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屋或者尘埃(散文)
2009-12-08李天斌
李天斌
一幢,二幢,三幢,四幢……它们像路旁的行道树,更像光影里的尘埃,快速呈现又快速消失。幻灭——那些记忆的轮廓,当记忆呈现的时候,就已被记忆所吞噬。我无法确定谁是真正的参照物——我在这个秋天的黄昏孑孑独行,我缓慢,我迅速,我在旧物的隧道里泪流满面——逝去的时光,死去的亲人……还有旧屋,对了,就是那些旧屋,正不断进入我的眼帘……
杂草丛生。通向房屋的院子,早已在一片荒芜里逃遁。大门紧闭,一把爬满铁锈的大锁,孤独地挂在门上——门内或者门外的通道,一如心的死寂!那些热闹的,生活的或者日子的,那些踪影——一种被遗弃的孤独,如我一样,在秋天黄昏的风里兀自苍茫。我匆匆走过——我是静止的,我永远在这个点上,而房屋在后退,直至隐去……这就是我最先看见的旧屋。
先前,我舅公就住在里面。而实际上,就在此前,我也一直认为他还住在里面——这让我很是吃惊,我的确是很长时间没有回村了。我竟然不知道他早已去世。一块院子的杂草丛生,一个人的离去,对时间而言,轻微如尘埃。而我的不经意——一个自认为短暂的瞬间,竟然就上演了许多人事的枯朽!像时间的道具或者潜台词,让我,不得不匆匆走过——我的目光不能在那里停留,在有关时间的概念上,我像落荒而逃的那缕秋风,扎进去,在黄昏的苍茫里销声匿迹。
我再次想起了那把锁。我不知道,当舅公已然离去之后,这把锁意味着什么?归来之后的开启?……这明显不可能。它终将随着旧屋的倒塌湮没为废墟。它的铁质的肉身,也无法逃脱时间的洗劫和掠夺。就像舅公,一个曾经热烈地活着的生命,转瞬间却已化作蔓草轻烟,及至无迹可觅……而我终于发觉,我对那把锁的回顾,其实就是对舅公的惦记和耿耿于怀。
我知道我绕不过去——旧屋或者尘埃,那些消失的生命,他们曾经的存在,一直牵扯着我。那些真实的抑或手制的幻象,像一条无法趟过的河,让我不得不一次次念叨着一些重复和熟悉的词语……
舅公其实并不是我奶奶的亲弟弟。甚至不是奶奶近房的堂弟。他们虽然同族,但不知已经隔了几世几代。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们之间的亲情——血脉在这里已经是一种恍惚和遥远的纽带,同姓同辈分亦仅是一种理由和符号……实际的情形是,舅公和奶奶,情同手足,这让奶奶安慰了一生,直至死后。在《失忆的忆》里,我曾经写到过奶奶的家世。奶奶这一辈,只有三姊妹,没有哥也没有弟。像这样的家庭,在重男轻女的年代,是被人瞧不起的。除了缺少劳力之外,断代的香火——一缕血脉最终的消失,意味着此时的家庭已经名存实亡!而当我知道奶奶这些家世的时候,奶奶的那个家早已不复存在——她的父母早已亡过,两个姐姐早也远嫁他乡并已儿孙满堂,那个作为家的依凭的旧屋早已拆除——家的记忆淡如云烟,家的概念伤感如一张薄薄的纸——这是我从一张印有24孝图的祖宗牌上窥见的秘密——不识字的奶奶总叫我帮她指认一个姓陈和一个姓蒋的名字,她说他们就是她的父母,因为她没有哥或者弟,所以她必须要在每年的七月半供奉他们……舅公的出现,或多或少弥补了奶奶的一些缺憾。在那个年代,农村普遍有这样的风俗,不论是红白喜事,都需要有“外家客”前来撑点门面。“外家客”,除了是一种追求“圆满”的风俗的需要之外,还暗含了显示一个家庭背后“势力”大小的意义。舅公并没有让奶奶失望。在奶奶给我父亲、二叔、三叔以及小姑办婚事的时候,他都约了很多的“外家客”,让奶奶荒芜的内心获得了安慰。这种安慰直到她和爷爷先后去世之后仍在延续——当他们去世的时候,舅公仍然以“外家客”的身份,分别牵了两只羊来祭奠……而我之所以要把这些详尽的说出来,此时,除了对舅公的感激和内疚(我竟然没有接到他的死讯)外,更有跟一幢旧屋的对峙——那些热闹的,凋零的,那些坚硬的,柔软的,那些近的,远的,沉重或者轻盈,此时,恍如前尘旧影……我亦像一个影子,自己手制的真实的幻象。
