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女儿十年后看的信

宋 燕

小小：

有一件事发生在我小的时候，但到长大很久，我才反思出其中的问题所在。在这期间，它始终像一根刺一样梗在我心里，让我尽管不知做错了什么，但始终感觉不安。

那是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刚刚开学，从上一年级“蹲班”下来一个女生A。她家住在号称“截瘫大院”的地方，那里住的都是因工伤失去了工作能力，被政府供养的矿工和他们的家属。你知道，妈妈小的时候，全家都住在一个煤矿上，你的姥姥是矿医院的医生。煤矿工是个高危险行业，每年都有人因事故死去或受伤，多年积累的伤者数量不菲，足以组成一个大院。这些曾经年富力强的矿工不幸地成为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废人”，在那个生活艰苦的年代，这种不幸往往带来受害者和整个家庭的扭曲。

我不知道是不是女生A家里发生过什么，使周围的人对她家有了很多贬低性的流言蜚语，这些贬低也扩散到她和她姐姐两人身上。她到我们班的时候，这些恶意的评价也跟来了。学校里很多孩子一见到她，就朝她吐唾沫，骂她“骚货”，我们班上的一些同学也开始这样对她。

她来上课，班里会发出哄笑；她的课本和书包会被无缘无故地扔在地上；女生们经过她的身边，会厌恶地捂住鼻子，好像她身上真的有难闻的骚味一样。而她对这些已习以为常，只是尽量地挺起胸膛，瞪那些动作过分的男生。

我没有骂过她，但我也始终对她严厉，经过她身边时也会捂住鼻子。事实上她身上没有臭味，她衣着和举止都像我们一样普通，她学习很差，但没有过不正常的言行。我注意了她很久，始终没有找到贬低她至如此地步的理由，但我依然没有改变对待她的方式，因为既然大家都这样做，我想，总会是有原因的。我没有追问。

这种集体的侮辱终于收到了效果，有一天，这个女生跳了机井。所幸被人救了上来，没有死成。而这未遂的自杀给她带来的不是同情，而是更大的羞辱，事后，这一情节也成为别人讥讽她的语言之一：“你怎么不死啊?你是装的吧?!”

女生A在学期结束时又蹲了一级，离开了我们班，从而结束了我自己心灵的两难。我不知道后来她怎么样了。

在这里，我不是想说那个时期人们的残忍和缺乏同情心，我只想说我自己。她跳机井的行为令我内心深处产生了深深的自责，直至我成年。我知道，她是被无情的舆论逼到这一步的，而我是这残忍人群中的一员，我也伸出了推她入井的手。幸好她没有死，如果她死了，我日后该怎样面对我心灵的拷问呢?

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女孩。能做出什么事情，值得被人称作“骚货”呢?!这是一个常识，连三年级的我也能推断得出来，而我没有坚持。我观察了她，虽然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值得被侮辱的品行，但我也没有坚持。只因为，“别人都这样”。

我为什么不坚持自己?因为我害怕站到群体的对立面，我不敢承认我和大家的想法不一样一即便我通过多次验证，都确认了自己的判断。我情愿违心地站到人群中间以获得安全，而我没有获得安全，这个违心的举动让我很多年不得安宁。

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这是真理。但前提是“自己的选人有偏激甚至极端的想法，但这应该是你独立做出的，确定承担后果的，只有这样，才会心安理得，才会无怨无悔。

思考是人被赋予的重要的天分，我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会放弃这一乐趣，而让别人替自己决断。是的，站在人群之中，由众人一起承担选择错误的后果，风险很小。但别人做出的抉择，无论给你带来怎样的好处，都不是完整的人生体验；无论承担多么小的后果，都不是你应得的后果。

因此，女儿，我不求你成为“对”的人，只愿你成为一个不违心的人。不管是与别人相同还是不同，我都希望你是经过自己的思考做出的决定，你有支持自己这一决定的理由。“别人怎么想”不该是你做决定的依据，因为需要对那些想法负责的是“他们”，而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