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弗洛伊德的身影
2009-12-09余辔扶桑
余辔扶桑
1
文化大家的身影如临海的危崖,是险峻而高傲的;他们能俯瞰翻滚的沧海、洞穿时空的彤云,谛听天籁妙音及尘世喧嚣,目力所及是百代后人类世界的生存万象。他们是巨人,是大智慧者,他们的认识是人类思想的精髓;有些,直到现在我们也未必辨识得清楚,甚至误解多多。譬如《论语》直到现在还有多种解读,乃至习惯性误读;再如2500年前的吴季札,直到现代人们才开始知道他原来是中国乃至世界最早的美学理论家。因为他阐述自己的美学观点时,西方美学鼻祖柏拉图或刚刚出生或还没降生。再如尼采,直到近些年,中国人才不再说他是“纳粹”的理论家了。
——从这一意义上讲,我们是愧对前贤的,该自省。
曹雪芹无疑是中国的文化大家了。红学和曹学已有250年历史,势头仍不减。而且,《红楼》中有大量的精髓,至今还没被辨识。《红楼梦》不仅仅是一部小说,更重要的是“她”体现了曹翁对人性价值的超然认识,以及他研究人性的最前卫最高超的思维和笔墨。其中,挖掘人的“潜意识”,使之成为导引乃至验证“人性”的特殊手段,就是重要一例。
2
《红楼梦》卷3里有这样一段描述。
林黛玉跟贾宝玉第一次见面,她“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何等眼熟!”与此同时,贾宝玉干脆就脱口而出了“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当时,黛玉只有7岁,宝玉只有8岁;黛玉是扬州人,第一次进京到姥姥家;一个小女孩儿平素在深宅大院里,她怎么可能“见过”“眼熟”这位小表兄呐?岂不咄咄怪事?而反过来,宝玉居然也说见过她。通常对于这种情节,我们一般都把这说成“缘分”;再追究,就只能把“宝黛”这种一见钟情或叫一见如故,说成是前世仙缘了——因为作者交待过,黛玉在仙界是“绛珠仙草”;宝玉是“神瑛侍者”,两人打过交道。
这样,作者就把一种生活中看似“偶然”的现象,一下子变成一种艺术的“必然”了。你几乎从任何一个角度都无法说“她”不真实了。这便是曹翁的伟大、《红楼》的深广。
然而,我们要深层探索《红楼》,就不能跟一般读众一样思考问题了。
——其实,这不过是“潜意识”在作怪。
提到潜意识,我们自然不能忘记弗洛伊德先生对人类世界的伟大贡献。是他潜心从人类最奇怪的病症——精神病的患者,和人类最奥妙的“意识”活动——梦的领域,研究起,终于得出了人还有一个庞大而幽邃的、人自己根本无法自省的意识领域——潜意识。
而“潜意识”与我们通常说的心理活动的“前意识”不同,就在于它“无自省性”。
然而,人类与自然,无论哪种神奇奥秘领域,一旦被智者攻克,就白纸一张了。
就上述“宝黛初识、一见如故”作解,通过潜意识论就简单多了。那不过是两个情商高、性早熟的孩子,很早就在自己潜意识里描摹过未来“爱人”的模样,而这种潜意识里的“描摹”是他们自己根本不知道的。同时“宝黛各自心底描摹的”恰恰就是对方。于是,生活奇迹产生——宝黛乍一见面就“钟情”于对方了。而社会上生活中,许许多多有情男女一见面就难舍难分,随之就相伴终生了,其实也都是这个道理。
这样,我们就产生一个新问题:曹翁如此熟练地写出这种人的潜意识作用,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他明确“人有这种潜意识”吗?弗洛伊德比他晚生近一个半世纪呀?他是怎么懂得弗氏的精神分析学说的?是不是这段情节与之偶然拍合,评论者小题大做?
