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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庐释名

2009-11-26尚贵荣

草原 2009年9期
关键词:书房

相信读者诸君得到这本书时,看着书名,多少会有一点疑惑。“文钞”可以理解,“冰庐”何谓也?冰庐者,冰冷的房子也。进而言之,这个冰庐,这个冰冷的房子,乃是笔者的书屋之名。中国文人向来有为书房取名的习惯。陆游的老学庵,冯友兰的三槐堂,张长弓的废纸斋,许淇的淇竹斋,郭雨桥的蝈笼斋,赵健雄的拾酒楼,从唐宋以迄于今,大抵如此。余亦文人,难以摆脱传统习惯的推迫和诱惑,于是就给自己的书房起了这么个名称。中国文人还有为个人取雅号的习惯,青莲居士、东坡居士、六一居士等等,不一而足。我也照猫画虎,就不妨这样命名:冰庐主人。

“冰庐”的最终确定,历经二十年时间。

我家在团结小区,居五楼。团结小区的供暖二十年如一日,一直十分糟糕,在呼和浩特是出了名的。上万家住户怨声载道,每年供暖时节,都要上电视。供暖方式是这样的,只在每天一早一晚供那么一两个小时,摸摸暖气,温热而已。而早晚和晚早之间那漫长的白天和黑夜,通常是感受不到温热的。二十年中,家中就没有脱离开电暖气、电褥子、电热风(卫生间用)、最厚的驼毛被、棉袄、毛袜子。有的住户甚至在楼中生了铁炉子,用煤炭取暖。好多老人被冻病。深冬时节,日子是难熬的。

一个字,冷。人一冷,就什么也不想干,也不能干,读书、写作、洗衣服、看电视,甚至睡觉。睡了觉,由于有电褥子,被窝十分暖和,但脸和鼻子永远是冰凉的。一到冬天,朋友、亲戚、父母老人、兄弟姐妹绝迹,都不愿意来我家,怕冷。

早就想给书房取个名字,但一冻,就心灰意冷,连书都不能看,字都不能写,叫什么书房。然而在前年冬天,书房的名字竟然有了,冰庐。这个名称,是实实在在冻出来的。那天下班和咏花回家,一进屋,冷气扑面,咏花一边换拖鞋,一边怨恨道:唉,什么时候才能脱离这个冰窟子!我本来是怀着和咏花一样怨恨又沮丧的心情,不愿意回这个冰冷的家。不料,她的一句“冰窟子”,说得我哈哈大笑,灵感大发。我说:“咏花,你简直就是一位语言大师,我这个作家得向你学习。”并立刻表态,“今晚的茶由我来熬,我把电暖气开了,你先歇着看电视。”看咏花一脸茫然,我解释说:“我的书房今天有名字了。”咏花苦笑道:“看把你高兴的,书房就是书房,起什么名呀。我还以为你给咱们家买下新房了呢。”

我安慰她:“你别着急,面包会有的,粮食会有的,新房也会有的。咱们家是冷了一点儿,但冬天过去了,春天也就不远了。哲人讲,人类要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诗意不是在大地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存在着的,需要我们去发现,去寻找,去创造。你今天就在这冰冷中发现了诗意。所以你同时也是一个美的发现者。这个诗意我苦思冥想、艰难寻觅了二十年都一无所获。所以我感激你,我得向你学习。贾漫说文学无师,我看不完全正确,你就是我的老师,我……”我的话还没说完,咏花不耐烦了:“哎,行了,行了,你今天怎么了这是?我可当不了你的老师,我也不想让你向我学习。快洗你的脸去吧,我熬茶呀。”她转身的一瞬,我还看见她的眼神仍然很疑惑,她是不是以为我的神经出了毛病了?

她哪里知道我内心里的激动啊,她的“冰窟子”是对我的冰冷的感觉和思维的又一次激活。窟,窟子,窟窿,“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势吞月窟侵太白,气连赤坂通单于”,“天马来出月支窟,背为虎文龙翼骨”,古人早就这么说。长城窟,严冬,长城脚下寒冰凝结、白气蒸腾、汩汩流淌的泉眼。月窟,更有意思,古人想像月亮,那是一个敞向人间的洞口,洞窟的里边,深藏着玉殿琼楼、白兔、桂树和嫦娥,更深处,也许还有更多的秘密。

