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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年:寂寞中关园

2009-12-07

中外书摘 2009年10期

刘 超

早在1934年,张申府就激赏地称:“钱锺书与张岱年并为国宝!”钱、张二位确有相同之处:二人同样资质极美,同与清华结缘,同于1933年毕业。

所谓中关园,不过是个小园子。东西五百步,南北一箭之程。仅此而已。园子虽小,却有大儒。

初,有一女子到中关园相亲。与男方见面后,女子见男方形容寻常且无甚做派,不以为奇,单知男方的父亲姓张。亦不以为异。后来,她听张先生和张夫人常说起清华南院,说起梅先生。一问,才知所谓梅先生就是梅贻琦。女子知道梅贻琦是老清华的老校长,是个大人物。后来,她听到他们说六舅冯先生,一问,才知那就是冯友兰先生。也是个不得了的大人物。女子惊问:“冯友兰先生是你六舅?”这一问,让男子很是过意不去。不仅他过意不去,甚至连二老都过意不去了,连说:“抱歉,抱歉!”

这已是上世纪50年代的事了。

座右铭:直道而行

张先生出身名门。幼承庭训,家学渊博,1928年8月,张先生与冯友兰先生同时进入国内一流学府清华大学,所不同者,是冯先生来此任教。而张先生则是求学。彼时二人尚不相识。其时清华恰由北伐出身、官拜少将的“风流儒将”罗家伦主政。罗以“军事化”为务,力行军训,每天晨练,整肃校风。先生虽是人了学,却因不堪忍受严苛的军训而退学考入北平师范大学。大学期间,先生就在乃兄张申府的指导下,把西方最新问世的哲学原著一本本地连着读了下来,自然,这样一来,其功力精进非凡,冠绝同侪。

我们知道,冯先生先是研究哲学,后是研究哲学史,在近二十年的哲学史研究后才开始转而建立自己的哲学体系。张先生则反其道而行之,他在二十余岁就开始建构自己的哲学体系。对此,张先生自况道:“始则由论入史,终乃由史转论。”

冯先生对这位小他14岁的学者极是推重,说他“刚毅木讷近仁”。做学问是“修辞立其诚”,做人则是“直道而行”!从此,先生就以“直道而行”为自己的座右铭了,正是因着冯先生的介绍,张先生与其堂妹冯禳兰相识相知,共结连理。

然而,国是日非,国难日深,“七七”事变,众人西迁。先生学术生涯的第一个黄金时期也遽然中折。其时,北大、清华都已南下,先生因故未及移居,只好在京城闭门著作,悉心沉潜,终以《天人五论》一书使自己的哲学思想攀上了新的高峰。直到抗战胜利后,先生才在清华园重执教鞭,然而,这时老清华的文科已经走到尾声了。

1952年院系大调整,清华文科整个儿并入北大,先生因之进入北大哲学系,家就搬到了中关园。中关园对过还有燕东园。这一来,他就开始与朱光潜、翦伯赞、钱锺书、川岛、周一良、王瑶、季镇淮、吴小如、任继愈等先生成了近邻。

先生深受哲学的濡染,自有哲人特有的睿智,也有哲人独具的天真。心口如一,言无不尽。先生唯学是务,一派读书人性情,平日对政治关注不多,基本上不问政治。然而,有时候,你不问政治,政治却要来问你。上世纪50年代,学术界大行批判之风,批胡风、批俞平伯,尤其是批胡适、批梁漱溟。当事人都知道,只要抓住一个大家都痛打的“落水狗”。写几篇大批判的文章,完全可能“红”起来,凭借好风,直入青云。但是,先生不干,不作声,不批胡适,也不批梁漱溟。后来,风向一转,又开始批起冯友兰来了,有关领导反复向先生做工作,但先生还是报以沉默。1957年,系里有的领导再三呼吁让他向党组织提意见,说是帮助整风改进工作云云。真可谓情深意切,天人可感。“直道而行”的张先生听了很是感动,觉得终于有机会可以坦言己见,于是在中国哲学史教研室的小组会上,给系里的个别领导提了一点意见,他说:“以前几次搞运动都有问题,伤了不少人,希望系里今后不要这样了,少搞些运动,自己能有平静的时间多作些研究。”

先生素来说话慢,这次只说了十五分钟不到就完了。是的,先生一说完,就完了:他被作为北大哲学系第一个右派被“揪”了出来,他为此受了几十年的罪。

——仅仅因了这十五分钟,先生就被打成右派整五年,跻身另册二十二年。

时穷见品节。有一次,同事们到燕园去听彭真同志做报告,先生也去了。别人都是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唯张先生一人绕着小巷,彳亍独行。他以前的学生吴小如先生见状便过去和他搭伴,只听得先生自言自语:“我懒得和他们搭伴。”吴先生陪先生走了一程,先生很感激地说:“谢谢你的好意!”

