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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边的阿蒂丽娜

2009-11-28

少年文艺·少年读者文摘 2009年7期
关键词:考级琴声钢琴

胡 磅

“鲁奇,该练琴了!”

果然不出所料,这边电脑屏幕上,我辛辛苦苦制造的士兵们还没来得及安营扎寨,那边厨房里就传来了妈妈的叫声,声音是拖长了的,口气听上去还比较婉转。我赶紧为士兵们购买战袍和兵器,“刷”地一下,鸟枪换炮,配上装备后的士兵们看上去精神多了,挥舞着手中的长矛和盾牌,斗志高昂无所不摧。

“可以了鲁奇,练琴的时间到了!”妈妈的声音不再婉转,而是绷得紧紧的,像一柄已经高高举过头顶的长矛,缨须飘飘就要向我投射。“冲啊”,是呐喊声,我的士兵们正分秒必争地在敌人的堡垒前进攻。

“鲁奇,要叫几遍啊,你有没有耳朵?”终于,妈妈的长矛瞄准我射了过来,“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自觉,整天就知道玩玩玩……”“轰隆”火光四溅,城门倒塌,劳苦大众胜利攻占巴士底狱!我慢吞吞地退出游戏,关闭电脑,坐到钢琴面前掀开琴盖,顿时,一长排雪白的獠牙露了出来。

“你看你,你看你,打游戏时精神百倍,叫你练琴就立刻成了瘟鸡,再过两个星期就要考级了,你这个状态怎么能行?”妈妈没了好气。随手给了我一片开花弹,我连忙俯身弹出一长串流利的音符,堵住了她的唠叨。

从5岁开始我就练琴,每天两个小时以上,屈指算来,10年来近1万个小时!家里来客人时,妈妈就让我演奏几段,然后很高兴地说,我家鲁奇就要考钢琴八级了!我不知道这些等级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全中国有几个孔祥东?我的手指在黑黑白白的琴键之间心烦意乱地游走,时间好难挨啊。手指时常会不听使唤,变成了乱七八糟的水草,被琴谱上那些恼人的小蝌蚪们纠缠成一团,理不干净。小蝌蚪们从来就是形形色色的,有的拖着一条黑尾巴,有的几个凑在一起,顽皮地把尾巴梳理成了两条小辫,有的把尾巴隐形后沉入水底睡大觉,还有的干脆瞪着空空的白眼球,似乎在挑衅我……

“你听你听,又停下来了,简直就是在混时间!”妈妈在隔壁对着爸爸抱怨,尽管她把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逃不过我的金耳朵。“金耳朵”是钢琴老师对我的评价,她说我对声音的辨别特别敏感准确,是做指挥的好材料。老师的话锋一转接着又说,鲁奇,你最大的毛病在于只追求指法的熟练,而忽视了琴声是应当富有感情的。

富有感情?不就是哆来咪法梭啦西7个音符颠来倒去地排列组合吗,怎么富有感情?!我练我练我练练练,练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我的十根手指撑足了劲,用力地砸了下去,“轰”钢琴发出一阵高亢的叹息,倒把我自己吓了一跳。妈妈应声而出:“怎么啦鲁奇?”

“没什么。”我赶紧端正一下坐姿,弹奏起肖邦的独奏曲。琴声叮叮咚咚地响起,它们如同一条烧红的铁链,将这个本应舒适惬意的暑假密密串起。

舞台上,某著名钢琴家的演奏会正在进行,流畅华美的旋律通过一流的音响充满了音乐厅那高大的圆顶。我发现不少人穿着长袖衬衫,还工整地系着领带,正襟危坐,一脸认真陶醉的样子。不巧音乐厅里的冷气开得很足,否则我倒想看看他们一边抹着臭汗一边还怎么个陶醉法。

为了让我在考级前“充充电”,增加一些感性认识,妈妈特地托人买了一张钢琴演奏会的票,据说价格很贵还挺紧张。两支曲子过去了,我还在东张西望地看热闹。后来我终于安静下来了,并试图像一个有教养的小绅士那样笔直地坐着听音乐。

说来惭愧,我之所以安静下来并不是由于想到妈妈平时的省吃俭用和这张票子的昂贵,也并非想起了钢琴老师“仔细品味琴声中感情”的反复叮咛,而是因为邻座的那个女孩。

女孩和我差不多大,十四五岁的样子,皮肤白白的,衬得眼睛和长发格外地黑,她的身上是一件同样雪白的连衣裙,领口处装饰着一层橙红色的流苏,使她看上去有了一些生气。女孩侧过脸浅浅地对我一笑,算是招呼,随即又认真地凝视着舞台,安静得像一个白蜡人似的。我的脸立刻燥燥的,后悔自己刚才的坐立不安,得,我好歹也算是半个懂音乐的,总不能在人眼里成了傻乎乎的毛头小子!

