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坛”包裹生活的“猪油”
2009-12-10曹桂玲
曹桂玲
关键词:迟子建悬念设置世俗关怀温情书写
摘要:迟子建的短篇小说《一坛猪油》是一篇同时拥有意外悬念和温情书写的小说。本文从三个方面,即:以悬念设置来演绎曲折跌宕的生活、以世俗关怀来注视底层民众、以温情呵护来书写人性中的丑恶予以分析。
二十多年的创作时间,迟子建经历了新时期文学的种种潮流。但多年来她一直执著深情地注视着家乡的大地和人民,作品无不散发着浓厚的黑土地气息,积淀着久远的龙江历史和民族文化记忆。2008年,迟子建的又一篇反映黑土地文化的短篇小说《一坛猪油》荣获我国首届小说双年奖。在这个短篇小说里,迟子建用她特有的灵动诙谐的语言、精巧奇妙的构思,给我们讲述了一个跌宕起伏、温馨浪漫的故事。
小说讲了一对林木工人夫妇一生中发生的故事。故事是从妻子“我”携子给丈夫带的一坛猪油写起的,那坛猪油让他们喜得贵子。而丈夫的同事崔大林娶了一个看上他家祖传戒指的妻子,但娶来的妻子为了找到偶尔遗失的戒指却坠河身亡。后来,“我”的儿子出去打鱼,在鱼腹里发现这枚戒指,并送还崔大林,但崔大林执意不收。在“我”的丈夫去世之后,一直受着良心谴责的崔大林说出了一个惊人的秘密:那个戒指本是埋在“我”的那坛猪油里面的,而这关于戒指的来历,又牵出猪油的主人对“我”隐藏多年的爱。作品以最家常最亲切的画面铺展,又以看似平淡的情感娓娓道来,主人公的语言,无论其怎样流淌,都是恰如其分,而那些暗藏的情节设置,出乎意外而又确凿可信。
一、以悬念设置来演绎曲折跌宕的生活
首届小说双年奖评委会认为迟子建的短篇小说《一坛猪油》,以断代史的结构方式,别具匠心地讲述了一个关于财富与人性的传奇,而时间因素将成为理解这篇作品的关键。层峦叠嶂的悬念设置,最终服务于作家的思想表达:即一切结局只是为了崭新的开始。
正如评语所说,《一坛猪油》确实是一篇同时拥有素淡文笔和意外悬念的小说。而事实上,迟子建的很多作品都是这样,澳大利亚杰姆斯·乔伊斯基金会就将2003年度“悬念句子文学奖”颁发给了她。她的作品很容易让人想起手工时代贤德聪慧女子与她们手中的女红,面容羞涩沉静,色彩斑斓耀眼,针脚丝毫不乱。迟子建对爱与善有着近乎执拗的热情,她总是愿意让美好留守到最后。仔细推究,她的这种艺术手法和俄国的什克洛夫斯基不谋而合:俄国的什克洛夫斯基曾提出了所谓的“陌生化”和“奇特化”的观点,这是一种文学艺术的手法,也就是通过“增加感觉难度和感觉时间的困难形式的手法”,迟子建在创作她的《一坛猪油》过程中为了人物和故事最完美的表现就依赖了这种叙述及结构的技术要素。
“奇特化”和“困难形式”在迟子建创作中突出表现为阻迟手段的运用,所谓阻迟手段,“是一种在情节上便于进行层递处理,从而造成奇特化或困难形式的小说手段”。就像一个人要到达某一目的地就必须要通过无数的关卡,而在每一个关卡处都有各种困难和波折等着他,“从而拉开与终点的距离,拖延到达的时间”(什克洛夫斯基语)。比如迟子建的中篇小说《秧歌》中对传奇人物小梳妆庐山真面目的显现上,以及《旧时代的磨房》中四太太与她舅舅的儿子的相认,就使用了阻迟手段,而《一坛猪油》中那枚宝石戒指的来历及宝石戒指的主人霍大眼对“我”深沉的不求回报的爱显然也是在阻迟机制下进行的:小说中神秘的绿色宝石戒指和它传递的爱情像是一个从一开始就被作者盖上红盖头的新娘。被搁置到了一边了,这也正是悬念设置的开始。