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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3年的诗歌与砒霜

2009-11-24谢鲁渤

西湖 2009年11期
关键词:曹聚仁砒霜一师

谢鲁渤

在民国时期的杭州大事记中,1923年开年的第一件大事,是省议会发生的选举舞弊案,据说贿选一名参议员的钞票是七千元。消息传开后,各界人士群情激愤,讨伐之声不绝于耳,地方检察厅传讯的人员涉及议长、被选参议员等计有十一名之多。当时的湖滨还是一个公共运动场,元月二十二日,那里有过一次揭露舞弊丑闻的公民集会,要求撤消选举。其时鱼龙混杂、场面失控,甚至还有演讲者在会上遭人殴打致伤。

但凡发生此类事件,首当其冲的多半会是学生。那个时候杭州的学生,最不安分的,应数浙江第一师范。紧随五四运动之后爆发的杭州学潮,就是率先在那里喷涌的。时为该校学生的曹聚仁先生说:五四以后,中国有两个产生青年革命干部的“第一师范”,一个是长沙的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又一个是杭州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但是在1923年初的选举舞弊案中,这个学校却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直到三月中旬,才因为另一桩大事,在社会上再度引起轰动。

其实早在“风潮”之后不久,浙江第一师范学生中的风气,就出现了一些明显的转向。其时长校的是姜琦姜伯韩先生,“就在他做校长的那两年中,学生会的气焰渐渐低下去了”(曹聚仁语)。学生会气焰低了,学生们的心也就散了。和姜伯韩同期来校执教的朱自清、俞平伯等先生,都是蒋梦麟推荐的北大“压座的高才生”,尤其朱先生,集诗人、散文家、文艺批评家于一身,对一师的学生们来说,乃是切切实实的文艺导师。故曹聚仁又说,“一时风气所及,我们都变成了新诗人了。”可谓君子之德风也!

浙江第一师范学校风气的沉静下来,是在五四运动后的第三年。那年的杭州贡院前,曾经风起云涌的的一师校园,白话诗俯拾即是,走来走去的都是写诗者和谈诗者。十九岁的汪静之,便是其中翘楚,被胡适评价是“少年诗人之中最有希望的一个”,虽然他最驰名的诗集《蕙的风》其时尚未出版,名声却早已引人瞩目。有个在上海钱庄做事的文艺青年应修人,读了他的诗,视为同好,就给他写了封信,一来二去的,成了朋友,应就打算专程跑一趟杭州,要见见这位汪静之了。1922年三月末,两人终于坐着瓜皮小船,泛舟于西湖。

应修人也写新诗,发表时间恐怕比汪还要早些。决定来杭州之前,他在上海拍了张照片寄给汪,左手拎小皮箱,右手持礼帽,背面写了三个字:西湖去!颇具诗人之浪漫。拿着这张照片,汪静之在杭州的城站火车站接到了应修人,随后带他去事先预订的清泰旅馆十一号房间住了下来。

以汪静之当时的知名度,估计给他写信者不乏其人,彼此相约见面,也在情理之中。但和应修人的结交与会晤,却是不同寻常,因为它促成了中国新诗史上第一个社团“湖畔诗社”的出现,不仅给诗界吹来一阵清新之风,也使杭州的文化地位有了一种阶段性的先锋意味。

人们现在谈论湖畔诗社,通常都是以汪静之为代表。事实上在这个诗社起主导地位的,应该是应修人。在杭州期间,陪同应修人游湖的,还有与汪同为浙江第一师范“晨光文学社”成员的潘漠华和冯雪峰。这个团体中除他们之外,后来以小说《二月》、《为奴隶的母亲》名世的赵平复(柔石),以文学理论著称的魏金枝,当时也很活跃。汪静之所以只叫上了潘和冯,一是他们也都写新诗,二是湖上的瓜皮小船仅容四人。这四个人,应修人生于1900年,其余几人晚两年或三年,套用现在的说法,都是“00后”,但比今天的“00后”早了一百年。今天的这一拨人长到二十岁时,还会不会以诗歌来表达自己的内心呢?

