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门之后的苍凉抉择
2009-11-30叶之
叶 之
周太安系开国中将、原解放军海军副司令员周希汉之子,历任《八一电影》副总编、国家话剧院常务副院长等职。他的妻子郁蕾娣,是红极一时的芭蕾舞演员,主演过《红色娘子军》、《白毛女》等剧。两人一见钟情,却因为特殊时代背景,历经10年苦恋才携手成婚。为了事业,也因为身体原因,两人错过了生育机会,领养了一个儿子。郁营娣婚后赴美国深造,却不料突患乳腺癌重病他乡。就在周太安准备赴美照顾妻子之际,养子却因车祸头部受伤成为残疾。一边是身处异国无法回家的绝症妻子,一边是重伤未愈的残疾养子,都需要他亲自照顾。面对这个人生最痛苦的难题,周太安将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2009年6月,记者采访了周太安,听他讲述了这段刻骨铭心,催人泪下的故事……
爱妻异国重病,那一段魂牵梦萦的痛
1995年秋,我收到了一封来自美国俄克拉何马州的信。信是妻子郁蕾娣寄来的,妻在信中说:“我得了乳腺癌,没有了头发,没有了乳房,没有了子宫,这样的‘女人你还要吗?”看着这一行行酸楚的话语,我的眼泪夺眶而出,一幕幕往事涌上心头——
我与郁蕾娣在一次座谈会上相识,当时,我在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上大学,郁蕾娣则是一名芭蕾舞演员。后来,我们碰巧一起参加长征文艺宣传队,活动结束时,郁蕾娣对我说:“以后不管你去哪,都要告诉我,别失去了联系。”原来,郁蕾娣对我有了好感,因为我没有一点“高干”子弟做派。
天有不测风云,因为父亲被“文革”造反派批斗,我也被关押、“反省”。郁蕾娣得知后,每天打电话安慰我。在那孤立无援的惶恐中,郁蕾娣成了我生活中唯一的亮点。
我们的感情也在苦难中升温。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北京郊区某部服役。而郁蕾娣则成为中央芭蕾舞剧团的女一号,很快成为了红遍全国的“明星”,并经常为访华的外国元首演出。处境变化,让我深感不安。没想到郁蕾娣抢先安慰我说:“我既然选择了爱你,就会坚贞不移……”
然而,我们的恋情却遭到了高层的压力和造反派的破坏。中央芭蕾舞剧团禁止我见郁蕾娣,并命令郁蕾娣与我断绝关系。为了保护心爱的恋人,我含着眼泪说:“要不,咱们……”郁蕾娣马上堵上我的嘴哭着说:“我知道你为我好,但我不怕!”面对重重阻力,我们像“地下工作者”继续恋情,虽然很苦,我们的感情却反而更深、更默契……
就在我们热恋中,郁蕾娣迟缓很久后告诉我,她妹妹未婚先孕生下一个男孩,而那男人却因盗窃被判刑12年。她妹妹无力抚养,更无法面对舆论的压力,而孩子的成长又离不开“父母”,因此希望我们收养她的孩子。我很犹豫,便征询父亲的意见。父亲说:“周总理一生领养了好几位烈士子女,你们要想领养,就好好待他,把孩子抚养成人。”郁蕾娣感动得哭了。随后,这个被外婆带着的男婴,成为了我和郁蕾娣的“儿子”,我们给他取名周阳。
经过10年苦恋,我们终于冲破阻力结婚了。不久,郁蕾娣怀孕了。谁料,就在此时,文化部组织中央艺术团随邓小平同志访美,这是小平同志重返领导岗位后首次出国访问,具有十分重要的政治意义。
郁蕾娣被安排在肯尼迪艺术中心为美国总统卡特演出。此时郁蕾娣刚怀孕不久,留下孩子推掉演出?还是打掉孩子去演出?无论怎样选择,都是艰难的、痛苦的。我看着郁蕾娣,她的眼神中流露出做母亲的渴望和留恋舞台、难舍事业的迟缓。再三考虑后,我对郁蕾娣说:“我们不要这个孩子了,你接下任务吧。”郁蕾娣吃惊地看着我:“你想好了,不后悔?”我说:“下这个决定很难,但为了你的事业,也为了国家,我们只能如此,孩子今后可以再要。”我的决定,在家里引起了一场纷争。最后,在我的坚持下,郁蕾娣做了人流手术,参加了演出。
我们结婚前夕,3岁的周阳来北京和我们一起生活。失去了第一个孩子,我们便把满身心的爱倾注到周阳的身上。郁蕾娣的工作很忙,经常到外地甚至出国演出,我便承担了照顾、教育孩子的责任。在我们的关爱下,周阳一直健康成长。
