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轻愁(外一篇)
2009-12-01羌人六
——有人见过真正的流星,我们知道的流星却是F4。
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想睡而娘不准,大清早,母亲把我从床上拖了起来。太阳快下坡啦,母亲扯着嗓子喊,赶快吃了饭随我去麻柳坪打核桃,明天赶场准卖好价钱。父亲前两天被幺爸叫着去南坝开勘路机,月薪两千七,父亲还不想去呢,梅子今年价贱,去年每斤单价十一块,父亲瞄准时机火了一把,村里人嫉妒得眼珠子都快滚出来了,今年顶天才卖五块,父亲今年买了几万斤加工,可惜没有赚多少银子,我一年的学费还不够呢。父亲是顶梁柱,我想父亲会有办法的。只要讲念书要钱,父亲从未含糊过,“该用莫省,老子有的是钱”,父亲极爱挂着这句口头禅。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总是歪着头,眼睛瞟着谁也捕捉不到的地方,我能看见他脖子上那暴突的青筋,像一条条蚯蚓。母亲说瞧你们刘家那副鬼德行,一个二个都是“偏颈子”,有锤子的钱。虽然大多数时候家里举步维艰,尤其修完房子之后,好像贷款都有十万多。父亲说怕啥,咱这房子至少二十多万呢。母亲总是左右不停地摇头晃脑,好像受了什么陶醉,表情似乐非乐,但总归不再多说。
不知何故,我总能想到鲁迅那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写到的那个老先生读书的姿态:“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坐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当年初中教课文的蒲方权老师仿佛也是那样读书的,母亲、我的语文老师以及鲁迅的先生,我一时无从知道为什么会瞬间将他们联系起来,想象何等奇妙,有些事情想要刨根纠底解释清楚也是毫无意义的,倒不如留下这样一个悬念来。想起一句话,妙得无法无天,说的是不刻意为人就是真的为人,不刻意处世就是真的处世。蒲老师去世一年有余,我不知道他在地震当日经受到了人间何等的苦榨,多好的一个老朋友呵,几个月后即将退休享福了却再也无福消受,生死无常,我且不是这样以为,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只可惜它选择了我身边的可亲之人。
我闻听那日他正在寝室午休,被龙门山一带巨大的搅动惊醒,只穿着短裤本能地跑将出门,抵达相对空旷安全的操场,稍后见大地停止起伏,又顾及许多学生来往影响不良,他便毅然决定回去穿好衣物,未料更大的地震席卷而来,原本脆弱不堪的教师宿舍楼瞬间崩塌,我的老朋友也在那一刻彻底失去了他生命的世缘。他没有成为英雄。恐怕我根本无力来描述那撕心裂肺的悲痛,甚至坦然地接受了亦师亦友的他的离去,我的坦然已经超越普遍之上的同情和无病呻吟。母亲知道我有这样一位朋友,但母亲未必知道我们的忘年之交。叶子与根的情谊,山与水的情谊,苍穹与大地的情谊,无数的情谊,它们依照自然的铁律形成无数的包围圈,而使人类得以种族延续。人类按照自己的需要又制造出许多不同的工具来为自己服务,因此得以安全,所谓安全虽则与阿Q的精神胜利法雷同,然物尽其用,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些伟大民族的兴衰一般。
“他像一头年轻的海豚,在茫茫人海里浮沉”,曼德尔斯塔姆的这句诗写得真是牛逼。母亲见我慢吞吞的样子十分不满,“懒得连畜生都不如”,我知道母亲气,不好再磨嘴皮子,用手在水龙头旁冲了把脸,往嘴里塞了两口米饭,便跟着出门而去。我好累啊,我真的觉着累,还没爬几步山,我便感觉脚下轻飘飘的,老踩不稳,我背着背篓跟在母亲的后面,母亲也气喘吁吁的,并且我知道母亲是真的累。但一种血气方刚的坚决却不允许我以温婉的语气来安慰这个吃了大半辈子苦的女人。因为我听腻了她的抱怨,也仿佛见识够了她的反复无常、斤斤计较和喋喋不休,在我眼中的母亲仿佛是清漪江那越发狭窄的身躯,好像真的只剩滴水之恩了。也许我是受了唯物辩证法的观点的影响。我觉得自己真的伟人般站在一个客观的立场来看待她,审视她卑微的灵魂所在之根由,但我还没有真正的勇气和胆识来批判和揭露那些乡村已是普遍意义上的沦丧和顽疾。我知道的沈从文以及他笔下的湘西,该是多么凄厉原生的美人。