乐曲的间隙,我忍不住悄悄地打量身边的女孩。首先申明,我并非有任何邪念!正如妈妈和钢琴老师所评价的那样,鲁奇是一个很单纯的未开窍的小男生。我打量她只是惊异于她那异乎寻常的脸色,我从未见过那样的白色,白得像是有些透明了。而且很快我发现她也是练琴的,她的指甲和我一样由于长一年弹琴的需要剪得短而深嵌,指尖圆润厚实,关节细长有力。有时,她会随着旋律在扶手上轻轻地空弹几个小节,指法很是熟练……

舞台上正在演奏《水边的阿蒂丽娜》,这是钢琴王子的代表作之一,旋律很优美,屏息聆听间我的金耳朵却捕捉到了一些轻微的异常,声音源自我的邻座,那女孩正在抽泣,乌黑的眼睛里明晃晃地泛着水光!

我有点慌乱,半天才掏出一张半脏不净的纸巾递过去。“谢谢你,我太喜欢这首曲子了。”女孩接过纸巾,很有礼貌地向我道谢并解释说。我看见她的眼泪汩汩而出,像一条止不住的忧伤小河。

音乐会的后半部分我没好好听,我一直在悄悄地用自己的那对金耳朵注意着邻座女孩的动静,担心她又会哭起来,那样的话我可再也掏不出半张纸巾了。

散场时,全场观众一同起立,为钢琴家精湛的表演有节奏地鼓掌致谢。我发现那女孩却不见了,好像真是一个蜡人,已被我们热烈而持久的掌声所融化。她的座位上有一部红色的手机,静静地躺在深蓝色的坐垫套上十分显眼。我等了很久,直到最后一名听众离开,女孩还没有出现,我只能把手机拿回家。

很晚,手机终于有动静了,是一条短消息:“你好,你是给我纸巾的同学吗?”

我折腾了半天,终于无师自通地炮制出一条信息:“是的,我捡了你的手机。请问怎样还给你?”

“我希望你能留着它,请答应我的这个请求。”手机很快嘀里咕噜地唱了起来。留着它?请求?难道她是故意丢下这手机的?这是怎么回事啊,我简直闹糊涂了。

“鲁奇,这么晚了还在看电视?”妈妈在敲我的门,我赶紧把手机藏在枕头底下假装睡着。我紧闭着眼睛心儿却怦怦直跳,心里充满了好奇,还很兴奋,隐隐觉得有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正在发生。

果然,这的确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但它绝对让人兴奋不起来,相反,我的心情沉重得像灌了铅的气球,一点一点地下沉,一直沉到了地平线的深处。

思羽,是这个女孩的名字。她告诉我她的家在另一个小城镇,父母带她来到这里求医,“但我的病是医不好的啊,我生了血癌,医生都说我最多只能活半年。”

血癌?!怪不得思羽的皮肤惊人地白,原来竟是病态。

“我从小就爱弹钢琴,10岁的时候还参加了钢琴比赛,得了冠军,获奖的曲目就是那首《水边的阿蒂丽娜》。”思羽说,“得奖后不久我被查出患了白血病,于是我告别了琴房辗转于各大医院的病房之间,再也不能弹琴了。这首《水边的阿蒂丽娜》竟成了我的绝响!”

