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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水暖鸡不知

2009-11-24方达明

西湖 2009年11期
关键词:小鸭关羽排风

方达明

我坐在我家门槛上,高音喇叭骑在院门边的苦楝树顶,高音喇叭是个女的,声音又尖又响,讲起话来撞得鼓膜嗡嗡嗡直抖:“……全大队的革命干部社员群众同志们,这趟咱们要昂扬起革命的斗志,坚决彻底地割掉资本主义的尾巴!……”

我们住的房子严格讲不能算是我们的家,它是生产队租给我们的,叫队间,它的屋顶呈人字形,黑且高,洞洞比较多,夜里,我经常坐在厅里一张只剩三条腿的破凳上透过那些洞洞观测天上的星座,效果相当好,真的,方位感很强,因为我们入住前它是个鸭仔铺,专门为生产队孵小鸭,鸭子喜水,所以外面下大雨时屋里铁定下中雨。这时,十几束阳光打屋顶扎下来,光斑撒得满地都是,地上怎么看都像铺了一床大花被,黄灿灿的花儿一漾一漾的。

弟弟踩着那些冰得啃脚的光斑跑了出来,他抬头望着树上的喇叭:“割资本主义尾巴?阿兄,资本主义大还是牛大?”

屁大孩子,懂个屁!我才懒得理他呢:“差不多吧。”

弟弟不识趣,唠唠叨叨的:资本主义有尾巴,肯定四条腿,可为什么要割尾巴?没人敢割队里那些牛的尾巴啊!是不是这资什么的做了啥坏事情?

烦死人了!我大了声:“牛犁地,可你见过资本主义犁地吗?!”

弟弟吓了一跳,赶紧飞到院里去,由于动作过于匆忙,差点把晒在日光里的鸡笼踢翻了,惊得鸡笼里“咕噜噜”一阵怪叫。

鸡笼里有两只半大的鸡,一只公,一只母。

我才懒得管他呢,他爱上哪儿上哪儿,反正他从来不做什么正经事。一个五岁大的毛孩会一边走路一边挥着拳头喊口号——“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你说那不是神经病是什么。妈妈出门前是交代过,别让他走丢了,我一贯听大人的话,当然会负责任。他会丢了?瞎说,我们家的孩子从来没人迷过路。不信,你喊一声“快来吃——”试试,他不立马飞到你面前我中午就不吃稀饭。

我在等一个人,一个大人,他会一边敲着一片小铜锣一边吊嗓子:“买鸡毛肉骨——”他总是把“骨”拖得长长的,让你听了满口都是水。

他来了,老远就听到他的喊声了:“买鸡毛肉骨——!”

我们都叫他“鸡毛肉骨”,他经常四处乱走,专门收买鸡毛鸭毛肉骨头,或者鸡胗皮废旧牙膏壳。

我赶紧把藏在草垛后边的大簸箕端了出来,好沉!里面满满的都是鸡毛,因为怕盛不下,我把鸡毛全扎成一捆一捆的。

我喊:“哎!鸡毛肉骨!”

他过来了。可他一眼都没看,酒糟鼻子嗅嗅空气就说:“嗯——不要!”

我急了:“不要?!你看,上好的鸡毛!”

他斜了一眼打他身边摇过的月英,说:

“我不买鸡毛!现在遍地是鸡毛!你家有鸭毛吗?有鸡骨鸭骨肉骨吗?”

月英那年十八岁,屁股相当大,就住在我家隔壁。我发现,很多大人都喜欢看她的屁股。

“我便宜点卖你行不?”

他不理我,推着自行车就走了,拐过屋角时车后的大竹筐在墙上挂了一下,差点趴在了地上。刚才,月英的屁股就扭到屋角后面去了,连汗酸味也扭过去了。

我生气了!一使劲把簸箕甩进了垃圾堆。

我狠狠踢了两脚苦楝树。苦楝树没什么反应,只不过掉了两片枯叶子,我的脚却疼起来。还能干什么?赶紧到垃圾堆里把簸箕捡回来。奶奶说过了,乱丢东西的是败家子,吃奶屑!虽然奶奶夏天就死了,可我们家的孩子怎么能不听她的话呢!

我家住在九龙江边上,这地方早年不叫海澄,叫月港。据说,它明朝时是全国最大的对外贸易港,比泉州的刺桐港大上许多倍,当然,我现在知道,正确说法应该是——全国最大的走私贸易港,可书上不这么说,这我也没办法,将错就错永远都是对的。

老人们说,我们月港原来有许许多多的小吃,馋死人了!双糕润、辇宝饼,那个甜,那个香!我是没见过,可喉头也忍不住跟着老人们上上下下。我知道最香的是干饭,最甜的是路旁瞎长的芭蕉花的头,“嗞”,一吸一个甜。

我们海澄离北京相当远,但也是全国几百个滨海邹鲁之一,所以识字的人不多,说话也比较含糊,比如尾巴和鸡巴总是混在一块讲,当我们使用这两个名词时你根本就不用想搞清楚我们指的是前者还是后者。因为受教化程度低,所以人们的记性普遍不太好,就说花样比雪花形状还要多的各种运动,大家也就记得那么几个:一是土改,杀了很多地主和土匪;二是大跃进先吃大锅饭然后饿死不少人;再一个就是割资本主义尾巴。前两个没什么可重复性,可群众运动是一定要搞的,再说从毛主席到华主席,没有一个反对过割尾巴,而且割尾巴听起来很提神,因此经常割。

每次村支书许地瓜离村口还有半里远,就有人大喊:“许支书割鸡巴了!”喊声不到半分钟就从村头滚到了村尾,全村的老人小孩一阵忙乱。

割了几次,村子里除了鸡、猪、人和老鼠,再也寻不着几个会自己移动的活物,到我上小学一年级时,我几乎忘记鸭子是怎么走路的了,只记住了许支书率领青壮劳力横着扫过村子时的姿势——许支书岔着两条萝卜腿,一颠一晃的,好像裤裆里塞了好几个大芭乐。

快过年了,喇叭非正常响动的次数比较多,上星期,许支书就在喇叭里吊起了嗓子:“在这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抓革命促生产的关键时刻,有阶级斗争新动向,有投机倒把行为!归根究底,是资本主义尾巴没割干净!为了适应革命形势的最新发展,经大队党支部集体研究决定,从下礼拜开始,每户只能养一头猪、两只鸡!各家各户务必抓紧时间自己割,割鸡——尾巴,不许观望,过期不割者,由党支部率领基干民兵割……”许支书讲的是闽南话。

上礼拜我们家天天吃鸡,全村人天天吃鸡。弟弟高兴死了,一根鸡腿接着一根鸡腿,啃完了就往厕所跑,把小脸拉得比芥菜还青。全村的猪也很激动,一边嚼鸡骨头一边嗯嗯啊啊。

后来,我们家只剩下了两只鸡,半大的鸡,一公一母,一只是黄的,另一只也是黄的。鸡骨头?都变成猪屎了。弟弟瞅着那两只鸡,问:什么时候杀呀?妈妈一巴掌扇过去:不怕撑死?!

我妈以前从没动过弟弟一根手指头,可那一巴掌把弟弟从门口扇到了院门边的垃圾堆里。

院子里都是鸡毛,我想都没想就把它们扫作一堆,扎成一捆一捆的,装在盛鸡粪的大簸箕里,放在台阶上。想想不妥,又把它塞在了草垛的后面——要是弟弟偷偷将它卖了可就麻烦了。

大前天我跟我家后面新搬来的榴莲借了《三国演义》,上、中、下,三本。昨天上午,阳光媚得像一个新嫁娘,榴莲端了一盆水在院子里洗澡,她光着上身,两个奶子像什么都没装的布袋在阳光里甩来甩去,甩得阳光踉踉跄跄。她一边拿着比泥巴还油黑一点的毛巾在裤底里掏一边喊打算跑开的我:“喂,老三!看完了没有?看完快点还我!”

我一边跑一边说:快了,快了!

其实我昨晚就看完了,昨天夜里有许多人在我脑袋里打架,叮叮当当响了一整夜。早上,妈妈捏了我半天鼻子才把我憋醒,醒来后我大叫一声:“常山赵子龙在此!”吓得妈妈差点翻倒在地。

榴莲的孙子大志小我半岁,整天吸手指头。

看完了为什么不还?——书里有图画,画的都是小人儿,有爱哭鼻子的刘备、长胡子的关羽、一张猫脸的张飞、会装神弄鬼的孔明诸葛亮,有爱认干爹的吕布,有马超,有最会打架的好奴才赵云,还有矮矬矬一脸坏笑的曹操等等,甚至还有曹丕。曹操太好玩了,竟然叫曹丕娶了袁绍的二儿媳,曹丕喜欢袁绍的二儿媳。看来喜欢一个人是很快乐的。我就有点喜欢同班的许地瓜的女儿许玉琴,因为她的脸干干净净的,没挂两条青鼻涕,只是许玉琴实在太笨了,她甚至可以把手指头数成十一根——她明摆着没长六指呀!

