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究竟缺的是什么角？

赵海忠

晴川县人大常委会在人大闭会期间履行法定程序表决代县长人选,出乎意料的是竟然出现一张弃权票。这个在正常投票活动中本来很正常的现象,在特殊的背景下、特殊人物的心中,被视为反常的举动。晴川县委书记郑方羽就认为这是一场“政治事故”,是“天缺一角”。

随着文本的逐渐展开,我们知道这并不是一场政治事故,也不是什么“天缺一角”,而是一个人大常委在迷迷糊糊之中错按了表决键所致。十分严重的所谓“天缺一角”,一下子变得滑稽可笑,让人忍俊不禁而后又陷入深思。

一、追求满票与民主

雨水很注重背景的交待,他用沉稳、有序、政论式的文笔做叙述,使得人物故事活动在厚重、阔大、明朗的背景上。在表决代县长一事上,作者不厌其烦地强调,主持这次表决的现任县委书记、人大主任郑方羽要满票通过。以郑方羽追求满票为切入点,雨水十分强硬地规划着小说的旨意。

按照作家的描述,郑方羽之所以非常注重满票,其原因大致有三个方面:一、郑方羽曾向市委何书记明确表态要满票通过,而何书记也要求郑方羽在这次表决上做到100分。作者对郑方羽的思想做了直接的揭示,“在郑方羽看来,组织就是何书记。”“何书记的话对他来说就是金口玉言,就是金科玉律,就是不能违背的‘红头文件。”我国的新民主革命进行了一个世纪,新中国建立了60年,郑方羽,这个最应当具备民主思想的党的干部和人大干部,恰恰不具备这些思想基础,甚至走到反面。也就是说,郑书记追求满票实质上是迎合长官意志,而缺一票就在迎合上出现了缺口。人大常务副主任老赵是郑方羽在这方面的副本,与郑方羽具有一样的思想,只不过他心中的组织等而下之变成了郑书记。法治与人治,百姓主张与长官意志,为人民服务与谋取个人利益,其间还是有明显的差距和矛盾。二、通过满票体现何书记所指的作为一个县委书记的驾驭全局能力和施政权威,说白了就是对包括这些人大常委们在内的晴川县各级官员甚至黎民百姓的控制程度。在郑方羽看来,投票并不需要体现人大常委对某件事的立场和主张,而是变成了测量这些人对自己是否忠诚的晴雨表。在晴川县,郑书记一手遮天,一人独霸,晴川县乃郑氏天下,应当犹如铁板一块,毫无缺漏。表面上,这些票投给周代县长,实质上是投给郑书记,或者说投什么票是郑书记权势的体现,是郑书记所要求的,郑书记想要什么结果就得出什么结果。荒唐至极!三、通过满票给周代县长一个下马威,向周代县长发出某种难于言表的示威性质的特殊信号。这层意思十分微妙,需要细心体会,它也体现出作者对生活深入、细致、准确的感受和表达。满票变态性地成为向周代县长的集体示威性的亮相。说得更清楚一点,这是一种宣战,是今后权力较量的序幕,十分险恶。

所以说,郑方羽为了追求满票,根本不把投票表决看作是神圣的法律程序和人大职权,而是把它扭曲成的另有意图的过场、形式抑或手段。值得注意的是,郑方羽这样做不仅仅扭曲了严肃的法律和法规,而且漠视、扭曲了弥足珍贵的个人思想与意志。郑方羽扭曲法律和法规,是对社会主义民主政治的践踏。而郑方羽一味强权性地追求满票、漠视扭曲常委们的个人思想和意志,则是明显的封建官僚的做法。一个人大常委,应当有个人的思想和意志,而个人思想与意志是与其本人的政治素养和身份紧密联系的,他们应当也能够做到不以单纯个人喜好和恩怨行事。作为县委书记和人大主任郑方羽,刻意并且只满足于表面上的满票,不仅与其职务和身份不相符合,而且是十分严重的封建意识和行为。应当说,后者所暗含的危机更为严重。