这时候,很“不识时务”的先生开始努力于“识时务”,他开始意识到某些东西,他把自己关于“新唯物论”的大量手稿深藏箱底,以俟来日。他已经“不配”哲学研究了,只好做哲学史研究,后来,哲学史研究也“不配”了,就只好去编哲学教材,再后来,哲学教材也不让编了。不让工作,当然就没收入了。没了收入,人怎么活?有关方面出于“人道”的考虑,为了给饭吃,就很“仁慈”地让他去做哲学教材的注释。以一代大哲之身,正当黄金时期,穷几年之功,专事哲学教材的注释,此等“奇迹”可为旷古未有。可是,这位大哲却把这小工作很是看重,真的一五一十地吭哧吭哧地做将起来。家人劝他:“你又何苦这样呢,即使书出来了也不署你的名字!”先生却说:“我不要名,我只想把这工作做好!”

先生成为“落水狗”后,有人仍对其揪住不放,一而再,再而三,整之又整,往死里整。有一次,先生竟在一个要好的同事面前如孩子般号啕大哭起来。他不明白,这世道究竟是怎么啦?个别老先生念旧,很“不识相”地跑来安慰先生。其中,就有著名的金岳霖,还有擅于吵架的熊十力。

及至“文革”,“批林批孔”渐盛,不少人就跳将出来,狠批“现在的大儒”。先生乃是当世名儒,当然要被点将,于是被派去为“工农兵学员”讲解孔子的思想资料。先生虽不敢反驳那些肆意曲解孔学的观点,但也绝不曲意解说,只是老老实实地讲解他所了解的资料。如此言行,仍是“不识时务”。

生平憾事,未竟《天人新论》

此后的二十多年,先生一直在做最后的一搏,在他的研究中有许多思想的闪光。但是,他已经无力完成他未竟的《天人新论》了,这是先生平生最遗憾的一件事:有一次先生对人说:“《天人新论》完不成了,永远也完不成了。”先生说这番话时,语调平静,但那平静的语调后有多少悲哀和心酸,只有天知道!

好在天道有公,“文革”后,阴霾尽去,天色渐晴。这时候,学界早已极其关注先生的成果了。众人皆知,先生在1937年至1948年的十余年时间里闭门著书,但这些作品直到80年代还无只字发表,于是有人便动员先生把旧作发表出来。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先生终是不敢。未了,先生几经犹豫,总算应承下来了,但事到临头。又犹

豫了:“还是等待身后再发表吧!'当先生最后痛下决心将成果公诸世时,还是提心吊胆:“你说他们会发表这些东西吗?我这些东西不过是奇谈怪论而已!”

——先生的确怕了。

在众弟子的反复劝说下,先生终于把深藏箱底的旧作拿到了阳光下,拿去出版。只是坚决不愿用原来的书名——《夭人五论》,担心别人会说他太狂了。他为手稿取了个新名字,叫《真与善的探索》。再后来,有人又建议把先生此前的一些书结集出版,先生还是不敢。经过有关人士的动员,他才把自己的作品收在一起,出了个集子。在命名时,先生听到《张岱年自选集》几个字心里发慌:“不敢不敢!”硬是把书名改成了“文集”。他明知这是一个很荒唐的事,但还是坚持不能用选集,怕惹祸。文集出来了,六卷,很是能展现先生的思想和学问。世人对此评价极高,先生却说:“不要评价太高,高了,就不客观了。”而这时。先生早已被公推为学界的泰斗。

在编这书时,有人建议汇集先生50年代发表的那些论文,并仿照鲁迅先生,在文集的后面编一个附录,把当年批判他的那些文章包括对先生进行人身攻击的文章汇集一起,立此存照。先生不同意:“过去的事,算了。”他说。

