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树桩
2009-12-01
只剩树桩依旧守候在那儿,不曾离弃。
在我4岁之前,树桩还是江南小村里的一棵老树,以孤单的姿态,在那儿张望。树活了多少年,好像没有人清楚,树的一辈子比人的几辈子还长。据说,树尚幼小时几只鸟经常在树梢停憩,腰被压弯了,再没长直。而树笔直的兄弟姐妹没有一个捱到它的年纪,都成了锄柄,或是房梁。树因鸟的无意之恩,沉默地长了这么多年,它的影子终于可以给人纳凉。树上的叶一年年被树根唤回,树旁的土一回回被人翻新,树影里的人少了又多了,多了又少了,唯有树根深扎的大地一如最初的模样,任凭东南西北风吹过。或许有一天,连树都忘了自己活了多久,然而它把一切都刻在繁杂的年轮中,细细密密,没有头绪。人们只能沾沾自喜地从中数出树的年龄,唯有树自己知道,它的岁月里发生的事,它认识的人和牲畜,见证的生与死。对于时间,树比谁都忠诚。
树的东边是一道河湾,江南遍地这样的小河,两三米宽,一块厚木板便是一座桥,大约半米深的水清澈见底,绿油油的水草在河底招摇。这是广袤原野上终年流淌的大地血脉。河中最多的是红甲巨螯的龙虾,对着偶尔路过的小鱼张牙舞爪。树的西面便是大片的田野,被一条条起伏的垄沟分割成无数方块,一年四季变幻着迷人的色彩。方块之间,矗立着几簇白墙黑瓦的屋,那是我的村子。
仍依稀记得那个午后,天空黑压压的,分外炎热。忽然,我听见一件硬器敲响大地,声音沉闷而有力,大地的颤抖不久传来,心猛地一震。随后刮起了风,很虚弱,像是有人干了一辈子的活,正在喘息。渐渐地,风越来越急,漫卷着尘土从门缝灌进来。它经过了荒野、山丘、河流和大大小小的村子,不知呼啸了多久,终于找到这儿……那天傍晚,我爬上房顶,看见空荡荡的河湾连唯一的树也没了——
只剩下一个树桩。
树死了,树桩还活着,深扎大地的根任谁也无法将之拔离。树倒下之后并没有什么用,本来很适合做犁,可村里早已不用犁,连牛都不见了踪影,而做柱子太歪,做手把太粗。人们没有理它,它就横躺在草地上,就像人们躺在床上。很多日子,我们都是用它的枝条烤番薯,看它在砖头堆成的炉中燃烧,烘熟了一个又一个包裹着童年的番薯。我们无意中帮树完成了最后的洗礼,在火的呼呼声中,卸下无数年的重负,从哪来,回哪去。从此,树真正的消失了,被所有人渐渐遗忘,只剩下一个孤独的树桩做见证。而我的童年,和树桩一起开始。
宋黑、陈胖、大庄、赖二……童年从不会只有一个人。所谓“发小”,就是小声地告诉你他昨晚尿床的那个人。我们就在树桩附近,在这片似乎没有边际的肥沃原野中,呼吸黑土地的香味,光着脚奔跑着,欢笑着,挥霍着无忧无虑的童年。
光天化日之下,我们成群结队地偷地里的东西:黄瓜、西瓜、甘蔗、番薯、芋艿……所有土里长出来的我们都喜欢。没有人会怪罪我们,每个大人都是这样过来的,每户人家都有这样的孩子。人们把锄头立在身边,乐呵呵地看着我们偷,或是假装怒吼一声,伙伴们便似鸟兽般四处逃窜,留下一溜欢愉的笑声,被路过的风捎走。
一个人的时候,我会躺在没有了树的河岸边,青草繁茂,那些形态各异的小爬虫从我的袖口、领口和裤腿钻进去,在我身上爬来爬去,不时地咬两口,把他们的小肚子灌得鼓鼓的。我从不介意他们在我身上休息。对这些小虫来说,我的身体是一片温暖辽阔的田野,就像我此刻躺在大地的这个角落,大地不会因瘙痒难受而把我捉起来扔掉。虫声,蛙声,水声,发芽的声音,花开的声音,风吹的声音,像支悠扬的催眠曲。我随手抓来一把地板藤蒙在脸上,眼一闭便酣然入睡。从不担心睡过头,几声倦归的鸟鸣会准时把我唤醒。睁开眼睛,便会看到很多花儿对着自己笑,仿佛是我那些怪诞的梦把她们给惹笑了,都情不自禁笑弯了腰,在风中乱颤。
和先祖们一样,我们由土地抚养长大,身上永远都烙着土地的胎记,无论走了多远,离了多久,举手投足间依旧散发土地的味道,温暖而沉稳……那时尚不知道,这样的成长也有结束的时候。
树桩有半个节,比铁还硬。因为另半个节,断了两根锯条,无奈才留下了树桩。仿佛树的灵魂在抗争,它不想就此死去,这世界有太多值得眷恋的东西。然而村子没有这么幸运,仿佛不经意间,一切都发生了。
村子里许多摇摇欲坠的老屋,晃了几十年,还没等我长大,便在腾起的尘土中倒下。那些水草、龙虾、小鱼,都去了谁也不知道的地方,除了泛着白沫的黑水,河湾已一无所有。天空抹上了浓厚的灰色,大地再也长不出可以偷的东西。这面目全非的一切,还是我的村子?
儿时曾梦见自己跳进树桩边的土坑中,双脚长出无数粗壮的根扎进大地,感到大地的脉动,一下下与我的血液共鸣。但城市一步步逼进,水泥地面比花香蔓延得更快,一下斩去了我的根,来不及收拾行囊,便逃荒般踏上了陌生的旅途。家里的牲畜丢了,也许有回来的时候。我们把过去丢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走在繁华的街上,岁岁年年积淀的草木灰在脚下呻吟,震得水泥地面忍不住颤抖。那些埋葬的生命,张开巨大的嘴,发出空洞的声响,被行色匆匆的人们遗忘。一幢幢钢筋水泥大厦耸起,车流奔腾,炫目的霓虹灯下,KTV、游戏厅、酒吧、咖啡厅热闹非凡,夜夜笙歌的生活代替了门前夜空下的家长里短。在这个大变更的时代,人们都忘了,城市底下,曾是一片片鲜活的土地。
有谁知道,我的童年去了哪?
午饭时母亲说起,河湾要被填平来扩宽马路。人们把它弄得遍体鳞伤,终于准备将其埋葬。我无能为力,只是顺着多年前的记忆,摸索着回到河边。我不愿相信眼前的一切,河水漆黑流淌着绝望,那些河岸上的花和草、虫鸣和蛙声、庄稼和土地,它们抛弃了我,再也不会与我相见。只剩黑黑的树桩挤在几条马路、几幢厂房之间,愈发显得单薄。
我知道树桩有时也会做梦,它好像早已预料到今天,当它还是树的时候,就拼命伸展着根,与大地纠结在一起,不离不弃。一直坚信树桩也有自己的梦想,我只希望它能和人一样,在时间的滋养下安静地老去,而不是在几个机械臂下消失。
眷恋地想再看一眼:砖堆的灶,钓龙虾的竿,吃剩的半个西瓜,丢失在河边的鞋……都没了。我童年的证据,正被这世界遗忘。原本每一个离开的人,他种下的树,用坏的锄头,住旧的屋子,村里的一切都会记住他。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个安稳的村子守候着。只是现在,换作由我们来记住村子,我们的记忆成了村子的记忆,谁也不知道这样的情况还能持续多久。
或许时间还未耗尽,我们不能举手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