我想买一本图画本,我想把那些小人儿都描下来。可妈妈不可能给我钱,夏天奶奶火葬时家里已经欠了生产队不少钱了。我得自己想办法。我还想叫“鸡毛肉骨”打车后架的篮子里敲下一小块麦芽糖来,给弟弟吃,我是哥哥,不能吃糖,而且我都上小学二年级了,不是小屁孩,我听听叮叮当当的敲糖声就够了。

我就指望这簸箕鸡毛了,可“鸡毛肉骨”却说不要!正眼都不瞅我一下,两眼珠粘在月英的屁股上,月英扭一下,他的眼珠就抖一下。

不鸟他!喂鸡去。妈妈交代过,人饿坏了不要紧,要是鸡饿坏了,明年的日子就难过了。

我给鸡喂的是稻谷。那是我和弟弟到田里掏老鼠洞掏回来的,我和弟弟整整掏了三十几个老鼠洞,一粒都没放过。本想再掏,却怎么也找不着一个完整的老鼠洞了。隔壁老二小龙说,别找了,都掏光了。小龙还说,他们家潮州吃小老鼠,没开眼的。潮州就是他爸爸。他说,你们看,就这样,捏着尾巴提起来,一松手,“噔”,进嘴巴里去了,牙一咬,小老鼠“吱——”就大叫一声,比大老鼠还大声。看着小龙得意的神色,我“哇”一声呕出了一口酸水。

鸡都关在笼子里,因为怕它们走丢了。

有件事明摆着:长大了它们是要做夫妻的。可是,它们是兄妹啊!小龙他妈叫他爸阿兄,可他们也不是亲兄妹哪。我有些不爽。妈妈不等我说完就推了我一下:去去去,瞎说什么呀!

开学了,春天来了,1978年了,燕子终于也在我家门斗上粘了一个窝,每日叽叽叽喳喳喳,把鸟屎啪啪啪甩在走廊上,奇怪,大人们并没有不高兴,有次爸爸摸到落在头顶的鸟屎,竟然就笑了。

可老猫不高兴了。老猫是小龙的爷爷潮州的爸爸,讲话腔调怪怪的,像在哼小调。他说,你们家怎么也可以有燕子!我们是贫农,贫农家才可以有燕子。他还说,他们解放前受过很多苦,从潮州一路走到海澄来,脚上都是泡,跑日本啊。

老猫75岁了,看起来比我们家那只11岁的老黑猫还老,也喜欢窝在墙脚缩着脖子晒太阳。

听说,老猫是属猫的,经常会有跟我们不同的想法。自从猫婆死了后,他的行为越来越不像人了,像猫。他们家跟我们家连在一起。本来,我们家八口人,住三间房,他们七口人,住六间。可老猫有天绕着房子转圈,转着转着就不高兴了,颠儿颠儿地跑去找生产队长螃蜞,又把我们住的房子隔了半间去。他们全家都很高兴,高兴得像一群猫似的。

那天,爸妈大姐大哥都下工地干活去了,二哥也不在,他和同学到海澄中学大操场种试验田,顺便研究英语教师和政治教师的男女关系,家里就剩我和弟弟。我家的燕子正在窝边撅着屁股往下挤屎,老猫带着全家人又冲进了我们家,在那两间半破房子里游行。他举着拐杖敲我们家的锅、桌、床和脸盆等等,最后敲到了前几天我爸用山里捡来的烂木板钉成的大谷柜,他说,凡是他敲过的,都是他们家的。

我说,给个理由嘛!

他举起拐杖瞪着我:“因为你们家成份高!”

他儿媳说:小崽子!老人不会说假话!快点滚出去!这房子是我表姑她表姨的表姑丈的!

他们家那四个小崽子一齐大叫起来:对!滚出去!

大龙小龙和三龙乱说话我是不会在意的,因为他们的年纪都和我差不很多,可月英也跟着叫,让我实在受不了,月英十九岁了,奶子和屁股早就高得快把衣裤撑破了还这样,太不应该了。

弟弟的脸青了,不要命地嚎起来。

我回身想去找菜刀,不想一头撞上了一堆软乎乎的东西,仰起头一看——爸爸就站在我身后。爸爸手里拎着一只白色的小东西,我在书上看过,是兔子。

爸爸嘿嘿嘿大笑起来,屋子里嗯嗯一阵狂响,灰尘沙沙沙淋了我一身。我一激灵,鸡皮疙瘩都站了起来。爸爸右手一使劲,喀啪,兔子前后腿一伸,红眼珠鼓出来。

老猫突然就懂事了,他说,以后再跟你们计较。

走到门口时,他看着门外跑来跑去的两只鸡说,这也是我们家的。那两只鸡一只是红的,另一只也是红的,像两团血。

那两只鸡当然是我们家的。

以前,村里有一大群从城里各个角落漂过来的少年,大家叫他们知青,他们会吹口琴和笛子,会拉小提琴,还爱偷抓鸡。春天来了,他们都回城里去了,所以鸡也就自由了。不过,村里还有四千五百二十四张嘴张着呢,我还是有点不放心。我跟校长要来半瓶红墨水,把两只鸡染得血淋淋——我看谁吃得下!

我们校长跟我特别铁,下了课或者放学时老要我去找他,和他一块看阳光浇在花上时花瓣颜色的变化,或者一起蹲在地上研究蚂蚁的行动路线。老听人说,蚂蚁很有组织纪律性,团结协作、步调一致,那是瞎说!不信你自己去看看。

兔子是爸爸在工地上逮到的,爸爸摔得膝盖都青了。

兔肉闻起来怪怪的,有点腥。弟弟两口就把自己碗里的肉吃光了,他把碗底也舔干净了,回头盯着我的碗。

拿去拿去,两块兔肉就馋成这样。

弟弟怕我反悔,捧起碗就往门外走。这时,一道红光闪过,一块肉到了公鸡的嘴里,公鸡一仰脖,肉块不见了。弟弟赶紧把碗举过头顶,另一块兔肉“忽”地滑到了地上,母鸡脖子一长,叼起就跑,公鸡一看,追了上去。弟弟一愣,眼睛眨了眨,也拔腿追了上去。院子里一时尘土飞扬。

才过了两天,两只鸡都不跑了,窝在墙脚,闭着眼,偶尔抖一下,毛乍一乍。我把稀饭里的饭粒捞出来放在它们嘴边,它们睬都不睬。

傍晚,爸爸回来了,一看,脸色不对了。他把公鸡抱到院子里,拔下公鸡肚子上的毛,剪刀一撩,将公鸡的肚子挑开了,阳光一下子就从西边的山顶刷进了公鸡肚子。爸爸小心翼翼地托出鸡肠子来,用剪子挑一小口,挤。什么都没有,除了几粒细砂子。再往上一摸,脸就青了——天!一根缝麻袋的针,三寸多长,从鸡胗穿了过去,针头针尾露在鸡胗的两端,鸡抖一下,它也抖一下。爸爸抓起脚边的菜刀,哼一声,一刀下去,鸡头飞走了,掉在不远处,嘴巴张了两下,鸡血“哗”地喷出来,喷了我满头满脸。我抬眼望西边的天,天空红彤彤的,找不着云。

爸爸把专门捞给他吃的干饭端出来,掰开母鸡的嘴,轻轻往里塞,塞一口,灌一汤匙清水。

公鸡煮好了,墩在破桌上冒白汽。见我们都不想吃,弟弟心情很愉快,他边啃鸡腿边瞟着放在灶边取暖的母鸡说,香,真香。听到这话,爸爸的眼白红了一下。

几天后,母鸡的精神头又上来了,又会跑到垃圾堆里扎得满身沙土,然后,“噌”,抖得到处都是沙子,嘴里咯咯叫上两声,好像舒服死了。看着它那瘦了一圈的身子,我眼里出了点水,一吸鼻子,酸酸的,有点甜。

我打碗里捞了些饭粒出来,它一见,小跑过来,三嘴两嘴,啄得一粒不剩,又抬起头来望我的碗。我刚想把碗里剩下的饭粒再捞出来,它突然梗起脖子两脚一蹬,屁股使劲一撅,“哧——”拉出一大泡稀屎。

屎里有块东西很古怪,黑黢黢的,在稀屎里晃。仔细一瞅:是截锯片,边边角角都已磨成了弧形。

弟弟也看到了,脸色变了。我说,你说实话。

弟弟说,是潮州干的。那天我上学时他一个人在家,潮州抓住鸡,把布袋针和锯片塞进了鸡嘴巴。潮州说,不能跟大人说,不说就有鸡肉吃了。

弟弟说,别跟爸妈说呀,我还想吃鸡肉哪!

我跟大人说这些干什么。我说,你给我看紧了,要是潮州再靠近它你就喊,或者冲他嘿嘿嘿地笑,这样,你以后就可以吃到很多很多的鸡肉。

弟弟点点头,咽了两下口水。

四月桃花水,草长蝴蝶飞。

虽然肚子还是很饿,但清明一过,心情一下子好起来,门外的小路、田野还有池塘,一夜之间醒了,各种颜色的野花打打闹闹地就亮了出来,蚂蚱蜻蜓在草丛里花朵间跳来飞去,夜里也不再像以前那么安静了,叽叽咕咕,呱呱嘎嘎。如果你听到呱呱两声后突然一下安静下来,那肯定是水蛇把某只刚学会展现身段的青蛙一口吞了下去。不过,安静的时间总是那么地短,一会儿,又是一片不管不顾的咕咕嘎嘎声。这种季节,恋爱是必要的,一入夜,全村的猫就一齐“呜呜哇哇”叫起来,弄得到处都是动静,老鼠们不好意思了,躲得一只不剩,不少年轻人也不回家睡了,整夜猫在江堤下,他们说,我们看星星呢!

