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上粮

2009-12-06马有福

雪莲 2009年1期
关键词:粮站保管员饭馆

马有福

要是以往,上粮是生产队的事,不用一家一户的去上,多省心。我在嘴皮底下叨咕着,不想去粮站。父亲一步步走近,我想是要顺手捡起手底下的什么家什,要开打了,至少是得吓唬一下的。不料,这一天,他一反往常,脸上是难得的雾开云散。他一屁股坐在廊沿下的线毯上,伸手拨拣着我和母亲已经连拣了三天的大豆,他说,差不多了,你看,皮烂的和没长足的,堆子都这么大了,想必是没问题了。

我借水和泥,对父亲说,你要是粮站上的人,该多好,不用我和母亲手冻脚冻地拣三天大豆了。父亲说,这算啥,才三天,过去(指旧社会),我们上粮时不算在家里拾掇的时间,就是在路上也要走三五天。如今,粮站修到门口了,才六七公里路,那不是玩着玩着就把粮上了吗?还是共产党好哇。改革开放把土地分到手以后,父亲是难得的好心情,他的满是沟沟壑壑的脸一下子变得像春天耱光了的土地,显得宁静而平和。这两天,粮满仓、草满院,把所有该收的东西从地里运到麦场,又从麦场运到家里后,人是一下子就闲下手了。再也不用由队长牵着鼻子走了,一冬天的闲日子就作梦一样地来到了眼前。他说,孝到父母不怕天,上粮纳草不怕官,连粮都懒得上了,这百姓还叫百姓吗?

我俩正说着,母亲去屋里,提一壶奶茶出来,在大豆堆旁边的空地上放了炕桌。初冬阳光下,我们一家人先是吃馍喝茶,紧接着吃炒洋芋。麦草把院子衬得格外耀眼,庄廓院幸福安宁得让我们一家人内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感动和温暖。妹妹收了桌子上的碗筷到厨房洗去了。父亲打着饱嗝拿起气筒去给架子车的轮胎加气。母亲则穿针引线补口袋,不时地对着阳光翻寻着好久都没用过的这些袋子上的裂口和断线。我什么也不说,用袖子擦擦嘴,松松裤带,推着自行车出门了。走出庄子,就一蹦子跨上去,径往粮站。

粮站在镇政府大院的旁边。粮站外的村道上放着近百十辆马车。骡子、马们就拴在车轮上,有的正在慢腾腾地吃着车厢里的麦草,有的则闭了眼睛假寐,还有的则用前蹄叮当叮当地刨着地面。马车周围,农民们熙攘着,来来去去,进进出出。小镇上空前热闹,马粪拉得满巷道都是,连拾粪娃们也是一派“鹰饱不拿兔”的闲适和奢侈神态,竟将粪背斗立在墙跟,有空跳毽子。本来我还要放下自行车之后到粮站院子里看看的,但没法把自行车托人带,就从门口看了看,然后在小镇上漫无目的地转,转了大概有一两小时就回去了。

吃晚饭时,我们坐在炕上就开始说第二天上粮的事,其实更多的是说着父母他们过去上粮的事。父亲说,你到了粮站上,见了公家人,不论是谁,叫主任没错,那样粮就收得快。母亲说,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儿都有,十年前我去上粮的那一年,我们队喂马的草料不知是谁偷去了,弄得我们队的马白白挨了一天饿。父亲说,旧社会我去丹噶尔上粮,刚领了官家的口袋转身要装粮食,却不见了袋子,急得我嗓子眼直冒火,情急之中,就拿了身边的袋子装,这又害了一个人。母亲说,是啊,上粮就得机灵着点,否则,别人会拿你的粮食完他的任务。我听得出来,父母这话分明是说给我听的,他们把前半生几十年获取的经验一直封存在肚子里,要不是自己以主人身份上一回粮,这些智慧就会烂在肚子里。母亲下炕,拨了拨灯捻,再续了油,打着呵欠上炕。父亲布置了一下我们第二天上粮时的任务,就撩开被子下炕,给马添夜草去了,明天一早就得出发,这马吃不饱咋成呢。母亲脱着早已睡着的妹妹的衣服,叫我也早点睡,明早东方一开就得起来,否则,要是上不了,那就得延上一天、两天的说不准。那会烦死人的。