“这个城市对我来说很陌生,在这里我既没有同学也没有朋友,病房里唯一的病友上个星期二离去后再也没能

回来,我知道总有一天会轮到我。为了不让爸妈伤心,我努力用微笑来面对他们,把害怕和孤独深深地掩藏起来。”思羽问,“你能做我的朋友吗?”。

“你在哪家医院?我来看你。”我问,可是思羽执意不肯告诉我。她提出只通过短信息交谈,不打电话也不见面,还说她已经很满足了。她鼓励我一定要考出8级:“鲁奇我真羡慕你,上课、弹琴、运动甚至听妈妈唠叨,这些对我来说已经变得很奢侈。我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睁大了眼睛贪婪地看周围,雪白的床单、护士手里的针盆、头顶上方悬挂着的氧气袋乃至天花板上的一道裂纹,一切都那么可爱,那么亲切,表明我还可以拥有一天,于是我就用最快乐的声音大声地问候自己,思羽早上好……”

晚上,平生我第一次失眠了,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既不可思议,又猝不及防。死亡,对我这个15岁的少年来说本来是很遥远的事,它们屡屡发生在电视连续剧里,如今竞在我的身边触手可及。想到衣裙上那一片橙红色映衬下思羽惨白的脸,想到流水般的琴声中她如注的泪水,想到那些灵动的手指不久即将绵软无力地垂下……这就是生命?

“鲁奇这孩子说开窍就开窍,终于知道学习的重要性了!现在不用我盯在屁股后面,每天练琴可自觉了!”钢琴老师来了,妈妈满意地对她介绍说。

“唔,真是不一样了,他找到感觉了!”钢琴老师打量着我,喜出望外地说我的琴声终于有了感情和韵味。

(“又是吊针,每天持续三个小时的吊针最令我难熬,看着一滴一滴的药液缓缓地顺着胶皮管进入我的体内,我的生命就以这样的方式维系着,脆弱而被动。”思羽说,“我多么想撒开双腿到草地上奔跑,哪怕一小会儿。”)

我的手指在琴键上勤勉地翻动,指节之间柔软敏捷得像一百只小兔,它们纵情奔跑在森林里,阳光灿烂,无忧无虑,皮毛蓬松顺滑,它们是那么雪白,一尘不染,唯有清澈的眼睛里跳跃着鲜红的火花,写满了对生命的渴望……

(“今天是星期一,上午主治医生来查房,和往常一样还来了好几个医科大学的实习生,我特地把假发戴上,哦对了鲁奇,那天你一定没看出来我戴着假发吧,因为做化疗的缘故,我的头发早就掉光了。医生把妈妈叫到走廊里谈了好久,妈妈进来后立刻跑进卫生间,我知道她是躲进去哭了。”)

暑热的午后,我长时间地弹琴,不知疲倦。我知道此刻有一个热爱音乐的女孩正躺在病床上,她的病痛和无奈让一些平时模糊的意识在我的眼前变得日渐清晰,比如自由,比如健康,比如珍惜。

(“对不起,我没有及时回短信,因为我刚刚醒来。爷爷、奶奶和外婆都赶来了,焦急地围在我的病床前。护士姐姐说我已经昏迷了大半天,可我觉得自己只是睡了一觉,这一觉睡得真长啊,看来把大家折腾坏了!”)

更多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变成了思羽,变成了那个瘦弱的安静的女孩,她端坐在钢琴前,漆亮的琴盖映衬出那张苍白的脸,她在弹奏,不停地弹奏,在哀婉悠长的琴声里,她渐渐地消瘦,渐渐地苍白成了一张薄薄的纸。

(“钢琴考级的日子就要到了,鲁奇,我相信你一定能考上。我这两天好像有一些懒,思想无法集中,视力也有点模糊,短消息发得少了,请原谅。”)

当潺潺的水声响起,我看见一名穿白衣的少女赤着双脚来到溪边,如丝的黑发被微风吹起,掬一捧溪水在掌心,只觉透心的凉爽和明亮。少女随着风儿起舞,轻盈的舞步溅起了水花。我听见她在微笑,笑声如溪水撞击山石一般无邪。突然她被一双无形的巨掌缠绕击倒,匍匐在地,痛苦地扭曲挣扎,久久不能平静,她用瘦削的肩膀用力地支撑着地面,终于顽强地站立起来。她的下巴高高扬起,双手笔直地伸向空中,仰视着蓝天白云,仿佛要抓住那转瞬即逝的生的希望,她不停地旋转,橙红色的流苏转成了一轮太阳……

(“我真的很累了,真想安静地睡下不再醒来,但是每当看见父母忧伤痛惜的神情,我知道我应该与病魔作战。为了父母,为了所有爱我的人们,我要为他们而活着,哪怕多活一天。”)

四周安静极了,整个大厅里鸦雀无声,良久,评委们竟鼓起掌来,掌声是那样的热烈。妈妈、爸爸和老师跑过来,把我像英雄一样簇拥在中间,当初我选择《水边的阿蒂丽娜》作为考试的自由曲目时,他们都觉得奇怪,纷纷反对,认为这首曲子技巧上过于简单,不容易赢得高分。

“鲁奇,太好了,没想到你把这首曲子演绎得如此情真意切!”钢琴老师赞许地看着我。我愣愣的,还没有从琴声的意境里回过神来,突然,喉头一阵发紧,胸腔里似乎有着一股大力要喷涌而出,我急忙分开他们,急速奔出试场。

“思羽,我考得很好,一定能通过。你今天怎么样?”

