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登湖与梭罗的个体化“变形”
2009-12-10韩德星
韩德星
关键词:变形自性个体化人格梦想诗学
摘要:居住瓦尔登湖时期是梭罗人格成长过程中的重要阶段,梭罗此间追求的是人格发展中具有决定性的个体化“变形”。移居瓦尔登湖是他复归自身、实现自性的路径,在其精神化的诗意生存中,表现出由“平庸之我”向超验“神圣之我”的飞跃式转变。《瓦尔登湖》文本独有的象征结构、众多的变形意象及其超现实的梦想诗学正是梭罗人格变形的印证。
梭罗是美国19世纪超验主义思想家和作家,生态保护运动先驱。他曾有两年多时间独居在家乡康科德镇瓦尔登湖畔的小木屋中,被乡邻视为怪人、不务正业的懒人,然而对梭罗自身而言,那段岁月(1845.7-1847.9)却至关重要。其间,他完成了代表作《瓦尔登湖》大部分手稿及《在康科德与梅里马克河上一周》(《河上一周》)全部手稿,奠定了他在美国乃至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从人格发展来看,梭罗则处于埃里克森所谓“认同性危机”阶段,无法在社会中完成自我定位,迁居瓦尔登湖成为他延缓成熟期的一种合法手段。美国学者理查德·雷伯克斯对此作了详尽的论述。但是,阐明这一点并不能说明这一时期梭罗人格的真实变化,也无法解释梭罗人格最终形成的根本原因。本文在细读梭罗这一时期相关文本的基础上,结合荣格的分析心理学,认为梭罗移居瓦尔登湖是为了解决深层的人格“个体化变形”问题。雷伯克斯更多的是强调梭罗对社会认同的追求与受挫,而本文则更强调梭罗内在的自性对其人格塑造的影响,强调规避社会在其个体化变形中的重要性。
一
学者们一般认为梭罗迁居瓦尔登湖是为腾出时间写作《河上一周》,追叙与哥哥约翰一起荡舟游玩的经历。寄托对已故兄长的思念。其实,从深层创作心理来看,对熟悉的人及以往生活的回忆正是作家召唤自我的一种方式,“缅怀别人,是对有关自己的描述的补充”。事实亦然,在该作品中代表约翰的第三人称“他”几乎未出现过,代之以“我们”和更多的“我”,对往日自我的再现已僭越了对已逝亲人的追思,因此,与《瓦尔登湖》一样,该作品主要塑造的依然是作家的自我。
然而,梭罗塑造的这个“自我”并非作为社会角色的外部自我,而是出于其自身之“自性”的本真自我,“我”多是与自然打交道,而非社会中的“我”,这个“我”与其说是作家的自我,不如说更切近作家的自性。所谓“自性”,本是佛教用语,荣格用它来指代“完整人格的核心”,在他看来自我(ego)主要属于经验范畴,一个人可以有多个自我,而自性(self)则是一个超验所在,是唯一的,“它不仅包含意识,而且也包含无意识精神,因此可以说,是一种我们也在其中的人格”。社会自我作为“人格面具”,是人格最外层掩盖真我的假象,表现为按照别人的期望行事的社会功能,“剥夺着个人作为真实生活载体的功能”,使人“越来越缺少个性和个体化抉择”,所谓“个体化”就是“将自性从人格面具的虚假包装中解救出来”,而“变形”意味着一个人外部的“假我”死去,使从属于自性的“真我”得以显现和完成。梭罗对面具化生存有深刻体会,在1838年的日记中。他将聚会的厅堂与战场对比,认为战场上不存在“虚伪”,“展现的是人性的真实的一面”,而厅堂“展示的只是面具”。如何摆脱面具成了他一直焦虑的一个事情,以至于在两年后的另一篇日记中写道:“我该怎样救助自己?……以往的日子表明,真正的生活就是从生活中退出,袖手旁观,看它到底有何意味。”显然,面具化的社会生活压抑着梭罗的个性,他急需挣脱这种现状。同时,梭罗看到大自然完全按其自性存在,不需像人一样戴上面具,因此他将自然视为一个衡量人类及自我生活之真实性的标准。这种斯多葛式的诗性生活准则与强调个人追求超验神性的唯一神教的影响相结合,共同构成了梭罗超验主义思想的核心。这种思想必然与当时美国北方的现代工业化进程及商业习俗的发展相矛盾,呈现出一种“回归自然”的“反现代”特征。对梭罗而言,“回归自然”即回归自性的变形之路。