作家雨水就是这样层层深入而又形象地剖析了郑方羽等人的思想和行为,对社会主义民主在晴川县被无情扭曲、阉割表示了揪心的痛楚,对社会主义条件下封建思想的残存和肆虐表示了深切的忧患。

二、“弃权键事件”与民主

由于并非本人故意且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所以我们把郭大炮误按弃权键姑且叫作“弃权键事件”。

在充分铺垫造势之后,作者设计并集中叙述了弃权票事件。

所谓“天缺一角”的弃权键事件发生后,县委书记、人大主任郑方羽立即陷入了十分难堪的境地。郑方羽觉得这种结果无法向何书记解释。出现了弃权票后,郑方羽首先是以其特有的城府接受了事实,保证了此后会议的正常进行。这个接受不是从法律层面心甘情愿、理智平和的接受,而是作为一个官员对自己情感的有效控制。弃权票出来之后,作者十分明朗地写出了郑方羽的表现。郑方羽首先是深感意外,“郑方羽的脸突然拉得像叫驴一般,两只不大的小眼睛顿时充满杀气”。其次是严重估计,“这是天缺一角!天缺一角,就可能天塌地陷!”第三是大发雷霆,“放屁!”“王八蛋!”等一系列粗话都似乎不足以表达郑方羽的恼怒。第四是要明确追查,他对赵主任说:“三天之内给我查清楚,我要把这个吃人饭不拉人屎的委员撸了。”选拔、任用或者选举领导干部是现代社会生活中的常事,我国有关法律、法规对此有明确的规定。一张弃权票,不管它是怎么产生的,也不至于被认为是一场政治事故、“天缺一角”。之所以有这样的评价和认识,是因为在郑方羽的心中,这次投票他太有自信心了,也太看重了。作者让郑书记在这个意外的弃权键事件中充分表现自己,引发出他那些平时隐藏甚深的内心世界,从而更加凸现他的思想和性格。郑书记恼怒,是因为这次投票好像真如何书记所说,检验着他的“全局驾驭能力和施政权威”,堂堂郑书记好像突然没有了全局驾驭能力和施政权威了。郑书记不安,是因为没有完成好何书记交代给的工作,按照他本人的理解,也许关系到他的乌纱帽。郑书记脸上无光,是因为郑书记同时把这次投票当作是献给代县长的下马威,如今却阵脚自乱,威势大减。总之是一张弃权票使得郑书记的权威打了百分之几的折扣,这对郑书记来说无异于造反!通过弃权票事件中郑书记的行动和心理,雨水不仅对其性格进行了深入而细致的刻画,而且十分沉重地写出了某种危机、某种令人担心的现象。

赵主任的表现又是郑书记的补充。赵主任有着曲折而漫长的仕途,从来小心翼翼,一副好脾气,可是在这个关节上出了问题。作品通过他彻夜未眠揭示了特殊职务的特殊处境、特殊心态。一张弃权票在郑书记看来是自己的意志没有得到体现,一手遮天出现了可怕的缝隙。在老赵看来就是贯彻郑书记意图不足,出了不可解释和饶恕的差错和失误。需要指出的是,郭大炮的某些表现也是郑书记的补充。郭大炮本身对这个社会甚至是对周代县长的任职是心有怨意的,但是他在真正表决时没有投弃权票或者反对票,而从另外的角度看,环境是否已经对郭大炮进行了某种改造,使他不敢或者不屑于投弃权票或者反对票甚至脑子里边根本就没有弃权或者反对的概念呢?所以,误按弃权票之后,郭大炮惊恐、后悔、担心、手足无措,特殊的政治环境和郭大炮自身的因素都值得深思。

作者对郭大炮误按弃权键后可笑可怜可气的遭遇做了细致的介绍。他遭到了毒辣的质问与训斥,遭到了解职的威胁。赵主任大骂郭大炮,气急败坏,郑方羽大骂郭大炮,表示要把他“撸”下来,一手遮天,“我看公道就是把你这个‘炮筒子砸扁,就是把你撸下来。你信不信?”一张迷迷糊糊的弃权票,一番诚诚恳恳的解释,换来的是狗血喷头的大骂,换来的是“撸下来”的威胁。在这些大骂之前,郭大炮可谓小巫见大巫。郭大炮误投弃权票,引得兴师动众,追根问底,俨然大敌当前,真难以想像如果这次表决真正有一张弃权票晴川县该是什么样子。