遍观《红楼》文本,曹翁不但明确“潜意识”在人体的存在,且已经把“她”作为塑造人物的一种极好的手段,运用得比较娴熟。下面,我用几段“事例”进行具体分析。
3
卷34里有这样一段情节:
“宝玉昏昏默默,只见蒋玉函走了进来,诉说忠顺府拿他之事,又见金钏儿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情。宝玉半梦半醒,都不在意”——这49个字,在文本中只是情节过度。
然而,这49个字却极能体现人的精神领域的复杂性。
因为越是这“半梦半醒”“不在意”之时,越该是潜意识不受前意识掌控,放松地溜进前意识里来的时候。这是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的精髓。用弗洛伊德的话说“‘愿望……以另一种改装的形式表达之”。看,宝玉这时先是“只见蒋玉函走了进来”——这在通常解释里是一种幻觉;可弗氏的潜意识论中“她”是一种“愿望”。什么“愿望”?具体说,就是“宝玉不希望朋友蒋玉函被忠顺王府拿住”;至于“改装的形式表达之”就是蒋还能“走了进来”到他面前,向他“诉说”。而宝玉这一“愿望”的来源是因为他内愧——觉得对不住朋友,不该把他藏身之地告诉那忠顺府的“长府官”——这说明宝玉的潜意识里,已经在为自己没顶住压力,出卖了朋友,十分懊恼。这种懊恼他是不愿多想的,早超越了他被父亲毒打的皮肉之苦,只要一想就想抽自己耳光——于是,这种懊恼的意绪就被压缩在潜意识里。而这种意绪又被“转移”“凝缩”“改装”成了另一种样式,正好在他“半梦半醒”“不在意”之时跑了出来,变成了蒋和蒋的言行。
这一切,完全符合弗氏“梦”的形成——“愿望”的“转移”“凝缩”“改装”。
至于“金钏儿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情”,自然也是宝玉的潜隐于“内”的愧恨——如卷33所说的“五内摧伤”“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殒,跟了金钏儿去”。而这种“潜隐于‘内的愧恨”的意绪,也是形成愿望,变成金钏的行动言语跟进到宝玉的“朦胧”意识里。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足见,曹翁在写人的潜意识时,绝不是无意识的跟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偶合”,而是他已经掌控着这一人的精神意识领域,且明了悉知,并能准确地把握到笔墨中,进行小说创作和人物塑造之用。这就不能不让我们钦敬乃至膜拜了。
——然而,这一例还仅仅是写人的一种“不在意”的“幻觉”。
而(卷19)“意绵绵静日玉生香”里,作者居然把两个男女主角的性意识,通过潜意识形成的“动态”写了出来。这一点,对于现当代小说家,可能太习以为常了,但对于曹翁却是一种难得的“高妙”。因为这里体现出一种作者创作《红楼》方法上的“悖论”——那就是他既要写出这种少男少女情窦初开的性感觉、性萌动,又必须“维护”这两位主人公良好的形象,而绝不能写“露(漏)”了,更不能写成《金瓶梅》似的“淫书”。
——这是《红楼》文本一直无声地把持着的一种原则。
而曹翁要在这种悖论的夹缝行走,就只能依靠潜意识支配下少男少女的性意识萌动。
让我们具体分析。这里先写到:
“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走上来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饭,又睡觉。将黛玉唤醒。黛玉见是宝玉,因说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有歇过来,浑身酸疼。宝玉道:‘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黛玉只合着眼,说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
——这一段情境的必然交待,属情节铺垫;不能像写贾琏偷情,一上来就是床戏。
可接下来,宝玉和黛玉的言行就不那么单纯了。
“宝玉推他道:‘我往那(哪)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黛玉听了,嗤的一声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