我站住——我固执地想要穿透一座房屋。而实际上,爷爷奶奶的旧屋早已拆除。仅剩一截墙壁的旧址,被我母亲立起一棵棵瓜架,上面布满了兰瓜叶。而让人觉得奇诡的,瓜架之下的杂草里竟然还绽开着零星的玫瑰,那些红色的,白色的缤纷中透出荒凉。我并不满意母亲这样的构思。旧屋的拆除,于母亲而言,意味着一块空地的诞生。我无意责怪母亲。母亲跟我不一样,一座旧屋的消失,在母亲眼里,并不处在生命的刻度之上——母亲并不需要这样的哲理,爷爷奶奶的离世,她对一块空地的继承并耕耘,如同日出日落和月圆月缺一样天经地义。但此刻,当我站住,我不得不说,沿着母亲构思的这些图案,一座旧屋,一些旧事,开始复活——在黄昏的秋风里,让我的骨骼隐隐作痛。
我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与它对峙——这是我近来比较喜欢的一个词语。对峙,那种紧张但却强劲的张力,或圆或方,或者并不规则,它的形式成了我面对时间的姿势。去年,今年……我已经记不清我在这里站立的次数。但有一点不容置疑,那就是我每次回村,我都要在这里站立,静默、甚至流泪——有人说我总是阴郁,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与生俱来的气质,但我知道,当我在这里站立,我的阴郁,其实也是一种温暖的凝视。
我总爱回忆起我的爷爷和奶奶。就在昨晚,我还在有关他们的梦境里回到从前——那些场景,仿佛蒙太奇,完美的组合,真切,仿佛如昨。
场景一:我放学回来,归巢的鸟雀在门前的树林里乱飞,翅膀划过风,在夕阳的托举里像一些鬼怪的影——这一定是我那时的想象,我进不了家门,父母不知还在哪块地里劳作。而我总是害怕,在黄昏来临的时候,我就开始害怕——那些不时燃起的磷火,那些关于鬼怪的传说,往往以黄昏作为它们出现的起点。夜色已经开始弥漫,但父母还没有回来——于是,我便只能跑到奶奶家去。奶奶正往灶坑里不断添送柴禾,火红的光焰把她的脸庞照得光亮无比。古铜色的皱纹——那些细碎的线条、岁月和风霜,在光亮的火焰里似花非花……而我分明看见的是奶奶躺在棺材里的最后的容颜——就要出殡了,做法事的先生说,这是你们跟亡者最后的告别。我伸出头去,奶奶安静地躺着,双目紧闭,那些皱纹,像失血的花朵,枯萎,但却出奇的安静……
场景二:夜色弥漫……仿佛梦与梦的延续。很多时候,我都有这样的感觉,我总在夜间不断地醒来,不断地做梦,尽管有中途的停顿,但前梦和后梦,似乎是一个完整故事的连接。这夜色也一样,在逐渐弥漫的夜色里,我看见奶奶独自在村口眺望——到乡场卖旱烟的爷爷直到此时都没有回来。山路崎岖,是折断了腿?还是被人抢了?——这死鬼,怎么不早点收摊?这死鬼啊,千万不要出事……我看见奶奶在弥漫的夜色里来回走动,不断祈祷,站立不安……我看见,在旧屋,在一堆柴火旁,奶奶帮助爷爷脱下被水打湿的鞋子,然后摆上热气腾腾的饭菜……
场景三……似乎还有场景三。但我已经记不起来。夜梦的杂乱,一如我心的杂乱——我不知道对爷爷奶奶的回忆,是不是总与一幢房屋有关。房屋——安身立命的处所,爱情和生命的出发地。从这里开始,爷爷奶奶孕育了父亲、二叔、三叔以及小姑……还有我们这些孙子,将一幢房屋的精神不断传递和延伸……而此刻,站在这废墟之上,一幢旧屋的存在和消失,究竟给予了我怎样的启示?
我不知道。也无从知道。我开始走。我必须要穿过这秋天黄昏的风,回到父母现在居住的旧屋去。是夜,我躺在雕花的木床上,望着从窗里透进来的月光,我始终无法入睡。我不断打量这幢房屋和这张雕花的木床。这是一幢曾经热闹的房屋,因为我们兄弟姊妹5个而显得狭窄的房屋。但现在,却因为我们兄弟姊妹的各散四方显得宽敞并且空荡,父母的双脚,甚至无法走遍每一个房间……在夜色和蟋蟀声的包围里,竟然有人去楼空的荒凉……床,是属于我和妻子的木床。我结婚的时候,父母按照风俗,给我打了这张床,一对戏水的鸳鸯和那隽永清秀的“喜”字,寄托着对我和妻子的祝福……但时至今日,我和妻子还没在这上面睡过10次,甚至没有在上面做过爱……它显然也被遗弃了,宛如废墟,旧屋或者尘埃,在本质上接近轻微——可有可无……
一代又一代的玫瑰
在时间深处相继消失,我希望
逝去的事物中有一朵不被遗忘,
没有标志或符号的一朵。
我缓慢。我快速。我无意中翻到博尔赫斯诗歌上卷257页(《玫瑰与弥尔顿》),我看见月光从它身上滑过,我看见一个模糊的影——迅速向后推移,我是静止的一个参照物,在原点朦胧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