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未之交
2009-11-26鲁村
鲁 村
朱大桢的心情比谁都沉重。上级局和局党委的两张令纸,把他推上了厂长的位子,免了他的党委书记,原厂长牟学礼成了书记。这样的任命在一个企业几乎绝无仅有,特别是在电力体制改革的风声越来越紧、各厂领导班子进入冻结的时候,使这一任命平添了些许神秘的色彩。论年龄,朱大桢比牟学礼还大一岁。论学历,朱大桢是自学的专科,牟学礼是正经的本科。有人说朱大桢朝里有人,书记改厂长虽是平级换位,但在一般人的眼里却等于提拔;有人说他朝里没人,厂网分开了,竞价上网,这个只有12.5万千瓦装机容量的发电厂,前途未卜,日子难熬,接的是个屎罐子。有人说牟学礼上头没人,厂长改书记,等于降职,甚至等于处分;也有人说牟学礼上头有人,他再不下来就要栽进去了——职工一直在告他的状,死死抓住不放。厂长改成书记等于成了死老虎,没人再打了……
一场纷纷扬扬的北国雪下了一个下午,漫天皆白。
厂俱乐部大门打开了,职工大会结束了,人们涌出了会场。
石山东从门卫房走了出来,一脸怒气地站到了厂大门口。他是松沟子发电厂的元老,朱大桢的师傅。小日本在时,他就是锅炉运行工。推倒老厂建新厂,他是厂里公认的电业铁人。他老远看见了朱大桢——他已看不清朱大桢的面相了,他是从个头和走相认出徒弟来的。
“朱大桢,你给我过来!”石山东吼道。石山东平时喊“大桢”,只有急眼的时候才喊朱大桢的全称。
朱大桢知道师傅生气了,忙跑了过来,“师傅,你找我有事吧?”
“没事就不能见你了!”石山东梗着脖子喊道。
“你说,师傅。”
“听说厂里要往下拿人?”
“是,师傅。”
“要拿一半儿?”
“没那么多呀,师傅。”
“一个也不能给我拿!”
“师傅。”朱大桢笑着看着师傅。
“什么师傅不师傅的,你给我严肃点!挺好的厂子,你当了厂长就玩邪的?几十年,发电厂就没这个兴,电业没这个兴,没拿过一个人。小日本在的时候,随便拿人我还要跟它掰扯上两句。这个厂子是老少爷们拼着命干出来的,一辈儿一辈儿,是工人自己的家。我看谁敢给我拿人!你朱大桢要是敢拿一个人,我就领着大伙上你家住,上你家吃!我跟你说明白了,我是党员,找你决不是为了俺家春生,我是群众路线!”
“师傅,你听我说。”
“我不听!一句你也别说。不拿人为原则。”
周围站满了人,有人呼应着。
“都给我走!我们是在研究工作,跟着起什么哄!”石山东训斥着围观的工人,“都走!”
人们都知道得罪不起这位老祖宗,他急了,敢打人,都散开了。
“师傅,外边太冷,别感冒了,到我办公室里唠。”朱大桢说着上前扶石山东。
石山东一甩手硬声喊道:“你给我落实好了!”
说完气呼呼快步出了厂大门,没走几步又回过头来,“落实不了,看我怎么收拾你!”整个大院都听到了石山东的喊声……
冷雪在厂办公室套间里的电脑上使劲敲打着《关于全厂减人增效的实施方案》,办公室主任牟昆给她倒了一杯水放到她面前,她看都不看一眼。牟昆同时用手势和语言与冷雪说话,冷雪不回一句。
冷雪和牟昆从中学到电力学校一直是同班同学,电校毕业又一起分到了松沟子发电厂做了运行员,一个在水化验,一个在汽机运行。牟昆这个从小就在发电厂住宅大院出了名的淘小子,中学时就给冷雪递了情书。冷雪在中学和中专都是校花,来松沟子发电厂后,让厂里许多小伙子朝思暮想,她都不动心。她和牟昆恋上了。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冷雪到锅炉车间取水样,一号炉突然打呛爆管,响声震天,汽浪翻滚灰尘弥漫,惊得冷雪晕倒在地上,被埋进了灰里。三天后冷雪醒来,她失聪又失语了。后来经多方治疗,她有了听力,语言却再也没有恢复……她被调到厂办公室做了打字员。她多次要和牟昆分手,牟昆说啥也不答应。牟学礼知道儿子和冷雪的关系时,牟昆已当上了厂办公室副主任。牟学礼向儿子下了死令,必须和冷雪断绝一切往来。牟昆只是听着,根本不理那个茬儿。现在牟昆见冷雪不高兴,心想,冷雪一定是为了厂里减人的事,问冷雪是不是担心被减下来。冷雪摇摇头。牟昆说有我爸爸在你放心。冷雪停下手里的活儿比划着:“用不着。”“你觉得我爸爸不好,我找朱厂长。”“不用,不用,谁也不用!”冷雪瞪着牟昆喊道。“你今天咋了?雪雪。”
牟昆说着抱住了冷雪。
牟学礼走进屋,咳了一声,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冷雪的脸红到了耳根子。
牟学礼对儿子发狠道:“我的话你就不听吧!”他见儿子不言语,拿起微机旁那份正在打印的文件命令道:“这文件先别打,我再审一审。这件事,厂长不在家我全权负责。今后凡重要文件,厂长批了,也必须由我一阅。听见了没有?牟昆,你要把住这个关。这个胡永泉,狗眼看人低,变得挺快呀。”
牟学礼拿着文件出门,牟昆跟出里屋喊住了父亲,小声说:“爸,有件事,我先给你说一下,关于冷雪工作的问题。”
“你操心不怕烂肺子啊?!”牟学礼瞪了儿子一眼道。
“她是我的下级,工作干得特别出色……”牟昆解释说。
牟学礼一甩身悻悻地走开了……
马鹏飞叼着烟敲了一下门,没等里面回话,推门进了厂劳资人事部长办公室。“你来干啥?”胡永泉抬头看一眼没有表情地说。“看看你呗。”马鹏飞说着墩到了沙发上,拿起了地上的暖瓶,“有好茶叶没有胡叔?”胡永泉从抽屉里拿出一袋龙井茶甩给了马鹏飞。马鹏飞先给胡永泉沏了一杯茶,又给自己沏了一杯。“又有啥事呀?”胡永泉冷里透热地问马鹏飞。“听说厂里又要考试?”“谁告诉你的?”“都开会了还保密啊!听说这回可要来真的了。”“哪回不是真的?”“这回不及格就下岗?”胡永泉没再说话,喝了一口水,放下水杯,张开双手使劲儿在头上搔了又搔。
马鹏飞反锁上了门,迅速走到了胡永泉面前说:“胡叔,我爸让我找你来。”“找我有啥事?”胡永泉故意皱起眉头愣着说。“帮个忙,给透点题呗,行吧?”“你说行不行?”胡永泉说着笑眯眯瞅着马鹏飞。马鹏飞嘿嘿一笑。胡永泉又说,“你说对了,这次考试可不是以往了,可是决定命运的时候了,都大眼瞪小眼的,谁敢?你快走吧,我要出题了。”“别的,胡叔。”马鹏飞嘻皮笑脸地说,“我知道重要性了,我爸说了,不能白让你费心。”
胡永泉站了起来,打开了铁卷柜。从卷柜里掏出一个大红本子,回身不放心地又拽了拽反锁着的门,瞪着马鹏飞骂道,“你他妈王八蛋,尽给我添麻烦。”
朱大桢家住发电厂一号楼。
冬天的夜幕落得早,大兴安岭簇拥的松沟子镇天黑得更早。晚饭后,朱民和胡永平走了。朱大桢的妻子李卓想早早睡觉,她白天在大儿子家看孙子又做饭,累了一天。有人敲门。李卓从猫眼看去,见门外是一位有些眼熟的大个子。李卓问门外人找谁,门外人喊着朱大嫂说:“门把的这么紧干啥?把我忘了吧?咱俩还在帐篷厂一起上过班哪,都忘了?”