当然,雨水是一个清醒的作家,在小说情节发展的关键时刻,作家安排郭大炮面见何书记。郭大炮的心直口快与何书记的沉稳练达实现了神奇的契合。通过这一契合,作家有效地把握了小说情节发展的方向和主题的尺度。小说首尾均有何书记出场,说明作家在艺术安排上对这个人物的重视。由于小说对何书记的真实内心较少表现,所以何书记面对郑方羽和郭大炮在同一事件上的不同表态,我们无从确定其哪一个为真。是何书记的认识发生了变化吗?是何书记此真彼假抑或此假彼真吗?是何书记城府太深吗?是何书记压根儿对这个表决就无所谓吗?

三、“按键效应”

阅读《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原载《草原》2008年12期),突然想到一个词:按键效应。现代生活中,按键随处可见。一般地讲,按键是手段而非目的,按键是激发器而非结果。比如琴键不是琴音,空格键不是空格,核按钮不是核武器。在《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中,一个弃权键不仅“误”按出一个弃权票,从小说学的角度看,而且歪打正着,“误”按出了晴川县的各色人等,产生了更大的社会辐射范围,牵引出更多的人和事,从而使小说具有更大的生活容量。总体看,小说围绕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小事或者说是一个小失误展开。在日常生活中,这等失误并不少见,有的失误所造成的后果可能比这还要严重。作家雨水紧紧抓住这个“失误”,挖掘扩展,铺排陈词,生枝长蔓,立骨滋肉,洋洋洒洒地写就了一部中篇,读来不禁拍案叫绝。

整个晴川县原来是平静的湖水,一票成为投入湖中的巨石,将各种关系激发出来,将各种背景激发出来,将各种经历激发出来,将各种隐于水中甚至沉于湖底的腐臭腐朽腐败腐烂腐化的东西一齐激发出来,涟漪频频,颇不平静,还湖以本来面貌。围绕一张弃权票,雨水出色地描绘了一种世态人情,各色人等通过不同途径上场。作者一方面对郑书记、赵主任、郭大炮等直接相关人进行了充分刻画,另一方面借老赵走访,又十分清楚地说明这些常委的仕途命运起伏。这种描写既展示了台前,又挖掘了幕后。幕后不仅是台前的基础,而且本身又蕴含着深刻的内容。比如,这些委员尽管各人情况有别,但能够有个常委的位子坐坐,都是郑方羽施予的安慰,是郑方羽延续了他们的政治生命。在郑方羽和老赵等看来,这些常委之所以做了常委,俨然是郑方羽个人的恩赐。这也构成了郑方羽对弃权票事件的过激反映的基础。而这些人物的升降起伏、思想性格、行为举动,体现了某种畸形。可以说,整部小说以误按表决器为由头,以郑书记为辐射点,以赵主任为贯穿线,勾勒了晴川县的干部圈子和上层社会,描绘出一幅特殊的当代下层官场现状。

一个小失误,体现大境界。雨水把一个产生于十分庄重严肃场合中的十分不妥当的失误写得有声有色,富于严肃的意义又暗含滑稽,调侃之中能感受到作者的忧患和责任。受小说的暗示和启发,我们心中确确实实觉得这天缺了些什么。是否缺乏对民主权力的正确理解和行使?是否缺乏对封建思想的自觉抵制?是否缺乏老百姓应有的地位?是否缺乏正常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最后,郭大炮种地去真的是返朴归真吗?他是否看破了官场?他是否有点无可奈何?他是否是官场已无立足之地而退守老巢?他种地去会是“天更蓝,地更阔”吗?

鉴于此,这天是否只缺一角?

〔责任编辑任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