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傅璇琮教授的学术思想
2009-12-02程国赋王瑾
程国赋 王 瑾
[摘要]傅璇琮教授是20世纪初以来学术史上一位重要学者,是一位承前启后的代表性人物。在他的学术思想中,既有传统学术重视实学、强调材料、注重文史结合的研究思路,同时,他视野开阔,融会古今,贯通中外,推陈出新,使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开拓出新方法、新领域,迈上新台阶。对傅先生的学术思想进行总结,可以使我们了解建国后成长起来的一代学人的心路历程及治学经历,可以为新世纪的古典文学研究提供有益的启迪与借鉴,与此同时,对于当前某些浮躁、功利的学风也可起到规诫之用。
(关键词]傅璇琮;学术思想;观念;方法;材料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769(2009)06-0191-06
迄今为止,傅璇琮教授在中国古典文学研究领域辛勤耕耘50余载,出版《唐代诗人丛考》、《李德裕年谱》、《唐代科举与文学》、《唐诗论学丛稿》、《唐五代文学编年史》、《唐宋文史论丛及其他》、《唐翰林学士传论》等众多学术著作。综观傅先生的著述,不仅体现出全新的学术观念,而且为学术界提供方法论的借鉴,正因为如此,傅先生的每一部著作面世,都受到海内外同行的广泛关注,产生深远的影响。程千帆先生曾指出:“即使是对现代中国学术动态不十分留意的人,也不会忽略傅先生的学术活动,特别是他在唐代文学研究方面的活动和成就。总的说来,在二十世纪最后三十年中,傅先生所取得的成绩是卓著的,影响也是非常巨大的。”除自身的学术实践以外,在学术团队建设、古代文学学科发展诸方面,傅先生也倾注了大量的心血。
从20世纪初以来学术史的角度来看,傅先生是一位承前启后的重要代表,在他的学术思想中,既有传统学术重视实学、强调材料、注重文史结合的研究思路,同时,他视野开阔,融会古今,贯通中外,推陈出新,使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开拓出新方法、新领域,迈上新台阶。对傅先生的学术思想进行总结,可以使我们了解建国后成长起来的一代学人的心路历程及治学经历,可以为新世纪的古典文学研究提供有益的启迪与借鉴,与此同时,对于当前某些浮躁、功利的学风也可起到规诫之用。有鉴于此,笔者从观念、方法、材料三个层面对傅先生的学术思想加以阐述,不当之处,尚望得到傅先生和学界同仁的批评、指正。
一、观念:融会古今中外。注重创新意识与开放思维
关于傅璇琮教授的学术观念,笔者试从“通识”观、新变观、开放思维、学科建设意识诸方面加以阐述。
在傅先生的学术思想中贯穿着一种“通识”观,这种“通识”观是他在吸收中外学说的基础上,结合自己的学术实践融会贯通而形成的。从本土而言,陈寅恪等学术前辈对他影响颇深,傅先生曾说过:“我之所谓对文学史的理解至如此成熟的程度,是近于陈寅恪先生所说的‘其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也就是说,要对于‘其所处之环境,所受之背景,须‘完全明了,这样‘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见《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陈寅恪先生这里说的是对中国古代哲学史研究的态度,我觉得对中国古代文学史,也应有此种‘通识。”从海外而言,丹纳的《艺术哲学》对傅先生触动很大,他曾说过:“从丹纳的书我得到很大启发,我觉得研究文学应当从文学艺术的整体出发,这所谓整体,包括文学作为独立的实体的存在,还应包括不同流派、不同地区互相排斥而又互相渗透的作家群,以及作家所受社会生活和时代思潮的影响。这牵涉到总的研究观念的改变。”
文学研究离不开作家生活的时代、社会,离不开文学艺术的整体,离不开史学、哲学等相关学科,傅先生正是本着这种宏通的视野开展学术研究,将单一的文学研究向多学科研究、综合研究的方向拓展。以黄庭坚研究为例,傅先生认为要“从总的方面,从比较广阔的视野出发,探讨黄庭坚的作品在中国文学史上以怎样的一种方式存在”,他认为,需要从三个方面着手:要了解宋代知识阶层的情况;要有一个宋代文学编年史;要精细地研究黄诗的语言。傅先生的“通识”观不仅体现在把研究对象置于社会生活和社会思潮的大背景下进行论述,而且还体现在从学术史的高度加以考察,1987年,在《中国韵文学刊发刊词》中,他认为:“应当开展对研究的研究,这将是提高研究素质的有效途径。在现状研究的基础上,总结本学科的研究史,就会大大丰富古典文学整体研究的内容。”在为邓绍基教授《杜诗别解》作序时,傅先生就将此著放在杜诗学研究的整体中进行考察。杜诗在宋代就有千家注之称,明清两代评注者众多,傅先生“从传统杜诗学的繁杂、穿凿这一倾向”去评论《杜诗别解》,充分肯定邓先生“守住清代的几部注杜名作,即钱谦益、杨伦、仇兆鳌、浦起龙几家注本,从这几位有代表性注家的意见中引出歧义”,然后断以己意的做法。