郁蕾娣38岁后由于伤病渐渐淡出舞台,担任中央芭蕾舞剧团副团长兼艺术室主任。我由部队调任到八一电影制片厂当了几年编辑后,在《八一电影》杂志当副总编。此时,我们非常渴望生一个孩子,但遗憾的是,因为郁蕾娣原来就有子宫内膜异位,月经时痛得在床上打滚,可她长年国家演出任务不断,经常为演出打针停经,由此造成的“恶果”完全显露出来:每个月经期来临时,她痛得要服用大剂量安眠药才能入睡,到后来发展到靠打杜冷丁才能“挺”过经期。我带她到协和医院检查,专家说她的病情非常严重,唯一的办法就是切除子宫。
最后,郁蕾娣含着泪被推入了手术室。当她从麻醉中醒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我不能再为你生孩子了。”我抓住郁蕾娣的手安慰她说:“没关系,我们不是有阳阳吗?他就是我们的亲生孩子。”我们相视无语,泪流满面。
成为剧团领导之后,郁蕾娣产生了新的想法:出国留学深造。1988年10月,郁蕾娣终于争取到了一个美国芭蕾舞团的邀请,自费公派前往美国深造。到机场送行时,郁蕾娣依偎在我怀里流着泪说:“等我,照顾好儿子。”我说:“放心,我会的。”我们谁也不曾想到,北京机场的分别,竟成了我们的诀别。
郁蕾娣到美国后,不幸大病小病接连不断。先是长年演出造成的膝盖半月板劳损严重积水,不得不手术治疗,之后又是突发急性胆囊炎。因为疾病拖累,郁蕾娣未能按期回国,因此被中央芭蕾舞剧团开除公职,郁蕾娣非常伤心,便在一位美国朋友的帮助下办了绿卡,移民美国。我们用信件、电话倾诉着相思之苦,期待着团聚的那一天。
谁料1995年的一天,郁蕾娣突然打电话告诉我,她被查出患了乳腺癌……
养子车祸脑瘫,重击下坚挺脊梁
看着妻子的信,我心如刀绞。最令我难过的是,心爱的人得了绝症,却远在异国他乡。我写信给郁蕾娣,想接她回国治疗。但郁蕾娣回信说:“回国到你身边当然是我做梦都想的事情,但我回国的话,按你我的经济条件,能承受得起吗?我在这边有医疗保险,医疗条件也好,你放心吧。”
我当时每个月工资不足千元,而郁营娣国内的公费医疗也被解除,一旦回国,治疗费用的确是不得不考虑的现实问题。但我一心想守护在妻子身边,心想既然你不方便回来,那我就过去吧。郁蕾娣出国后不久,我被调到国家话剧院任常务副院长,后来又停薪留职在一家公司任职。经过十分繁琐的手续和协商,到1996年5月,我终于办好离职手续,可以轻松赴美陪伴妻子了。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另一个意想不到的灾难却突如其来
1996年5月24日下午4点,我正在家里收拾去美国的行李,突然接到电话:“你是不是有个孩子叫周阳?他出了车祸,现在送往301医院途中,请赶快去!”晴空霹雳的消息,让我惊呆了,我急忙赶过去。在急救室,我一眼就看到周阳死人般躺在急救床上,鼻子、嘴
巴、耳朵都在不断冒血。
原来,退伍后的周阳到我的一个同学开的公司工作。出事的那天,周阳开车和我同学一起去河北办事,回程路上和一辆满载焊条的汽车相撞……
直到第二天早上6点,周阳才从急救室出来,被送进重症监护室。医生说,周阳头部左侧粉碎性骨折,脑部损伤严重,极可能成为植物人,就算清醒过来,也会瘫痪,最好的结果也会失语、弱智。我伤心欲绝。
周阳在监护室呆了两个星期,终于转入普通病房。不知不觉,我不敢将儿子车祸的消息告诉身患绝症的郁蕾娣,害怕她因此病情恶化。我不得不编造谎言。称美国使馆因种种原因没有给我签证,无法成行,请她原谅。
不料1997年1月,郁蕾娣委托一个从美国回北京的朋友,带了一些给周阳买的衣服送回家。当时碰巧我外出办事,这位朋友看到周阳的状况,马上给郁蕾娣打电话。很快,我就接到了郁蕾娣的电话。郁蕾娣在电话那头哽咽着无法说话。她批评我出了这么大的事还瞒着她,又指责我没有把孩子照顾好……我无言以对,只是一个劲地安慰妻子,叮嘱她保重好自己身体,答应她一定好好照顾周阳。
苍凉悲壮的选择,牵手放手都是爱
因为辞职了,我没有了收入来源,而周阳即使在家里进行康复治疗也需要不小的开支,我只得靠写一些父辈回忆文章筹集费用。而郡蕾娣虽身患绝症,也对周阳非常牵挂。在她的朋友口中,我也了解到郁蕾娣一些她无法告诉我的近况。
以郁蕾娣的优秀条件和名气,一到美国便引来不少追求者。当郁蕾娣不幸患上癌症后,很多追求者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有个姓林的台湾籍富商,依然对她追求不舍。但都蕾娣一直将他拒之门外,即使是住院做手术,她宁愿出钱请护工也不愿接受他的照顾。我听后心痛不已,我知道,这是郁蕾娣坚守着我们的爱情。可是我,本该陪伴在她身边,却一点忙也帮不上。