月英的肚子比冬天时凸多了,都快和奶子一样高了。潮州的脸色不是太好,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的,有时走着走着就撞到墙上去。

听说,月英下个月要嫁人了。

雨已经下过好几场,春雷也在某天夜里炸过了,地上的所有活物都变得润滋滋的。

母鸡的屁股明显大起来,越来越像电影里的大领导,走起路来空气和灰尘直往边上闪。它的块头比我见过的所有母鸡都大而且高,神色傲慢,很威风。就叫它杨排风吧,我说。弟弟说,好啊好啊。他经常缠着我给他讲故事,他知道杨排风很威风,一根烧火棍除了能捅火蒸馒头,还能撑起大宋朝的半边天。

杨排风越来越不听我们的话,到处乱跑,除了四处扒蚯蚓啄蚂蚱,有时还愣在老猫他们家厨房的窗外,脖子伸得长长的,小眼睛水汪汪。后来,它扒草根时的心情越来越好,一边扒,一边咯咯咯轻声唱着歌。奇怪的是,它见到小石子和蚯蚓时总是匆匆忙忙地先把石子吞下去再去啄蚯蚓。它特别喜欢吃石灰石,就像弟弟喜欢吃水果糖。我跟爸爸说了,爸爸点点头:嗯,是时候了。

自从我家的公鸡死了后,潮州他们就把他们家的公鸡母鸡关在了厨房里。听他们说,他们家的公鸡长得又肥又壮,都会踩母鸡了,可惜他们家母鸡还太小,老给踩得咕咕嘎嘎乱叫,有次还飞到了锅上,要不是锅盖盖着,他们就吃鸡汤饭了。他们讨论这事时,眼睛直往我们家杨排风的屁股瞟,那眼神,嘿,不说!

那天,潮州带着老婆、月英、大龙和小龙到山上拔猫婆坟头的草,顺便摘了桃金娘把嘴唇和手指吃成酱紫色。他们在野花丛里吃得正开心呢,老猫死了,死前在家里闹出很大的动静。不过,这只有他的小孙子三龙知道。那天上午九点多,日头刚在苦楝树上站稳了,老猫突然想吃鸡肉,一见到公鸡两眼珠子“唰”地对在了一起。他拐杖也不要了,举着菜刀就追公鸡。公鸡一看形势不对,开始满厨房飞,把能扇翻的东西一个不剩统统扇翻了,吓得母鸡躲进了灶眼里,屁股都烧秃了。潮州他们推开门时,公鸡不飞了,腰上竖着一把菜刀,歪在血水里使劲蹬胖腿,气泡一个接一个贴着刀口挤出来,噗,噗,噗。老猫趴在地上,气也不喘了,眼睛瞪得大大的,都是眼白。三龙猫在桌底噙着大拇指喵喵地哭:阿公杀公鸡,阿公杀公鸡……

老猫要上山了,队长螃蜞来叫爸爸去帮忙扛棺材。爸爸说,不,死的又不是人,是只猫。说完拔脚就走,头也不回。傍晚,他回来了,抱着一只大公鸡。那家伙大秃头,脖长腿长胸脯宽,身上除了翅膀和尾巴,其它地方都不长毛,立起来像一个感叹号,比老猫家墙上贴的仙鹤还神气。爸爸竟然一身的酒气。

是斗鸡,爸爸说,你四眼伯家的,他家的母鸡丢了。

四眼伯我当然认识,他住在崎沟村,崎沟村离我家有十几里地,路上还要翻过两座很高很大的山。四眼伯光棍一条,也睡在队间里。那年炮轰金门,爸爸让人用步枪押到了崎岭农场,在那儿认识了他。爸爸说,那时四眼伯的眼镜还有两条腿。不过,等我见到他时,他的眼镜是一条腿也没有了,连镜片也只有一片是完整的,就用麻线捆在脑袋上。他很少来我们家,而且只在高音喇叭讲话懒洋洋的日子才可能来。我知道他原来有老婆,而且还有过一个儿子,可是,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按他的说法是:“比十年前的咸菜还老!”他很早以前在南京,教人家造飞机,南京离海澄远,两千多里地,会下雪。他跟我说过,飞机俩翅膀,不过不长毛。因为他我还知道了一个名词:离婚。离婚就是女大人和男大人不在一口锅里吃饭了,而且见了面也不再打招呼。顺便,我还记住了一个单句:断绝一切关系。

我想,四眼伯家的阿姨有头脑,不像我妈妈。我妈是个数学天才,天才就是死脑筋。当初我爸被逮起来时本来没她什么事,人家组织上都说了,只要你跟他划清界线,组织还是要重用你的。可我妈就是转不过脑筋来,傻兮兮地跟着我爸来到了我们村。她说,她至少证明了她可以和我爸过一辈子。可是,她害惨了我姐——我姐原来是个天天吃包子的城里娃呀,这下不仅要饿肚子,更要命的是才十来岁就成了一架劳动工具。我姐也是个天才,当然死脑筋,竟然不去偷不去抢不去坑蒙拐骗,死心塌地做一个地道农民,她难道不知道正经农民都是属牛的吗!

这只斗鸡太神气了!比主席还神气。我想都没想就叫它:吕布!在我的印象里,要找出一个比吕布更神气的家伙,难!

杨排风见了吕布,不威风了,身子一下就矮下去,不到吕布的腿弯高,态度极端正,嘴里咕咕噜噜地小声叨咕,如满清官员见了坐在龙椅上的三岁小皇帝。吕布却不领情,一嘴就把排风啄了个满脸是血,小鸡冠全烂了,如一朵摔进红墨水里的桃花。

还好吕布第二天就明白自己的工作性质了。太阳刚一晒进院子,它就乍起翅膀,左边夹紧了右边绷成一片铁扇子插在地上,紧蹬两脚,开始围着卧在地上满脸通红屁股微抖的排风转圈,噔噔噔,噔噔噔,越转越快,圈子越转越小。院子里一时尘雾弥漫,排风的屁股也越抖越来劲。我突然有些迷糊:海澄中学文宣队套了红袖箍到我们小学跳忠字舞时也是这样转圈的,踩着鼓点。文宣队每次转晕了都要猛地顿住,六七个人竖成一排木头,左高右低。吕布却没停,它一下踩上杨排风的后背,冷不丁一口叼住排风的后脖子,将它的小脑袋打翅膀底拽出来。排风吃了一惊,咯咯咯一阵叫唤,屁股撅起来,屁眼周围的毛全展开了,红艳艳的屁眼朝上翻去,吕布的屁股正好勾下来,嗒,合上了。

后来,它们天天重复这件事,整整一星期。再后来,排风不理吕布了,见了它开始躲,有时一头就扎进了草垛,连屁股也缩了进去,急得吕布在外面直跺脚,咕噜噜地怪叫。

那天中午我放了学,刚到院门口就听到有鸡在院子里大叫:个个大!个个大!个个大!一看,是排风,它正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面红耳赤的:个个大!个个大!我赶紧丢下书包跑到草垛边把它常钻进去的窟窿眼扒开一看:妈呀,它什么时候做了个这么漂亮的窝呀!个个大?在哪里?找了半天,才在角落里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这是什么蛋呀!比拇指头还小。形状倒是很标准,圆滚滚的,一头大一头小,线条也流畅,跟甲壳虫的后背差不多。

榴莲说,赶紧找张红纸包了,塞到池塘边的石缝里,不然,要倒霉的!会生蛇!我才不信呢,我把它放在锅里,和饭一块煮。

弟弟接过手,一把塞进嘴里,脖子抻了两下,死咽下去:“阿兄,这蛋怎么这么硬?”

妈的,你没剥蛋壳,怎么会不硬?!

弟弟一直想搞清楚鸡蛋的滋味,都想疯了。有天我刚踩进家门他就神秘兮兮地拽住我:“阿兄,快,快点,煮蛋!”煮蛋?我愣了一下。他从衣服和裤子的口袋里掏出一大堆白晃晃的东西来。咦,还真的是蛋,个头和排风下的第一个蛋差不多,不过形状有些不一样,圆筒筒,两头一样大。“哪儿来的?走,带我去看看。”

他把我带到了生产队的牛圈后面。那里都是牛屎,堆得比他还高,那里整天暖烘烘的,有时还冒白汽。他说,喏,就那儿。

我抬眼一看:天啊,那是什么东西呀!一条比我手臂还粗的大花蛇。大花蛇正盘在牛粪上打盹,一听到动静,“噌”,竖起来,蛇须子一伸一撩,嘶——嘶,看起来非常生气!