对“待遇”从不劳神

最能见出先生性格的是房子问题。“文革”后,朱光潜、王瑶等先生都搬到新居落户,唯先生还长期蛰居陋室。二十五年了,先生一家人长期蛰居于中关园中那陈旧逼仄的小房子中。房子仅有四十余平米,一书房、两卧室而已。先生坐在书房,连腿都伸不直,用他自己的话说:“只有半个手臂的活动空间。”一旦客人来了,也只能屈身坐着,想走动一下都不易。许多仰慕先生的海内外人士,都以为这位海内外公推为“新儒家”的泰斗住的该是何等豪宅大院啊,可是一看,竟是这样的“窄而霉”小房,于是不免无言,思之黯然。当一位位中青年教师都分得了自己的新房时,当许多人不仅早已奔小康而且“先富起来”时,张先生仍旧只能蜷居陋室。相比之下,这家已不止是简朴,而且简直就是清寒了。家人建议先生向组织反映困难,先生不允。

有人说,以先生的贡献、名望和资历,完全应该有更好的住房。这样糟糕的住房,接待海内外的来访者不仅不方便,而且有损学校形象。于是动员先生向学校申请改善住房条件。

可是,先生硬是不松口。先生说:“这改革开放二十年来是我今生最幸福的日子,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比起熊先生来,我知足了。”“文革”前,有一次哲学大师熊十力卧病在床,陈毅元帅去看他,熊抱头大哭。陈帅大异,问他,他说:

“我学而无后!,,原来熊先生积多年之功终于完成心血之作,竟没法出版,经中央批准后方才面世,却仅200册。而他唯一的女弟子,也弃他而去,跟齐白石学画去了。张先生不同,他学而有后,他知足了……

最后,家人再一次动员他时,他说:“丁校长都住这样的房子,我就不能住么?”他说的是时任校长的丁石孙先生。住房问题,到此为止。此后的十余年,再没有提过。先生不开口,不伸手,不表态。

有客人来了,看到先生的房子,问先生为何不给房子取个名字。“叫什么呢,‘蜗牛居吗?我敢吗?”

先生不敢。

他笑了。苦笑。

然而,正是在这样的“蜗牛居”中,先生完成了几百万字的著作。

及至新世纪,先生终于有了自己的新居。朋友说:“这房子要是早来二十年就好了!”“哪怕早来两年也好啊!”先生答。

这套房子,来得太晚了。此时先生在新居中所能做的,唯养病而已。

先生退休后原计划再写出《关于本体论》和《人生哲学》等著作,向天人合一的最高境界攀缘,然而,业已衰老的身体,已经不容这许多了。更主要的是因为年轻人。一次次地,先生决定闭门著书,然而,一次次,年轻人一来,先生心就软了。面对年轻人的求教、求助,先生不忍,不忍心拒绝。有人劝先生说:“你不能所有人都答应,否则你怎么有时间写自己的东西呢!”先生说“是啊是啊”,未了,却总要说:“年轻人。要做点事不容易,我怎么可以拒绝呢!”年轻人来了,先生总是泡上一壶热茶。末了,客人要走了,先生总要出来送。客人见二位老者步履蹒跚,不忍劳驾,总说不用送不用送,先生却总说:“要送要送!”然后夫妻俩便把客人送将出来,送到楼下,做双手抱拳状:“再见再见!”

为了年轻人,先生牺牲了自己很多时间!

作为亲戚和后辈,身为著名作家的宗璞对此极其痛心,她说:“张先生有求必应……我们常常觉得他也能说句‘不才好……”在张先生,不是不想说,是不能说、不忍说。终于,还是没有说。

杜甫有云:“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先生已届望九高龄,何尝不知来日无多?他当然知道自己最想做的是什么。时不我待,再晚了,就来不及了。他尤其渴望的是集中全力完成自己毕生的心血之作,完成自己的《=天人新论》。可是他不能,正要写作,客人又来了,又来了。先生为此极其痛苦:“这书再也完不成了,完不成了……”那种耄耋老人的绝望,闻之令人心碎。

然而,先生毕竟是哲人。哲人者,知其不可而为之也。经过人世的几多秋凉、岁月的反复无常,先生已达到新的境界。1988年,先生以耄耋之年完成了《中国伦理学思想研究》,达到了他学问上新的圆融之境。其时。先生作为海内外“新儒家”的头号重镇。他以“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自勉,渴望继续弘扬唯物论,创造一极广大而尽精微的新唯物论,复兴中国哲学。然而,先生来不及了。

“虽九死其犹未悔,吾将上下而求索”。哲人的使命,在时刻鞭策着先生。先生仍在读着,写着,思考着,哪怕有一点时间,他都不愿停止自己的追索。他一直写写写,写到90岁。到了91岁,终于写不动了。那时候,先生已经渐渐不能像往常那样散步了。