可是在我的出生地,我却似乎敏锐地觉察到了一种古怪的传染,那当年或许还是小小的霉斑,如今早已发扬光大,蓬勃到该是爆炸的时刻了。据爷爷说,当年(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年)的清漪江没有几竹竿是探不到底的,大的鱼在江里成百上千,可是没有人去捉。言下之意,吃那做甚。而今那河里却近乎清澈见底,是不是再过几十上百年,清漪江会干涸到只剩一个乌托邦似的传奇,或者又一个死无对证的桃花源?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在江边游泳,尚有深潭,蚂蚱子溏是我和伙伴们不敢去的神秘地带之一,因为听大人说那里面有死人的骨架,都是些胆大妄为的擅访者,后来我们敢去则是因为我们相信自己的水性,也是对于大人出于保护目的的一种挑衅和颠覆。
但我们相信水里真的有水鬼存在,不是一天两天了,谁也没见过。大部分区域才是我们固定的活动地点,淹没到颈项或着肩膀,很安全。享受童年的唯一后患是记忆的归来,正如人往往要在失去的时候才懂得拥有的快乐,那像婚姻一样越久越寡淡的罅隙,亲情的树也在悄然滋长。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以自己的天性来讲,我的气质正好符合这样的规律。规律就是在规律其外,而其中也囊括了规律全部的秘密,不是吗?出生地的秋天似乎远比平原上的秋天来得早,听电话里的朋友说,成都热死了。说到这个朋友也是相当有趣,他一个月的话费跟生活费相差无几,无非是所谓的远方有佳人吧。住在电话里的朋友,当然也是不错的。但这里的人们似乎不比那些平原上的市民穿得更厚,因为劳动汗勤的缘故,薄些理所当然。按照父亲的推测,这两三年这边是最好攒钱的,只要肯费力,一年下来再怎么说几万是有的。
已经是废墟了,这里天天都在重建,而且和那红色标语说的一样,平通的明天更加美好。我表示怀疑,重建,这里除了那些屋舍,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重建,那些曾经风平浪静的心能重建吗?重建即是最大程度地抹消灾难的罪愆,我这样理解。永通街上那“文革”时期留下来的标语还能重建吗,知识告诉我那就是历史,历史不能重建,对于历史的无知是我们这一代普遍的悲哀,我能说些什么,有人见过真正的流星,我们知道的流星却是F4。被掏空了的梅子树依然葱郁,在阳光的敲打下竟意外地显现出神气的金子般的光芒,昨夜的露水还轻轻挂在枝头,像神的眼睛。我和母亲穿过蛇形的土路,矮矮的玉米林,终于到了自家的核桃树下。那是一棵悬崖边的树。我只知道它是不能飞翔了,和我身前这个身上散发着乡村妇人特有的糟粕之气的妇人一般,沉重的果实早已游离体外,随时可能剥落或者说已经剥落,而对于她们来说,这已经是注定的结果。而发自肺腑的支撑,仿佛披肝沥胆大而无谓。
比较之下,我首先意识到了自己内心的愧疚,这样的母亲,谁能不爱,谁不该爱,可是我那可怜的一点点的孝心都隐蔽在了深处,都浓缩到了一个寂寞的黑点。谁能完全摸透那核皮内部的秘密,我是知道的,当我们成为另一棵核桃树,或者另一种孩子的王,母亲却不让我到树上打核桃,要我到树下拣核桃。母亲说我年少气盛容易生事,再说力气大也容易把核桃树枝条弄伤,那样会影响明年的收成。即便这样的话也未能惊起我胸中的波澜,我不知道是什么泯灭了我原本极其脆弱和易于感动的魂魄,我更多的是惊讶于自己的无动于衷,那带着坚冰的冷漠,母亲的体味又能如何。没有人知道我过着一种淫荡缭乱的生活,对于个体而言,这是隐私,但已经不是秘密,我相信正常的个体都有权利过自己隐秘的生活。譬如人要结婚,会有生育以外更加频繁的性接触。这我是知道的,但我知道得不多。那天翻箱倒柜,找许久没看的书来消磨时间,未想发现了不该发现的书,这书之前并未读过,也读不懂,而后释然。我望着那两张封面相当色情的光碟,这才知道父亲母亲也会在我和弟弟不在家的时候,看这些刺激的黄片,或许还有别的举动,我没有勇气往下想,一是不敬,二是羞惭,亚当和夏娃懂得利用身体制造快乐以后的那种必须的矜持。这是一部相当神秘的书。我同样为自己保留了秘密。那是和另外一些人的。我无法启齿,例如告诉我的亲人我某某时候和某某在某地亲热过。这种经历似乎不胜枚举,有青春的甜蜜与苦涩。十四五岁的时候我已经能够制造那样的欢乐,到二十二岁的现在,我已经亲历过一些异性的身体,荷尔蒙招摇过市,性对于我来说依然神秘而庄重。