妈呀!我一甩手就把所有的蛋朝它砸去,也不管弟弟了,拔腿就跑。

我跑得身上的破棉袄都飞起来,到了家后,又喘了老半天才接住第二口气。弟弟进来了,他仰起脸望着我,满脸都是问号。我当然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说我生性古怪,愣头青,缺心眼,鬼从窗外摸进来都不怕,给一堆牛屎吓成这样?怎么可能。我也知道,从此后我再也不是弟弟心目中那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三哥了,我甚至连那是蛇蛋都没跟他说就扔了出去。因此,当弟弟长大后选择了与我完全相反的做人标准时我一点也没感到吃惊。

跟您说句实话,我怕蛇,我还怕蛇和所有与蛇神态相似的活物,有时某个女子蛇一般打身边扭过,我马上要起一身的鸡皮疙瘩,她就是长得多漂亮你也别跟我再提!

其实,人一辈子不怕点什么怎么活呀!

月英要嫁人了,榴莲一大早就在院子里忙得像一只没头苍蝇。她的右耳边上簪了朵纸绢花,水红色的,她今天是媒人。她嘴里不停地说着话,她说得最多的是“早生贵子”。说得月英的脸红得像身上的大红棉袄。

院子里都是人,动静很大。除了潮州一家大大小小和榴莲,还有榴莲的孙子大志、村支书许地瓜、生产队长螃蜞,还有,还有一个小白脸。

我一眼就喜欢上小白脸了,小白脸瘦瘦高高的,眼睛不大,牙齿整整齐齐,又白又亮,低着头不住地抓自己的衣角。他穿的是一件绿军装,领子扣到了嗓门眼。

许地瓜明显比潮州激动,他也穿一件绿军装,不过,大敞着怀。他扯着大嗓门嘎嘎呱呱地喊这个招呼那个,甚至,还史无前例地掏出了埋在胸口里的大前门,丢了潮州一根,榴莲一根,小白脸一根。螃蜞伸了伸手,却什么也没接着,于是就把双手停在胸前,托着两大坨的空气。小白脸将手里的烟递给了螃蜞,螃蜞抖着手摸出一盒火柴,嚓嚓嚓嚓嚓,点着了,蹲在猪圈边上死劲吸起来。他吸得太猛了,脸都呛青了,咳,咳,咳咳咳,半天,咳出一大块老痰来,绿幽幽的。

许地瓜看都没看螃蜞一眼,他在潮州家门前挂起一串比他身子还长的大鞭炮,吸亮了大前门就点。嗤——乓——乓!乓——乓乓!乓乓乓乓乓……吓得潮州家那头阉猪吃了刀子般歇斯底里地干嚎起来。

这时,排风打草垛里钻了出来,一边迈八字步一边大叫:“个个大!个个大!”吕布一见,急吼吼地撵上去,一脚就把排风踩趴下了,勾起屁股往排风身子里不管不顾地使劲。排风却不在乎,好像身上发生的事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它抬头凝望着月英那团红扑扑的脸,神情有点恍惚,小圆眼睛里都是水,闪了又闪。月英不好意思了,扬起手将刚要塞入嘴里的花生米丢了过来。许地瓜刚好看见了,赶紧低下头贴着月英的耳朵眼说了句什么。月英不理他,别过脸瞅着小白脸,微微地笑了。小白脸的脸大红起来,眼睛亮了,两片薄嘴唇忍不住咧开了,笑出一口大白牙。

许地瓜不乐意了,大踏步地过来,一脚朝吕布飞去。吕布是什么身手啊!长腿一蹬,“呼”,描出一道肉色的弧线,飘到了苦楝树顶。它在高音喇叭上站稳了,挺起胸涨红着脸,由于私生活横遭粗暴干涉引发的满腔郁闷如山洪一般暴发了:“喔喔喔——”

肆无忌惮的怒吼啊!

许地瓜右脚的军用鞋就踩在吕布的左脚下。许地瓜一脚撩了个空,右脚趾全部从破袜里探出脸来。

院子里的人都笑翻了,连脸色比苦瓜还苦的潮州也呵呵呵乐了,月英满脸是水,抠住小白脸的俩肩膀,笑得跟哭似的:啊,啊,妈啊。

许地瓜看到了自己的五个右脚趾,更不乐意了,脖子粗大起来,又抬起左脚要踢杨排风,不想一低头却发现我在排风的身后竖成了一根石头柱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眼睛。他赶忙收住脚,眉毛嘴角笑作一撮,两只手在胸前左左右右地摸了一通,掏出一支烟来:来来来老三,抽烟,抽烟,大前门,好烟……

奇怪,怎么全村没有一个人不知道我就是老三?!

傍晚,榴莲接过大前门,划着了,狠狠地吸上一口,憋了半天,嘶——,一股浓烟喷出来:你也叫他小白脸?小白脸的爷爷是地主,小白脸的爹老早就死了,他大哥有点神经兮兮,没结婚,他二哥倒是结了,不过找的是个寡妇,大他十八岁,还倒插门,小白脸运气好,娶了月英,月英虽然大肚子,毕竟还是个闺女,月英要不是大肚子,倒和小白脸是天生地设的一对好冤家……

榴莲说,其实她不是媒人,许支书才是真正的媒人。

我不解,口气有些生硬:许地瓜干吗要这样呢?!

榴莲愣了一下,她歪过头望了一眼潮州家的门。潮州家的门紧闭着,门槛上卧着一只灰老鼠,头昂着,不冷不热地瞅着我们俩,以及在我们身后远远地撑成一枚感叹号的吕布。那老鼠的尾巴长得有些离奇,一直耷拉到台阶下的鞭炮碎屑堆里。

榴莲站起身用力拍了拍屁股:“我家有《红楼梦》,看不看?”

第二天一早,爸爸把吕布抱走了。临走前他抱着吕布在潮州他们家门口站了好一会,可是,一只猫也没探出头来。爸爸摇摇头,回身就走,一路不回头。稻子青青,爸爸个子高,走在稻田里,比刚起床的日头还高大一些。

儿童节到了,我再也不用穿破棉袄了。月英一次也没回过娘家,排风也不再整天喊“个个大”了。排风焦急地咯咯大叫,全身的毛竖起来,小脸通红,神色焦虑不安,一摸它的身子,热得烫人。后来,它一头扎进草垛,拽都拽不出来。它已经下了33个蛋了,除了第一个,其他的个个大。

爸爸找来一个大木盆,把细稻草搓松了掺上鸡毛铺成一个又软又踏实的窝,挑出排风最后生的13个蛋,在窝里围成一圈。又从口袋里掏出六个草纸包,小小心心剥了纸,他说,鸭蛋,番鸭蛋,挤在了圆圈中。他把排风抱过来,轻轻放了上去。排风数都不数,用翅膀和尖嘴这边扒拉扒拉,那边扒拉扒拉,叫也不叫一声,就把头扭进翅膀底下,睡着了。

剩下19个鸡蛋,煮了一个给弟弟吃,又炒了两个,全家吃。香啊!香了好几天,香得我家那黑漆漆的墙皮也亮了好几天。

还有16个。爸爸对弟弟说:不许动,有用处,记住了?嗯?!

爸爸把16个蛋用石灰水浸了一遍,然后在谷柜上方用细绳吊了个篮子,绳上抹了油。哈哈,这回弟弟和屋里所有的老鼠都下不了嘴啦。

杨排风整日趴在蛋上,一动不动,安安静静,睡着了一般。鸡窝窝在屋角,半明半暗,杨排风的形象有些模糊,好像要从我的眼光里逃了去。我每天都要守在它的身边看,直到它偶尔抖了一下,才放心地上学去。可它不吃饭怎么行呢!我问,怎么会这样?爸爸说:“她是个妈妈呀!”妈妈就在他身后,笑了一下,转身走了。所以我每天放学回到家时都要把它抱出来,喂上几口饭粒或者碎菜叶,可每次它总是只咽下一两口就匆匆忙忙地趴回窝里去了,也不管我在旁边有多心疼。

咦,它每天都要把蛋翻转一次,让边上的蛋挪到中间来,中间的挪到边上去。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因为,我在家时它从来都是一动不动的,也不让我动它的蛋,一动,它就猛地把头蛇一样地昂起来,两眼喷火。

第十八天,我刚把排风抱出来,一眼就发现窝里有些异样:少了一个蛋。杨排风它竟然没反应,看来,它和许玉琴一样,都不会数数。

我喊来弟弟:怎么回事?!

弟弟的眼泪“哗”地就下来了:我不知道!蛋里有小鸡仔,毛茸茸的吓死人!我把它丢厕所里了!

