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悯与忧伤
2009-12-10龚奎林
龚奎林
1
在桥沥(高速公路与一级公路交叉处),
盆景中的常绿植物,大雨积水洼地
黝黑的园艺工人的尘土似的生活
高速巴士,货车,它们驮着时代快速
转动,黑色的沥青道,白色斑马线
冬青低矮似流水线工人,低头忧郁地
走过,暴雨冲刷着生活的尘土与不幸
他们谈论着数年未涨的工资,他们谈论
跳槽,双休日,加班费,她们谈论着
欲望,喜悦,悲伤,但他们决不会
像我一样,沉浸在莫名的自卑
谈论着人生的虚无,细小而无用的忧郁
2
被剪裁的草木,整齐地站在电子厂间
白色工衣裹着她们的青春,姓名,美貌
被流水剪裁过的动作,神态,眼神
这是她们留给我的形象,在白炽灯的
阴影间忍受年轻的冲撞,螺丝,塑胶片
金属片是她们配音演员,为整齐的动作
注上现实的词句,肉体无法宽恕欲望
藏在杂乱的零件间,这细小的元件
被赋予了庞大的意义,经济,资本
品牌,订单,危机,还得加上争吵的
爱情,可以肯定在电子厂,时代在变小
无限的小……小成一块合格的二元管
3
钻孔机在铁上钻着未来,美梦从细小的
孔间投影,红色的极管,绿色的线路
金黄色的磁头间,它们的小,微小
我们在每一件小事或者庸常中活着
啊,活着,小人物,弱小者,我们
活着的,不远处来来往往的人群
他们活在我的诗句,纸间,他们
庞大却孱弱,这些句子中细小的声音
这颗颗脆弱的心。无法触及庞大的事物
啊,对于这些在无声中活着的人
我们保持着古老的悲悯,却无法改变
时代对他们无声的冷漠与嘲讽
——《在电子厂》
费孝通曾经以“乡土中国”作为研究中国农民生存状态的历史框架,他认为乡土中国带有极大的封闭性和自足性,并由此带来了中国乡村文化鲜明的特色:“不流动是从人和空间的关系上说的,从人和人在空间的排列关系上说就是孤立和隔膜。孤立和隔膜并不是以个人为单位的,而是以住在一处的集团为单位的。”(费孝通:《乡土中国生育制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8页)费孝通的这一言说显然是着眼于几千年来封建思想统治下的乡村文化和乡村政治而言的。但在近代化以来,乡村与城市的相互流动在被动的殖民化与主动的现代化进程中已经越来越频繁,农村人进城已经成为时代潮流。打工成为追寻现代性富裕之路的一种梦想和自我价值实现的一种体现,当然,更包含着一种孤独、艰辛与苦痛。诚如郑小琼所说,“打工是一个沧桑的词”,因为它不仅饱含着一种无奈与辛酸以及离开家园寻觅存活的方式,更包含着生产方式上的话语权的遗失。当打工者们作为个体“移民”远离乡村“走异路,逃异地”(鲁迅语),从他省进入珠三角这个改革开放最前沿时,他们亲身体验了政治经济文化转型所带来的城市/乡村、异地做乡、富裕/贫苦的二元对立的现代性裂变,形成了时空意义上的转换与隔绝,因此,故乡与打工地成为一组矛盾的话语,在这种比照中故乡构成了“自我”的他者和“落后”的体认,成为坐在陌生城市里的文学者们的想象域,而打工者的底层生活以及坎坷经历也就自然成为叙事者和研究者关注的对象。郑小琼等人的“打工诗歌”成为了忙碌的打工者表达自身情怀的快捷方式,从而折射出人生、社会、话语和精神的变迁。郑小琼的《在电子厂》就是这样一首具有典型精神意义的诗作。
来自四川南充的郑小琼,其创作无疑与她自身的生存体验和人生阅历有关,南充是个经济较为落后而生活却为悠闲的城市,但东莞的快节奏和经济繁华引起了郑小琼的心理落差,沿海与内陆城市的二级对立以及打工者的卑微生活使她对底层有了丰富的生存理解和经验认同,当这种体验转化为诗歌素材时无疑携带着强大震撼力,于是,其诗作不仅对打工者寄予同情与悲悯,更揭露出艰难生存状态下的被资本和权力异化的现实处境。同时,郑小琼的医学背景(她毕业于南充卫生学校)显然使她的诗歌具有一种直刺症结核心的解剖性锋芒,再加上女性敏感情怀和诗性气质的优势,使得她的包括《在电子厂》在内的诗歌具有了面对底层独立而真挚的悲悯的人文关怀和忧伤的精神向度。