这一天,果然是鸡叫三遍之后就起床。父亲给马饮水套车具时,母亲则打扮着我和妹妹,她把鸡毛塞到我俩的鞋尖之后,又从衣柜里找出父亲的短皮衣让我穿在外头,把她的兔子皮坎肩脱给了妹妹,她自己则在棉裤外面又套了一条单裤,并用线绳扎上了裤腿,说是风就钻不进来。我们出发时,天还麻麻的,大部分人家的大门紧闭着,因而,村道上的马蹄声叩得特别清脆。走了不到两公里,妹妹说,脚冻。父亲就叫我们三人下车走一段,一直走着的他,掂量了一番车辕的轻重,则跨在了车辕上,不拿鞭子的手轮换着捂自己的耳朵,嘴里还不时地打着口哨。

等赶到粮站门口时,已有十几辆马车早到了。认识不认识的人们围着一堆火伸手在烤。父亲排了队站在马车旁边,我和妹妹由母亲领着向火堆靠近。立刻,有人主动让出来,让我和妹妹挤进人堆去烤。烤着烤着,妹妹哇一声大哭,掉头径向母亲怀里钻。原来是她早已冻僵了的两手经火一烤,就灼痛难忍,比不烤还要难受。我咬住牙,没有哭出来,皱眉忍一阵,也就痛罢了,然后是浑身暖烘烘的。

母亲怀里拥着妹妹正安慰着,哐啷一声,由铁绳连环套锁着的粮站门开了。人们纷纷离火而去,熙熙攘攘着走近各自的马车。母亲和妹妹靠近时,我则紧握着缰绳守车,父亲已经背着一袋子大豆弓着腰靠近大门并随人流溜进粮站。母亲一把将妹妹抱到车里,急慌慌转身,几乎是慢跑着追进粮站。这是我们昨天晚上就计议好的。母亲和父亲先要去占住一块既要靠近库房大门,又不被进进出出的人踏脏了粮食的地方。这地方虽然同样是水泥地,但价值却是不一样的:要是太靠近门,人们进进出出的从身边过,进一脚出一脚要踏粮食,这窝囊气可不好受;要是太偏,打搅倒是没人打搅,却引不起保管的关注,是难以及时上粮的。

父亲第二次来背袋子时,我们的后边则是黑压压的又排了不少马车,马车的左右男呼女叫一派繁忙。也有前后左右的马车相撞了引起吵闹的,但人们忙得没时间劝架,纷纷忙着自己的事务,所以他们之间也几乎没时间吵,与其吵,还不如尽快搬袋子占一块好地方,农民们都变聪明了。

父亲一袋子一袋子将七袋大豆背完时,阳光从村巷间一步一步向我们的马车挪近。父亲的头上和领口里冒着气,如同是在身体里生上了火炉。在停车场里,卸下马车,拿了干粮袋去水泥场时,母亲已扫净了场地,将大豆摊晒开了。其他的人们,也将小麦、青稞,还有油菜、豌豆等纷纷摊晒开了,粮站库房前的水泥广场一时之间被五色粮食分成了一个一个的色块,如同母亲用各样碎布拼凑起来的布兜似的。当粮站上的工作人员用筷子戳着白面馒头,手端了大花碗一溜儿蹲在办公室门前吃早饭时,那仅有的水泥广场全被农民们占领了,如同是他们的责任田,他们又是打扫,又是圈占,忙碌不已,致使后来的人们无望地站在边上,舔着干裂的嘴唇,眨巴着失望的眼神,不知该咋办了。性急的,就掉转马车走了;不急的,就慢条斯理地卸下马车,身定眼疾地瞅着在星罗棋布的场子里偶尔腾出的空地,大有不占地方不回家的神态;还有男怨女叹着发一段牢骚才走的。且不管这些,谁叫你们不早起呢?这时候,父亲神定气闲地坐在倒空的袋子上,正在香津津地吃着结了冰渣的馍馍,领子上的水气变成了冰渣,这使他看起来有点像外国童话里讲的圣诞老