李卓想起来了,是帐篷厂原来跑外销的老马。他后来单干了,多少年不见面了。
李卓开了门。
“认识了吧!我叫马志高。”马志高进门就嚷了起来。
“找老朱吧?他没在家。”
“找你不行啊?他不在家咱俩正好。”
“不许胡说,”李卓正色道,“倒是有啥事?”
“严肃起来了不是。”马志高嘿嘿一笑说,“其实没啥事,快过年了,我过来看看大哥大姐,表示一点心意。”马志高说着把一个红纸包放到了茶几上。
“那可不行,不行,我告诉你老高,你赶紧拿走!”李卓说着把红包拿起往马志高手里塞。
“真假啊?你坐下听我把话说完行不。”
“不行不行,说啥也不行!”
“你坐下坐下。”马志高把李卓按到沙发上说,“好话歹话你听老弟把话说完。李大姐,咱这一不叫送礼,二不是行贿。就是过年了,朋友间正常往来。就是烟酒钱。”
“不行就是不行,你不知道俺家老朱那个脾气啊!”李卓说。
“我怎么不知道,谁不知道谁!你听我说嫂子,你下岗呆的时间长了,你都呆傻了知道不?根本不懂外面的行情了——啊,是政策。朱厂长也没和你说吧,现如今过年过节,表示一下心意,国家都公开了,允许了,你还一本正经啊,亏不亏。咱还不算受贿,就是受点贿,多大的事儿!瑞士搂几百万,几千万的,有多少,处理了几个?你没想想,同样挣工资,人家咋能又买房子又置地,开着小车搂小蜜,靠啥呀?”
“老马,你还是把这个拿回去吧。”李卓又把红包往马志高兜里塞。
“看你这个人!”马志高佯怒了,“撕斯把把的多不好,叫外面人看见了好像咱俩干啥缺德事似的,多不好啊。朱大嫂,我把话放到这,朱厂长回来真要是和你急眼,你给我送回去。对了,你知道我叫马志高了吧?”
“说啥呀,忘不了,刚才一时懵住了。”
“我儿子也在发电厂上班。”马志高放慢了语速说,“在电气运行,叫马鹏飞。鹏程的鹏,飞翔的飞。牟厂长熟——啊,不,朱厂长,熟。”
厂培训中心门口站满了候考的工人,天很冷,有人跺着脚骂娘。
胡永泉没敲门走进了书记办公室。
“牟厂长,我有个想法?”胡永泉说。胡永泉没敲门进屋,牟学礼心里一阵不悦,见在这样正式的场合胡永泉还称他厂长,满脸堆笑地说:“快坐,坐下说!永泉。”“牟厂长,是不是和辖区派出所说一声,找几个警察帮着把把门儿,维持维持秩序。”胡永泉一本正经地说。“有必要吗?一个职工考试。”牟学礼说完又马上补充,“真有必要的话,我可以联系。”“这次考试可是个大考,意义不亚于一次高考啊!这样显得重视、严肃。再说了,朱书记向来办事认真——说认真也行,说教条也不错。”“你说得对,”牟学礼忙说,“我马上找吴所长,不了,直接找局长吧,这也是动用警力啊。”
两个小时的考试在森严壁垒中度过。胡永泉告诉监考的朱民、牟昆等几个还有两位警察谁也不要离开考场,说中午有招待。他们原地不动把考卷都密封起来,隐去了考试人的姓名和考号,装进了几个大文件袋,封上袋口,加盖了公章。牟学礼调来了面包车,由警察押车把考卷送到松沟子职业高中判卷去了……
发电运行四班倒,考试连续进行了三天。三天三夜,参考人员怀里都像揣着个小兔子。清早,天冒烟的冷。还没到上班的时间,厂办公楼前围着一帮人,大家争看考试的成绩。人们议论纷纷。石春生今天是白班,他手拎饭盒钻到了人群前边,他的眼睛直了,运行分场他考了倒数第三十名,电气运行里他是倒数第十。他想不到,许多平日里不如他的人竟然考到了他的前边。他特别不服气马鹏飞居然考了电气运行正数第五名。春生想哭,他的眼泪在眼窝里打着转儿。他赶忙低头钻出了人群。
冬夜静悄悄。春生早早睡下了。石山东觉轻没有睡,围在被窝里看着电视。他快80岁的人了,耳聪目明,偶尔传来几声发电厂煤场专用线火车的呜叫,他也听得真真切切。睡在他身旁的春生突然喊了起来:“……我要走,我要离开这个地方,我一天也不呆了……”石山东心一惊,这孩子要走了?!找到他爸他妈了?让春生找他爹妈是石山东的主意,是他亲口告诉孙子的。可是“要走”这句话现在真从孙子嘴里喊了出来,石山东难受了。……二十五年前那天,石山东下了夜班。那是阳春三月,是阳历四月十一日。石山东走到家门口,猛见门前放着一个包裹,隐隐听到包里有孩子急促的哭声。石山东忙抱起包跑回了家。他打开了红包,包里是一床严严实实裹着的小被,他解开被子,里面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哇哇地啼哭。孩子身子还热乎乎的,估摸是刚刚放到了门口。孩子身边有一张纸条,上写着:“大叔大婶,我们真养活不起了,就托付给你们了。孩子身下有100块钱,太少了,求求你们了,你们辛苦了。作孽的父母。”石山东老两口将孩子你抱了我抱,我抱了你抱,不住地叹气,不住地流泪,一会儿喂点儿米汤,一会儿饮点温水,一夜无眠……老两口到处打听孩子的父母,哪能有音讯!孩子一天天长大了。石山东老两口无儿无女,他们要给孩子办个收养手续。是做儿子?还是当孙子?老两口犯了大难。最后,还是定为了孙子。石山东是想到了将来,一旦孩子找到了父母,这样会少伤孩子和大人的心。他们给孩子取名为春生。春生一晃儿长成了大人。看看孩子就知道大人老了。去年石山东老伴去世了,石山东的身体也一年不如一年了,他看到孙子心里难受了。一个月前,他终于把孙子的身世告诉了他本人。他要想方设法在自己入土之前帮助孩子找回他的双亲。
春生又喊了,“我要走,我要走……”春生喊着哭泣起来。石山东终于叫醒了孙子,问他喊什么。春生不作声。石山东说你是不是找到爹妈了。春生还是不作声。石山东说:“你要是找着了,那是好事,你就走,爷爷决不拦挡你,爷爷是个明白人,爷爷说了就算数。”春生开口了,“爷,我没找我爸我妈。”石山东接过说,“找到了你就说找到了,你藏着掖着,爷心里反倒更难受。”春生说,“爷,我真的没找他们。”“那你刚才咋喊要走要走的?”“爷,我那是做梦了。”石山东说,“做梦也好,不想能做梦。你说你要走,你要往哪走?你说。”春生又不作声了。石山东喊了,“你还是有心事瞒着爷爷。你倒是有啥事?你和爷爷明说呀!”“……爷,我可能要下岗,不在厂里干了。”“啥?!”石山东惊得青筋暴了起来,问:“叫你下岗?!谁说的?敢!”“爷,考试我没考好。”春生说。石山东一听愣了:“没考好?考了多少?”“倒数第十。”石山东愣了:“啊!你?你!我每天汤啊水啊的伺候你,你就给我考成这个熊样!你对得起谁!”“我也想考好,爷。”石山东吼了:“你不想考好还能啥样?!你个混帐玩艺儿!”