我的书房的名称,就顺着“冰窟”的思路展开来了。直接叫“冰窟”,是可以的,但程度上似乎太严重了,让人望而生畏。冰屋,冰斋,冰楼,冰舍,又失之一般,大众化,读起来也不舒服。想起了诸葛亮的草庐: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自然又想起了《陋室铭》: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庐,词典上讲是简陋的屋舍。匡庐。穹庐。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天似穹庐。笼盖四野。而我所居住的呼和浩特,正是当年的敕勒川。这简直就是天意。庐,一个富有诗意充满了历史文化意蕴的美的字眼。我的了不起当然并没有在这里止步,我把“冰”和“庐”组合在一起,奇迹出现了,是如此的自然熨贴。美,又上口,我的书房的名字就诞生了:冰庐。

行文至此,有关咏花的另一件事情我还想说下去。也是前两年,北京的几个老朋友来家作客,其中一位年长者,因为最近得了糖尿病,身体明显消瘦,而且牙齿脱落。脸部凹陷,显得衰老了许多。心下怜悯,很不是滋味。尤其他那张原本饱满的脸成了现在这种情形,怎么看都不得劲儿,但又找不到一个词儿来形容比附。朋友们走后,咏花跟我说:“哎,贵荣,老槐的脸怎么塌了?”一个“塌”字,说得我爽然若失。面对这样一张脸,谁还能找出比“塌”更准确传神的字眼来呢?

坦率讲,我的妻子咏花并不懂文学,但是一个“塌”,一个“冰窟子”,接二连三给我上了两课,也给我不小的启发。她今后不可能去当作家,而我还得继续我的写作生涯。我不怀疑我的写作能力。看来文学的泉源是到处存在着的,也许就在你的身边。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曾经和贾漫老师探讨文学艺术中“师”与“学”的问题。他以为舞蹈、戏剧、绘画、书法诸艺术门类中,是有师的,但文学无师。他的理由是大家都是师,故无师。他的“大家”是指每一个作家,每一个写作者,并没有讲到作家之外的广大的人群,咏花,则是这“人群”中的一个。在这个人群中,显然存在着许许多多的作家的老师的。

接着说冰庐。有了“冰庐”这个名称,就自然地要想起曾经在冰庐的二十一年生活,尤其是写作生涯。冰庐中究竟读了多少书,写了多少文章,说不清楚。但冬天的冰庐中写作读书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情。首先得全副武装,棉袄,厚毛裤,毛袜子,有时还得开电暖气。稼轩词:酒杯秋吸露,诗句夜裁冰。我的情形大抵如此。大家看我这二十年中的文字,如果有的篇什缺乏生气,热情和活力,都是冰冻使然。不过冰庐日月,并非完全冰冷。美好温馨的记忆绵绵不绝。我二十六岁搬入冰庐,正是风华正茂,青春盎然之时,现在翻开相册,看那个时候的自己,感动得很,怎么这么年青呀,简直就像自己的儿子。二十一年过去,现在的我,因为文学的滋养,虽然童心依旧,但华发早生,年青时的勤谨与精力,已消磨殆尽了。妻子咏花自然也跟我一样。美丽虽还在她的脸上闪现,但眼角眉梢皱纹多了,身材也早没了那时候的曲线。这个年龄,在同龄人中,在城市里,似还有余地,在农村牧区,就都是抱了孙子外孙的老汉、老婆儿的级别了。刚搬进冰庐的时候,女儿尚书才七个月,现在的尚书早已离开冰庐,是大学三年级的大学生了。尚书对冰庐充满感情,她一再嘱咐我们,有了新居,冰庐也不能卖掉,而且不许出租。咏花和我一致同意她的想法。冰庐日月,冬天难熬,春夏秋之季,是美好的。尤其是冰庐西窗,成为我观察世界的一个窗口。可观风月,可听雨雪,可以欣赏沙尘暴,可以看到烟霭笼罩的市区,还可看到苍茫的阴山。每当夕阳西下,西边的天空像施了浅淡颜色的透明薄纱的时候,薄纱上每有喷气式战机掠过,留下一条笔直的明亮的线,像是写在天上的诗行。刚搬进冰庐的时候,楼下的马路两旁,即栽了两排白杨树。它们几乎和尚书同龄,二十年过去,白杨树已经比楼房也高了。尤其是西窗下的那两棵,长势似乎格外茁壮。这两棵树刚栽上不久,枝干还没有杯口粗,就有人在这两棵树上用头号铁丝搭上了晾衣绳。有一天和尚书看见了,我二话没说,到凉房取出老虎钳,“咔嚓”、“咔嚓”几下,剪断铁丝。幼嫩的枝干哪能吃得住头号铁丝的箍束啊,铁丝勒缚处,青皮伤裂,汁液都流出来了。而且流下了永久的创伤,到现在,两棵树已有两抱之粗,但留在树上的伤痕仍然历历在目。此后,这两棵树,还遭受过两次野蛮的摧残。头一次,几年后,树已经长得十分高大,妨碍电缆,电力部门的工作人员架着悬梯上去,挥舞砍刀一阵乱砍,绿叶青枝撒满一地,几枝粗壮的旁枝也被砍伐下来。前几年,有一日我正在家中,听得楼外有动静,开窗一看,一位楼下的邻居架了梯子爬在树上,已经把树的一个非常粗大的枝桠给劈断了,说是这个枝桠妨碍了他家有线电视的接收,而且阻挡阳光和视线。劈断的枝桠,已经重重地摔到地上,树上的断裂处,像折断的骨骼,惨白醒目,我似乎能听到树的巨烈的疼痛和喊叫。两棵树,历经摧残,顽强地生存下来,长得比楼房还高。冬天,透过窗外,稀疏又错落的枝条,在寒风中摇晃,枝外的天空,被它们搞得支离破碎,像古瓷和古西洋油画上的裂纹。春天,我能看到它的抽枝、发芽以至花絮漫天飘飞的全过程。夏天,我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一窗绿色就在眼前,西窗,正好是这绿色的画框,它还可以把强烈的阳光遮挡在外边。秋天的夜晚,我能听到秋风秋雨中黄叶飘落的“簌簌”之声,梦中,它们都成了一个个天使,带着我的祝福,飞向天国。令人惊喜的是,从去年深秋以来,喜鹊开始在树上搭窝,现在已经基本上建成。两只喜鹊飞来飞去,衔着树枝,忙碌了大半年之久,它们将成为我家的新邻居。

