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疼痛而嚎叫
2009-12-10黄永健
黄永健
一、疼痛与嚎叫
金斯伯格(金斯堡1926—1997),美国“垮掉一代”代表诗人,20世纪50年代初便以其反主流文化,惊世骇俗的长诗《嚎叫》一举成名,1995年获美国普利策诗歌奖最后提名,在长诗《嚎叫》中,金斯伯格用他那近于歇斯底里的语言态势和语言节奏,以及“一个顿悟直接迅速引向另一个顿悟”的意象出没,表达诗人自己以及那个特定的时代的“思绪的自然流动”,通常在他的散文化的诗句中,诗人用自然的呼吸为单位一气呵成,累积渐进的意象捉摸不定,虽不合语法逻辑却并没有破坏全诗的整体平衡,学术界认为《嚎叫》的意义在于它冲破了T.S.艾略特诗风的束缚,并与学院派决裂(学院派高深、艰涩、精雕细刻、矫揉造作,视诗歌创作为纯语言艺术),以其清新、粗犷、自然开一代诗风。
打工诗人郑小琼因其长诗《人行天桥》、《挣扎》、《时代广场》等在中国诗坛产生了不大不小的震动和震荡,就有人指出郑小琼是中国当代的金斯伯格。这位来自底层的打工女诗人在创作上在思想意识和艺术形式上皆有所突破,长诗大作,在以她令人惊奇的语言节奏和意象组合,爆发出她自己的以及这个时代的“嚎叫”时,恐怕根本没有想到日后会有人将她“尖锐”的疼痛之作,与金斯伯格相提并论,当然,也许在坚硬如铁疼痛如风的打工生涯中,她曾忆想起大洋彼岸的诗人并不由自主地与金斯伯格一样,因时代的压迫、宰制、疼痛不堪而于“人行天桥”——这现代都市之相集中呈现之地,本能地固执地倾吐出一个打工者的嚎叫。
无论如何,我们在郑小琼的诗歌中确实能与这个弱小女子的嚎叫正面相遇。
“当一块原本嚎叫的铁在这个周身喧嚣的南方工业都市里,它的嚎叫不再具有乡村嚎叫那样的触目惊心,它的叫声让世间的繁华吞没,剩下的是叹息与钢铁一样平等的沉思,它们不断地淤血肿胀,无声息的病痛不断折磨着我的轻若白纸的思想。”
“他们的疼痛对于他们的家庭来说,如此的尖锐而辛酸,像那些在电焊氧切割机下面的铁一样。那些疼痛在剧烈的、嘈杂的、直入骨头与灵魂的尖叫,不断在深入他们的生活,他们将在这种尖叫的笼罩中生活。”
——郑小琼《铁》
上引郑小琼散文中的“嚎叫”、“尖叫”还只是一种自我审视的心灵态势,蓄势待发,到了《人行天桥》、《挣扎》等长诗里面,郑小琼的内在情绪(内在语流)已然冲破诗语的分行禁制,借助长句大段呼啸而至:
广告牌霓虹灯巨幅字幕上微笑的明星乞丐商贩子流浪汉一个不合法的走鬼三个证件贩子聚积的人行天桥,难以数清的本田捷达宝马皇冠的轿车装饰着这个城市的繁荣,珠江嘉陵南方摩托车装饰的小商人走过,一辆自行车八辆公共汽车的小市民手挽着手穿过叉形的街道河流,我是被这个城市分流的外乡人挤上世纪广场的人行天桥……
——郑小琼《人行天桥》
啊,我接受奴隶的教育。我是个需要暂住证的奴隶,我感受去地狱的日子原来是欢乐无边,只有死神让我挣脱功利与媚俗的哀叹——啊,我中毒的身躯——我可耻的傲慢——我的头皮在开裂——机器的黄昏,红色电话线——请拨120——一腔大火在我肌肉燃烧——请拨119
神在抢劫我最后的时光——请拨110——这台破旧的电视新闻……
——郑小琼《挣扎》
当年金斯伯格也是以对其本人及美国狂迷一代的行为和感情的裸露无遗的“嚎叫”震惊了美国文坛。试看:
他们欲自焚穿着无罪的法兰绒西服任凭那些低劣的诗稿飘卷伴随着如铁的时髦团伙醉闹以及广告仙女如消化甘油般的尖叫狡诈而不乏才气的编辑身上散发的芥子味儿要不就被绝对现实烂醉如泥的出租车撞翻在地……
——金斯伯格《嚎叫》
摩洛克!孤独!污秽!丑恶!垃圾箱和得不到的美元,孩子们在楼梯下厉声尖叫!小伙子在军队里痛哭!老人在公园里呜咽!
摩洛克!摩洛克!噩梦般的摩洛克!缺乏爱的摩洛克!精神摩洛克!摩洛克人类无情的审判官!