1999年底,我听郁蕾娣的朋友说,郁蕾娣病情再次恶化住进了医院。我恨不得飞到她的身边,可是瘫痪的儿子却让我无法离开。周阳的亲生母亲后来重新组建了家庭,不便关照周阳。我便提出要岳母将周阳带回上海住一段时间,等我去美国看看郁蕾娣再接他们回来。然而,第二天我外出处理一些事情回来,竟发现岳母不见了。我非常着急,四处托人寻找,直到3天后我才接到郁蕾娣妹妹的电话,说老太太被接到青岛她家了。
人情冷暖,令我非常伤心,可我却无从话说。看着孩子那空洞的眼神,一股悲凉从我心底升腾。我想,虽然远在异国的妻子令我牵肠挂肚,但冷静地想,妻子在国外有医保、有朋友,坚强的她一定能渡过难关。而眼前的儿子却是多么可怜,若我真的一走了之,他还能生存下来吗?只是,对心爱的妻子,我却无法到她身边呵护她了。我的选择,很多朋友甚为不解,但我却觉得这是一个男人应该承担的责任。
几经椎心泣血的挣扎,我提笔给妻子写了封信。我一边流泪一边写道:“你身在他乡,又身患重病,既然有人衷心地关爱你、照顾你,为什么不接受呢?坚守爱情,固然美好,但在这样的现实条件下,我觉得我们退一步,松开紧抓住爱情的手,也许生活会轻松,这何尝不是一种美好和伟大。”把信装进信封,我思绪万千: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下,我们都不曾放弃,可此时,我却不得不松开了自己牢牢抓住爱情的手。
郁蕾娣收到信后,打电话来哭诉,坚决不同意。但我依然耐心地劝她,也许是我的劝说起了效果,也许是她当时的状况实在力不从心,郁蕾娣最后回信说:“我明白你的用心,我接受你的意见。为了我们的孩子,你也尽快在国内找一个合适的吧。”随后,郁蕾娣答应了那个姓林的富商的追求。2000年初,他们在教堂举行了婚礼。
噩耗,还是在2001年6月14日来临了。郁蕾娣与癌症苦斗了6年,终因癌细胞转移,在昏迷一个月后,在远离亲人的异国他乡,永远地闭上了双眼。弥留之际,郁蕾娣反复提到的两个名字,就是太安和阳阳。
郁蕾娣去世之后,许多关心我的朋友帮我介绍对象。以我的条件几乎每个对象都对我满意,但到我家看到残疾的儿子,都犹豫了。只要对方看上去心有犹豫,我便断然结束交往,因为我想要的对象是个能与我一起承担责任的人。
皇天不负苦心人,在不断地康复治疗下,周阳的身体渐渐有了起色。经过3个多月的训练,周阳终于能自己扶着墙歪歪扭扭地走路了。再经过将近半年的训练,周阳渐渐可以自理了。
时间如白驹过隙,周阳一晃从20出头的小伙成为了30多岁的壮汉。周阳开始慢慢地学会了用一些单字表达自己的需求。我在欣慰的同时,也为他感到焦虑,因为他虽然不能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情感,但他仍与正常男人一样,有自己的生理需求。每个月总有几天,他特别狂躁,有时候甚至会无端发火、摔门。还有时,周阳会喊着“妈、妈”,在房子里四处寻找郁蕾娣的照片。每每看到此景,我心如刀绞……
2008年9月的一天,周阳又例行躁动起来。傍晚,我叫儿子吃饭,没想到我把饭盛好递给他,他竟一把将一碗热腾腾的饭向我砸来,我猝不及防,被砸了个正着。周阳看着我被烫得跳起老高,一下竟哇哇大哭起来。我赶紧过去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一番安慰之后,周阳突然拥着我。叫了声:“爸!”并向我鞠了一躬。我惊喜地叫起来:“儿子,你能表达自己的情感了!”
从此之后,我信心更加高涨,更抓紧了训练。虽然儿子进步很慢,但我相信,只要坚持,阳阳总有康复的一天。
2009年6月14日,是郁蕾娣去世9周年忌日。傍晚,我带着周阳爬上西山。远眺云天,我心底默默地说:“蕾娣,你看,我们阳阳又能走路了,能爬山了。能说简单的话了,以后我还会教会他交际、做人。请你相信,我一定让我们的孩子好好活下去!”我转身对儿子说:“阳阳,虽然我们现在看不到妈妈,但妈妈在遥远的天国能看到我们。想妈妈的话,跟妈妈说说话吧!”周阳听懂了我的话,仰着头一字一顿地大声喊着:“妈,我一想一你!”
摘自《知音》200g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