——这虽然仍是仅停留在两小无猜的表兄妹“说话儿”的情境中,但已有一种潜意识支配下的男孩儿的主动和女孩儿的推托后的“默认接受”。尤其那“嗤的”一笑极有意味。
接下来,情节深化,“宝玉道:‘我也歪着。黛玉道:‘你就歪着。宝玉道:‘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黛玉道:‘放屁!外头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
——这显然就更不单纯了;与什么“怕睡出病来”的真心关怀,毫不搭界了。
这里面便开始有男孩儿女孩儿的“性意向”出现了。根据是:宝玉一上来就想跟黛玉“没有枕头,咱们就一个枕头上”,黛玉立刻骂“放屁”。这一细节,我们可以解释成“从小他们有过这类情景”,是习惯了。可黛玉这种敏感,恰恰是一种“性意向的反表现”——长大后“明礼(理)”了。而黛玉这种反表现,又恰恰证实了宝玉的“性意向正表现”——因为这种“性感觉”只有他们这两个曾经从小耳鬓厮磨过的表兄妹之间才最能微妙地体会出来的。否则,干脆就是非礼(理)。那就不是“二玉”,而是贾琏和多姑娘了。
尤其黛玉那“放屁”二字,从“红楼第一才女、诗人”嘴里喷出,更显出女孩儿潜意识里的某些“躁绪”和她在情人面前的随心所欲、不检点,甚至有发泄味道。
这里更重要的是,作者压根儿就不愿把这一点(性意识)写透、写明白了。目的,还是要保持这两个主要人物形象的完美性和理想性。只求一种引而不发、诱人联想的艺术效果。而这种“引而不发诱人联想的艺术”只有动用这种含潜意识的笔墨,才最能奏效。
接着,二人终于睡在一个枕头上了。
黛玉见“宝玉左边腮上有纽扣大小一块血渍”,又“以手抚之细看”——这动作该是习惯(也是潜意识)支配的;宝玉说“才刚替他(她)们淘澄胭脂膏,溅上一点儿”——这说明宝玉刚刚跟几个丫头一处厮混过。这样我们就该想象到,那些丫头们可不会像林小姐那样有什么敏感的“性意向的反表现”——即使把身子送上门来都是完全可能的。可作者不想在此做大发挥,点到为止。而是从潜意识角度暗示出——贾宝玉到他林妹妹这里来,潜意识里是找“理想情人”性感觉的。这种分析的合理性验证在于,通观《红楼》文本,别看曹翁是在洋洋洒洒写大部头,但作者笔墨十分严谨,绝不会随意写一个小细节的。像宝玉脸上带“胭脂膏”这样的事,绝不是随便出现的。
——反思之,作者怎么不写宝玉脸上有墨迹?这一细节,绝对是有暗示意义的。
看,作者紧着就写到,宝玉“只闻得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这里的“令人醉魂酥骨”,作者更不是随便写出来的,是有所指——就如标题上的“玉生香”三个字一样——那是林黛玉身体发出的吸引着贾宝玉的女性的“体香”。于是“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衣袖拉开住要瞧笼着何物”——这就是男孩儿明显的性冲动了。可这时的黛玉反倒不敏感了,“笑道:‘这时候谁带什么香呢?”——这其实就是女孩儿的那种被动的“性意向正表现”了(自然也是潜意识的),甚至口气里带点“嗲”气。可机敏的嘴尖舌快的林姐马上就反映出一套“发酸”的话来——“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奇香不成?……”——这是黛玉“性意向正表现”的附带品,是其在潜意识和前意识里深埋日久的、对情敌薛宝钗的“妒意”被端了出来。接下来,宝玉干脆就动手了“伸向黛玉胳肢窝内两胁下乱挠”——这更是潜意识里的性意向所驱动的。
这时须做进一步分析:
如果这时两个人都不是潜意识行为,而是前意识行为——那这“戏”就破烂不堪了。
可曹翁却依着潜意识规律往下写。黛玉“便笑的喘不过气来,口里说‘宝玉,你再闹,我就恼了”——这是林小姐的“性意识反表现”,又复归了。而这种“性意识反表现”也是潜意识里的,因为如果是前意识里的,林小姐的言态就会比那“放屁”二字更激烈了。
下面,再说说宝玉编出的“耗子”的故事。
也就是说,贾宝玉紧接着编出的“小耗子要变成黛玉的模样,去到林家偷香竽”——这个故事说起来,很有趣但却不雅。按宝玉的才思和想象力,完全可以编出更优雅的故事来逗林妹妹乐。可为什么他没编出另一个来?而偏是什么“小耗子”且又要“变成黛玉”?
——我认为,这更是潜意识里的“性意识”在讲者心里作怪。
——那么,我为什么总是强调“潜意识里的性意识”呢?