新变观是傅璇琮教授学术观念的重要内涵之一。傅先生具有鲜明的创新意识,他在《唐代诗人丛考·前言》中指出:“本书参考和吸收了不少研究成果,但尽可能做到不依傍成说。”正因为如此,他的每一部专著面世,每一个研究计划的酝酿和出台,都因其强烈的创新意识和开拓意义而深受学术界瞩目,1980年出版的《唐代诗人丛考》考证初唐、盛唐、中唐前期的32位诗人的生平及著述,作者关注中小作家研究,开创了上世纪80年代以来唐代文学研究中群体研究的新风气;其实证研究的方法、严谨的考证、缜密的思维在新时期初可以说具有石破天惊的作用,影响了几代学人;1986年出版的《唐代科举与文学》开创历史一文化研究思路,与程千帆先生的《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一起起到开风气之先的作用。1998年出版的《唐五代文学编年史》标志着“文学史范型的新变”(董乃斌先生语),此书从中国古代文学的传统出发重新树立大文学史观,以编年史研究、叙述唐五代文学史,可谓别具一格,新人耳目。傅先生时刻站在古典文学研究的制高点上,关注学术研究的前沿性课题,早在1984年,他就试图从不同的角度阐述唐代知识分子的生活状况,由此探寻唐代的社会风貌,他认为,除了科举与文学的关系研究以外,还有两个课题可做:“一是唐代士人是怎样在地方节镇内做幕府的,二是唐代的翰林院和翰林学士。”后来这两个题目分别成为戴伟华教授和傅先生自己长期关注的课题,各自出版多部专著。
在全球经济一体化的今天,傅璇琮教授深刻感受到,中国古代文学研究虽然是传统的学科,也不应成为封闭式的研究,而应该走出国门,走向世界,他认为:
我们应当大力倡导开放型的研究,而所谓开放型研究,应包括面向世界和面向多种学科这两个内容。前者要求知己知彼,尤应知晓国外的思维方式、理论体系、批评方法、概念术语;后者要求兼采众长,树立综合观照的心态,其他学科、其他艺术中凡能充作参考者,则尽量猎取,为我所用。
2001年,在为陈友冰教授《海峡两岸唐代文学研究史》作序时,傅先生以唐代文学研究为例,阐述自己开放思维的具体内涵:
我以为,特别是现在,我们更应进一步扩展视野,建立开放型的文学研究,把海峡两岸的唐代文学研究扩大到全球范围。以唐代文学来说,我们应研究唐诗、唐文是怎样传播出去的,特别是古代的日本、朝鲜,在接受唐代诗文后对本国起了什么样的作用;另一方面,东亚及欧美各国从前几个世纪直到现在,是怎样来研究唐代文学的。这对于我们来说,更是开拓学术领域、提高学术境界,使之成为中国文学的传统研究与世界现代文明相协调、相接轨的一条途径。
傅先生不仅这样提倡,而且身体力行。他为美国汉学家欧文教授的《初唐诗》中文译本、韩国学者柳晟俊教授的《唐诗论考》作序,向大陆学界热情推介;与美籍华人李珍华教授合作撰写《(河岳英灵集)研究》,与台湾罗联添教授共同主编《唐代文学研究论著集成》,注重海外的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现状,希望借鉴他们的研究方法、思维模式、理论体系,从而对大陆的古典文学研究起到有力的推动与促进作用。
傅先生具有很强的学科建设意识。在新时期以来的古典文学研究中,唐代文学无疑成为一门“显学”,无论从研究的广度、深度来看,还是在研究人才的培养、研究方法的更新等方面,都取得令人自豪的成就,在这其中,傅先生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中国唐代文学学会成立于1982年,“在学会领导人中,傅璇琮先生是任职时间最长、投入精力最多、工作最有成效的一位。”傅先生最初担任学会理事,1984年被选为副会长,1992年担任会长。他长期处理繁杂的事务,培养良好的学风,在文献整理、理论研究等方面为唐代文学的发展作出长远规划,主编《唐代文学研究》和《唐代文学研究年鉴》。对于唐代文学研究领域一些新的学科增长点,傅先生也予以热情关注,比如,他在为张清华教授《韩学研究》一书作序时,就充分肯定提出“韩学”之必要。
傅璇琮教授的学科建设意识还鲜明地体现在学术队伍的培养方面,尤其关注中青年人才的成长。迄今为止,傅先生共为他人之书撰写序言73篇,在现当代学者之中,应该是数量最多的,其中大多是为中青年学人的书稿作序。傅先生肯定年轻学者的研究思路与创新精神,认为20世纪八九十年代成长起来的学人“更注意广泛吸收当代社会科学的新鲜知识,形成更为独到的研究视野和观念;而另一方面又努力对作为研究对象之一的文学史料作沉潜的研索”。同时,他对这一代学人也提出希望,希望他们把学问的面拓广一些、视野阔大一些:
我们往往看到老一辈学者,他们做学问的面是很宽阔的,博大与精深,往往是造就大学者两个互为联系的条件。由于种种原因,我们这一时代的中青年学者,往往在一个或几个点上钻研有一定的深度,但往往是点,不是线,至于连成片,或较大的面积,恐怕是极少极少的了。
年轻一代学人在吸收西方新思想、新理论的同时,确实应该向老一辈学者学习,夯实文献基础,扩大视野,这样才能更好地借鉴、消化西方理论,使之为我所用,从这个意义来说,傅先生所言确实值得我们深思。
二、方法:文化视野与实证研究的结合
作为20世纪以来学术界承前启后的代表性人物,傅先生的学术研究一方面继承并发扬了乾嘉学派、浙东学派以及近现代王国维、陈寅恪、岑仲勉等前辈学者的治学思路,追求实证,重视文史结合,同时,在他身上还镕铸着当代的学术思想、研究方法,尤其是西方文艺理论留下的印记。傅先生的著述,其可贵之处不仅仅在于拓展很多新的研究空间,也不仅仅在于提出很多新的观点,而在于为我们的学术研究提供可供借鉴的方法,具有方法论的启示意义,对此,笔者试从以下三个方面加以阐述。
首先,在新时期的大陆古代文学研究界,如果谈到研究方法突破的话,那么,不能不提到历史一文化研究的方法,罗宗强教授称之为“文学的社会历史学研究”,虽然提法不一,其实质是一致的。关于历史一文化研究方法的内涵及意义,傅先生曾做过多次阐述,1997年3月,他在为《日晷丛书》作序时指出:
80年代以来,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确实进入一个崭新的转型时期。……转型期的另一表现,就是重视“历史——文化”的综合研究。古代文学研究要向深度发掘,当然要着力于文学内部发展规律的探求,但这种探求是不能孤立进行的。这些年来,文学与哲学思想、政治制度,以及与宗教、教育、艺术、民俗等关系,已被人们逐渐重视。人们认识到,不能孤立地研究文学,也不能像过去那样把社会概况仅仅作为外部附加物贴在作家作品背上,而是应当研究一个时期的文化背景及由此而产生的一个时代的总的精神状态,研究在这样一种综合的“历史——文化”趋向中,怎样形成作家、士人的生活情趣和心理境界,从而产生出一个时代以及一个群体、个人特有的审美体验和艺术心态。……当然,我们这样做,不仅要考虑文学与其他社会意识形态的亲缘关系,更要探索文学在总的“历史——文化”环境中怎样显示其特色。它不是使文学隐没,而应是使文学作为主体更加突出。
随后,傅先生多次就此加以阐述、补充,如:《(唐五代小说的文化阐释)序》(2000年)、《(黄庭坚与宋代文化)序》(2002年)、《(文化视野下的中国古代文学阐释)序》(2008年)等。傅先生认为:第一,不能孤立地研究作家作品,应把文学视为一种历史文化现象,把文学放回到具体的历史文化环境下作整体的、全方位的考察;第二,运用多学科的知识,探寻文学与其他学科之间的关系。文学研究不是单一学科的研究,而是跨学科视野下的综合研究;第三,运用历史一文化研究方法的目的不在于淹没文学,而是使文学的主体性更加突出。
对新时期以来古代文学研究领域出现的历史—文化研究的方法,傅先生予以充分肯定,他认为,这种研究视角、研究方法可补前辈学者之不足。王国维、陈寅恪等前辈学者“都是他们领域中的大师,在他们所处的时代,他们能不囿于旧的书面材料,勇于接受地下发现所得,确非‘闭门造车之徒所能同日而语。在当时的学术界,他们确是走在前列的”。不过,傅戋生也指出王、陈诸前辈存在的缺陷,而社会、文化视野的拓展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弥补前贤之不足:
他们对学术新潮流起因的解释,有一定的片面性。他们还是较侧重于文献材料,以为有新资料才能有新学问,而不大注意于社会变革对于学术思想的重大影响。这是前贤所受时代的局限,是可以理解的。现在看来,新学问、新潮流之兴起,恐怕在许多情况下,还是社会原因,是社会生活出现的新变化,引起思想界,从而在学术界,促进对旧学问的冲击和改造,新学问的兴起和繁荣。“”
傅先生不仅是历史一文化研究方法的有力倡导者,更是这种方法的亲身实践者。在前文提到,傅先生是新时期以来大陆古典文学研究界最早提倡历史一文化研究的学者之一。早在上世纪80年代初,傅先生在《(唐代科举与文学)序》中就明确指出:
这本书把唐代的科举与唐代的文学结合在一起,作为研究的课题,是想尝试运用一种方法。这种方法,就是试图通过史学与文学的相互渗透或沟通,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