散文家阿贝尔在他的那篇题为《唯美的裸睡》的散文最后一段如此阐释:“我喜欢裸睡。唯美,自由,尽享身体的存在感。我在夏天午睡时经常走光,让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身体。我的双腿修长光洁,腰腹结实柔韧。我喜欢我的身体,我的身体符合美学原则。我可能自恋,甚至自娱,但这并不是一种过错。身体,蕴涵了肉体与人文气质的身体,内含了高贵灵魂的身体,难道不该是我们的至爱?”我想,身体无罪,有病的仍是那些尚未进化完整的灵魂,我时常修正着内心的脚步,可常常感觉迷茫,所有的道路仿佛都有人们碾过的痕迹,肮脏而紊乱。我的洁癖是个自治区,我的自治区的领袖是我自己,我不走什么主义捷径,我向往的是电影《与狼共舞》里邓巴和苏族印第安人一起生活之初的那些史诗一样的场景。生存、挑战、激情与正义,前提浪漫而现实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开始渐渐进入这样的生活,并且习惯。而这些,母亲也是不知道的,而且更加不切实际,几乎所有人都那么以为。但这里的乡土环境显然失去了本来的韵调,对我来说是陌生的,或者说,未曾熟悉过。我依然眷念我的出生地,热爱我的亲人以及世代耕种在这片狭小山脉的乡民以及生命,他们都是有生命的,在无法确信他们的生命之前,我见证过的生命,一面也是经由他们照看的存在,我无法独吞。
没有多长时间,一树的核桃全装进背篓里了。我和母亲背着背篓回家。母亲高兴又不无希冀地说,核桃好得很,明天卖好价,你下个月的生活费就有了。我则隐隐有点担心。又因为想到另外的事情,到了嘴边的话赶紧刹车。我知道这些话可能是多余的,即便写到纸上,也仅仅是一些微乎其微的轻愁,飘过千山万水也不会褪色。我坐在晒坝上好一阵发呆,阳光打在身上暖烘烘的,那些阴影也仿佛被逼得无路可逃似的不见了,我唯一能感觉到的是些许走得慢悠悠的风,由身后把我搂得更紧。下贱的风呵。
拖出去枪毙
江油中学高三四十一班我是响当当的头号人物,连班主任也这么认为,不然班长这样重要的职务即便买彩票能中五百万也是万万不会让我承包到户的。
可以这样说,从高二的毛遂自荐到高三的选举连任,我扮演了相当传奇的角色。在大多数班干部落草为寇的潮流之下,我毅然选择坚守在了高考阵地的大后方为人民服务,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时候我的自我倾向已经暴露无遗了,即便是现在,依然初生牛犊不怕虎,傲视群雄,所向披靡。装嫩,毕竟猴子学不来人样,母猪翻不过高墙。我的意思是说,在大学期间我俨然成为了一个后知后觉的先锋派人士。对于学生会和团委会的橄榄枝不屑一顾充分暴露了我对于世界发展趋势的无知。因为回头的时候我才发现,上大学以后,好多原来高中宣称自己为无党派的自由人士,大部分积极地参加了学生会团委会娘子军叉叉社团啥的,搞得我狼狈不堪措手不及。
想起那个国人的笑话。有家城里人和农村人的孩子到地里摘花生,那城里孩子的父母就说了:“小心啊,别爬得太高。”我靠,别以为我真不知道,那时候高中忙活高考,泥菩萨过河人人自危的时候,我就光想着自慰,大伙私下都想把自己的责任田搞好,所以公事一律私办,到了大学倒好,为了毕业找工作,谁不想多挣点表现装点可爱卖点口才糊弄几个死人牌牌?如此想来,老子真是亏大了,悲从中来何苦,毕竟事过境迁,往事随风,男要长大女要嫁人,阿弥陀佛去他娘的。