丢厕所里?你哄谁呀我的弟弟。厕所里肯定只剩下鸡蛋壳,而且还是碎的。我说:“过年你想不想吃鸡肉?想?想就别动鸡蛋。真的懂了?懂就好。过两天小鸡就出来了,出来后,你喂它们。”

弟弟收了泪,趴在小凳上将身子张成个“大”字,转圈,脸仰起来,嘴角都笑到了耳朵根。

第二十一天早晨醒来,鸡窝里有啾啾的叫声了,一看,两只小鸡窝在杨排风的翅膀旁,正在互相打量对方的身体,它俩的身子毛茸茸的,黄得像去年生产队响应上级号召种的油菜花。

中午我放学到家时,鸡窝里唧唧啾啾响成一片,呦,那么多小鸡在杨排风的周围挤来挤去,一算,少了一只。仔细一看,排风胸前还有一只鸡蛋,蛋壳破了个小洞,一粒湿漉漉的黄脑袋已伸了出来,一抻一抻,“啾”,“啾”。看来它是没办法自己出来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杨排风明摆着也不知道怎么办。我盯着那小脑袋不敢出声,排风侧着头也盯着那小脑袋,嘴里不时咕噜一声,很着急。

因为下午放学后让老师叫去做一件事,我回到家时天早就黑了,赶紧丢下书包跑到鸡窝边。小家伙的头脚翅膀都已经出来了,正侧倒在排风的身边瞎扑棱,它的屁股还套在蛋壳里。我想了想,一咬牙,上前把蛋壳轻轻地剥了下来。小家伙竟然一下子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就踩到它兄弟姐妹们的背上去了。它的兄弟姐妹们正围着一碟米糊,满脸的困惑。米糊是什么?捏碎了的饭粒,切得细细的嫩菜叶,掰散了的熟鸡蛋。原来,爸爸藏起来的鸡蛋是要喂小鸡的。

小家伙的个头明显比别的小鸡大,看来,是个贱骨头——它一头就摔到碟里去,把碟子压翻了,滚了一身的米糊。它的兄弟姐妹们不乐意了,叽叽啾啾地叫起来。小家伙一筋斗翻身站起,半声不吭,这边啄一口那边踹一脚,小鸡们立马安静下来。这么霸道?比关羽还霸道,干脆,叫它关羽吧。

我把碟子移到杨排风面前。排风伸过头来,咕咕咕,咕咕咕,叫得欢天喜地。小鸡们哗啦啦围了过来,三摇两晃的。排风开始啄米糊,不过,它是假装的,它根本就没吞下半点东西。关羽似乎明白了,伸嘴啄了一口,可是它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又放了下来。排风看了,也不急,开始重新教。这回,它当众吞了一口。关羽赶紧又啄了一口,可是,还是没能咽下去。它有些茫然,抬眼望着它妈妈。排风低下头来望着关羽,嘴里咕咕叫唤着。关羽停了一会,又啄上一口,一仰脖,嚯,它吞下去了!它吞的时候半闭着眼,得意极了,好像在说:“好吃,好吃!再来一口!”于是,又啄了一口,这次,它吞的是一块蛋黄。别的小鸡一看,骚动起来,拥上去,一人一口。不一会,米糊就影都没了。

杨排风把头又扎进了翅膀底下——鸭蛋还没动静呢。

又是一个星期,鸭子们全部出来了。杨排风刚看到鸭子们的扁嘴巴时,一下就愣住了,毛竖起来,嘴巴朝天张着眼斜斜的。半天后,它才低下头来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还是满脸的不解。小鸭们给瞅得不好意思了,“啾”,“啾啾”,全钻进了排风翅膀底。排风的毛耷拉下来,拢拢这只,又拢拢那只,咕咕噜噜,咕咕噜噜。

吃饭和喝水是人生最要紧的两件大事,鸡、鸭也一样。杨排风虽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毕竟还是教会了小鸡们喝水。杨排风很有成就感,每日趴在竹子编的鸡罩里看小鸡小鸭们你争我抢地吃米糊吞清水。跟小鸡们比起来小鸭能干多了,扁嘴一铲,头一扬,脖子就凸起一大块。小鸭们喝水绝对没有小鸡斯文,它们见了水就像见了命根子,“欻欻欻”,嘴巴扎下去,半晌才提出来,还用嘴在水里捞来捞去,看得小鸡们一愣一愣的。看来,斯文是生存的大敌啊!嘴巴大就是好,嘴大吃四方。没几天,小鸭们就都长得肥嘟嘟的,把小鸡们挤得东倒西歪。

关羽不乐意了,每到开饭的时候就伸出嘴来一通乱啄,把小鸡小鸭们啄得叽叽咴咴叫。有时上前的脚步慢了,啄也啄不开,它干脆踩着小鸡小鸭们的背一头扎进米糊里。

霸道肯定是一种才能,要不,看到关羽那么横排风为什么不上前管一管?它竟然半闭着眼卧在边上孵太阳,一边伸翅膀蹬腿一边打呵欠!

一天,我刚把水盆放进去,小鸭们呼啦一下围上来,关羽急了,啪啪啪,踩着小鸭们的肥屁股胖背扑了上去,不想一脚把水盆踩翻了,一头栽倒在水里,吓得叽叽叫着回头扎进排风的怀里。小鸭们咴咴咴怪叫起来,扑到水渍里翻来滚去。排风吓坏了,连忙张开翅膀去拢它们,可小鸭们不领情,噗噗噗颠开了。等排风搂着瑟瑟抖的关羽蹲下身时,小鸭们又开始在水渍里滚来翻去,不时还把脖子甩一甩,水珠溅得小鸡们叽叽叽直往排风的怀里钻。排风管不了那许多了,干脆眯起眼搂着小鸡们继续孵太阳。

十一

闽南的六月天,三岁小孩样,说翻脸就翻脸。刚刚阳光还铺得满地都是,一眨眼,天就黑得像锅底,风把地上的垃圾旋成了圆柱子,直往天上杵,乌云将远处的山抹没了就势往山下宽得望不到边的稻田涌下来。我赶紧掀开鸡罩,杨排风噔噔噔就跑上了台阶,回头一看,小鸡小鸭们还在院子里,赶紧冲下来展开翅膀把它们直往台阶上轰。小鸡们很听话,三脚两脚跳上了台阶。可是,乌云都已舔到田里新抽的稻穗了,小鸭们还死活不上来。排风生气了,一人赏了它们屁股一口,小鸭们这才不情不愿地上来了。

风突然停了,空气安静得跟睡熟了没啥两样,排风和小鸡小鸭们一齐斜着脑袋把小眼瞪圆了。

突然,豆大的雨射下来,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天空轰响起来。排风怕了,缩了身子搂着小鸡们蹲在大门边,它们的头顶就是燕子窝,燕子们早就不在天空里剪来剪去了,正撅起屁股往地上挤稀屎。稀屎噗噗啦啦落在杨排风的背上,排风生气了,抬头咕咕骂了两声。让它更生气的是鸭子,鸭子们在台阶边上立成整整齐齐的一排仰望着天空,很紧张,很兴奋,不住地交头接耳,有只胆大的还把脖子直直伸了出去,不想一粒雨正好砸在扁嘴上,吓得“咴”的一声缩回来。排风急呀,咕咕噜噜大叫起来。鸭子们却像没听到一般,气得排风全身的毛都站直了。

突然,雨停了,院门边的苦楝树也不抖了,排风的嘴巴大起来,不再叫唤了,天地死了一般的寂静。闪电像烧白了的鞭子,一下,一下,抽到田里去。闪电亮呀,亮得地上的东西都失了颜色。

噼!啪!隆!雷炸开了。排风晕了,头缩进了胸膛里。关羽它们呢,早就把头扎进排风的身体里去了,只留屁股在外面抖。鸭子们却不在乎,一齐把头竖起来,莫名其妙地瞄着满天墨汁般的乌云。

雨又倾下来了,鸡抖都不敢抖了,燕子们也咬紧了三角阔嘴。小鸭们却把脖子伸了出去,齐刷刷的,就像一排烧火棍,一根一根插在瀑布似的雨水里。

唉,鸡同鸭讲都这么困难,难怪人与人的区别会那么的大!

十二

急急如律令,时间的蹄子比律令鬼还快!小鸭们越长越肥,也越来越自信。有一天,六只小鸭竟然围攻起关羽来,追得关羽在鸡罩里扑啦啦直转圈,唬得其他的小鸡也跟着四处乱蹿,鸡毛漫天飞舞,排风喊也喊不住,一急,张开翅膀蹦起来,“呼”,鸡罩翻了个底朝天。

身外的天空豁然开朗,排风愣了一下,左看看,右看看。一会儿后它就回过神来了,它咕咕咕轻轻叫上两三声,转身往院门外走。关羽也学着叫了几声,昂起头跟上了排风的大屁股。其他小鸡一看,唧唧几声就排成一队,一串小鱼儿似的,哗哗哗,跟着游走了。小鸭们围在一起咴咴咴咴说了一阵,也赶紧排成一队,左摇右摆地踩着小鸡们的足迹晃了出去。

小鸭们的腿比关羽它们短多了,走起路来屁股在地上一拖一拖的,怎么看都像一群小肥贼。

院门外是一大片草地。那地方原来有几户人家种了些豆角花生,长势相当的好,不过,过年前华主席到隔壁大队开农业学大寨先进经验现场会,我们大队为了营造良好的氛围,又割了一次尾巴,连根都拔干净了。那块地紧挨着一口大池塘,滋润,种什么长什么。既然不能种豆角花生,长草总可以吧,因此几阵春雨下去,马上绿油油的一片。我和弟弟经常到那里逮蚂蚱挖蚯蚓喂小鸡小鸭,那些蚂蚱蚯蚓,肥嘟嘟的。

