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文学60年的语言问题
2009-12-01葛红兵
葛红兵
60年以来,文学界已渐渐地习惯了这样一种看法:把普通话看成是高端语言,是理性的、分析的、反省的、观察的、客观的、自我建构的语言类型;把方言看成是低端语言,是感性的、杂糅的、主观的、离散的、自我消解的语言类型。文学只能是普通话的写作,而方言只能是点缀。这在某种程度上造成了文和言的分离:一方面是用普通话写作的文学,另一方面是用方言交流的生活。贾平凹获茅盾文学奖后担心上海读者读不懂他的小说,因为他用了一些陕西土话。当初《废都》出来的时候,他用了文白相杂的“白话文言文”,那种来自《红楼梦》、《金瓶梅》的语言,在当代生活中已经成为死亡了的语言,他却没有担心读者读不懂。现在他用了当代生活中依然活着的地方土语,文和文更加接近了,他却担心起来,这是为什么呢?这是一种方言针对普通话的担忧;一种边缘语言针对中心语言、弱势语言针对强势语言的担忧。今天,因为不讲普通话、脱离普通话而产生的忧心忡忡,其实在中国当代作家中非常普遍。这折射出60年来中国当代文学非常复杂的语言问题。
“五四”时期,“文言文”遭到“进步”文艺界和思想界的诟病,主要的观点是文言文把民众排斥在外。文言文是官方语言(奏折、政论等),它把多数民众排斥在政治生活之外;文言文是文艺语言,它把民众排斥在文艺生活之外。这种观点认为,文言文导致社会分裂成主流的贵族社会和末流的贫民社会。前者垄断了思想、文化、政治、知识等等。但是,这种看法和实际的社会生活可能并不完全一致。中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各个民族之间语言不能互通。即使是同一个汉族,因为南北东西地域宽广,口语差别也非常大,互相不能沟通,由此,中国实际上需要一个超越各民族母语、超越各地域汉族方言的“共同体语言”。而文言文,实际上正是这种共同体语言。
文言文作为共同体语言的根本特点是脱离发音,传达意义。它追求的是书面语可以互相“看懂”,而不追求大家都能“听懂”。但是,近60年来,我们推广普通话作为全民族共同体语言,普通话的特征与文学不一样:它追求的是发音一统,追求不仅大家“看得懂”书面语,还追求读出来的时候,大家能“听得懂”。贾平凹的《秦腔》,其实中国人都能“看懂”,这是由汉语特性决定的,他实际担心的是能否“听懂”。
汉语是字本位语言,不是音本位语言。文言文正是因为脱离了“口语”及其“发音”,才成为古代中国超越各民族母语、超越各地域方言的“共同体语言”,而现代汉语依然保留了在“不论发音的情况下单独表意”的能力。这一特点,我们需要重新认识。汉语的“字中心”恰恰为容纳方言的“声音”保留了特别的空间。“现代汉语”并不像有些人误解的那样,是一种“音本位的文字”,相反它依然是“字本位”的文字。现代汉语同古代汉语一样,因“不论发音”而反而容纳了“方音”。“字中心”的汉语可以容纳“多音”,给方言留下了更大的空间,是“音中心”文字没有的优势。
但是当代文学60年却在喑哑中前行,20世纪初期韩邦庆海派方言小说的失败,20世纪30年代欧阳山等方言小说实验的失败,及至20世纪90年代以来,莫言用“地方戏曲”的腔和调让小说发声而被学术界否定,等等,其原委乃是因为无论是韩邦庆、欧阳山还是莫言都试图让小说的“声音”方言化(声音固定于一尊),反而让汉语失去了因“不论发音”而可以涵容“多音”的特性。
“字中心”的汉语本可因“不论发音”而给多音保留空间,但是,这种可能性现在反而被封闭了,小说因为作家将汉字发音定位于“普通话音”的一尊而丧失了在声音上和地域性的、方言性的声音要素有机接壤的可能,这是中国当代文学的语言困境——狭隘的普通话共同体认同,是60年来汉语文学缺乏大家的重要原因之一,汉语“文人共同体语言”的传统本来是“字中心”而容纳“多音”,我们应该重新重视这种传统。
全球化背景下,我们已经注意到英语对其他语言的影响;但是,60年来,我们尚没有非常认真地关注强势的普通话对汉语方言的影响。方言在大众心目中的心理地位在下降、使用场合在缩小、使用人数在减少,而更典型的标志是“方言艺术在衰落”,许多地方戏几近失传。当代文学60年,我们恰恰是失去了文学的“方言基础”,方言以及以方言为表征的地方思想、地方智慧正在消失,地方叙事的内容和形式资源也在这个过程中消隐不显。那么,质朴的乡土语言及思想,在普通话共同体时代是否可能?一个不会说普通话的人如何成为一个成功的现代汉语作家?我们又该如何重新理解当代文学和普通话的关系?