因为“宝黛”这种性意识,碍于当时种种礼教理念是不可能在前意识里明白出现的,这既是那一时代的“文明”又是那一时代的“恐怖”;“红楼悲剧”不就是这样产生的吗?
关于“小耗子”本身就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而耗子钻洞是象征男女性行为的。而在这一点上又无独有偶,跟曹翁同时代的小说家蒲松龄的《聊斋誌異》里就有过类似描写。
卷27还有一段写薛宝钗在潜意识支配下“陷害”林黛玉的事,也十分典型。
——此章叫“滴翠亭杨妃戏彩”。
其过程是:
姐妹们都在园中。“独不见林黛玉”。“宝钗说:‘你们等着,等我去闹他(她)来”。宝钗就往潇湘馆来,“忽然抬头见宝玉进去了”,她思谋再三“抽身回来”,又“忽见前面一对玉色蝴蝶”“意欲扑了来”,便“蹑手蹑脚”“跟到池边滴翠亭”……结果,偷听到了亭内两个丫头的有关传递一些“男女之事”的悄悄话。
——该说,这两个丫头在身为奴仆的境况下,如此妄为,是犯大忌的。于是,以“温柔和顺、明理端庄”著称的宝钗小姐,便出现一番紧张的思索兼及相应的举措,请看:
“宝钗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到:‘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门),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况且说话的声音,大似宝玉房里红儿的言语。他(她)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今儿我听了他(她)的短,“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道:‘颦儿!我看你往哪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
——应该说,这段描述是《红楼》文本中对第二女主角“薛宝钗”性格的深层刻画,十分重要,是文本中不多见的几笔之一。其设计精道、挖掘到位、笔墨冷静。
下面我做详细分析:
首先要说,曹翁设计“宝钗”这一形象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与第一女主角“黛玉”做对比的。这一点儿,无论从作者创作初衷谈还是从艺术效果论,都是无可争议的。
“对比”些什么呢?
“黛钗”都很聪明、貌美、有文才、具大家风范;其分野在于“黛玉”内有傲骨、外显傲气,而“宝钗”内媚荣华、外露平和;“黛玉”宿求质洁、时见尖刻,而“宝钗”大智若愚、善于逢迎。然而,这些均属人物性格的表层体现。那么,什么是一个人的深层性格反映呢? 这就要看一个人在“猝变”之时的人品人格了。因为这时际人的行为是不受前意识掌控的,只能受潜意识驱使,也就是通常我们说的“下意识”和“无意识”。
——而上述“宝钗”的表现,正是如此。
薛宝钗此番,就是猝不及防的在滴翠亭窗外碰上小红和坠儿在说“悄悄话”的。
她在前意识里已经明确地自我分析并认定——“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该防范“人急造反,狗急跳墙”,“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而这时“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这“‘咯吱一声”说明屋里有动静——或有人要开窗开门,或发现什么了。薛宝钗必须即刻做出应对,这就是“猝变”——猝变之前,宝钗的前意识只思考要“金蝉脱壳”;而猝变的刹那,宝钗已经完成了行为——这中间正好有一段“潜意识活动的空当”,而潜意识活动是不需要“思辨”的,一步到位——宝钗把“祸水”直接引向了黛玉——她的“情敌”。
用一般眼光论之,要说薛宝钗因喊了一句“颦儿!我看你往哪藏”,就说是她要把其“祸”转嫁到黛玉身上,似乎有点勉强。对潜意识理论无常识了解的人,会为宝钗喊冤,认为是评论者瞎掰。曹翁的笔墨之妙就摆在这里,园中偌多姐妹,宝钗怎么没喊别人的名字借以“金蝉脱壳”呢?更因为,她前面已经想到“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这就更证明她是为了自身利害或叫安全,而不顾及别人。而且又是随口喊出黛玉的“字”“颦儿”,还说“你往哪藏”这一明确指向的。这种潜意识支配下的急口,愈加说明薛宝钗在潜意识里早已经把黛玉当成“情敌”,所以才随口流出,不打折扣。曹翁这里要表现的也正是薛宝钗这种潜意识的流露。
其次,我们还该进一步分析到,薛宝钗的这种遇事很严谨的防范心理以及随机应对之灵活,该说与“皇商”的家庭及其母“薛姨妈”的影响有关。该说这是她潜素质一部分。而“潜素质”概念,在荣格的“集体无意识情结”里,是与人的“潜意识”密不可分的。
然而,潜素质积淀也罢,潜意识流露也罢,这还是在小说家对于某艺术形象的表现层面。那么,我们该怎样界定“薛宝钗”这一形象的本质呢?那就是“她”的表面上“善”与“和顺”的虚假性与本质的自私性——当然,这也都是“人性”在封建社会被异化的现象。也是《红楼》中普遍的“假(贾)”的认识论的又一体现。而这种“体现”,如果不借助人在“猝变”中的潜意识流露,是不可能表现得如此天衣无缝、准确到位的。
——结果怎样?