朱大桢回到家,他的精神非常的好,他推开窗户,任寒风扑面,听院里机组浅唱,半天,他才回头和家人说话。他很兴奋,他说这次出去成绩很大,大鹏的煤几天就可以到厂,过春节没问题了。他说,他预期的大鹏煤矿集中供热工程拿下来了,而且草签了合同:投产后的供热公司由松沟子发电厂接管经营。建设期和经营期都需要人,厂里的富余人员安置没问题了。他说,他和矿方探讨过,将来发电厂也可以办煤矿……妻子李卓和儿子朱民都为他高兴。他问了家里的情况,儿子说了,特别讲了考试的情况很好。朱大桢脸一沉说,“有职工家长给我打电话,说考试有作弊的。”朱民说:“那可瞎说了,可严了,警察都来了,卷子密封,请职高判的。”
朱大桢没再说什么。
朱大桢洗漱一番,他要抓紧睡下。这两天他是马不停蹄话不离嘴,大话小话,硬话软话,顶牛的话,过年的话都说了。
朱大桢在县里参加了大半天工业园建设的会议,临近晚上下班他才赶回厂里。他刚进办公室,胡永泉就敲门进了屋,要汇报考试的情况和科室减人的初步方案。朱大桢说把牟书记找来一起听听。胡永泉说牟书记知道了。朱大桢说那也让他来。
牟学礼进了屋。
朱大桢看着科室的减人方案。片刻,他放下手中的方案说:“这个方案我有些想法。”
这时,李艳艳敲门进屋,她让朱大桢出去一趟。朱大桢说:“有话在这说吧,又没外人。”
厂长,麻烦你了,出来趟吧。李艳艳说。
朱大桢出屋了,牟学礼和胡永泉不约而同地互相诡秘地看了一眼。
半天,朱大桢回屋,他的脸色有些难看。他坐下来说:“我看李艳艳就不应该减。”
牟学礼和胡永泉又偷着相互斜了一眼。
朱大桢说:“她的写作水平全市都有名,在省里、全国电力系统都获过奖,而且是个多面手,能采能编能播,人也不错。这是我个人的意见,还要群众评议、考评和班子研究。你们看哪?牟书记,这是你的兵了,你说说。”朱大桢说着喝一大口凉白开。
“搞宣传两个人是不是太多了?”牟学礼说。
“他的丈夫还在押,在政工口不太合适。”胡永泉说,“她过去一直是汽轮机运行骨干。”
“现在还搞株连啊?”朱大桢瞪了一眼胡永泉说。
“他有个吃奶的孩子,工作也受连累。”胡永泉又说。
“那就更不能去运行了。”朱大桢用钢笔点点李艳艳的名字说。
牟学礼给胡永泉使个眼色,不让他再说了。
朱大桢说:“女工哺乳期,一定要照顾,改革不能连人情味都不要了。”
“对,人情味,少不了。综合考虑,综合考虑。应该照顾,照顾对。”牟学礼干咳了一声附和道。
“这个冷雪也不应该下。”朱大桢说。
“科室放着个哑巴不好吧,太影响企业形象了吧。”胡永泉说。
牟学礼看了一眼胡永泉轻轻点了点头。
“她虽然不能说话,电脑技术可是全公司一流的,她管的档案多次受到自治区的表彰奖励。再说她是因公致残的。”朱大桢又瞪了一眼胡永泉,说,“她语言有障碍怎么搞运行,胡闹。”
谁也不说话了。
“老朱,你这个不能减,那个也要照顾,你得说说哪个该减。”牟学礼终于耐不住了说。他很少叫朱大桢“老朱”。
朱大桢说,“我是得说。我想,政工部门,胡永平应该下去。”
胡永泉吃了一惊。
这时,朱民找父亲正站在厂长办公室门口。
“她过去是生产骨干,前年省局生产大比武,她是电气运行专业第一名,是不牟书记?”朱大桢接着说,“目前我们电气运行的力量最弱,当年抽她进科室我就不同意。她应该下去。还有,朱民也应该离开科室。”
胡永泉和牟学礼都愣了,他们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几乎同时问:“你说谁?”
“朱民。”朱大桢补充说。
“朱民是不是另有高就啊?要不是,我不同意。朱民是培训方面的骨干哪!企业发展,教育为先。”牟学礼看见了门外的朱民提高了嗓门说。
朱大桢说:“我想将培训这一块归到人事部。他的专业也不对口。减他定了,也不用研究。他的工作我来做。”
门外的朱民气呼呼地跑了。
“其他的人后来再说,现在我先说说考试的问题。”朱大桢严肃起来,脸色变得难看了,“据群众反映,这次考试存在严重的作弊问题。”
胡永泉和牟学礼眼睛都瞪圆了看着朱大桢。
“这可是不实之辞,我们都把公安局的叫来了。谁反映的?咱厂就有这么一帮人,尽无中生有,告状捅猫蛋,我是深受其害,又来这一套了!”牟学礼喊了起来。
“朱厂长——朱书记,这是谁说的?”胡永泉说着站了起来。
朱大桢盯着胡永泉说,我现在就宣布:“你停职检查!”