人。他问我和妹妹吃不吃。母亲代表我俩回答:来到了镇上,还稀罕家里的馍?镇上商店里的面包还会有冰渣不成?父亲也是出奇的好心情,学着电影里的列宁说: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并习惯性地摸摸自己的上衣口袋,就走开了,不一会儿,他拿着三个面包回来,我和妹妹各一个,他和母亲把一个掰开来吃。我是顾不得谦让,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的吃下去,久久地被一种新鲜的香甜味陶醉着,忘了一切。妹妹呢,自己吃一半,将另一半递给母亲。母亲又将一半的一半给父亲,另一半给我。父亲说。先压压口水,上得早的话,还有好吃的要买。

坐在水泥地上,农民们几乎将自己晒蔫了。这时,有三个保管员,其中两男一女,就剔着牙缝走过来。他们穿着蓝大褂,大褂浅浅的口袋里是一沓验粮单和一支油笔,却没有拿出来的意思。

不剔牙的一只手里拿着一截金属棍,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后来从他们往粮袋子上捅的过程中,我知道了那是用来检验装袋子里的小麦、油菜之类的专用器物,它头尖、腹空、把子实,叫做验粮棍。为了搞清用途,出于好奇,我影子似的跟着一个保管员,看他一次次将那刀子似的冷器捅进农民的粮袋。他们一次次捅进,一次次拔出,流利随意地转动着,就将捅来的粮食倒进左手心里,揣摸掂量一番,然后顺手扔到袋子里或者粮堆上。每捅一次,我都要吸一口冷气。因为,我知道,农民们把袋子都当成了自己的家业,比身子还疼惜,他们对一个袋子总是补了又补,直到装不了东西也舍不得扔掉:要么是剪一块完整的料子做一个鞍垫,要么是拼成一块新门帘。而对于自己的身子,倒是很忽视的,不到起不了身的程度就不进医院,随便的头痛脑热和手烂脚痒都不当回事。我们邻居间借新袋子还旧袋子而两家吵嚷的事是常有的,甚至有半年不说话的。但到了粮站之后,大多数农民似乎一下子慷慨大方了许多,面对保管员一次次的捅来捅去,他们满脸堆笑地讨好着,连个眉头都没皱。真是村内村外两重天。我在心里暗暗敬佩着父亲,昨晚在灯下他还说到了这句话。

我回到我家大豆跟前时,母亲默默地低了头在一边拨拨拣拣,父亲刚才兴奋着的脸拉长了。他与一个男人说着话。见了我,那人问,你儿子?父亲说,是。接着那个人继续他的话题。我蹲下来,与母亲一样的挑挑拣拣。那人说,再别拣了,你就是拿尺子一粒一粒地量过,人家不收照样不收,那么容易地收了,不折腾你一天半晌,那百姓与公家人不就平等了嘛?父亲说,那我们咋办?那人指点道,我俩合买一包烟,趁人不见时塞进保管的衣袋里。父亲沉默了半晌,不说话,径自拨弄着大豆。那人说,中不?父亲这才说,中是中,但我仅有的一块钱刚才花了,给娃娃们买面包吃了。在他们说话中,我知道那人也是来上大豆的,不过他的数量只有我家的一半多,他的媳妇也正漫不经心地趴在地上挑挑拣拣。那人说,要不你我就豁出去,今天不收就等明天,终有一天他会收吧,我们来他个死驴不怕狼扯,他也没治。到了中午,那人走近保管员叫道:主任,您去看看。保管看都不看他一眼,狠狠地说,看不见我正忙着吗?保管员一边说,一边用指甲挤压着油菜籽,并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你以为是吃干饭的,这么湿,还拿来骗我,就你英明?

保管员走近围成一圈的袋子跟前,伸手捏了捏袋口的粮食,并很熟练地把一粒麦子飞进口里,然后吐出了咬碎的碎片,说:干倒干,但太脏,拉回家拾掇!粮食主人拉着保管的手央及了半天。许久,允许可以就地晾晒拾掇之后,那人连连点头,并一口一个主任,一口一个谢谢地把粮袋一个个搬翻,并把粮食倒了出来。

保管员好不容易走到我家大豆跟前了,我暗自兴奋着,心在咚咚咚地跳。忽听一阵乱砸铁筒的声音,寻声一看,原来是粮站的炊事员拿火铲敲着一个大油桶。于是,各个工作点上的工作人员一个个涌向伙房,各个库房门都吊上了黑森森的大锁。与粮食一起晾在水泥场上的农民们也纷纷拿出自己的干粮就地吃起来。都是个吃,但邻居们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总是要互相让一让自己的馍。虽然小镇上是有一两个饭馆的,但没上完粮的人谁都没钱,都是舔着干裂的嘴唇咽口水,不敢靠近饭馆。