请看,“谁知小红听了宝钗的话,便信以为真……便拉开坠儿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这里,一定听了话去了!坠儿听了,也半日不言语。小红又道:‘这可怎么样呢?坠儿道:‘便听见了,管谁筋疼……小红道:‘若是宝姑娘听见还倒罢了;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他一听见了倘或走露了,怎么样呢?”
——这说明宝钗的“嫁祸”行动产生效果了;林黛玉在无觉中“树了敌”。
《红楼》文本中,作者运用潜意识这一深层精神领域刻画人物,比比皆是。
譬如,卷23贾琏听贾政唤他“放下饭便走。凤姐一把拉住,笑道:‘你且站住,听我说话。若是别的事我不管,若是为小和尚小道士们的事,好歹依我这么着 如此这般教了一套话。贾琏笑道:‘我不知道,你有本事你说去。”——贾琏显然不想听从“妻教”,要拿凤姐一把。可凤姐的表情很具个性——她“把头一梗,把筷子一放,腮上似笑不笑的瞅着贾琏道:‘你当真,还是玩话?”——这里凤姐的“腮上似笑不笑的瞅着贾琏”,这是明显带“威胁”性的。而贾琏在听从之后,却说出了两句很显突兀的话来——“‘只是昨儿晚上,我不过是要改个样儿,你就扭手扭脚的。凤姐儿听了,‘嗤的一声笑了,向贾琏啐了一口,低下头便吃饭。”——这一笔是写贾琏夫妻的“性事”的。
然而,贾琏的这两句莫名其妙的话与文本前后细节是十分不谐调的,让人一时懵懂——贾琏何以在这时说这种不搭调的话呢?其实,这就是曹翁对人的潜意识的把握之妙。
首先,从情节中我们知道贾琏是迫不得已依从了妻子意志(“好歹依我这么着”)的;贾琏尽管听从了妻子安排,心里(前意识)是不很自在的;这时才说出这几句话来。而这几句话,看似说昨天晚上他夫妻的“性事”中他占主导地位的、兴(性)犹未尽之“事”——其实,却是他对妻子的戏弄或说嘲笑。而这种戏弄嘲笑对贾琏起什么作用呢?这得跟眼前发生的事作一个联系,结果有了——要找回一种做丈夫的心理平衡。而这种“找回平衡”不是明确的一种报复,而是把潜意识里的一种“性得意”释放了出来。从常理(前意识)讲,用“性得意”报复妻子,是最没出息、最无智性男人才可能干出来的。贾琏还不至于弱智到这程度。于是,这只能是他潜意识使动的一种行为(语言)了。
那时代毕竟是“男权社会”,丈夫受妻子窝囊的事,是不多见的。而这时,贾琏对熙凤虽有不满,还没上升到有意报复。这几句话仍在夫妻调笑况味里。因为一个大家公子如果有意识的在老婆面前“拔横”、找尊严,那就不是说一两句恶心话了。后来发生的贾琏要杀凤姐(卷44)又偷娶了尤二姐(卷65)——那才是贾琏的一种与熙凤的“霸道”的对峙态度。而能发展到那“对峙”,又是贾琏潜意识中对凤姐的“心理不平衡”的积蓄。
细品贾琏那两句话的表现张力是很大的,既有男女性事的色彩,又有贾琏嫖娼的留痕;既让人想到凤姐这强女人性事的呆板,也体现贾琏如其母亲的没心计、要面子的性格。而这种在潜意识里找自尊、找心理平衡的感觉,是人们在“无奈”中常常能流露出的。
再如,卷17贾政在那次“试宝玉文才”的游园中,有两次潜意识流露:
他对清客们说“我自幼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如今上年纪,且案牍劳烦,于这怡情悦性的文章上更生疏了。纵拟出来,不免迂腐古板,使花柳园亭因而减色。”
——这几句话本身已明白地摆在那里,似乎没什么可分析的。但这话里,除了说明贾政的封建文化价值观的残缺,还泄露出他潜意识里的某种遗憾,即缺乏真正文才的遗憾。
其实,这也是从古至今很多文职官僚的一个特点,一种很典型的集体潜意识。