刚踏上草地时,小鸡小鸭们有点发蒙,紧紧围着排风一声不吭,后来见排风一伸嘴就啄住了一只大蚂蚱,眼睛都亮起来,“哗”一下散进了草丛里,东蹦一只西蹦一只,叽叽咴咴怪叫,兴奋得像群刚放学的小学生。

杨排风缓缓迈着方步,在小家伙们的身边晃来晃去,头昂得高高的,一顿一顿地左右转,眼睛警觉地环顾着四周,不时地还侧过耳朵这边听一下,那边听一下,嘴里咯咯叫上一两声。它的脚不停地扒着地,于是不断地有蚯蚓蝼蛄给扒出来,它看都不看,嘴里只是咯咯咯叫着,唤小鸡小鸭。小鸡小鸭们也不客气,一口下去头一甩,就吞进了肚子里。有一只小鸭和一只小鸡同时啄住了一条大蚯蚓,它俩谁也不让谁,一人叼住一头,岔开双腿开始拔河。排风不理它们,继续走,继续扒。

小家伙们正吃得得意,杨排风猛地“咕咕咕”大叫起来,翅膀乍开了全身毛根根倒竖,脸涨得通红。小家伙们急急忙忙从四面八方颠过来,躲在了它的背后。妈呀,是只大老鸹!排风的眼睛瞪圆了,排风要拼命了!就在老鸹掠到排风的面前时,弟弟手里的竹竿也到了,老鸹一下子翻倒在草丛里,惊起了两只蝴蝶。弟弟正要再扑过去,老鸹翻起身就往天上扑棱,一眨眼就晃成了一个点。

排风也累了,在阳光里蹲下身来,鼓起羽毛扬起翅膀让小家伙们窝在它的肚子下,它自己把头塞到翅膀里,睡着了。小家伙们啾啾咴咴的,有的在瞌睡,有的从排风的羽毛里探出头来四下里张望。关羽不知什么时候就爬到排风的背上去了,一嘴接一嘴地啄排风后脖子上的毛。

午睡后,小家伙们又散开了,排风一面扒草根一面咯咯咯招呼着,小家伙们把它圈在中间,一边踩着碎步溜达,一边争着啄那些在排风身后滚去翻来的蚯蚓和蝼蛄。

快走到草地边上时,小鸭们突然又排成了一队,“咴咴”叫着晃晃颠颠地向草地边上奔去。草地外边就是大池塘。小鸭们冲到池塘边,也不停脚,“扑通”、“扑通”、“扑通”,全跳进了水里,像六只小船一般划了起来,一边把扁嘴插进水里一边把水花拨得满屁股都是。

排风一听,草地边上动静不对,撑开翅膀就扑了过来。一看,吓坏了,开始在岸边疯了似地跑来跑去,嘴里咕嘎咕嘎大叫,毛都竖了起来,小鸡冠小脸涨得红彤彤的,眼睛里喷出火来。它叫啊,叫啊。嗓子一会儿就叫哑了。小鸭们才不理它呢,不时地像个花样游泳运动员一样,头扎入水去,屁股高举在水面上的日光里。

排风受不了了,一只脚踩到了水里,不想一个筋斗翻了下去,吓得死命地拍打翅膀,拍得鱼都跳起来,“扑”、“喇”,“扑——喇”。

好不容易爬到了岸上。排风不叫了,它水嗒嗒地在岸边蹲下来,望着水面上起起伏伏的鸭屁股,一动不动,它侧腮凝目,好像在思考鸡的一生应该怎样度过。排风疯了!因为小学边上的阿庆婶每次游街回来就老是在校门口这样望着我们,大人们都说,阿庆婶疯了。后来我知道有一种人也经常是这副表情,他们叫哲学家,都是外国人,因为中国的所谓哲学家们是从来不用脑子思考的,他们用的是屁股。也许,排风是鸡类里的第一个哲学家呢!它这种姿态,至少可以称作思考鸡生。

排风的灵魂正在另一个世界里进进出出,这时,小鸡们发现气氛有点不正常,也围了过来,一看,傻了,只

好一齐把嘴巴张得大大的,竖着脖子听鸭子们在水面上快乐地说着它们听不懂的话,一脸茫然。

十三

自从小鸭们发现池塘里的青蛙、蝌蚪和水之后,再也不挂在排风的屁股后头拣吃的了,每天一出窝,马上排成一队冲向大池塘,左、右、左,左、右、左,大摇大摆,昂首挺胸,像一群下乡的领导,根本就不听排风的招呼。排风开始还会紧跑两步到它们面前阻挡一下,后来见它们平安无事,也就放心了,专心带上小鸡们到草地上逮虫子,只是偶尔还是会蹲在岸边,望着水面上的鸭屁股,出会儿神。

一个月过去了,小鸡们再也没有米糊吃了,因为,连蛋壳也一个不剩了,我们开始喂它们一些瘪谷子和烂菜帮子,小鸡们似乎都不太满意,每次吃完了还是要围在一起嘀咕一阵。

排风当然有办法,它开始耐心地教小鸡们自己在草地里扒蚯蚓叼蚂蚱啄嫩草叶子,跳起来抢在风中招摇的草籽,或者在墙根处把蚂蚁一只一只舔到嘴巴里,或者卧在日光里假装睡着了,猛一抖嘴把停在身边晒太阳的苍蝇卷进小肚子。有一次,它甚至带着小鸡们挤开篱笆的破洞钻进菜园里,把菜畦糟蹋得像日本人刚进过的村子。

小鸡们当然高兴了,每日跟着排风四处瞎逛,由于心情好,越长越欢实,很快,模样就出来了,公是公母是母的。

小公鸡有五只,都长着一副吕布的身板,除了块头最大的关羽,其它四只也按个子大小有了自己的名字,分别是:张飞,赵云,马超,黄忠。

小母鸡有两只也长得像吕布,只是腿脚略短一点,不是很安分,我们叫它俩十三妹和梁红玉。另外五只小母鸡长得跟杨排风差不多,都是短腿大屁股,名字是:西施、貂蝉、王昭君、杨玉环和潘金莲。本来最小的那只我起的名字是林黛玉,因为它走起路来没精打采的,老是左脚踩右脚。可弟弟不同意,他说,叫金莲吧。我知道,隔壁的隔壁二喜家的小女儿就叫金莲,和弟弟同岁,经常在一起玩过家家,金莲的眼睛圆滚滚,每天一刻不停地吸鼻涕,哧溜哧溜的。我当然不好意思再坚持,我说,好,就叫潘金莲吧,武松的嫂嫂,美女。弟弟知道武松架打得好,喝醉了酒还会打老虎,所以他说,好,好啊!

吕布是斗鸡,关羽、张飞、赵云、马超、黄忠以及十三妹和梁红玉当然也都是斗鸡。斗鸡这种东西一点也不讲文化,它们讲斗争,斗争的要诀当然就一个“狠”字,讲究的是毫不留情,要别人的命。

关羽在鸡冠长竖后不久就取得了绝对的领导地位,连杨排风也得乖乖跟在它屁股后头,迈着小碎步,像个穿了和服的日本女人。

自打分得清公母那天起,关、张、赵、马、黄就天天打天天斗,谁见谁都眼红,谁见谁就下嘴,不把对方啄得头破血流夹着尾巴四处乱蹿绝不住嘴。奇怪的是,它们不搞群殴,净单挑,这点比镇上海澄中学的那些学生干部好多了。开始几天局势相当混乱,不过混乱仅仅持续了一周时间,一周过后,格局就明朗了,变成关羽没事就啄别人,谁也不敢主动招惹它。关羽下嘴狠啊,把别人的头皮都啄下了还不肯放过,硬是要再追上两圈才舍得停下不可一世的脚步。赵云就被它啄瞎了右眼,每日斜着头瞅人,一副杀相。有时我也怀疑,关羽是不是去过海澄中学?海澄中学的破围墙上写有许多大红字,其中小半句是:“再踩上一万只脚!”

战斗的结果是,五兄弟很快就展现出了它们爹吕布当年的风采:秃头光胸脯,只有翅膀和屁股还挂着几撮黑毛,很坦荡很本色。张、赵、马、黄的毛基本上是被关羽的嘴和爪子扒下的,而关羽的却大都是它自己啄了下来——自打其他兄弟见了它就躲以后,关羽就经常当着大家的面啄自己身上的毛,把胸脯啄得血淋淋的,然后叼着还在滴血的羽毛昂起头在大伙面前阔步绕圈,目放精光,就差把俩翅膀横抱在胸前了。看来,关羽是为了和大家保持形象一致吧,说不定这就是兄弟情分战斗友谊呢!