然而在那年早春的杭州,在碧水荡漾、桨声欸乃的湖上,应修人说“柳丝娇舞时我想读静之底诗了,晴风乱飐时我想读雪峰底诗了,花片纷飞时我想读漠华底诗了”,而且还是“我不忍不读静之底诗,我不能不读雪峰底诗,我不敢不读漠华底诗”。和几位新诗友一起,应修人宣称“我们歌笑在湖畔,我们歌哭在湖畔”,其内心情感,可谓一泻无余。

应修人的这两句诗,后来印在了四人合集的扉页。合集名《湖畔》,系由应修人编选;出诗集要有个名义,应随之提议成立一个诗社,也以湖畔名之;因汪静之《蕙的风》已交由上海亚东书局出版,应带着《湖畔》回上海后,即赶去亚东洽谈,希望这本合集也由他们来出,但却未获应允,于是决定自费成书。因此从筹措资金、封面和版式的设计,到付诸印刷,甚至广告及代销事宜,皆由应修人在上海一手操办,最终反倒先于汪的个人诗集面世了。

虽然《湖畔》出版于是年五月,《蕙的风》则相隔此后三四个月,但因汪静之的情诗已成气候,湖畔诗社的大部分成员又都为浙一师的学生,所以这些诗人和诗作除了社会影响外,对于这所人称五四新文化运动堡垒的学校来说,更是人所周知、谈论有加,把这一年视为该校的新诗年,想来也未尝不可。照理说一所为诗歌所浸润的学校,应该风和日丽才是,奇怪的是,仅仅过了数月,到新学期开学不久的1923年三月,却突然发生一起毫无浪漫诗情可言的恐怖事件,一时间惨云密布,令学校形同地狱。

这就是至今仍存悬疑的“一师毒案”,新诗年代的一朵“恶之花”。

事情的大致经过是这样的:三月十日,星期六,北风,微雨。食堂开晚饭的时候,天已昏黑。寒假后回校的学生虽已报到,却还没有正式上课。其时在校用膳者约二百余人,“一离饭厅,就觉得肚里不舒服。不到半点钟,便呕的呕,吐的吐,个个卧倒了”(曹聚仁《一师的毒案》)。

曹聚仁虽为一师学生,但已在事发前一年毕业,非亲眼目睹;而当时在校任教的姜丹书先生,所见或更真切:

是日夜饭,吃者二百余人,无不腹痛如绞,大吐而特吐,这许多人,集中倒卧在大礼堂及另外几室的地板上,哭的哭,滚的滚,一片惨状,难以形容。及半夜十二点倾,死一人,既而又死一人,既而又死一人,陆续死下去,直至第三天共计死去二十四个活泼鲜跳的小伙子(其中校工二人,学生二十二人)。……初由校医应付,无何措手,立延几个医生帮忙,仍无所措手。至翌晨,由近及远,传遍杭城,观者如潮,闻者咋舌,真不啻天翻地覆,疑神见鬼。

——《浙江第一师范回忆录》

群体性食物中毒,原因不外乎两种,一为食品本身的不洁或变质所致,二是人为投毒。1923年的一师毒案属于后者。事发后的第三天,学校把剩饭分送公立医药专门学校和浙江病院化验,结果在饭中验出了砒霜。鉴定报告称:“饭每百瓦中,见砒毒之量,得○•三八四二瓦,已超过于致死量数倍。”可见这不仅系歹人故意,且投毒者的目的,就是要致人死命。

投毒者会是谁呢?内鬼还是外贼?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害命的砒霜又是从哪里弄来的?确认这是一桩刑事案件后,介入调查的警察厅侦缉队,又会给出怎样的一个水落石出?

我以前写过一个短篇《砒霜》,讲的就是这个故事,却没能讲明白。讲不明白是因为我自己也还不明白。作为小说,不明白也许无妨,留给读者去推断也是可以的,但事件本身的不明白,就会造成冤案。简单说,警察厅侦缉队后来因这个案子所抓捕的罪犯,一共有四人,两个是学校厨工,钱阿利与毕和尚,一个是淘米的,一个是煮饭的;另两个则为学生,主谋俞尔衡,从犯俞章法,都是诸暨人。据说是因为毒在饭里,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淘米和煮饭的抓了,审讯中自然是动了刑的,于是就供出了俞尔衡,继而再带出俞章法。

这四个人的结局,虽然都是一死,却各不相同。钱和毕在法庭判决前就死在了狱中,一个是病死的,另一个据说是吓死的;俞尔衡三审均获死罪,最终被处绞刑;俞章法则是有期徒刑,本可不死的,却因服刑期间越狱逃跑,二度遭捕后重判获死,被枪毙了。

对俞尔衡执行绞刑,是在次年的二月十二日,距离事发已近一年。在这段时间里,关于此案真相的来龙去脉,肯定是杭州民众关注的一个焦点,至于一师全校的上上下下,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那样一池静水,想来也是不可能的。但是在遍地新诗的校园里开出这样一朵恶之花,却未见诗人们的动静,难道与情诗为伍的汪静之,那会儿依旧在我行我素地吟风弄月?