定居瓦尔登湖至少从三方面促进了梭罗的个体化“变形”:首先,它使梭罗摆脱社会事务纠缠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独立自为主体,可专注于自身的建构。其次,它使梭罗避免了职业性“身份”的“异化”,处于无蔽状态。人作为“能在”,本质是可塑的,“身份”却把人“具体化为一种物质实体”,将人的本质固定化并掩盖其真实面目。瓦尔登湖畔的梭罗没有明确的职业身份,处于敞开性自我无蔽状态,这正是具有“变形”性质的创造性状态。最后,它使梭罗具备了个体整一性,实现了“自己与自己的单纯的统一”。面具化生活容易导致经验意识自我与超验内在自性的分裂,救治分裂的办法就是寻找重新成为一体的出路。梭罗在瓦尔登湖摆脱面具,面对真实的自己,将自我引向自性,而所谓的个体化“变形”,其内涵正是一个人的外在经验自我迎合于内在自性的需求,以实现作为完整的唯一个体的生命价值。
二
就性质而言,“变形”是纯精神性的,它必然竭力寻求一种特定精神性生存状态。梭罗在湖畔追求的就是一种精神化生活方式,他在《瓦尔登湖》中说“按照智慧的指示去生活,过一种简单、独立、高尚和信任的生活”。“身外的财富再穷不过,可内在精神生活却丰富无比”。他不愿被外物奴役,对物质生活只有最低要求。因此,梭罗在瓦尔登湖不仅将自己从社会面具化生存中解救出来,也将自己从外在物欲生存中解救出来,从而最大限度地回归本真自我,成为其天性之所是,“变形”的意义就在于“引导人们更深切和更完备地变成他们所是的人和已经潜在地是的人”。
从实质上来看,这种孕育“变形”的精神化生存形式正是海德格尔说的“诗意的栖居”。“栖居”意味着“始终处于自由之中,这种自由把一切保护在其本质之中。栖居的基本特征就是这种保护”。在湖畔,梭罗将自身保存于自性之中,只顺从天性的法则,把自我释放到本己状态,得以按照自身意愿塑造自我。结合《瓦尔登湖》来看,梭罗复归自性的精神化生存体现为以下两个方面。
一方面表现为与自然的亲近融合,即生存的“自然化”。“风儿应该是他的呼吸,季节应是他的情绪”,或“全身就是一个感官,把欢乐全吸进去。我在大自然中自由来去,成为她的一部分”。这种诗意化生存体验的目的是为了领受大自然的启示,使自我达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境地。“人类要是能感受到万春之春的影响力正在唤醒他们,他们必然会上升到一个更高、更加升华的生活中去。”由此看来,大自然不仅是梭罗“蛹变”的场所,同时亦参与了他的“变形”,大自然美好单纯、自我更新的品质滋养了梭罗,成为其人格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另一方面表现为对世俗生活的批判与弃绝。毛毛虫化蝶前必要蜕去那身沾染着泥污的外壳,才能实现其天性注定的飞翔。同样,梭罗也通过对日常俗世生活的批判与弃绝完成了他的蜕变。在《瓦尔登湖》“经济篇”中,梭罗对衣食住行等日常生活展开批
判,在他看来,“大多数的奢侈品以及许多所谓使生活过得舒适的东西,不但不是必不可少的,而且是确确实实有碍于人类的崇高向上。”物质文明批判在浪漫主义作家中屡见不鲜,但关键的是梭罗将其批判与亲历的生活及自我的鄙俗联系了起来,从而在文本中创造出了一个不但超越了俗世生活而且超越了鄙俗自我的超验“神圣自我”。这个自我不仅要弃绝一切有碍提升自我的多余之物,要用“真正的印第安式的、植物的、磁性的、天然的方式”来恢复自己的天性,而且还要靠着荷马、但丁、莎士比亚的作品攀登上天堂。这个“自我”正是梭罗“变形”的产物,“他”已从现实中那个只要活着就必然要面对沉沦、面对异化的梭罗身上化形而去,变成纯粹由作品自身呈现的作家、诗人、智者,一个可以和爱默生、惠特曼等人站在一起的形象。
三