——金斯伯格《嚎叫》
金斯伯格的“嚎叫”缘于当时美国年青一代的“疼痛”——“Beat generation”(垮掉的一代)的疼痛,“疼痛”是因为遭受了现代社会体制和价值观的沉重击打(beat),因而原本感性十足的人痛不欲生,需要以极端的感性来对抗这资本主义世界的理性秩序,在保守主义批评家看来,这种赤裸裸的“暴露”和“嚎叫”是邪恶、耻辱,但以金斯伯格为代表的美国青年一代却认为这正是对邪恶以及耻辱的否定。与郑小琼诗文传达出来的信息大体相仿佛——因“疼痛”而“嚎叫”,因“嚎叫”而激烈地“抗议”和“颠覆”既成主流意识形态以及主流意识形态与市场的话语合谋和权力策划,郑小琼诗文中有关现代人情感与身体疼痛的一个关键词——尖锐,频频出没,构成其诗文中与“嚎叫”、“尖叫”彼此呼应的现代人的战栗感。
“铁常常以它的坚硬与冰冷切割着乡村,乡村便会疼痛,疾病像尖锐的铁插进了乡村脆弱的身体中……”
“在这样一座巨大的炉火间,虽然不断会有一种尖锐的疼痛从内心里涌起,蠕动在日子里,它不断在肉体与灵魂间痉挛着,像兽一样奔跑……”
——郑小琼《铁》
二、哲学或人类学意义上的价值
杨克等人认为,郑小琼太偏激,感情停留在愤怒层面上,作品粗粝;又云:同样遭受苦难,只有具备了写诗的气质和特质,才会成为一名诗人。而与此同时,郑小琼却并不因为所谓偏激而自惭形秽,甚至也并不在乎“诗人”或“打工诗人”的文学加冕,她说:“我不知道什么叫光明或阴暗,我只看见事实,我的诗歌灰,因为我的世界是灰的”,“打工的疼痛让我写诗”,因此,我们可以看出,郑小琼的“嚎叫”虽然并没有触怒主流意识形态,但却给所谓的知识分子诗人带来了不大不小的困惑,这与金斯伯格等人当年的遭遇可有一比,美国社会的物欲主义及其价值观,令美国当时的年青一代震惊却又无力去改变,他们只好用极端方式——近于歇斯底里的话语行为来对抗外在的压迫力,他们并不试图掩盖内心的恐惧、过失及痛苦;金斯伯格执著于自己的内心体验_无论是行为还是情感。如同性恋、吸毒、色情梦幻、对现存秩序的大肆嘲笑等等,在其作品中倾巢而出。郑小琼的广受好评的长诗《挣扎》、《人行天桥》里还没有写到吸毒、同性恋,还不致招致“邪恶、耻辱”的负面评价,但其疼痛的嚎叫里也包含着诸多惊世骇俗的、“不堪入诗”的内容——暗娼、淋病、狗日的北妹、性欲、乳房、暂住证、火葬场、汗毛孔、阴阳人、妓女、脑浆进地、阳具、精子、海狗鞭、伟哥,诗集让一个时髦小姐撕了三页走进了公共厕所、暗娼询问:“先生去玩玩吧”、治安队员将老妇压在地上、《劳动法》在桑拿女的三角裤里微笑、派出所所长带走三个妓女借助法律将她们压在身下,八个日本人把八个女孩压倒在身下、露出的光腚……
所有这些毫无遮拦的内心情绪的喷薄而出,或许就是杨克所说的太偏激、粗粝,未具写诗的气质和特质等等,但实际上诗有公评,郑小琼自获得“首届独
立民间诗歌新人奖”之后,又连续获得人民文学新浪潮散文奖、全国散文诗大奖赛一等奖,参加中国当代诗歌界顶级沙龙“青春诗会”,长诗《人行天桥》突破当代中国诗坛所谓知识分子写作的新传统,以粗粝昂奋的语言倾泻,横扫当代诗坛的脂粉气、娇弱气、假洋鬼子气、假学究气,并给当代诗坛吹进了一股清新劲厉、锐不可当的正气和雄风,尤其是长诗《人行天桥》抨击社会阴暗面,嘲讽世态人心,在网络上引起轰动,称其为“近年中国诗坛的旷世杰作”也并不为过。
中国诗歌兴观群怨,从传统诗学立场来看,郑小琼的诗文写作以及当下的所谓诗歌民间写作、口语写作以及身体写作应可归入具有强烈的社会批判精神的“怨刺”范畴,说到底还是一种特别的抒情,是现代人情感本体的真实流露,金斯伯格的“嚎叫”不是他个人的“嚎叫”,艾略特的“荒原”也不是他个人的荒原,虽然艾略特和金斯伯格的诗都可归位于现代诗,但是他们的诗文所对应的还是不同的时代情境,艾略特所揭示是信仰缺席导致灾难的西方新现实,金斯伯格所揭示的是美国文明(亦即广义的现代文明)对人类感情肢解异化的新现实,两者的诗歌文本皆因确证了人的情感的鲜活存在以及人的鲜活情感对现实的反思能力而具有不朽的艺术价值。