像晴天霹雳,胡永泉目瞪口呆,片刻,他涨红着脸喊了起来,“我?我!我犯哪一条了?不能平白无故地停我的职。考试我尽职尽责,还整出一身不是来了!你们要给我个明白!牟书记,你给我作证!”
“你先出去吧,我会给你证据的。”朱大桢把手里的钢笔扔到桌上正色道,“你的工作先由牟昆代管,马上办交接!”
胡永泉嚷着出了屋,走廊的人都看着他。
“大桢,你有证据吗?”牟学礼急问。
“是他把考题跑了。”
“不光是跑题的问题。”朱大桢说。
“啊?!胆太大了。这小子,平时群众反映就不太好,我家牟昆你就放心,朱厂长。”
“我的意见,重新考试!”
“听你的,听你的。”牟学礼笑着说。
天黑了,厂区的灯全亮了。
下班前白洁敲门走进了厂长办公室。
“快坐。挺文明的,还敲啥门。”朱大桢见白洁进屋站了起来说。
“大厂长办公室,谁敢?”白洁瘦了很多,说话有气无力的。
朱大桢给白洁倒了一杯水双手捧到她面前,示意她坐到沙发上。
白洁双手接过水,两眼泪汪汪的。
“一直想看看你去,可总也没倒出空来。”朱大桢坐到沙发上说。
“你哪敢看我?”
“我怕啥?”
“别说了,谁不心里明镜似的……我知道那个滋味,当年我爸我妈,就没白没黑地看着我……”白洁哽咽着。
“是怕地主的狗崽子找你。”
“他们到老都糊涂着。”
“我到现在不敢见你,我有个糊涂老婆不是?”朱大桢一笑说。
“不能怪她。人言可畏啊,多少年的事又翻出来……不说这了,说远了。”白洁说着深深地叹了口粗气。
“你来有事吧?”朱大桢关切地问。
“厂里要减人,是不?冷雪这个不争气的孩子,净连累你了。”
“孩子挺好的,真的挺好。你就放心吧。”
“这孩子就托付给你了。”
“有我,你就放心吧。这孩子真的不错。”
白洁流泪了,朱大桢忙拿毛巾递给白洁。
李卓闯进了屋,她喊了起来:“朱大桢——你们还约会啊!”
“李卓,你胡说啥呀?”朱大桢说。
“朱大嫂,你可千万别误会了。”白洁擦着眼泪说。
“我还误会啥呀,一个又是哭又是抹泪的,一个又递手绢又是安慰的,这不明明白白的。你朱大桢行啊,正大光明养的你不管,你——还有你!”李卓指了指白洁说,“你们还要不要——”
“李卓,不许你胡说八道!”朱大桢喊道。
“要脸,要脸还往一块贴?”李卓喊道。
白洁哭着走了。
“你给我滚!”朱大桢指着李卓吼道。
“伤了你的心肝了吧?我滚,我滚!我永远也不回你那个破家了!”李卓哭着跑了出去。
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朱大桢接了电话,——车间锅炉出了故障。
锅炉煤斗棚煤,炉膛温度上不去,机组甩了负荷,安全门又哇哇地响了起来。
朱大桢接过吴显赫手里的大锤砸起了煤斗。吴显赫一边擦着汗一边小声对朱大桢说:“朱厂长,减人的事,我看还是挪到年后吧。职工的情绪有些不稳哪,老堵煤就是一个危险信号啊。”朱大桢说:“老吴啊,你的心情我理解。可要是老这么等,会贻误战机啊。”
锅炉运行员向朱大桢报告说控制间有他的电话。朱大桢接了电话。电话是朱民打来的,说母亲服了毒药。朱大桢向吴显赫叮嘱了几句,急匆匆跑出车间……
石山东和春生吃着晚饭,平日里爷孙俩总是边吃边唠,现在春生一言不发。石山东想,一定是孙子还生他的气,他想着心酸了。这孩子命苦啊!老伴在世时身体不好,而且没养过孩子就不会伺候孩子,春生营养没跟上去,从小就多病,个儿也没长开,上学后,老是头痛,中学没念完就辍学了。有朱大桢的帮助,春生到发电厂上了班。春生工作认真,但就是怕考试。石山东想着,心里更难受了。他说:“春生啊,爷爷那天不对,爷爷向你赔不是了。”春生说:“爷,你还不是为我好。”石山东一阵高兴地说:“我想了,不行咱也在电视上整个广告,找找你爸你妈。”春生说:“爷,我不找他们,永远也找不到了。”石山东说:“你别胡说,咋能找不到。”春生说:“爷,真的,找不到了……”
李卓在医院里打着点滴,朱大桢坐在他的身边,朱民和永平站在一旁。朱大桢看了永平一眼说:“永平,你们坐呀。”永平说:“叔,我不累,你真够辛苦的了。”朱民拽了一下永平的后衣襟,不看父亲一眼。
“朱民,你坐到我这呀。”大桢说道。
朱民不动,永平给他使了个眼色,俩人一起坐到了父亲的身旁。
朱大桢说:“小民啊,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意见还不小哩。”
朱民斜了一眼父亲,不说话。
朱大桢说:“小民啊,我的想法是把你调出电力系统。”
“调出电力系统?”朱民和胡永平都愣住了,李卓也睁开眼转过了身。
“你学了五年医,是不是?”朱大桢扭头看着儿子说,“是学传染病的,是吧,现在在发电厂里抓职工培训,你不觉得对国家、对你自己都是浪费吗?我们厂有许多职工是学林的,学农的,学兽医的,还有学昆虫的。我们都要想办法帮他们搭桥,派到更能发挥作用的地方,这样于国于厂于己都有利,你懂吗?”
永平点了点头。
朱民低头不语。
“你是想让儿子当替罪羊!”李卓眼瞪着喊道,声音不大,却很冲。
“是领头羊。”朱大桢笑笑说。
“为了自己,牺牲儿子,给你铺路。”李卓说,“你那点花花肠子谁看不出来咋的?”
“干部要带头,到啥时候都是这样。”朱大桢说。
“看谁敢动我儿子的!”李卓说完把头扭了过去。
牟学礼接过儿子双手递给他的一碗小米粥心里暖洋洋的。他喝了一口粥说:“小昆啊,你一定好好干,那人事工作可不是人人都能干上的。”牟昆说:“爸,听说要把冷雪减下去,是吗?”“我正要和你谈冷雪的事。她减不减,那是组织的事,你管她干啥?我早就想把她拿下去。”牟昆一惊说:“凭啥?她哪一点做的差?”牟学礼说:“哪个现代企业的办公室里还放个哑巴?”牟昆说:“你能不能别哑巴哑巴的?”牟学礼阴了脸说:“你是不是还爱着她?”牟昆说:“爱她咋了?”牟学礼气得打了个哽说:“不行!就是不行!昨天你妈来电话还嘱咐这事哪,就是不行!我们这个家庭,就你一个儿子,能要个哑巴?”“哑巴哑巴,哑巴怎么了?哑巴不是人哪?亏你还是个共产党员,都啥年月了。她是因公负伤!”“你别给我扯远了,就是不行!”牟学礼停了一会儿,又说,“有件事不知你知不知道,我必须告诉你,她妈有严重的作风问题。娘歪女难正。”“不许你胡说!”“你说谁胡说?”