在梭罗向精神化自我飞升的过程中,“想象”具有重要的动力学意义。他在《瓦尔登湖》“结束语”中说:“至少我从自己的实验中了解到,如果一个人能自信地在他所梦想的方向上前进,争取去过他想象的生活,他就可以获得平常意想不到的成功。”“在梦想的方向上前进”正是我们说的实现自性之路,因为没有比梦想更接近一个人的无意识自性。如果没有梦想的号召与想象的驱动,梭罗便无法沿着其自性所指的方向实现他的变形。而语言文字作为“想象”的媒介,不仅是作家变形的见证,也是其必要的工具。梭罗的精神“变形”与其想象性的文学创作表现为一种互动关系,从而使作品在文体形式上呈现出诸多独有的特征。
先从作品风格上来看。在人住瓦尔登湖以前,梭罗的创作模仿浪漫主义的痕迹较为明显,1842年发表的《马萨诸塞州自然史》亦未摆脱传统自然史散文的影响。《河上一周》处于过渡状态,叙述分裂为对游历的追叙与对跨时空的宗教及历史的沉思两个层面。真正风格的成熟是《瓦尔登湖》、《河上一周》中那个靠文化之思支撑仍显乏力的叙述人在这里底气十足,直接站出来承担起救世与自救的双重任务。显然,在《瓦尔登湖》中,梭罗摆脱了一贯的学徒身份,作为独立的第一人称言说者开始真正地面对自我及读者说话,作品中所展示的自我的完美与崇高超过了精神导师爱默生。这一切无不与导致梭罗人格成熟的“变形”有关,他在按照梦想塑造自我个体人格的同时,也创造出了理想的个性化的作品。
另一方面,梭罗的“变形”也反映在《瓦尔登湖》的整体结构上。如果不算“经济篇”后的补充诗篇,该作品由18篇文章组成。劳瑞特·雷恩将其分为五种不同性质的结构类型:单篇独立而总体对称的“绝对形式”,以时间为主线的“叙事运作”,阐明事实的“说明性顺序”,“修辞结构”及“神话式结构”。但如他所说。前四种最终是为第五种即以“心灵新生”为宗旨的“神话式结构”服务的。我们进一步说,作品在时序性篇目安排上恰好暗合了个体精神“变形”的轨迹。他将住在湖边的两年多时间浓缩为一年,从“经济篇”到“村子”,将自己的立场、事件因由、精神化生活方式等叙述融入到隐约可感的夏季时光,这是吸取食粮阶段。从“湖”到“禽兽为邻”,秋风已至,他在探讨本能生活与精神生活时涉及人与社会及人与自然的两种关系,这是决定是否能够“变形”的选择。从“乔迁宴会”到“冬天的湖”,生命进入低谷,但“炉中的火焰”依旧温暖并净化着“我”的心灵,这是脆弱的蛹化期。“春天”篇爆炸式展示出万物复苏的景象,“我”像变形后的蝴蝶重见光明。“结束语”篇表明自己离开瓦尔登湖是为开拓新生活,继续挖掘自己生命的潜能。这种时序性整体结构已不再是简单的季节轮回,而是不断积蓄能量以战胜死亡的不朽生命力的象征,它贴切地再现了“变形”的程序与内涵,使整部作品成为一个梦想的表达,《瓦尔登湖》因而具有了一种超越具体生活现实的梦想诗学特质。
同时,在这种象征性结构中贯穿着一系列超现实的变形意象。如“禽兽为邻”篇中长翅膀的猫,“经济篇”中摩克拉斯族印第安人的“净化”仪式,“春天”篇中由鸟蛋变成的灰背隼,融化变形的泥沙流,甚至展翅飞翔的地球,以及“结束语”篇中那只从干燥桌板中钻出来的“强壮而美丽的爬虫”。这些意象正是作家无意识深处变形心像的外现,是作家的自性渴求实现自己并把这种实现形式寄予其中的形象表征。它们更为直接地表现了梭罗渴望自己同时也吁求他人实现个体价值的心声。艺术创作与作家的精神诉求在此达到了自然完美的融合。
通过顺从自性的诗意生存,通过写作《瓦尔登湖》,通过将现实自我由“平庸之我”提升为高度精神化、理想化的“神圣之我”,梭罗基本完成了这一时期的重要“变形”,具备了更为成熟的创造性个体人格。当然,他的“变形”并不只具有个体意义,还具有更大的社会价值。汤因比在谈到个人与社会的关系时曾说:“只有通过人格的内部发展,个别的人才能够在行为的场所的范围外进行那些创造性的行为,进一步造成人类社会的生长”,这种内向退隐性人格“变形”的最终目的还是在于复出,并推动社会健康发展。梭罗正是由于经过个体化变形所确立的这样一种基于其天性的尊重个体生命价值、追求自我神圣理想、蔑视一切世俗恶习的强大“诗人人格”,才催生了他的公民不服从思想以及抨击奴隶制及《逃亡奴隶发令》、敢于拒缴人头税、为起义的约翰·布朗辩护等一系列“大胆狂妄”的举动,因而成为一个影响历史与文化的举足轻重的人物。
(责任编辑:范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