与父亲说话的那男人看来比父亲活泛得多。吃完干粮后,他磨磨蹭蹭着,走近粮站办公室门前。他满有把握地对父亲说,一上班,他要厚着脸皮,把保管员拉到我们两家的大豆旁。说这话时,他底气很足,但一到办公室门前,却迟迟疑疑了好半天,总是没有勇气靠近保管们饭后下棋的棋桌。靠近了,他又不专注地看棋,却频频回头往后看,不知是在向父亲炫耀着他的能耐,还是在人群里寻找着什么人。见我在观棋的人们围成的圈子外看着他,他满足地笑笑,就又掉转了头。

太阳偏西了,急得农民们又是看表,又是看太阳,总认为该上班了。但各个岗位上,却迟迟不见上班的动静。消息灵通的人说,今天主任到县上开会去了,他们每个人都是主任,想哪时候上班就哪时候上班,任农民们哪怕急得尿醋,他们是连尿急也没有的。以致于玩腻了,他们扔下棋坨一个个尽兴走进屋子或迈向厕所了,农民们觉出是该上班了,都纷纷回到了自己的粮食跟前。让我既兴奋又心跳的是,这一次,有个主任终于走到了我家的大豆跟前。他看了看,就拿出单子写,是三等,父亲在嘴皮下念叨着,并按保管的命令到库房里去领麻袋。父亲的腿脚动得比往日要紧,简直是生了风。母亲说话的声音也大起来,我们一家四人心在狂跳,如临大喜。但让我们很不好意思的是,保管员看了看邻居的大豆,丢一句“再拣”就过去了,弄得那人和我们的关系似乎一下子变僵了。说话的主动权瞬间转到我们这边。父亲好像是在安慰那人:来粮站前我们已拣了一个礼拜了。

当父亲拿着几条麻袋来装大豆时,保管员又一次走近,指着摊在一边的所有皮烂大豆,对父亲说,把这些次大豆装到自己的袋子里,别往麻袋里装。父亲嗯嗯着,同时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因为那些皮烂大豆正是那人家的,他们一大早就倒在了地上,是从家里拿来给保管员看的,但,保管员却阴差阳错当成了我家的,将我们的粮收了,这是什么运气?用父亲的话说肯定是骟马下骡子的福气了。

邻居那男人一声不吭帮父亲装了麻袋之后,就不见了。父亲在母亲的帮助下,一袋袋过称,又一个个封袋。将大豆背往像山一样高的粮摞。正等着开三联单时,那保管员走近父亲:你拣下的皮烂大豆呢?父亲说:放马车上了,我可以对天发誓,决没有往你收过的大豆里掺,那样伤天害理的事我不会做!这时,一个肥头大耳肚皮滚圆的中年人走过来,问啥事。不等父亲回答,那保管员说,主任,没啥,我想跟这老乡问个事。保管员笑容可掬,比农民见了他还要殷勤。事后,父亲了解到:是邻居那男人起了坏心,就将我们告到保管那里,说我们拣的皮烂大豆没有他的多,倒是先收了我们的粮,这太不公平了。这事要是被粮站主任知道了,那保管

员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因而,息事宁人就将我们打发走了。事后,父亲很生气地说,胳膊扭不过大腿!

再说那人他告我们不成,反而得罪了保管员。保管员临到下班,还不肯走近他,这真是亏了他了。虽然他很下作,但父亲全不计较,还是让我和母亲去帮着他家拣大豆,毕竟做了一整天的邻居嘛。父亲则手拿了一大摞杂七杂八的三联单和名章,排进长长的算帐领钱的队伍里。那男人还以为我们不知道他告状的事,对我们殷勤有加,并偷偷问母亲,我家是不是跟保管员有私交。母亲说,咋说呢,说有吧,我都说不准,说没有吧,我娘家一侄儿在另外的粮站里,想必他们认识。那人服气地连连说,怪不得,怪不得,脸上是很不好意思的表情。妹妹嚷着要上厕所,我和母亲准备起来告别,那人却对母亲说,要不,你去给保管员说说,我家里孩子们还等着傍晚回来哩。母亲说,试试看,他不一定领两次情哩。快到厕所了,我问母亲:妈,你侄儿是谁?母亲说,这你还不知道?我哪儿的侄儿?我反问:那为什么还给那人撒谎?母亲叫我到一边,压低了声音说:娃,这世上木软了虫吃,人软了人欺,给那人不说得硬气点,他心里还平吗?他心里一不平,要是再告我们一状,怕又得耽延时间,这粮不上完,冬天哪里有个终呀?