解放后标准的普通话成了文人进入高层的敲门砖,普通话的好坏象征教养、身份、地位。文学界也不例外,土话不再是创作资源,而是“愚笨”和“鄙俗”的代名词(这种情况我们在莎士比亚戏剧中看到过,在今天的赵本山小品中也同样可以看到,土话、不标准的外省发音被当作嘲笑的对象,艺术家们把土话当做笑料的来源)。作家们开始自觉地向“普通话”靠拢,这种靠拢不仅是词汇意义上的,甚至也是“声音”意义上的,这使得大多数外省作家的小说在声音上和地方性生活割裂。他们用普通话写作,他们的小说不能读出声。虽然语汇和发音都是普通话,但如果用普通话读出来,听众会笑场,他们会问:这哪是我们的生活?这是小说的问题。小说家为什么会自卑于自己的方言土语?汉语的字中心本来和西方语言的音中心不一样。本来作家不用为小说的发音耿耿于怀,用了土
语也无所谓,因为小说中的土语实际上是看的土语,而不是声音的土语,那些“字”本来是会自动不发声的——汉字是表意文字,可以和声音脱节,我们可以在不知道那些字的发音的前提下,完全读懂那些字。
但是,如果追究发音,我们就会发现,情况则彻底变了。想象一下,一个外省作家不仅用普通话词汇而且用普通话的发音写作,他们的小说在声音上和他们的地方生活是如何隔膜?两者将完全没有接壤的部分。根本的缘由是:现代汉语的字本位,一方面它可以不要发音单独表意;另一方面,它的全国性发音和地域性的生活无法接壤。这种没有声音的发音,喑哑的小说,却并没有影响小说家的表达,这是咄咄怪事儿,但它确确实实是当代文学60年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语言现象。
由此,我认为当代文学60年依然存在一个如何真正让地方思想、地方叙事、地方智慧在文学中出场的问题,普通话不应该成为让方言消隐的场所和理由,相反60年来用普通话写作的文学应该保留让方言及其叙事发声的能力。用带着方音发声的土语来写作,用方言土语来丰富普通话,或者,方言土语本来就是构成普通话的基本要素和资源——这对当代作家来说并不是对普通话共同体的背叛,方言的出场和发声不会影响字本位语言的理解。
如今身在上海的作家写上海的作品,从声音上说,可能和上海的“声音”语,完全没有什么关联。这是汉语作家在当代的一个困境,也是必须面对的一个根本性的难题。汉字在今天,通过普通话共同体的塑造,它依然是和地方性的方音隔绝。离开“方音”的汉字,如何才能真切地成为一个有地域特点的“文学”,并且和总是处于“某地”的当代生活有发音上的关联?
统一的“文言文”从未让方言消失;统一的普通话,却正在让“方言”、“方音”消失。方言的发音在消失,方言的语汇也在消失,方言的知识、思想在消失,方言的文化也在消失。但是,中国的文学家似乎还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在他们的意识里,似乎方言只是汉语的表现形式,是可以归为“汉语”的。生活是语言的活载体,而文学作品作为日常生活的反映,则是方言的“活家园”。真正的“方言”保护,需要让“方言”落地,让它有文字,但是,一种方言,不可能依赖另一种语言的文字,这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方言”是完全的“另一种”语言,并不是汉语的表现形式;方言和方言之间差距,也是一种语言和另一种语言的差距。按照“萨丕尔 —沃尔夫假说”,一个人的思维完全由母语决定,因为一个人只能根据其母语中的编码设定的范畴和区别定义来认识世界;一种语言系统中所编定的范畴类别和区别定义为该语言系统所独有,与其他语言系统中所编定的范畴类别和区别定义不同。如果是这样,我们会发现,方言作为“母语”是如何决定性地影响着人们的思维(他们对世界的认识和应对),而各地的“方言母语”,又是如何地“与其他语言系统中所编定的范畴类别和区别定义不同”。方言不仅意味着一种语言(发音),还意味着一种文化、一种思想、一种传统和风俗系统。但是,我们却看到和这个现象相反的“文人”共同体系统,他们把方言看成是低贱的、缺乏修养和知识的态度,至今并未改变。
以“音”的统一为中心的对“普通话”的理解是肤浅的。事实上,现代汉语依然是“字中心”的语言,现代汉语如古汉语一样为方言“声音”留下了足够的空间, “文人共同体”语言的传统本来是“以字为中心而不论发音”,当下的“普通话共同体”认同对这种传统缺乏体认,认识不到字中心的汉语恰恰是为方言的“音”留下了发声的空间,而不是相反。以汉语的字中心特点,表现方言的腔和调的现代汉语写作,是完全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