作者首先对那装着绿色宝石戒指的坛子做了不厌其烦的描述:“那是个雪青色的坛子,上着釉,亮闪闪的……天生就带着股勾魂儿的劲儿,不仅颜色和光泽漂亮,身形也是美的”,不仅装着宝石戒指的坛子漂亮,那里面装的猪油“雪白雪白的,细腻极了”,有“一种浓浓的油香”,连客栈店主都喜欢上了,竟不顾老婆的阻拦、不计得失地请求用一匹马来交换这坛子,而为了这坛子,店主老婆甚至差点搭上性命。小说写到这里,想必很多读者都会像文中的“我”一样,把注意力集中到这漂亮的坛子身上,然而坛子却不遂人愿地碎掉了,“机灵”的小伙子崔大林帮“我”重新找了容器,“一把一把地往里划拉猪油”,在这里,作者偷偷埋下了一个伏笔,设置哑语一样暗中交代了宝石戒指的去向。后来崔大林结婚了,新娘子戴上了据说是崔大林家祖传的一只镶着绿宝石的金戒指,可是正是这戒指却最终使崔大林失去了老婆,自己也“从此后腰就弯了,整天耷拉着脑袋,跟谁也不说话了。不到四十岁的人,看上去像个小老头儿了”,而这个戒指最后竟意外地由“我”的儿子捕鱼找到了,当“我”送还给崔大林时,他竟无论如何不收。文章到了这个关键的地方,好像该是揭开红盖头的时候了,可是作者没有,作者直到文末才由崔大林之口交代了戒指的秘密。这时候的迟子建就像一个没有亮明身份的魔术师,出其不意地给我们表演了一个魔术般的生活秀。
二、以世俗关怀来注视着底层民众
迟子建的乡土小说,以底层民众为表现对象,以平民的生活来担当叙事的主体,她把深情的目光和世俗关怀倾洒在底层“小人物”身上,倾洒在普通民众身上。“小人物”和平民生活永远是她叙述和刻画的主角。她既写了人生存的艰难,也写人性的善与真,表现出对底层民众的内心情感、世俗欲望、两难处境的理解和尊重,对底层民众的灵魂给予承认和呵护。
迟子建的这种对底层民众心灵情感进行透视的世俗关怀更多地表现在一些底层的小人物身上赋予他们美好的情怀。她作品中虽然也有人生的缺憾、无奈、痛苦和忧伤,但她更多的是对人性的挖掘,对人性温馨与美丽的表现。在小说《一坛猪油》中,迟子建深情描画了“我”、崔大林、程英、老潘、霍大眼、蚂蚁等可爱鲜活的人物,让我们感悟着小镇农民和林业工人或粗犷、宽厚,或细腻、温柔,或愚昧、小气的生存哲学。“我”,淳朴、厚道、善良,是个在平凡生活中。坦然面对金钱、生死的人,“我”和老潘的婚姻,温暖、亲切,似乎是冬天里的火炉,让人向往,每一个孤独的人都想走近。崔大林因一时的贪念而受了半生的折磨,而当“我”生孩子难产时,却能冒着政治风险送我到临近的苏联找医生,可见其未泯的善良。霍大眼是“一个眼睛长得跟牛眼似的屠夫”,但是却善良、淳厚,当“我”要投奔丈夫,发愁两间很难出手的泥屋时,他主动提出用一坛猪油来换,救了“我”的急,而且那一坛猪油不仅仅是上好的坛子、上好的猪油,还有比两间泥屋贵重百倍的绿宝石戒指,和默默地不求回报的关爱。在迟子建的眼里“他们是那么善良、隐忍、宽厚,爱意总是那么不经意地写在他们的脸上,让人觉得生活里到处是融融暖意”。这样的世俗关怀表现得自然而温暖,二三十年来,从《亲亲土豆》、《白银那》、《雾月牛栏》到新世纪初以后的《踏着月光的行板》、《采浆果的人》、《伪满洲国》等,迟子建始终保持着这种稳定的美学追求,就像苏童对迟子
建的评价:“所有信手拈来的说法都不能概括迟子建的小说品质,她在创造中以一种超常的执著关注着人性的温暖或者说湿润的那一部分,从不同的方向和角度进入。多重声部。反复吟唱一个主题,这个主题因而显得强大,直至成为一种叙述的信仰。”
三、以温情呵护来书写人性中的丑恶