人一忙,天也黑得快,冷风从小镇四面八方往粮站上涌。我和妹妹,还有更多的小孩站在大门内侧墙跟里跺着脚,有说说笑笑的,也有哭哭啼啼的。看着一辆辆马车在甩响的鞭声中走远,我一次次地感到寂寞和冷落,似乎掉进了一个无人过问的深井里。这日子太长了,比在家里长了十倍。

父亲终于攥着一沓钱和联单出来了。这时,天色已晚,母亲说,快回吧,把娃娃们饿坏了,也冻坏了啊。父亲说,不急。头烂不在乎一斧头,无论如何,该给娃娃们钻个馆子。于是,父亲看了看马车,就把我们带到饭馆里,要了四碗面片。母亲说,丫头吃不完,少要一个吧!父亲说,一年一满的,好不容易进了个饭馆,还是一人一碗,吃不完的就匀给我。

喝着馆子家倒上的茶水,我一边等面片一边往四下里看。只见饭馆的屋顶上吊着一盏比星星还亮的电灯。灯光下,人的脸刮白刮白。在十来张桌子上吃饭的人中,还有要了手抓羊肉的,真是羡慕,我咕咚咕咚地连咽了两口口水,接着端起杯子喝水,但眼睛还是回不到自己的桌子上。大概是父亲看出了我和妹妹眼中的羡慕,就又走进操作间与饭馆老板说了半天话,才拿着一疙瘩生牛肉走出来,用报纸一包就装进了早上拿馍馍的布袋里。说是回家后自己家里再吃它两顿牛肉面片。

面片端上来了。母亲抡起醋壶在四个大碗里浇了醋。父亲又一次拿起来往自己碗里浇,并征求我和妹妹还浇不浇。他说,饭馆里的醋和辣子另外是不要钱的,能多吃就尽量多吃,这是机不可失的。母亲劝止道:醋辣嘛,也是调味的,多吃了没用。现在的饭馆家哪里肯盛好醋,大多是掺了水的。父亲说,只要不掺生水,该掺的你掺吧,不掺水,这饭馆家吃啥呀?

妹妹果然没吃完,剩下的就由父亲吃了。父亲说,馆子里的饭嘛,主要是解个馋的,要得吃饱,我吃三四碗都没问题。

付了钱,坐上马车,母亲一再给我和妹妹紧着衣服,她说,吃了好东西,胃再一受凉,会受不了的。就这样,我们抬头看着星星,低头看着马蹄撞击石头的火花往家里赶。路上空无一人,猫头鹰远远地吼叫着。有父亲在,我们一点儿也没有害怕的感觉。父亲也是坐在车上的,枣红马使足力气快步向前,我们听着父亲在结帐过程中遇到的麻烦和喜悦,就到家了。

家里,在油灯下,我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把这一天再次诉说了一遍,总觉得一件大事就这样了却了,真是比粮站白给了我们七袋大豆还高兴。父亲说,扣去农业税,不算买牛肉的钱,我手里还有五十七元呢。母亲数了一遍,我数了一遍,妹妹也数了一遍,然后是父亲再数一遍之后再次装进贴身的衬衣口袋里。父亲说,娃,好好学算盘,将来念下书,就进粮站工作!你没见吗,那粮站主任肥头大耳的,多福态,比我们大队书记还威风哪!

猜你喜欢

粮站保管员饭馆
小张的饭馆何去何从?
免费午餐
英雄的传说
保管员
爱因斯坦大脑“保管员”
探析后方仓库保管员队伍面临的矛盾及对策
斯诗私塾
浅议纪检与审计配合处理违规问题的可行性
厨房里的动词
我们的责任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