悟刚办理了出院手术,离去不多时间,并递过了一封郑兴悟委托值班医生转交李梦的信。李梦火气上来了,心里责怪着:这个人简直是个糊涂虫,一点也不理解别人的心。我满腔热血,他却泼一盆冷水。她气愤的撕开了信。

李梦:

不辞而别,您肯定会生气,误解……但我心中的激情像那滔滔江河难以言表。我有多少话要对您诉说啊?可是……您对我的关心,特别是我处于走投无路的境地和患病期间,您点燃了我心中爱情的火花…… 我要铭刻在心。

您去接我母亲和两个幼孩,我知道我母亲很固执,不会轻易与您这陌生人走的。所以在您的催促下,我给了您我姐姐家的地址。当然,您是一个做事果断的女性,您的性格是倔强的。所以我就不劝阻您了。您给予我的实在太多了,您为我的牺牲也太大了。我受之有愧、难以报答。现在我的病已痊愈,我要再次踏上理想之路…… 您的盛意和诚心我是理解的。但我是一个劳改释放人员,我不能沾污了您诚挚、纯真的情,圣洁的心。临别,以词《千秋岁》相赠,留作纪念。

相逢他年,知音谊真诚,至爱慕,倾胸怀。世间变故多,人生路坎坷。相思苦,春去秋来雁悲鸣。春城偶逢君,情深滇池云,梦不断,能共枕?自愧身后影,昨日入歧路。恨别离,心中刻下汝德恩。

郑兴悟

×月×日

唉,他还是这样的老脾气不改,自尊心还是那么的强!那样的好胜!也还是那样的死板!自暴自弃做啥?劳改有啥了不起,跌倒了重新站起来走自己的路。您要避开我,我偏偏要粘住你。李梦暗暗打定了主意,乘坐出租车直奔火车站。她跳下车,甩给驾驶员两张“工农兵”,就直奔售票厅。

在售票厅中,她一眼发现了排队购买火车票的郑兴悟,她挤到郑兴悟的身旁,眼里含着泪水、硬咽着说:“兴悟,你不辞而别,难道……”郑兴悟转头发现了李梦,压抑地说:“李梦,我不能害了你啊,我不能……”

“快不要说了,伯母和两个侄儿我都接来了,正在旅馆里等着你呢!”李梦扯着郑兴悟的衣角要走。

“这……这……这……”郑兴悟喃喃自语。

三天后,这一家子逛完了名胜古迹,风景区,乘坐着一辆银灰色的出租车,在滇西公路上飞驰。郑兴悟母亲不时调头看着后排的儿媳和儿子,嘴角写满了幸福的笑意。两个孙子在郑兴悟和李梦怀里爬上爬下,那劲儿可别提了。李梦从挎包里取出笔记本,撕下一页递到郑兴悟手中。郑兴悟接过这散发着阵阵馨香的纸,激动的阅读体味着纸上娟秀的字……

《鹧鸪天•答君》

心如清水绿映红,诚挚纯情电与火。

苦尽甜来贺君喜,水到渠成自然流。

自此后,重整容,浓墨重彩添新章。

只要心中长存爱,山水相依梦恋同。

【责任编辑 赵清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