“黝黑的园艺工人的尘土似的生活,高速巴士,货车,它们驮着时代快速/转动”,诗歌开始将处于底层的“园艺工人”放置在高速运转的工业化场景中来写照,这是对时代背景的直接切人。园艺工人等打工者尽管面对种种价值剥夺,但他们不甘于屈服命运的裁决和历史的宿命,努力通过自己的劳作去创造尘世的幸福。然而,资本利益的欲望呈现和原始积累的巧取豪夺使人类丧失了基本的人性,人的自私与冷酷日益吞噬着我们纯洁的心灵,也规训和改造着这些来自异乡的底层打工者:“冬青低矮似流水线工人,低头忧郁地,走过,暴雨冲刷着生活的尘土与不幸/他们谈论着数年未涨的工资,他们谈论/跳槽,双休日,加班费,她们谈论着,欲望,喜悦,悲伤”,打工者灰色的辛勤劳作成就了现代化城市,在城市的底座下却埋藏了无数打工者的血汗、泪水和悲哀,然而没有人去关注他们的利益和生活,他们牛马般的付出与微薄的工资不成正比,却不得不接受这种不平等的生存方式,当年的“劳工神圣”早已化成云烟,人性被践踏却已司空见惯。作为打工者的郑小琼与工厂流水线上的打工者具有了精神同源同构的属性,《在电子厂》以一种赤裸裸的触目惊心的原生态风格呈现在读者面前,真实地还原出打工者的心理变迁、灵魂轨迹以及悲悯情怀。
沉重和苦涩虽然鉴照出底层生存者的卑微和挣扎,然而不能否认,坚韧的希望、顽强的抗争以及分享艰难的悲壮与梦想依然顽强地留存于他们内心深处,“他们决不会/像我一样,沉浸在莫名的自卑/谈论着人生的虚无,细小而无用的忧郁”,诗歌由此引出了对打工者个体面对苦难的哀歌、悲愤、恐惧和无力,书写出他们共渡难关的爱的勇气和人性光辉。我们的时代一直在遮蔽和规训很多真实的历史场景,《在电子厂》却恰恰能规避甚至某种程度上还原被遗失的记忆和细节。如同“被剪裁的草木”一样,这些打工者在打工生活中被日益规训:“白色工衣裹着她们的青春,姓名,美貌”也就说,打工者淹没在流水线的生产中,她们唯一关注的就是通过辛苦的流水线工作获得自己微薄的报酬和日常生活的基本价码。
于是,“这细小的元件,被赋予了庞大的意义,经济,资本/品牌,订单,危机,还得加上争吵的,爱情”,这就是打工者的工作生活。因此“可以肯定在电子厂,时代在变小,无限的小……小成一块合格的二元管”,工厂外部的精彩与她们无关,狭小的生活空间和单调工作使她们在现实面前没有太多的幻想和希望。“钻孔机在铁上钻着未来,美梦从细小的/孔间投影”,在这里贯穿的是人性与良知的交融,既有精神的深度也有体察社会的苦心,然而这种美梦却总是如此的“小,微小/我们在每一件小事或者庸常中活着……不远处来来往往的人群/他们活在我的诗句,纸间”,面对此情此境,诗人字里行间寄予着诗人对打工者的无限同情和对“剥削者”的无限愤恨。
是的,当下社会进入了消费时代,物质资本和欲望资本正全面渗透和控制着人类的物质与精神生活。辛苦劳作的打工者在价值剥夺中逐渐丧失了自己的利益、希望和梦想,不得不在人生困境处处围城中“庸常的活着”,这难道就是底层打工者的结局吗?从晚清以来,我们一直渴望进入现代性生活图景和国家叙事中,我们一直致力于“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一直在证明我们不是“东亚病夫”而是“东方雄狮”,我们一直寻找“中国人民站起来了”,我们一直渴求“人民当家作主”,就是这样一种宏大叙事的现代性话语场中,我们忽视了权力的规训和收编,激情成了主宰思维的主要方式,底层成了被忽视的名词,“人民”和“劳工神圣”已经统归了一切指称,遮蔽了底层的存在。而当上个世纪后期商品经济大潮席卷曾经被激情燃烧的大地时,底层和打工的称谓如同火山爆发一样又重新回到了民间。资本社会的邪恶嘴脸也开始张牙舞爪,底层的生活困境使打工者不得不到异乡去寻找“活着”的前提,这就是我们的兄弟姐妹。郑小琼在这里叙述着令人忧伤的历史与底层打工族的不幸记忆,其隐忧与焦虑凸显于其中,那种无声的呐喊显得异常悲壮而孤独。“他们/庞大却孱弱,这些句子中细小的声音/这颗颗脆弱的心,无法触及庞大的事物,啊,对于这些在无声中活着的人,我们保持着古老的悲悯,却无法改变,时代对他们无声的冷漠与嘲讽。”面对资本社会的日益侵蚀和工厂主的利益剥夺,打工者们默默地忍受着悲凉的处境,并承受着各种“无声的冷漠与嘲讽”,这是诗人对现实进行的批判与反思。
(责任编辑:吕晓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