我接连给自己焊了三支中南海,想想自己还不算白活,鲁迅先生不也提议走自己的路让他们去说吗,脚踏两只船还不是要翻船,何况如今不见船影只见旋旋,眼下正在往死里啃呢。我是有点自恋的那种人,因为这是内心的东西,因为深奥诡秘一言难尽,当然个人的秘密是不好随意说出来的,因为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可能是极大的错误和别有用心。试想万一秘密经过一只嘴巴流落到别的耳朵里,再经别的耳朵传递了无数次,终于在某日不小心又重新回到你的耳朵,那一刻的感受是多么的杀人放火啊,五十六度的二锅头恐怕也难解心头之恨,于是你又不得不低调再低调,毕竟,有些秘密总是有点意味深长的,一不小心,星星之火当然可以燎原,亡羊补牢恐怕已经晚了。
我最不喜欢别人和我称兄道弟,以为那是奉承阿谀,又加上本人心慈手软,差点就落了圈套,不然怎会有人说我之所以伟大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上呢。我更不习惯跟别人称兄道弟,虽是抬举,难免有拍马屁的嫌疑,所以独生子女真好,所以计划生育真好,祖国万岁。想起地震时期那么多诗人诗了那么多首,我还是欣赏写《今夜,写诗是轻浮的》、《我不写地震诗》之类的人,人家水平就是高,自己写不了,就来反动的,我们这个社会就显得悲哀了,平头百姓要出个头难,平冤昭雪就更恼火了,清官是福,遇到个八不戒的,就由不得你革命了,人家直接割了你的命根子,直接跟和尚八卦理论去吧。
当然,我也只是花拳绣腿,乱箭伤人在所难免,兄弟伙受惊了勿怪。
扯远了,其实我上大学的目的只有一个,不是混个啥文凭就成,我还想正经读些书见些人学点东西,俗话说来日方长,我看也不长,有九路公交车长吗,嗨,问问成都人就知道。人这辈子还是图个安乐,其次是精神生活,再次是灵魂生活,这是那个弘一法师的意思么,我不知道,反正能真正享受到精神生活的人已经很高贵了,而能和灵魂生活接轨的必然不是普通人。
二零零七年初,快到高考的日子,我的快乐就像青藏高原上的大气一样稀薄,没有人知道我的孤独,虽然那时候我和班上的一个女孩打得火热。我在日记本上一页页写满了诗歌,然后回家的时候放进那个谁也不会打开的抽屉里面。周末我常和她到野外约会,我喜欢那种由内而外的刺激。我们做正常人想做的一切,但我丝毫没有兴趣剥夺她最后的纯洁,兴许这也是我至今最为遗憾的事情。高中毕业两年多来,我最不能忘记的是龙师兄,想当年我们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时候,意气风发得天子呼来不上船。
谁犯错或者表现不好的时候,他会很牛逼地吼道:拖出去枪毙。
乃至高三四十一班这句口头禅一时洛阳纸贵炙手可热如雷贯耳。迟到不打报告拖出去枪毙,上课传纸条打瞌睡开小差拖出去枪毙,挑拨同学男女关系拖出去枪毙,满试卷的叉叉拖出去枪毙,不虚心接受理论、批评拖出去枪毙,随地吐痰乱扔垃圾拖出去枪毙,和异性关系暧昧可疑的拖出去枪毙,考试作弊老借别人饭卡不三不四的拖出去枪毙……
“我孤单,倒下,是从时间之穗中剥出的玉米粒。把我播撒在阵亡者中间。我将诞生在船长的眼里。雨落在我的身上,给我太阳。我那被你的躯体耕耘的躯体,将变成一个人被播种而一百个人被收获的土地。在岁月的另一边等待我吧:你将像一道伸向秋天边缘的闪电那样遇见我。触摸我那草的乳房。亲吻我的腹部,献祭的石头。旋风在我的肚脐中平静下来:我是移动的舞蹈那被固定的中心。燃烧,坠入我之中:我是那治愈其苦恼的骨头的活石灰矿坑。死在我的唇里。从我的眼里升起,影像从我的体内喷涌而出:在这些水里饮水,想起你诞生时忘记了的事情。我是那不愈的伤口,小小的太阳石:如果你击打我,这世界就会烧毁于火焰之中。拿取我的泪珠项链。我在时间的这一边等你,光芒在这里开创了一个欢愉的统治时期:仇敌的孪生子的盟约,那从我们的指头之间逃逸的水,还有冰,如同一个傲慢的国王那样石化。你将在那里打开我的躯体,阅读你命运的铭文。”(帕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而且必须,从那些决绝而无望的记忆里,拖出去枪毙!
羌人六:羌族,1987年5月生,四川平武人。系成都体院大二学生。主要作品有《芙蓉锦江九人诗选》,长诗《出生地》、《倾梅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