“就是你!”牟昆喊着气哼哼出了屋。
“你给我回来!”牟学礼后边喊道。
牟昆头也不回跑下楼,见冷雪正缓缓向楼下走去。
“冷雪!”牟昆喊。
冷雪站住了,没回头揉着眼睛。
牟昆跑下去问冷雪咋了。
冷雪示意眼里弥进了东西。牟昆说到门外有亮的地方给她翻翻眼皮。冷雪说不用。牟昆拥着冷雪下楼了……
胡永泉来到了牟家,牟学礼正埋在沙发里在看美国要对伊拉克动武的新闻,半天没理胡永泉。胡永泉搭讪道:“美国真是太霸道了。”牟学礼说:“现在就是这个社会,谁有权谁嘴大!”胡永泉说:“你说得太对了牟厂长。你说这个朱,朱书记,这是咋的了,我哪儿把他得罪了?这不明明整人嘛!说考试我有问题,厂长,全过程你都看见了,咱可真是公开、公正、公平和严肃到家了。牟厂长,你可得站出来为我说话呀!”牟学礼说:“咋说?这就是小鸡和鸭子亲嘴——一个嘴大一个嘴小。”“你这是啥意思?”“啥意思?你还不明白。你不用怕。你没听他那个‘综合考虑吗?他也干净不到哪去!”胡永泉听了牟学礼的话,愣了片刻,脸涨红了,站了起来说:“你这话又是啥意思?”“咋的了?”“你什么‘也也的,言外之意,我真有问题吧?”“我可没那么说,你可别胡思乱想。”“会说的不如会听的。我告诉你牟书记,你可是厂党委书记,你不作证我也不用你,总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牟学礼一听急了,想不到胡永泉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站了起来喊道:“你说啥!你还是君子?”胡永泉一听有点儿懵,想不到牟学礼能来这么一句。心想,你牟学礼有什么资格谈论这个问题,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远的不说,去年做厂服,你捞了多少?胡永泉突然想到牟昆接他工作的茬儿了,“哼,谁不知道谁!”他说完气呼呼出了屋。
门里门外俩人都相互听到了骂声。
大街上,灯光照到雪地上又反射到天上,天地一片通明。
牟昆和冷雪在大街上缓缓走着。牟昆问冷雪:“这几天你咋了,怎么老不高兴?你放心,真要是把你减下去,我也不干了。实在不行了,咱俩一块开个打字复印社。”冷雪说:”你可别胡来,我不是为这件事。”“那你倒是为啥事呀?你咋老不说话哪,我都把心给你了,你是不是还和我有二心?”“牟昆,我还有啥二心?你想多了。”“那你到底为啥事?你说呀,我都快急死了。”“我和你说了,你千万不要对别人说。我妈自己都不知道。”“你快说,啥事?”“我妈得癌症了,乳腺癌。”牟昆大吃一惊,“真的?你是咋知道的。”
“王楠她妈不是在医院吗?她告诉我的。”牟昆说:“冷雪,我们一定想办法把妈的病治好。”冷雪说:“我想给她转院到哈尔滨。”“我看行,我陪她去。”“唉,我妈呀……”冷雪说不下去了。
牟昆和冷雪并肩走着,谁也不说话了。
“我问你件事,你要说实话。”冷雪说。“啥事?”牟昆问。“有人说我是私生子,说我是朱厂长的,你听说过吗?”牟昆一愣说:“没,没听说。”“你对天起誓,向我发誓,真不知道?”牟昆语塞了,片刻道:“也听,听说了一点儿。”“那你为啥还要说谎?”“我是怕惹你生气。”“你信了?——说实话。”冷雪追问道。“我?我才不信哪。”“你为啥不信?”“我看你和白姨都是好人。”“私生子,就不是好人了?”“我,我可没那么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好人就是好人。”冷雪长叹了一口气说,“我妈快背了一辈子黑锅了……我妈和我说过,他们刚结婚时,家里特困难,他们都刚入团,要求上进,一直没要孩子。我爸爸不长胡子,有人就说我爸那个……那年我妈和朱书记上局里参加技术比武,回来不久妈就有了我……有人就造谣了……说我是朱书记的。他俩过去曾经相爱过,因为朱书记家的成份高,我姥爷家就是不同意。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瞒你,我也曾怀疑过我妈,我不止一次看我爸的照片,我就是我爸的女儿,可我向谁说去?我妈说得真对,唾沫腥子能淹死人哪。特别是这样的事……”
冷雪低下了头,牟昆看清了她的眼里盛满了泪水。月光里,泪也闪着亮。
“雪雪,别难过了,我们一定想法治好妈的病。”过一会儿牟昆又说,“你怎么知道我也听说了这件事?是不是你听见我爸说什么了?”
冷雪使劲地摇头,说:“这样的事,谁能不知道。谁都爱说,谁也爱听。谁又都不负责任。嗳,我们怎么走到医院这里来了?”
“朱厂长家的李姨住院了,我就是要来看看她。”牟昆说。
“听说还是因为我妈,她一直信那传言。”冷雪说。
“那,那我们就不去了。”
“去!我也想去。”冷雪说。
“你?那,那咱就一块去。雪雪,一会儿要是见到朱厂长,他要是问你工作的事,你一定好好地和他说说。你好好组织组织语言,我给你当翻译。”
“我买点儿水果去。”冷雪说。
“还用你!我去。你到门里等着去,别冻着。”
胡永泉又来到马志高家,他是想打听一下那件事是否真的跑了风。喝得脸红扑扑的马志高对胡永泉有些冷淡。胡永泉断定马志高一定是知道了他停职检查的事了。马志高说;“反正这事我们爷儿俩谁也没往外捅。”胡永泉心里踏实了许多,说,“这事真要整大了,对谁都不好。真要是重新考试,你那个儿子的工作就彻底泡汤了。不把朱大桢按住,事情根本不好闹,这个家伙可是六亲不认哪。”马志高明白胡永泉是要借刀杀人,一笑说:“你放心好了。”
医院病房里,李卓眯缝着眼不断地打量着冷雪。
朱大桢说:“牟昆哪,这次厂里的人事改革听到群众有什么反映了没有?”