同理,郑小琼的诗文写作虽出自一个底层打工者尖锐的嚎叫,但是她从最现实的疼痛中所直觉出来的现实的矛盾和人类存在的永恒的苦难性真实却直接回应了中国文学中的“怨刺”传统,其怨刺的对象不同于过往任何时代,其怨刺的对象是当代中国主流意识形态与市场经济(西方文化的全球化浪潮)的话语合谋和权力策划,虽然她本人可能相当脆弱,可她的诗文却相当雄强地证实和强化了中国当下民众甚或整个社会的感性存在和感性活力。从人类学的主场来看,人类发生、持存和演化的过程是一场感性与理性不断冲撞、交并、融合、创新的对话过程,是一场历久弥新的“狂欢”(巴赫金),诗歌及其他艺术活动(艺术文化)始终代表人类感性、本能、欲望的一极,而社会的理性化建构,不管它是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等等,都不过是人类理性的延伸和不免坚硬、尖锐、残酷的体制化建设,它是人类理念、理性思维不断扩张的另一极。郑小琼诗文发生于中国现代化程度最高、现代化进程最为迅猛酷烈的珠三角地区,而且一扫优雅、掩遮或隔靴搔痒或小资轻狂的当下诗歌柔靡习气,直面当代人的精神困局,敞露当下生活的真实面容,以时代的气息发出时代的“嚎叫”,它有力地证实了当下中国人的感性的鲜活存在,并使其诗文因其特殊的指涉性而取得了具有广义性质的批判性功能和抗议精神:
蛤蟆镜下的人才市场上用法律的口气写着人人平等!我在这张招牌下让两个治安队员拦住,“拿出你的暂住证。”在背后我让人骂了一句狗日的北妹,这个玩具化的城市没有穿上内裤,欲望的风把它的裙底飘了起来。它露出的光腚让我这个北妹想入非非啊!
——郑小琼《人行天桥》
虽然郑小琼对都市的欲望进行了道德上的审判,而不像金斯伯格基于东方禅宗哲学理念对现代都市病相进行美学上“祛魅”,但从文化人类学的立场来看,其疼痛的嚎叫及其具有突破性质的诗体话语方式一扫诗坛颓风陋习,以其生活化、细节化、典型化的情感和情绪连接着当下中国人的集体经验或准集体经验,本能地抗拒着市场化时代的理性宰制,成为中国当下生存境域中人的感性与理性对话性“狂欢”的一种“铁证”。
三、文体创新价值
我们注意到,郑小琼将《挣扎》、《人行天桥》这类非诗非文的现代语流文本编入其文集的诗歌部分,在其诗歌创作中,虽然自由分行新诗占主要部分,但因为一种激烈的、多声部的、混杂的、互文性的情感冲撞流离状态迫使其自觉或不自觉地放弃诗的分行建制。金斯伯格的诗句很长,有似散文的段落:
“他们飞快地驶往昔日过去的公路在各自赛车的蒙难地停留监狱般的孤独守候要不想像化身于伯明翰爵士乐”
“他们七十二小时驱车横越美国大陆只为了想知道是否我或你或是他产生幻念终于发现了永恒……”
但是金斯伯格的这种长诗段可以看作是广义上的“诗句”,因为他的每一个诗句(诗段),实际是以犹太人的呼吸所能容纳的字句为准,所以整个诗篇之中诗段与诗段之间起伏跌宕的节奏是清晰的,对比一下郑小琼的长诗《人行天桥》和《挣扎》,我们可以看出,郑小琼的“嚎叫”并不是以人的自然呼吸为诗句(诗段)的长度单位,来构建诗的停顿和节奏,她的“嚎叫”更具有多声部互文性混杂特性,其间既有中国文化内部传统价值观念与当下价值观念的激烈冲突,更包容着东西方文化价值理念的激烈冲突,如果说金斯伯格诗歌文本揭示出了当代西方文化内部人性与现实理性秩序的激烈冲突,因而显示出一种杂语性、混溶性、模糊性的诗语态势,那么中国打工诗人郑小琼的感性的“嚎叫”则因为揭示出了当代中国社会更加多层面、多元性的话语冲突状况(如传统乡村文化理念与都市文化理念的冲突、情感本能与理性秩序的冲突、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的冲突、男性与女性的冲突、民间文化与官方文化的冲突、宗教与宗教之间的冲突、穷人与富人之间的冲突、南方与北方的冲突、个体与集体的冲突……),而显示出更为庞杂和间容的话语“狂欢”态势,诗的本体乃人类的情感状态,我们大致可以认为郑小琼写作长