村头的猪崽就有点像关羽,猪崽的爸爸在另外一个县里当县革命委员会主任,基本不回家。猪崽比我大三岁,他除了不碰我之外,基本把全村不比他大的男孩子都修理过了。我有时也纳闷,他对我为什么总是那么客气?是不是因为我经常呆若木鸡?斗鸡场上木鸡是最恐怖的,谁都不愿意惹——它一根木头似地戳在场地中间,瞅都不瞅你一眼,再有经验的斗鸡见了也心底蹿寒气,两条长腿不由自主地一截一截矮下去,稀屎“哧——”就出来了。猪崽没架打的时候喜欢坐在村养猪场的大门口孵太阳,手里抓个汽油打火机,一见人来,就打起火来烧自己的小指头。猪崽不会读书,可这一点也不影响他二十多年后承担起我们市住房公积金办公室主任的重任,出门奔驰车,睡觉大别墅,不像我姐,每天都要起早摸黑出苦力扛大包为两个儿子上大学攒学费。我姐今年虚岁五十,那天一个女中学生在码头上采访她:奶奶,您今年六十多岁了吧?气得差点当场让大麻包压扁。

闲话不提,说关羽吧。关羽对排风下手实在太出乎我的意料了!那天阳光有点斜,不是太热,杨排风懒洋洋地卧在地上半眯着眼瞅一只绿头苍蝇,正要出嘴把苍蝇变成小吃呢,关羽一阵风似地旋过去,伸嘴啄住排风的头抖脖就往天上一抡。等排风爬起身时,小鸡冠已经给撕得只剩半个了,血流得满脸满脖子,嗒嗒嗒直往地上滴。我很生气,举起扫帚冲了过去。关羽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回头冲我咕咕怪叫,好像对我的粗鲁行为非常的愤慨。

杨排风看起来并不在乎,从此后每日紧跟在关羽的屁股后,头也不敢抬得太高,把关羽的形象衬托得更加高大威猛。

十四

天渐渐大热了,爸爸的心情越来越好,有一天,一边走路一边还哼起了歌,不过他哼来哼去都是同一首,仔细一听,咦,他哼的好像是“马儿啊你慢些跑……”慢些还叫跑?于是我就笑。妈妈也笑了,她说,瞧把你高兴的,还不知要等多久呢!爸爸不说话,他掏出一张报纸来,展开了,是人民日报,那上面不知是谁用红笔划了许多杠杠,杠杠上有两个名字,一个是胡耀邦,另一个叫邓小平。妈妈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突然伸出双手扳住爸爸的头使劲左右摇,把爸爸的头摇得像只拨浪鼓。妈妈嘴里连连说,好,好啊。爸妈也真是的,总不把我放在眼里,要摇脑袋也该先叫我转过身去才合适嘛!

第二天一早爸爸就把马超和黄忠抱走了,送人,因为那两户人家的公鸡不是丢了就是死了。第三天,他把十三妹和梁红玉装在一只竹笼里,他说,是时候了,该把鸡给四眼兄了。他提起竹笼刚走了两步,不知怎么着又踅了回来。他放下竹笼,蹲下身来“啯啯啯啯”唤了几声。关羽、张飞和赵云以为爸爸要喂它们谷子吃,噼里啪啦围了过来。爸爸看看这只,又摸摸那只,抬起脸望望小龙他们家的门,摇了摇头。他卷了一支大炮筒,划着了眯起眼睛抽,抽得满头冒青烟。抽完了他点点头,伸手把张飞抱起来,朝小龙家走去。

潮州接过张飞时,嗓子颤起来:“你们真的,要走了?”

爸爸说:“也许吧,也许。说不定还得等上几年呢!”

我原以为潮州要说的是“谢谢”哪!奇怪,那时候竟然没有一个人会说“谢谢”!

太阳贴到西边的山背时爸爸才回到家,两只眼睛红红的,像进了细砂子。

四眼死了,四眼兄死了。爸爸嘴唇抖个不停。

死了?都熬了二十几年了怎么说死就死了?!妈妈不信。她大概是有些担心,伸出右手搭在爸爸的肩上。

——那些日子和以往有些不同,人们忽然之间就开始有了一些朋友,亲戚的数目也略有增加。于是不少人坐不住了,有机会就到处走动,走得空气流转起来,不像往年那样一撩就一身汗。

四眼伯也到城里找朋友。知道自己又有希望回南京教人造飞机,更要紧的是还可能见到四眼阿姨和儿子了,激动,按捺不住,喝了酒。回来时没钱搭车,只好拖起两条瘦腿走。走到村口小木桥上时已是下半夜,月亮正托着腮帮子在天上晃来晃去,一副没心肝的样。他伸长了脖子往桥下望,想看看桥下是否也有一饼同样没心肝的月亮,不想手脚一舞,人就飘入了水里,不见了。水面只是晃了两下,连月亮都没惊动。

爸爸在山上找到了他的坟,新崭崭的比馒头略大一点,上头一棵草也没有,坟前戳一小木片,上写汉字三个:“陈四眼”。爸爸到边上挖来一丛野杜鹃,种在他的坟上。爸爸说,四眼兄就喜欢斗鸡和杜鹃,经常望着这两样东西魂飞到天外去。

——四眼伯家的阿姨叫杜鹃,四眼伯的院子里种的都是野杜鹃,每年清明一过,他的破草房就漂在一片杜鹃花里,颤悠悠的。四眼伯以前造的是战斗机,四眼伯经常说,战斗机要是像斗鸡一样灵活有多好!闪转腾挪,收放自如,一击致命,百发百中。四眼伯的斗鸡方圆百里无敌手……

爸爸在坟前把竹笼打开了,十三妹和梁红玉欢天喜地地跑了出来。坟后边是一大片新长成的松林,不少毛毛虫正把自己悬在风里上上下下。十三妹跟梁红玉一看,飞扑过去,一会儿,踪影全无,只有满意的咯咯声远远地散过来那么一两下,响一声,风就抽一下。

爸爸说,四眼兄直得像一根竹子。竹子有什么好,大风一刮,脖子“喀嚓”就折了。为什么不说四眼伯直得像青松?“青松挺且直”,还可以锯开了做棺材板,像四眼伯那样死了就卷一张破草席,多没面子啊!

十五

关羽对自己的工作越来越得心应手,而且形象的可观性比我们村的许地瓜许支书要强上不少。许支书每次割尾巴时带领的人物都比较复杂,有青壮民兵,有各生产队长,还有丰乳肥臀的各位妇女主任,公母混杂,形象相当的混沌。人家关羽率领的是清一色的娘子军!并且花色体态步调也一致:土黄,宽臀,左右摇摆。就连杨排风也褪尽了一身红毛恢复了本来的土黄色,毛羽滋润,和它剩下的女儿们一样。赵云?关羽才懒得多看它一眼!赵云只剩一只眼,个子又比不上关羽,每日独自卧在苦楝树下半闭着仅剩的那只左眼,偶尔狠狠啄一下胸前新长出的毛,一副失却生活信心的神情,一点也体现不出潜在的威胁性。

关羽喜欢摆威风,威风当然要摆在异性的面前才能出效果。关羽非常明白这一点。所以每次率领母鸡们出巡时它都要高昂着秃头,冠子坚硬矮小,戳在秃头上,紧绷得像燃烧的锯齿,血红,扎眼。它总是故意把脚步迈得缓慢沉重,好像每走一步都要在史书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它走一步,腮边两片珊瑚一般的薄肉就飘舞一下,恰似关公飞舞在赤兔马背上的那两缕长胡子。有时它也会猛然停下脚步,像它爸爸吕布一样把自己立成一个感叹号,两翅膀夹在背后,眼光刀子一般,从这只母鸡的头掠到那只母鸡的尾巴。每次关羽停下脚步时,叽叽咕咕的母鸡们都会立马安静下来,像极了门牙长年住在嘴唇外的教导主任突然提着一根竹鞭出现在我们的教室里。

母鸡跟所有的女性一样,喜欢在严厉的管教之下弄出点新花样。它们有时见关羽只用屁股注视着自己时就忍不住要转到安静的地方溜达溜达。关羽对这种不守纪律不热爱集体生活的行为极端反感。有一次,关羽最喜欢的貂蝉和杨玉环发现关羽的屁股并没长眼睛,就悄悄跟着蝴蝶溜到草地边上看鸭子们玩花样游泳。它俩正嘀嘀咕咕地评论鸭子们的泳姿呢,关羽回头望见了,大踏步迈过去,低下头来小声咕噜噜地骂上几句,扭臀就走。貂蝉低着头一溜小跑跟着关羽的长腿回来了。可杨玉环大概忘了自己是谁,竟然蹲下身来继续欣赏鸭子们的屁股在水面上起起落落。关羽大怒,咕噜噜拍打着翅膀就扑过去,一嘴把玉环小胖脸上的黄毛啄下一大撮来。玉环吓得踩着草叶尖子飞回了母鸡堆里。

其实关羽和所有老百姓理想中的好皇帝一样,除了尊严不容丝毫冒犯之外,对属下的日常生活还是很关心的。每次它发现了草籽或者昆虫时,肯定马上要喔喔喔大叫,把母鸡们都招呼过来,而它却大大方方地站在母鸡中间,继续专心致志花样百出地扒着土,将睡在地里的蝼蛄蚯蚓们扒出来,让母鸡们一人一份,共同品尝。它自己呢?非得等母鸡们全咕咕咕表示吃饱了才下嘴把压在脚底的那条最粗最大的蚯蚓“哧溜”吞进肚子里。这种时候,他最反感母鸡们争风吃醋了。有一回它刚把一条小蚯蚓拨给杨玉环,玉环正咕咕地表示谢意呢,王昭君一扭脖子就把蚯蚓啄了去,关羽生气了,一翅膀将王昭君劈翻在草丛里。