“大的方面没啥,改革嘛。”牟昆说,“我认为必须实事求是。看一个人,不能光看表面,要看她的本质,要看她的心——她的责任心,看她的实际工作能力。就像冷雪吧,来,冷雪,你自己说说,朱厂长一贯为人正直,讲究民主,没有架子。”
“别给我戴高帽了。”朱大桢说着看看冷雪,“有啥事就说呗。”
牟昆说:“说呀冷雪,快说呀。”
冷雪看了一眼床上的李卓说:“朱厂长,不在科室了我不怕,下岗我也不怕。”
牟昆一愣,急忙说:“朱厂长,她说了,她非常爱发电厂,非常热爱办公室打字和文档这个岗位。”
冷雪推开了牟昆,打着手势哇啦起来:“你怎么胡说!你为什么撒谎?你听我说,替我翻!朱书记,我虽然是个残疾人,我理解改革,我理解厂领导。我啥也不怕,我正大光明,真的啥也不怕。这行干不了,我可以去倒班宿舍洗被褥,厂里不用我,我也可以闯社会,给别人打工,别人能干的我也能干。”
朱大桢听着冷雪的话,虽然没全听懂,但他全明白了。
朱大桢的眼睛湿润了。
“她说啥?”李卓吃惊地问牟昆。
牟昆无奈地翻译着。
春生参加完厂里由牟昆主抓的第二次减人增效考试回到家呆滞地坐在里屋床上,爷爷几次喊他吃饭他都没听见。石山东问:“春生,你咋了?”“爷爷……”春生欲说又止。“春生,你说实话,是不是找着你爹你妈了,为难了。爷不是说了吗,要是真找着了,你就跟他们去,爷绝不拦你,爷还替你高兴哩。”“爷,我不是说了吗,找不到他们了,永远找不到了……”“胡说!”“爷,你说我白姨好不好?”“你说到哪去了?那人太好了,还有你冷叔,活着的时候都没少帮助咱家。嗳,春生,你怎么提起你白姨来了?”“爷,听屠师傅说,我白姨病得厉害了。”“啊!”石山东吃了—惊,说,“快看看她去,带上点东西,我给你钱。”“爷,我有钱。”“那就快去吧。”
中午时分,屠储禾用塑料袋拎着锅包肉来到白洁家,锅包肉是刚出锅的。他听说白洁病得不轻。
白洁躺在床上,她啥也不想吃。屠储禾坐在她的床边一直看着她。屠储禾的心激烈地跳荡着——自打爱人去世,多少年他没有这种感觉了。他又向白洁身边靠了靠说:“白洁,枯木逢春犹再发,人无两度再少年。你答应我吧。”
白洁说:“老屠,这些年,你真心对我好,我知道。可我真的不行了,我不能再连累你了。我得的是癌症呀。”“你别胡思乱想,你不会的,不会的。你是好人,好人不会的。”屠储禾掖了掖白洁的被子说。白洁说:“我也是这么想,我想活下去,你千万别告诉别人,别让冷雪知道了。冷雪说要给我办转院,我没让。这病再治就是人财两空啊!”“我给你治,我出钱。”屠储禾高声喊着。白洁摇摇头闭上了眼睛说:“谢谢你了老屠。没用了,一切都晚了……”
白洁又睁开了眼,“唉,我不想死,但我也不怕死,一点儿也不怕。可是……可是,有件事,我死了也合不上眼。”
屠储禾气愤道:“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叫门心不惊。你那个事吗,纯粹是造谣!”
白洁一怔道:“哪件事?”
屠储禾说:“我知道,不就是冷雪的事。”
白洁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那件事我知道。”屠储禾坚定地说,“我全,全能给你说清楚!”
“你能说清楚?”白洁忽地坐了起来,“你就快给俺说清楚吧,屠师傅,你说!你快说!求求你了。”
“现在不告诉你,——告诉你,你就说我没出息了。”屠储禾狡黠一笑。
白洁拉住了老储的手:“你要是真爱我,你就快给我说。你要是真能给我说清楚,我的病就好了。你现在就说!”
屠储禾终于说了几十年前的一幕。那时,白洁和冷大伟都是发电厂汽轮机检修工。冷大伟,白面书生,一表人才,惟一不足就是不长胡子。有人说见过他下边那家伙也不和他人一样,特别的白而且很小,根本不好使。总有好奇的人。冷大伟和白洁结婚那天,是腾出厂集体宿舍一间小房做了新房。那天晚上,姑娘小伙子们闹完洞房都渐渐散去,不安分的屠储禾早早猫到了洞房的床下。他想看个光景,听个热闹。半晌,屠储禾听到了床上风雷交加,翻江倒海。突然,厂区一片漆黑了——车间出事故了——事故就是命令。白洁和冷大伟急忙穿好衣服出了门。屠储禾从床下钻出,手电照亮床铺时,一滩殷红的处女血洇红了整个洞房……
屠储禾讲完后,白洁红着脸狠狠地给了屠储禾一拳。那一刻,白洁顿感周身轻松了,分明看到了自己那阴郁了半辈子的心蓦然露出了一丝蓝天。
春生带着一包营养品来到白洁家。
春生眼泪汪汪地白姨长白姨短和白洁唠了许多,意犹未尽。
“白姨,有,有件事我早就想和你说,不知道该,该说不该说……”
白洁说:“和我还有啥不该说的。”
春生说:“白姨……我和你说了你可千万别生气啊。”
白洁微笑着摇了摇头。
春生说:“白姨……我说了……白姨,我,我冷叔,冷大伟,是,是我的……”春生说着停下来怯怯地打量着白洁。
“说呀。”白洁静静地看着春生,“说,是你的啥?”
“是,是,是我的亲生父亲……”春生“亲生父亲”四个字的声音特别小,几乎让人听不见。
白洁还是静静地看着春生。
春生继续说:“我母亲偷着生下我就大出血去世了。我妈临死前偷偷嘱咐我,以后一定认下你这个母亲。但我一直不敢,怕你不认,怕我这个大姑娘养的影响了你和我妹妹冷雪。我知道许多人说你的闲话。现在我应该把话说明白了……或许有,有点好处……”
白洁流泪了。
春生说:“白姨,你生我的气了?”
白洁摇摇头,说:“春生,这些事,我早就知道了,我和你冷叔相处的时候他就和我如实地说了。他也嘱咐我认了你。我啥也不怕,我早就想认了你,也解脱了我。可我怕影响了你,别人都知道你是家里养不起才送人的。孩子,这事现在你我知道了就行了,谁也不要说了。我已经无所谓了,我已经老了。人言真的可畏,你还年轻啊。我们就母子默默地相处着……”
春生说:“我不怕,白姨,我现在就想叫你声妈行吗?”
白洁点点头泪水流了出来。
“妈!”
“嗳!”