我由此想到了湖畔诗社另外几人。其时的潘漠华和冯雪峰,也和汪静之一样仍在校就读,三月十日那天,他们是尚未返校,还是在校外晚餐?幸免于难当然值得庆幸,但为何事后也不见有所反应?应修人在上海,那年的《上海时报》是跟踪报道了整个事件的,他不会不知晓,却一样没有反应。有意思的是,这一年的十二月,应修人和冯雪峰、潘漠华继续出版了他们合著的“湖畔”二集《春的歌集》,汪静之的《蕙的风》也依然轻柔地吹拂着。不知道在丧生毒案的一师学子中,是否也有那么几位“新诗人”,抑或湖畔诗社的“粉丝”,1923年的诗歌对于他们来说,无疑都成了挽歌。

诚然,和诗歌相比,像一师毒案这样的大事件,可以盖其影响一时,但却是无法与之争夺长久的。事实上即便在事发地的一师校园里,这个事件也很快就消解了,就如同是年六月,胡适在其《一师毒案感言》中所说的那样,“一师居然能在短时期中恢复上课,居然能不为种种谣言所扰乱,居然能不参加种种迷信的举动,居然能至今还保存一种冷静的态度,静候法庭侦查审判的结果,这一次奇惨奇严的考验,一师至少可以说是及格的了!”如此多的“居然”,再加上个一师的湖畔诗人们居然继续唱着“春的歌”,居然仍旧吹拂着“蕙的风”,自然也就未尝不可了。如今那些诗还在,毒案不是早已被历史淡忘了么?

胡适的这番话,原是说给时任一师校长的何炳松的,以称赞其稳定突发事件后的局面有方,但何却因长校不久便发生了这样的事,深感刺激,自言“物质精神,两受痛苦,事后回想,恍若经过一场恶梦”,次年即辞去校长职务,离开杭州去了上海商务印书馆的编译所。

湖畔诗社这四个人,除了汪静之,其余三个后来都参加了共产党。其中应修人和潘漠华,分别于1933年和1934年壮烈牺牲,一个是拒捕中弹,一个是狱中绝食。十年前徜徉西湖、歌咏春天的诗人,到底还是有骨气的,并没有一直沉浸在1923年的风花雪月中,也没有像汪静之那样,将情诗进行到底,面对现实世界的残酷,他们以激情与生命做了另一番选择。

杭州东河西侧的皮市巷,那个时期也住过一位诗人,先前也是在浙江第一师范任教,也以鼓吹和写作白话诗名噪一时。湖畔诗社的几位一师同好,当时都还只是学生,旧学根底不可能深厚,但这位做了教师,且被称为“四大金刚”之一的诗人,其文言功夫却是老辣精到。教育厅长夏敬观原以为一师的新派教员们提倡白话文,是因为自己读不懂古书,做不成旧文章,后来收到一份全体教职员的呈文,大为惊讶,其所用文言,不仅辞章严整,且才学飞扬。呈文的执笔者,正是这位名叫刘大白的诗人。

刘大白在杭州的新诗创作,显然也沾染着昔年时尚,譬如写于1923年的《邮吻》,就是一首情诗,不过非同汪静之那一路,倒像是杭州的另一个诗人戴望舒后来所写《雨巷》的先声。湖畔四诗人在杭州吟诗结社的时候,刘大白则去了萧山,在那里与挚友沈定一创办农村小学,策动农民运动,同时继续写诗。从萧山现在已是杭州的一个区来说,他的一些作品也属杭州新诗史中的一页,但却是别开生面的一页。《卖布谣》、《劳动节歌》、《每饭不忘》、《成虎不死》等等,不仅是在内容上不浮不艳,情感上也更具民众指数。

浙江一师发生毒案的时候,刘大白已经离校,但肯定也知道。按照刘的诗人性格,应当不会无动于衷。在一师风潮中,据说大批军警包围学校那天,清晨返校的刘大白无法入内,情急之下惟恐学生挨饿,索性买了一大捧烧饼油条,脱下长衫裹之,奋力扔过墙去。风潮中尚无一师学生殒命,毒案却致死二十余人,刘大白闻讯能不做任何表示吗?可惜我没有发现他写的相关文字,查阅他当时所创作的新诗,似乎也无涉及。