诗《人行天桥》、《挣扎》是受到金斯伯格的启示或影响,但是真正到了“我手写我心”、“笔传情由”的创作状态之下,内在的情感状态的更为庞杂兼容的特征决定了诗人再一次突破金斯伯格的诗语态势,诗段(诗句)之间的停顿、转捩都显得并不紧要,紧要的是这样一个长篇大段的跳跃性的、荒诞性的、灵感一个接着一个、顿悟一个连着一个的话语场域,才是当下人心世态的真实存在,是一个不好强为分化的整体性存在,它就是它自己,就是中国这个具有五千年文明历史的泱泱大国,在当代市场经济体制之下的自我舞蹈和放歌,虽然郑小琼以她的“在场”的直觉一语道破了这存在的实相,可是其间贯穿着她毕竟视野有限的道德判断和道德揶揄,所以就她本人来说,她可并未悟透这个“狂欢”道场背后的玄机,这一点比起金斯伯格要稍逊一筹,可是换一个角度来看,郑小琼未能历练成为圆融无碍的大手眼、大视界,却更宜于其将她本人的(其实也是时代的)尖锐的痛苦一览无余地加以裸体地呈露,从而使她的诗文更具活力和无目的的目的性。
刚刚由河南文艺出版社隆重推出的《90年中国散文诗》,收入郑小琼的散文诗《芦苇》、《流动的箫》、《往事》、《在黄河人海口》、《心经》、《落经》、《论经》,都是不可多得的精致优雅之作。这本选著用力专勤,沙里淘金,选出了20世纪以来主要的经典杰作和年轻新锐作者的创新制作,但真正具有突破创新价值的作品收入的不多,或虽有心却未敢贸然编入,像《挣扎》和《人行天桥》这样的作品,突破自由分行建制,并突破金斯伯格的诗段停顿、节奏技巧,实际上正是最典型的具有现代意识的中国当代散文诗,因为它篇幅长,形式较为陌生,选编者在没有得到学术界一致肯定的前提下,当然不好将它们编入堂而皇之的散文诗集,不过,以我的理论直觉,类似郑小琼《挣扎》、《人行天桥》这样的作品,必将会得到进一步的诗学阐释,而其文体上的突破创新态势正是中国现代诗创作的一个突破口,是中国当代散文诗写作的一个新的起点。
(责任编辑:吕晓东)
①②⑤艾伦·金斯伯格:《金斯伯格诗选》,文楚安译,成
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页,第120页。
③根据目前掌握的材料,郑小琼曾跟其酷爱西方艺术的小学老师一家人学习油画、欣赏乐曲,或许她早就读过金斯伯格的诗集。
④郑小琼诗句:这个叫田建英的拾荒者,她咳嗽、胸闷,她花白的头发,与低沉的咳嗽声一同在风中纠缠,一口痰,吐在生活的面包上,带血的肺无法承受生活的风,见《黄麻岭2》。在长诗《人行天桥》里,诗人将被治安队员压在地上的河南水果贩子老妇人的“嚎叫”与金斯伯格联系在一起,“我听见她的嚎叫比金斯堡更为动人”。
⑥本人数年前曾撰文评论过深圳刘虹的诗作,曾以“尖锐的疼痛”一语概括其诗歌写作的总体情感记忆,刘虹虽不是底层的打工者,但是其对于时代的疼痛感毕竟可以与最底层的打工者相互贯通,刘虹在其《打工的名字》的长诗中对郑小琼式的打工者“在场”的疼痛具有深切的体味,但是她毕竟不在场,因此她的诗表示的是悲悯的关切和同情,不可能像郑小琼因为“疼痛在场”,发而为“疼痛的嚎叫”。郑小琼获奖以后也不打算放弃打工者的身份,继续打工以保持身体的在场感,在回答记者的采访时,她说:“保持身体的在场感,总比想象更实在一点,疼痛也深一点”,她觉得自己还需要保持打工者在这个城市的耻辱感,“这种耻辱感让我不会麻木。这种在场感会让我对一些事情充满敏锐感”。
⑦长诗《人行天桥》中的句子:一个算命的江湖处士突然大叫一声“城管来了!”那些假证贩子妓女们躲进了行色匆匆的人群中,一个贩卖水果河南老妇人来不及躲闪,她的摊子被掀翻,苹果满地。治安队员将其压在地上,我听见她的嚎叫比金斯堡更为动人。
⑧王幅明主编:《90年中国散文诗》,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07年,第1182页—第118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