在精神世界中遨游不止

晚年的先生,在精神的世界中遨游不止,追际天人,生活中却越发朴素,对吃穿住用毫不在意。一次,先生走出中关园,来到燕园,在三角地附近散步,一边思考一边逛着集市摊点。来到某个摊点前,先生看中了某样物品,居然很是心动,便要买下来。可是。东西接过来,一摸口袋,不好,居然空空如也。先生大窘,竟有几分羞涩。那个售货员在眨眼间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老者: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陈旧的灰白色手提袋,清瘦的脸庞……还没等老者说话,她就已高声训斥,一口京片子的骂人话极是难听。刚毅木讷的张先生本就不善言辞,此时自是并不言语,平心静气,一任对方发泄。这时,一旁有人看不下去了,大声说:

“这就是我们的张岱老,你怎么可以这样!”众人一听,都相跟着帮腔起来。售货员闻之窘极,竟说不出话来了。张先生倒是很宽和地说:“是我不好,是

我不好……”他把众人劝散,淡淡一笑,拄着手杖,走了。

那些年,在中关园,人们于傍晚时分总是能看到一道独有的景观:一个身着半旧海蓝色中山装的老者,拄着手杖,在林间的小路上慢慢走着。老者清癯而明净,脸颊微凹,额头却极大,极突出。他走得很慢,很慢,遇上熟人,总会微笑着打招呼,然后人家就在他耳边“大呼小叫”地向他问好。——老者的耳朵已经有些背了。他。已经太老了。偶尔,他也会仰望苍穹,或者低了头细看着地面的小虫,看它们散步、劳作和搬家。有时,老者站在园子的正门口,朝北看上几眼,那是燕园,朝东看上几下,那是清华园。这都是他曾经工作过的地方。

这就是岱年先生。

先生在中关园中,从东走到西,从七十多岁走到八十多岁,从八十多岁走到九十多岁。

一生专意哲学的先生,在饱经磨难之后,似乎才开始多少看清人情世故。然而先生并不因此而心如枯井,心灰意寒,倒是对世界仍饱含仁爱之心。那一年,先生的《全集》出来后,先生怀抱着几卷厚厚的大书,亲自送往一个年轻的弟子家中。到那儿后,先生就已气喘吁吁:“现在身体不好,我搬不动多少书,只能拿三本,还有几本下次送来。”这时,先生已近九十岁了。

90岁的先生,还在工作,在写作,在提携年轻人。又数年,学界同人出版了一套大型丛书,索序于先生。先生自认不配,建议另找高人。几经商议,人们一致认定最适合的人选是季羡林先生。先生阔之,连连说:“不行不行。”原来是季先生此前已身体不适,不能再受打扰了。先生说:“我们要爱护季先生的身体,绝不能为这事去打搅他。宁愿这书没有序,也不能影响季先生的健康!”仁者爱人,一至于此!

先生深得儒学熏染,虽深知强权的利害,却仍奉行忠恕之道,以德报怨,砥砺德行,浑然一派儒者气象。“文革”后,当年那些个狠批先生的人中,除了一个曾经道歉外,别的都默不作声。有人把“文革”时那些人的批判文字收集了请张先生看,先生说:“不看。”他真的就一眼都不看。

先生曾说:“一个人的品质和感情是做学问的基础。”他特别强调个人的修为,强调“德”。但是,道德可以完善自己,却不能约束别人。德,在有些人看来,不值一钱;在有些东西面前,不堪一击。德之于人,宛似血之于人。在有的人,血是热的,在有的人呢。是冷的。有的人,不惜抛洒自己的满腔热血去滋润河山、普度苍生。而有的人,却可以把别人的血拿去洗手、解渴、充饥,当了颜料染红自己的帽子。

然而,先生无暇去想这许多。他生性澹素,只爱研究学问,对所谓“待遇”从不劳神、不仰望、不俯首、不伸手。但他不曾想到,终有一日,他会和当年的同事宗白华先生一样,在“待遇”面前栽了跟头。有一次,先生不慎摔了一跤,心脏病发,到医院后,医院很“原则”地“照章办事”,坚持让先生和别的年轻患者一样排队候诊。先生毕竟是读书人,没有所谓司局级的待遇,自然不得享有专门的护理。就这样,95岁的先生,走路已经颤巍巍的老先生,只能在家人的搀扶下东跑西颠的。

从上午一直折腾到下午,整整五个小时,终于办好了。

手续是办好了,先生却不好了。

在那寒冷时节,经过五个多小时的折腾,先生元气大伤,一蹶不振。

不久,先生就去了。

整个中关园,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