“你今天好一点了吗?感觉如何?”

“思羽,你在睡觉吗?”

整个下午我焦急地按着手机,一次又一次给思羽发短信,可它们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杳无音信。大街上很热,太阳明晃晃地照射在地面,沥青的马路好像烤煳了似的发黏。我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终于,我违反了我们之间的约定,拨通了思羽的电话,漫长的铃声过后总算接通了。

“思羽,她已经走了!”一个干枯而悲凉的声音传来。

天空猛地坍塌下来,压住了我的头顶,我透不过气来:“走了,走了是什么意思?难道……”

“是的,思羽今天一早就走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思羽的妈妈哭起来,久久不能平息。“鲁奇同学,她要我们向你表示感谢,感谢你在最后日子里的陪伴。她还说请你保留这手机,作为纪念。”

思羽的妈妈还说了些什么,我已听不清楚,我依稀地看见一片橙红色的光芒旋转着上升,冲入云霄,去拥抱太阳了,就像阿蒂丽娜在水边悄然“蒸发”一样。

一个生命就这样没有了?我觉得难以置信,天空还是那么蔚蓝,阳光还是那么炽热,人们还是依旧在街道上来来往往,一切都没有发生变化,而一个鲜活的生命却真的已经离去了!思羽,穿白色衣裙的女孩,她已经不能够欢笑,不能够舞蹈,不能够弹琴,不能够……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有一点恍惚,有一点悲伤,很多感觉混杂在一起强烈得让我无法确定。马路上的人们被太阳晒得焦躁不安,商店的玻璃大门在一开一合,无情地折射出冷漠的白光。

梧桐树下,有一辆车停在那里,是“流动献血车”,有着长长的白色的车厢。车头上方小喇叭里机械地播放着一个女声。献血窗口前空无一人,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在车厢内谈笑。我下意识地走近去。说了一句:“我要献血。”医生们还在说笑,我突然怒气冲冲,盯着他们大叫起来:“我要献血!”

他们吃了一惊,愣了一愣,转而摇摇头说:“谢谢你同学,但未满18周岁者不能献血。”

我也不知怎么回的家,妈妈看见了,着急地埋怨道:“哎呀,鲁奇你去了哪里,妈妈找得好苦!”转而又为我端上冰镇的西瓜,告诉我上午的考级已顺利通过,并且分数很高。妈妈嫌空调不够劲,“啪嗒啪嗒”为我扇起了扇子:“快吃吧鲁奇,看你热得一头一脸的汗。考级考得不错,剩下的暑假好好放松放松吧,钢琴暂时可以不练,歇几天。”

“哇……”我放声大哭起来。妈妈惊得手足无措。此时我的胸膛里正在翻江倒海,随着我的哭声它们一点一点地释放出来。我痛痛快快地哭,哭了好长好长时间,心里又一点一点透亮起来。耳边又萦绕起《水边的阿蒂丽娜》那悠扬绵长的旋律,琴声中,穿着白衣的女孩正向我微笑告别。

虽然,只是一个偶尔的机会,女孩思羽进入了我的视线,又以这样的方式淡出,但是在这短短的数周内,她却向我展示了我从未曾感知的生命的宝贵;虽然,并没有亲眼目睹思羽与病魔抗争的情形,但是我能感受到她面对死神时的顽强和乐观,这令我肃然动容;虽然,我只是不经意地撩开了生命的一角,但是我已清晰地明白了一个道理:生命,是需要珍惜的。

练琴也好,读书也罢,以及今后还将面临的更多的事,我都充满了信心。因为只要想到思羽的“不能够”,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去用心地做,快乐地做,做得更好呢?

这个暑假,我长大了许多。

(摘自《童话世界》2007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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