这些文职官僚们,在儒家积极入世的理论下(伴和着某些钻营的机遇和手段),用浅显的一点文化知识换取了现实中很大的利益后,对那些远不如他们在现实中显赫(生活或许很艰难)的真正的文化人(如陶渊明等),有着一种隐约的倾慕加妒忌。应该说,这种复杂的、甚至不能自明的情感,是属潜意识领域的,常常会无意识流泻出来。贾政那番话,就是这位“假正(经)”的一次“遗憾自己缺少文学才华及成就”的潜意识流露。
其二,当观赏到“稻香村”的设施景物时,他看到一派农家的景致,他“笑道:‘倒是此处有些道理。虽系人力穿凿,而入目动心,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
这段话本身也无须多议。但在潜意识领域和认识论上就很有探索意义的。
首先说明,在这位“假政委”的潜意识里,有厌倦官场的意绪。这应该说是很多“身在此山中”的人,在还没识破“庐山真面”时,所共有的一种潜隐于心的意绪。从认识论,无论古代今天,官僚们谈“归隐”(“归田”“归农”),已经成为官场(或生活中)的一种“准官话”了。正如文化批评家袁枚在《随园诗话》中批评的“士大夫热衷贪仕,原无足讳;而往往满口说归,竟成习气,可厌”;还有什么“相逢尽道休官好”的诗。
当然,如果从前意识分析,其虚伪成分确是很大。但我认为,袁枚这批评与嘲笑——也是只看到“官员们谈归隐”的虚伪一面,却不知道这些整日里如临悬崖如履薄冰的官员们的精神层面、潜意识里,还确实有这种“归隐”意绪的存在;“虚伪”里隐含真意的。
由此,我们也就能比较出,与曹翁同时代的袁枚显然是不懂得什么“潜意识”的。于是,袁枚的《随园诗话》显然也就没有曹翁的《红楼梦》更具美学价值,更有探索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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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文本在塑造人物中,有关“潜意识”笔墨还很多,不能一一细论。
缘上几例,运用潜意识笔墨刻画人物是出神入化、有立体感的;能锥(追)穿到人性的最深处——其本质所在。这也是中外艺术家们大多是弗洛伊德的信奉者的原因之一。可曹翁就不同了;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出生于1856年,比曹翁晚出生141年。可曹翁却在《红楼》里就把“潜意识”运用得如此之妙,妙到看不出痕迹的高超地步;在人物塑造上,让你感到那一融入血肉的“潜意识支配下的行为”既真实可信,又极具探索研究价值。这样,也就无形中让曹翁的笔墨远远跨越了“李蓝”为首的“狼奶红学派”为其设定的“现实主义”的框框,使之贴近于现当代世界文学的大潮了。这应该说是中华民族文学文化的骄傲与自豪。诚然,这一问题的探索绝不是一篇文稿能完成的。
——对《红楼梦》这样一部迷宫样的文学宝库,我们须再挖掘。
当然,曹翁在精神分析和潜意识的实践运用的体现,是在小说艺术的人物刻画的具体实践中进行的;不是理论层面的。但这更显出其伟大和先验的意义。这一方面说明,中国文化及中国文化人并不落后、并不笨;当然,从另一角度也说明中国的文化环境,不能给予中国文化和中国文化人以更好地发挥场所,使其有更大的、远达世界的作为。
这该说既是一种历史痛苦,又是一则中国文化人生存的悖论,一种无奈与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