迟子建的小说创作丰富多彩,她的作品不仅表现人性美,在表现生活中的善与美的同时,也表现人性恶,表现善恶冲突,也正视现实社会中大量存在的各种暴力行为和罪恶现象。不过,迟子建在对种种生命状态真实而自然的展露中,没有居高临下的审视和裁度,而是站在民间立场上给予她的描写对象以最大限度的宽容、理解,甚至体贴。她不是一个疾言厉色的作家,她能够给予底层民众以同情和谅解,这种善意与宽容并不是是非不分、善恶混淆,而是一种温情的批判。她规范“丑恶”的方式是道德,她不赞同以恶抗恶、以暴抗暴,她以她独有的对辛酸生活的温情表达,对那些有着人性缺点或污点的人予以温情呵护,她就像文学评论家张英说的那样:“信奉温情的力量就是批判的力量,法律永远战胜不了一个人内心道德的约束力。”她在小说中表现“恶人”的行为,这本身就是一种批判的态度,而她更希望的是让“恶人”能够良心发现,让其在自然和人间温情之中受到感动,得到心灵的净化,从而立地成佛。
《一坛猪油》明确地阐释了迟子建这种观点。文中,崔大林是丈夫的同事,不怕辛苦帮助别人接家属回林场,可是因为一时的贪欲,竟偷偷地把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虽然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此事除他之外无一人知情,然而,“婚后,他一看到这只戒指,腿就发软,做不成男人该做的事”,很显然,作者对他这种自私自利、犯罪的做法给予了温情的批判,让他自己遭受良心的谴责、折磨,并付出了妻子投河这样的代价,最终,迟子建让崔大林“良心发现”,幡然醒悟,痛心疾首,主动拒绝后来苏生送还给他的戒指,并又主动向我道出了实情,而当“我”面对这一实情时,也没有对崔大林表示丝毫的怨恨,她唯一感到遗憾的是:“可惜我知道这戒指的来历晚了一步。要是老潘在,我可以跟他显摆显摆:瞧瞧啊,也有别的男人喜欢我啊”,这是多么朴实、多么自然的宽厚之心啊,事实上这颗宽容之心不仅仅是文中“我”所具有的,更是作者迟子建对善良的信仰与呵护之心,她赋予小说人物亮堂的气质。从而使生活被损害的部分,尽可能地在和解中得到修复。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在迟子建的温情世界里,不需要强制性的法律手段,人们凭借着内心的道德约束力就可以建设一个和谐平等的社会。正如迟子建在一次访谈中说的那样:“我要把一个丑恶的人身上那唯一的人性的美挖掘出来……我相信人性的光辉,并且还会追求它。”
小说《一坛猪油》就是这样,用一坛猪油的朴实和土气,讲出了最自然、最真实的生活,包裹在这坛猪油里面的是最原始、最本源的道德与伦理。
(责任编辑:吕晓东)
①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45页。
②王绯:《自己的一张桌》,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86页。
③迟子建:《雾月牛栏》,《寒冷的高纬度——我的梦开始的地方(自序)》,华文出版社,2002年版。
④苏童:《关于迟子建》,《当代作家评论》,2005年第1期,第55页。
⑤张英:《文学的力量——当代著名作家访谈录》,民族出版社,2001年版,第24页,张铃:《怀揣敬畏——迟子建访谈》,新浪读书,清韵周刊第二十八期,http://www.qingyun.com/cgi-bin/uthopic_print.cgi?id=57550
⑥迟子建:《一坛猪油》,《西部·华语文学》,2008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