在杭州高级中学校史陈列室的橱窗里,有一本蓝色封皮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毒案纪实》,我曾经想要借阅,陪同的老师面有难色,好像不方便。书是学校自己出的,撰载当时事实,以备后考。不知除了讲述经过的文字外,是否也收录了类似胡适《一师毒案感言》之类的资料,假如有,假如刘大白也写过,那就再好不过了。但是姜丹书说,“其中载有医(药)专校毒物鉴定书及医生宣言等,但出版之时,司法方面尚未判决,故未载及判决书。”连司法文件这么重要的资料都没有,可见内容有限,不可能如我想象那样。何况姜丹书、曹聚仁等人关于一师毒案的文字,也都是许多年后才写的,胡适的文章虽然及时,却是为何炳松校长所作,内容与毒案本身的社会性并不密切。

因为出现了中国新诗史上的第一个社团,因为有过诸如刘大白、沈定一(他的《十五娘》是新文学史上的第一篇白话叙事诗)、戴望舒、徐志摩这样一些新诗名流的活跃,说1923年的杭州是中国新诗之都恐怕不算耸人听闻。如果那年的杭州诗歌所以为人关注,在于既有《春的歌集》里的“歌笑”与“歌哭”,也有刘大白的“似乎要吐尽人间悲愤,秋雨也替人痛哭,秋风也替人怒吼”,那么像一师毒案这样的事件,是否也属“人间悲愤”,应该触动诗人神经,为之“歌哭”与“怒吼”呢?但诗界却缺席了。

这话摆在今天来说,或许可笑,诗歌怎么可以直接反映一桩案件呢,何况它还是一桩扑朔迷离、众说纷纭的疑案。其实那时候的白话诗,说到底,也就是把自己心里的话直接说出来罢了,像是文章的分行排列。姜丹书所写《第一师范的学生自治与毒案》的第一段,如果拆成行,就很有诗的模样:

提到“毒案”二字,我便觉心跳起来,

汗毛孔张起来了,

一餐夜饭,

六小时以后,两三天内,

死了廿四人,病了一百九十余人

廿四口棺材排队

排在雨天操场內,六口一排,共计四排

后来东窗案发

据说是半瓶砒霜作祟,

结果,又囚毙一命,绞死二命,

事隔多年,更枪毙一命……

所以这样分行,是因为行与行之间,原文就是以“——”连接的。姜老先生自然不会是想往诗歌上湊,但是那时候如果真有谁写了“一师毒案”的诗,想来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汪静之的情诗,在新文化运动爆发,主张人性自由的呼声抗击旧道德的时候,先是惊世骇俗,继而洛阳纸贵,连胡适、周作人都撰文予以推介,一个称其“最有希望”,一个期望“精进成就”,实在是很有面子的。但在曹聚仁看来,却是“《蕙的风》以后的汪诗人,还是《蕙的风》那老样子的汪诗人,‘最有希望的希望仿佛已经完成,而精进的程度也到了顶点,不能再精再进了。”撇开个人才情学识不说,这样的结果在很大程度上,倒也是社会与时代的选择,“老调子的热恋诗一唱完,就唱不下去了;近年来许多街头的写实诗人上场,诗人就哑了他的喉咙了”。

所以在1923年《春的歌集》出版后的第三年,虽然湖畔诗社又有了新成员魏金枝、谢旦如等的加入,也自费出版了谢的诗集《苜蓿花》作为湖畔四集,但在随之而来的五卅运动的冲击下,抒情小诗终究难以呐喊血写的现实,湖畔诗人们收敛起爱情的歌唱,各奔了东西。就连汪静之,也一度去了武汉,在国民革命军里担任《革命军报》、《劳工月刊》的编辑。

世间的许多事情都是免不了要时过境迁的,1923年的诗歌如此,同年的毒案自然也如此。但是在一师的湖畔诗社成员离校后,作为毒案之源的砒霜,却还剩有半瓶在学校的化学室里。砒霜是没有诗意的,只会令人不寒而栗,我的那篇小说《砒霜》的结尾是这样的:“民国十二年如今已经长满荒草啦,但是一师化学室里的砒霜,还是光绪末年的样子”,似乎是当作诗来写了,现在看来,自己也觉得可笑,不过那时的诗还能读,半瓶砒霜背后的谜,永远解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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