关羽最不能容忍的是别个公鸡的不礼貌。那天不知打哪儿跑来了一只花公鸡,个头不大,却很风骚,走起路来像踩细高跟。它刚到草地没一会就在草棵底和西施勾搭上了,一边扒虫子给西施吃一边回头跟西施嘀嘀咕咕。关羽早就看见了,眯着眼不吭声。等花公鸡得意了撅起屁股使劲扒土时,关羽“呼”地展开翅膀掠过去,一嘴将它的冠子撕下来,吞下肚去。花公鸡“呱”地大叫一声,扑棱棱地就弹到了池塘边,下来一看,脚踩在岸边,满眼是水,腿一下子软了。它回过头来仰脸望关羽,眼皮一眨一眨,眼里水朦朦的。关羽当然不可能放过它,落水狗都要痛打何况它还是一只毛干绒燥的花公鸡。关羽扑上去,突地飞到空中两腿一蹬,花公鸡“嘎!!!”惊叫一声砸到了池塘里,唬得鸭子们收起屁股啪啪啪踩着水花四散飞奔开去。

十六

太阳把树叶晒焦了,关羽开始打鸣了。每天早上五点十五分它肯定准时开叫:“喔喔喔!呜呜呜!喔喔喔——”叫得半个村子一片涮锅淘米点柴草的骚响。每次都得等它停下来咽口口水润喉时,门外苦楝树上的高音喇叭才会急急忙忙地唱起歌:东方红,太阳升……

这天的日头实在太毒了,刚八点就晒得空气灼人脸,连我这等经常呆若木鸡的人也心浮气躁起来。

关羽大概是给晒晕了,竟然没带母鸡们到草地上过集体生活。它看起来很烦躁,不断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脚步大大小小全无平日的稳重,一会儿张嘴巴一会儿抖羽毛。杨玉环它们五姐妹没见过这阵势,全缩在屋脚的阴影里,默不作声地望着关羽。

杨排风可能是热傻了,站在院子当中,轻轻地咕哝着,身上的羽毛起起伏伏,像风吹皱了的九龙江水,日光也让它挠得痒起来,在它身上翻来跳去。

关羽“忽”地低下头来,左肩耸起,右翅膀“啪”,撑开了,往下一沉,像一把黑铁扇拖在地上。

杨排风一见,腿软下来,卧到地上,头埋进了翅膀底,屁股抖呀,抖,微微地往上撅起来。

关羽迈了两步,又停下来,呆呆地望着排风的大屁股。突然,它猛地蹬开长腿,噔噔噔,噔噔噔,绕着杨排风转起圈来。它越转越快,圈子越转越小,阳光给它撞得直往我脸上扑,我的眼前一派五彩缤纷,又是关羽的红胸脯又是杨排风的黄屁股。

关羽“叭”地踹到了杨排风的背上,一甩嘴把排风的小脑袋从翅膀下拽出来,左右踩了两脚,踩踏实了,屁股勾起来,朝排风的屁眼搭去。

天啊,那是你妈妈呀!我杀上去,一脚把关羽踢上了屋檐角。

一秒钟后,“噗”,一片瓦片和关羽一起落在了我的右脚边。瓦片碎了,关羽却完好无损,还拍打着翅膀直蹬腿想站起身来。我抬起右脚,狠狠跺了下去。“喀叭”,一声脆响。

我一下子愣住了。关羽却不与我计较,翻起身用左腿一蹦一跳地扎入了鸡窝。

苦楝树下,赵云抬起左眼冷冷地撇了我们一下。

第二天,关羽拖着右腿一跳一蹦地出来了,单脚立在母鸡们的面前,又挺起了光胸脯。就这时,赵云打苦楝树下射过来,院子里的空气猛一抖。

一口,就一口,赵云就把关羽的头啄烂了。等伤口好了时,关羽的右眼珠早就不见了,左眼也只能半睁着。

赵云理直气壮地接过了关羽手里的枪,每日昂着头率领母鸡们在草地上游行。他目光如炬,态度傲慢,步伐缓慢而稳重,好似左肩挑着太阳,右肩扛着天空。偶尔的,它也会像关羽一般顿住脚,把自己立成一个感叹号。

十七

关羽再也打不起精神,每日拖着瘸了的右腿站在苦楝树下一边听广播一边望着在左脚边游行的蚂蚁,发呆。它身上的毛渐渐长了出来,屁股越来越肥,怎么看都不再像是一只大公鸡了。

潮州当外公了,笑眯眯地逢人就说:有空来家坐呀,月英?生了生了!大胖小子呢,鸡巴比老蚯蚓还粗!割鸡巴?哪个敢?!我吃了他!!

八月十三,星期六,台风,天黑如墨,大雨倾盆。我们响应上级号召,向科学进军,继续上课。教室外的大榕树突然身子一歪,把教室的屋顶压掉了一角,雨水轰隆隆灌进来,数学教师一时情急,不说话,一头钻进了讲台桌底。我正要把脚抬到椅子上,许玉琴塞给我一张字条,折得像一只压扁了的死鸟。我打开一看:“我的理想是,长大后到北京去,站在天安门广场上,写诗,歌颂朝阳,你跟我一起去,你同意吗?”

我想都没想,随手签了几个字,塞了回去。许玉琴一看,“腾”,脸色就变了,好像很不高兴。

我写的是:“不同意。理由:我还不清楚长大后要干什么,而且,我还得喂我家的鸡。”

八月十四,风和日丽,晴空五百里。

弟弟在饭桌边跳着脚:八月十五喽,吃月饼喽!

爸爸的手在所有的口袋里进进出出,老半天,才摸出一张一毛钱的纸币。他把那张钱放在右手心,托到眼前看了又看,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把头扭向门外。

爸爸也把头转了过来。

关羽正立在苦楝树下,它左脚撑着地,瘸了的右脚蜷在羽毛里,脑袋埋在翅膀下,睡。它的屁股肥得都快拖到地上了。

爸爸咬咬牙:“我们不吃月饼,我们吃鸡!”

八月十五清晨,起雾。教室尚未修好,停课。鸭子们早早的就下到池塘去了,它们好像对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并不在乎。

爸爸没把关羽的双脚像以前杀鸡那般捆起来,因为关羽被他踩住双脚时只是象征性地挣了两下,并没闹出多大动静。当爸爸抓起菜刀要割关羽的脖子时,母鸡们急急忙忙地围上来,为了抢个好位置,它们竟然厮打起来,咬得鸡毛乱飞。后来还是赵云出了嘴,局面总算稳定下来。

爸爸大概觉得不妥,说,赶开它们,别让它们看。

我举起大竹帚,扫了老半天,才把它们扫到了院门外。母鸡们都很不愉快,一边磨磨蹭蹭一边叨叨咕咕,似乎相当讨厌我手中的大竹帚。赵云倒没出声,大踏步走在最前边。

我刚放下大竹帚,赵云领着母鸡们又进来了,远远地竖在院门边,伸长了脖子望。它们很紧张很激动,不住地交头接耳,看来,关羽的平静让它们不是太满意,也很不理解。

爸爸将刀口贴在关羽的脖子上,横着一拉,关羽猛抖一下,脖子梗直了,“咕!”大叫一声。

血“噗”地喷了出来。

弟弟啪啪啪鼓起掌来,母鸡们忍不住了,咯咯嘎嘎跳作一堆,赵云也控制不住情绪,蹦了两脚,还拍了拍翅膀梗直了脖子:喔喔喔——

关羽的毛虽然长齐了,不过还是稀疏,爸爸只捋了两下,它就裸成了一大团肉。

爸爸剖开关羽的肚子时,赵云它们的眼睛都瞪圆了,一下子安静下来。

爸爸刚把关羽的肚肠掏出来放在脚边,赵云它们呼啦啦就蹿了过来。赵云一嘴叼住关羽的肠子,回头猛一发力,冲。爸爸手一伸,抓住了鸡胗,“嘣!”肠子断了,手里只剩下了一只鸡胗,蓝闪闪的。

赵云拖着关羽的肠子往外飞奔,关羽的肠子在空中飞舞成一条血红的飘带。母鸡们猛扑上去,咕噜噜,抢啊!

月亮爬到苦楝树上了,我们一人端着一大碗鸡肉,望月亮,月亮身边缠着一圈红铜色的云,漾啊,漾啊。我和弟弟的碗里都压着一条鸡腿,弟弟的是左腿,我的是右腿。

月光舔着我碗里的鸡腿,我的鼻腔和眼眶都不是太舒服,有点水,酸酸的。

弟弟一边舔着碗底一边望我手里的碗:“阿兄,你不想吃关羽?”

我把手里的碗递给了他。弟弟那对长双眼皮的大眼睛笑成了两道弯月牙。可是,他没有说“谢谢”。

他“吭哧吭哧”就吃完了,放下碗来握住折成两截的鸡腿骨,哧哧地吸。

我问,好吃不?

弟弟使劲点点头:“呃!!”

(责编: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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