春生擦擦泪说:“妈,不知道你知道不,这是我爸生前给我的两千块钱,给你吧,你把病治好。”
白洁说:“这钱我也知道。你拿着吧,将来好娶媳妇。给我没用了。”
“不,妈,你有用。你的病一定能治好。”
春生和白洁抱到了一起痛哭了起来。
清晨,不知哪家性急的孩子燃放的第一个迎春二踢脚在寒空里脆生生地炸响,引来稀稀拉拉的鞭炮一个上午都没住声。羊年正一步步向松沟子走来……
春生慌慌张张跑回家。爷爷正在午睡。
“爷爷,你醒醒,你醒醒!”春生喊着。
石山东坐了起来:“啥事啊,毛愣愣的。”
“爷,出事了!”
“啥事?说!”
“朱书记出事了。”
“他出啥事了?”
“说他受贿了,公安要抓他。”
“胡说!”石山东说着忙下地穿鞋,“谁说的?”
“那你就别问了。都在说。”
“不能,绝对不能。”
“还啥不能,一会儿草原列到站公安就要抓他了。”
“啊?!”石山东在地上来回踱了起来,“不能,绝对不能。”
“还不能!大家都说……说现在的干部都不保准了。”
“闭上你的臭嘴!”石山东突然站住了喊道:“草原列还有多长时间进站?”
“还有半个小时。”春生看看墙上的挂钟说。
“你马上给我打个出租!”
一辆红色夏利出租车在大兴安岭东麓的山道上急驰。漫山遍野,白雪皑皑。雪原上一片片白桦、杨柳、柞树都凋零了,光秃秃的枝头,寒风里一动不动。只有樟子松依然枝叶茂密、郁郁葱葱、一派生机。石山东一动不动地端坐在女司机的身旁,像一座雪雕,只有太阳穴那条老蚯蚓似的青筋不停地跳动着……三十三年前,朱大桢还是发电厂的锅炉运行工。一天,锅炉运行日志上的最高指示——“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上滴上了一滴墨水,有人检举那墨是地主狗崽子朱大桢所为,是恶意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运行班长石山东一口咬定那墨水是他不慎滴上的,事情才不了了之。祸不单行啊。石东山看了一眼女司机回手向春生要烟抽,春生说我不会抽烟哪来的烟,又说爷爷你不是戒烟了吗?石山东吼道:我戒了就不许再抽了!春生一声不吭。石山东又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了。他在心里念叨,大桢真有牢狱之灾了……
“你能不能快点开!”石山东瞪了一眼女司机喊道。
石山东爷孙俩在榆林站上了草原列车,他们在硬坐车厢找到了朱大桢。
“师傅!”朱大桢站起来吃惊地喊道,“你来干啥?”
“你,你跟我来!哪是你的东西,让春生看着。”石山东命令着朱大桢。
“我啥也没带。啥事师傅?”朱大桢愣着问。
“你就别问了,跟我来吧!”
朱大桢随石山东来到两节车厢的对接处。
“你给我来支烟!”石山东说。
朱大桢说:“我戒了,师傅,啥事呀这么急?”
“我问你,你要给我说实话,你做没做过亏心事?”
“亏心事?”
“简单说,你收没收过黑心钱?”
“黑心钱?没有啊。师傅,出啥事了?”
“你别问了。我问你,一次也没有?”
“没有。”
“一份也没有?”
“一份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啥事呀师傅?”
“大桢,我还是不是你师傅了?”
“你说啥呀师傅。”
“你敢对你师傅发誓吗?”
“敢!”
石山东两眼直盯着朱大桢从头看到脚,正色道:
“你要是贪了,我砸碎了你,你要是真的没贪,下车你就跟我走!一步也别离开我!”汽笛长鸣。火车戛然止住。
“师傅,你听我说,你听我的。”朱大桢挣脱着师傅说,“你不相信我了?你放开我。师傅,你不常说,要相信群众,要相信党。”
“闭上你的嘴,现在你就相信我,听我的!”石山东两只大手紧紧攥住朱大桢的一只胳膊。
石山东和朱大桢并肩走下了车。
车下,两个干部模样的人和两个戴大盖帽的警察迎了上来。
走在前边的大个子干部对朱大桢说:“朱大桢,我们是市纪委和检察院反贪局的,根据群众举报和立案侦查,你被‘双规了,跟我们走吧。”
“你们敢!”石山东吼了起来,“谁敢动他一指头,我就和他拼了!”
“师傅,你听我的,”朱大桢不慌不忙地说,“师傅,没事的。”
“老大爷,我们是执行公务。”瘦“大盖帽”说。
“什么公务、母务的。我也不是办私事。”石山东依然吼道。
“老师傅,你要是再胡来,我们也要对你执行法律了。”胖“大盖帽”一脸严肃地说。
“也把我抓起来?好啊。我们师徒正好凑一个单间。抓!你来呀!”石山东喊着一头撞向胖“大盖帽”。
胖“大盖帽”顺势来拽石山东,石山东反手一掌将胖“大盖帽”击倒在地上。
朱大桢来抱师傅,石山东一掌推了他一个趔趄。
瘦“大盖帽”猛向石山东扑来,石山东喊着“春生,你他妈吃屎的”,一个扫荡脚扫向瘦“大盖帽”。
朱大桢一下子跪到了石山东的面前:“师傅,徒弟求你了。”朱大桢知道——全厂只有他知道,脾气暴躁的师傅从小在老家山东梁山练就了一身好武艺。
石山东一愣,猛地也跪倒在地,抱住朱大桢放声大哭起来……
朱大桢出事的消息风吹一般传遍了发电厂,传遍了松沟子,震动了发电厂,震动了松沟子。有人痛哭流涕,有人欢天喜地,有人不信,有人怀疑,有人将信将疑,有人坚信不疑,有人说可惜,有人说活该,有人说当官的没好人了,有人反对说还是好的多……
马鹏飞气昂昂来到厂办公楼门前,一把将墙上考试的红榜扯下,撕了个粉碎,扔到地上,又踢了一脚。屠储禾跑过来喝道:“你怎么给撕了?”马鹏飞瞪了一眼屠储禾吼道:“好好看你的大门得了!”
屠储禾急忙跑进书记办公室说:“牟书记,外边马鹏飞把考试的大榜撕了。”
牟学礼冷着脸看了一眼屠储禾啥也没说。
屠储禾一阵尴尬,冷笑一声道,“三伏天,孩子脸,老同学,咋又不会笑了哪?”
牟学礼狠道:“我还天天陪你笑啊!”
屠储禾又严肃道:“我向你报告工作哪,外边有人把考试分数撕了。”
牟学礼没好气地说:“把好你的大门得了!”
屠储禾悻悻地走出书记办公室,出门骂了一句:“操,嗑毛壳嗑出个臭虫来——啥仁(人)都有。”
屠储禾前脚走了,胡永泉怯怯地进了书记办公室,轻声道:“牟厂长,忙啥哪?”
牟学礼板脸说:“有事吗?”
胡永泉说:“这回谁是谁非清楚了吧!……牟厂长,我的人事部长是不是该恢复了?”