有时在树下踟蹰,抚着树干上当年被头号铁丝勒下的创伤,几经摧残,历尽风霜,它们竟然能够长得如此茂盛高大,实在是一个奇迹。而我,早已从二十来岁的青春少年进入华发丛生的中年。就觉得,当年桓温的感叹简直就是说给我的: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冰庐的西窗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杨树,另一株也是杨树。

刚搬入冰庐之时,心情十分愉快。因为团结小区是当年呼和浩特最大最新的住宅区,万人争购,而一房难求。当时我能够幸运地分到这样一套三居室八十平方米的新房,实在是得之不易。但二十年过去,物换星移,团结小区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容颜,老旧破败,各种问题都来了。管道老化,暖气不好,下水堵塞,道路失修,垃圾遍地。团结小区的老旧并不意味着时代的步伐就停滞了。事实是,我们的时代在日新月异、天翻地覆地发展变化着。别的不说,单是崭新的高级的现代化住宅区,在呼和浩特,出现了多少,我简直说不清楚。

二十年来,许多同事、同学、朋友们,房子一换再换,一直从100平方米换到了200平方米,而我原地踏步,纹丝不动,好像要在这80平方米的陋室里度过一生。每每有人问,你怎么还不买新房?我说不能买。为什么?我有自己的做人原则。什么原则?五个一。询问者疑惑不解,笑着问:中宣部才有“五个一工程”呢,你怎么也跑出“五个一”来了?请问哪“五个一”?我说:一个老婆,一个孩子,一套房子,一种工作,一个梦想。询问者立刻大笑。“五个一”是我对自己半生的总结,虽说是酒桌上的调侃之词,其实它真是我前半生的写照。老婆、孩子、房子自不必说。我1982年大学毕业到《草原》到现在再没有换过地方,半辈子就干了文学编辑这一件工作;展望未来,我自己一点也看不出还要有换地方的迹象。回头看我这半生,虽然没有成就什么大事业,但我现在正在干着大事业。文学,正是我一生的追求和梦想。这就是我的“五个一”。

近来,“五个一”原则有点儿坚持不住了。在咏花的一再催逼之下,贷巨款买新房一套。新房在一个很好的住宅区,各方面条件是团结小区无法比拟的。就想着,我的房子,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即使它是百层巨厦。书房名称,仍取“冰庐”。就像个人的名字,一生不改,一以贯之。冰庐日月,可成记忆者,还有许多,但不能在这则文章里写下去了。后记,写得长而琐碎,读者会生厌。以后,我会一篇篇慢慢写出。

写这篇文章,并非小题大做,哗众取宠,想昭告世人,说作家尚贵荣,给自己的书房取了一个名垂文学史的名字。只是觉得这个名字的得之不易,妻子的一句怨话,让我茅塞顿开,让我产生了那么多的感慨。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老友张天男,知我为书房取名冰庐。颇为叹赏,于是欣然挥笔成七律一首,以示祝贺之意。题为“贵荣先生冰庐主人歌”。就用天男的诗来作这篇闲文的结束语吧:

五层楼上斟北斗,万里乡关醉眼前。

三日离合同契阔。百年生死结金兰。

鬓边霜雪欺人老,枕上推敲苦夜寒。

二十四史方读罢,华章何日续新篇。

〔责任编辑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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