“恢复?”牟学礼说,“那急啥!”
胡永泉说:“许多工作还等着我哪。”
“有人干着,耽误不了。”牟学礼说着才抬起了头,“现在最要紧的是整理朱大桢的材料,市纪委和反贪局一个劲地来电话催,你要在这方面多动动脑筋,可能要找你谈话。”
屠储禾回到门卫才听说朱大桢出事了,他母亲去世了,昨天晚上才奔丧回来。
四点下了白班,屠储禾匆匆来到朱家。石山东、春生、朱民、胡永平、白洁、李艳艳和厂里几个中层干部都在这里。
石山东正襟端坐在沙发上。他被行政拘留了两天,刚刚才出来。有人说是牟学礼把他要出来的。有人说是因他年事太高,公安局长特批的,拘留所正在进行全区拘留所人性化管理的试点。
石山东又对李卓喊了起来,“他朱嫂,你给我个实话,大桢到底有没有问题。你一定照实说来!”
“大叔,你放心吧。”李卓说,“啥事没有。我和他快三十年了,我知道他。你还信不着他了?”
石山东说:“不是我信不着大桢了,对现如今的干部我吃不准了。要是我还不退休,大桢还跟着我,有我掌舵,他朱大桢,一百个保准。我一晃都退了二十年了,他变没变,你最有发言权。你一定有啥说啥,老老实实给我交代,说!”
“大叔,你就一百个放心吧。”李卓说。
屠储禾说:“知天莫过地,知夫莫如妻啊。”
“大桢媳妇,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你们谁也别拦我,我这就去公安局,找他们说理去。他们要是明白人,再不放人,我就把大狱给它砸了。”
“大叔,你别急。”李卓擦擦泪说。
“我能不急吗?都啥时候了,让大桢凭空受这个窝囊罪。”石山东说着要哭。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屠储禾说。
“你放屁没味!”石山东对屠储禾喊着把泪水咽了下去。
“我是说,现在还没给大桢定性。”屠储禾说,“现在是在反贪局和纪委进行‘双规,正在调查核实之中。”
“我管他什么双龟(规)两王八的,不行我就上北京找说理的地方。”石山东喊着站了起来,“一定是有人告黑状,暗算他了。”
屠储禾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叫门心不惊。你要一去搞不好倒把事情闹炸了。等等吧,师傅。”
大雪又下了一天一夜,傍晚才停下来——今年的雪真勤,十几年少有了。
厂纪委书记老冯匆匆走进了书记办公室。
“这几天你干啥去了?打手机老关机。”牟学礼劈头问老冯。
“我不是到公司开会去了吗,你让我去的。手机欠费了,昨晚才回来。”老冯解释道。
“啊呀,急死我了!反贪局一天几个电话要老朱的材料。”
“牟书记,老朱回家了。”老冯忙说。
“啊!”牟学礼一惊声音都变了,“取保候审了?”
“不是。”
牟学礼还是惊道:“那咋了?”
“事情搞清楚了。”
“搞清了?!多大的金额?”
“十一万五。”老冯说。
牟学礼又一惊,道:“十万多还让他回家?……”
老冯说:“他都提前把钱交给我了。”
牟学礼诡秘地看了老冯半天说:“都交给你了?你俩玩猫腻了吧!”
老冯笑了。
牟学礼被老冯的笑吓了一个寒战,半天说:“值得庆幸,值得庆幸。”
朱家来看朱大桢的人陆续地走了。
李卓给朱大桢理着脑后蓬乱的头发说:“你当时咋没把钱退给人家哪?”
朱大桢低声道:“唉,现在有些人,太累了,工作表现不好的给你送,表现好的也给你塞……说来也不能怪群众,我们的党风啊……”
“我问你话哪,咋不把钱当时还给人家,闹出这么大乱子来。”李卓又问。
“交厂纪委是对的。我想了,当时把钱还回去,人家会怀疑你嫌少,再来捣乱。”朱大桢说着叹口气。
朱民一声不响地坐在永平的身旁。
胡永平一直呆呆地望着朱大桢,她说:“叔,我真想喊你声爸爸,喊一声行吗?”“等以后的吧,永平。”朱大桢说。
“爸——”永平突然喊道。
朱大桢没有应声,但看出来他很激动,很自豪,很高兴,“永平呀,你以后还要多多帮助我啊。”
朱大桢说:“永平,你是个好孩子。感谢你对全厂改革的支持,对我的支持,对小民的帮助。对党风,我们任何时候都一定要看到主流,主流是清澈的呀,孩子。尽管我们的问题还很多,有的还很严重。但是,就像你说的,我们决不能迷失了方向,一定要充满信心。”
永平说:“爸,我哥哥的错误大吗?”
朱大桢又叹口气说:“他收了人家的钱,给了人家考试题。”
永平一怔:“是真的吗?爸。”
“都让摄像机录下来了。”朱大桢痛心地说,“这还是个共产党员吗?”
“我早就看不上他了。”永平说着皱了眉头,“我说他多少回,他倒说我啥也不懂。爸,你,你们还得多教育我哥呀。”
“我们会认真处理的。”朱大桢沉了一下说,“他向我们敲了警钟,改革决不能丢了思想工作。你哥哥的错误,我有直接的责任。过去我们不少生活会,还有‘三讲,我们是走了过场的……永平呀,你也是共产党员了,要牢牢记住,一定要守住自己,要不你就别写申请,别举手,别加入。”
“爸,要是党的干部都像你一样该有多好啊!”
“共产党里的好干部很多很多,我还算不上,我还有许多毛病,你们看到了我的毛病,一定别客气。”朱大桢望着永平说,说完又看了一眼妻子和儿子。
“爸,有件事我总也想不通。”永平沉了片刻又说,“有些人明明有问题,而且很严重,群众一直告状反映——不瞒你说,爸,厂里的事情,我也向上面反映过。”
朱大桢一家都愣了,一起把目光投向永平。
“永平呀,可不能乱怀疑呀。”李卓看着永平担心地说,“疑心也能把人整死……”
“妈,我有足够的证据。”永平说着又把目光对准了朱大桢,“可他就是个不倒翁,爸,这是为什么?”
朱大桢脸色冷峻了,他站了起来,走向窗户,凝神窗外。一会儿,他走向永平,沉沉道:“永平啊,你真是个好孩子。你的提问让我听着心痛啊!但,我很高兴。这是一个多解的方程,但并不是解决不了。我说了,有些事我是失职的。我应该严肃反省。你再给我点时间。你放心,党在,人民在,善得善报,恶得恶报。这是党心,是人心,是天理,是定律!朱民,你别老闷着,有什么想法你也说说。”
这时,阴沉的脸上堆着笑容的牟学礼拉着满脸春风的屠储禾的手一起进了屋。屠储禾边走边嚷:“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啊!”
这时,屋外突然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噢,今天是羊年小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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