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刊评(2009年第10期)
2009-11-24胡妍妍等
胡妍妍等
【主持人邵燕君】
本期最值得关注的作品是海外作家于晓丹的长篇《一九八〇的情人》(《当代》第2期)。近年来,“海外兵团”的创作日益引人瞩目。严歌苓、苏炜、王瑞芸、张翎、袁劲梅、陈河、陈谦等,连续有力作推出。若单以年度佳作论,有时甚或可与大陆文坛抗衡。所谓“海外兵团”也是习惯说法,他们其实是散兵游勇,大都在上世纪80年代出国,除严歌苓外,无一人在出国前以写作成名。如今人在天涯而心怀母语,其沉静的书写,原本只是个人记忆的整理和完成。大概谁也没想到,这几个海外业余作家的创作竟能有如此鹤立鸡群之势,相形之下,大陆文坛的整体浮躁和匮乏昭然若揭。于晓丹曾任《外国文学评论》编辑,翻译过《洛丽塔》,此番她向母语世界贡献的不仅是外国文学的深厚功底和海外漂泊的情感积淀,更是自己的青春经验——中国的,1980年代的,只能活一次的青春。同为海外作家的张翎推出了反映早期海外华人生活史的长篇小说《金山》(《人民文学》第4~5期),显然是一部颇具史诗追求的大作品,也值得认真评说。
可惜只能活一次
——读于晓丹《一九八〇的情人》
胡妍妍
与《当代》封面上“最放纵也最纯洁,最先锋也最怀旧,最年轻也最沧桑”的推介词颇为不符的是,《一九八〇的情人》的色调自始至终是淡的,它无意于“最”。它的好处,让人想到侯孝贤的电影。侯孝贤对他的摄影师说,退后,镜头往后往后,远一点,再远一点。于晓丹掌控着她的文字摄影机的时候,大概同样有种静观的姿态吧。退后观察,是真实在前进。在她不动声色的注视下,一九八〇的大学校园,既无烂漫绚丽的青春写意,也没有生猛跋扈的残酷物语,甚至她笔下的爱情,都谨慎地和缠绵悱恻、撕心裂肺隔着不小的距离。
“能活两次,第二次总会比第一次活得好。”
“可也许犯的错误更多。”
“也许,但第一次总能轻松些。”
可惜只能活一次。对于想任性地活这一次的毛榛来说,是注定要犯错、注定不能轻松的。与那个已婚教师之间剪扯不断、没有出路的感情,让她画地为牢。因为这份欲罢不能的感情,她失去了正武,那个有兄长一样的霸道又兄长一样地对她爱护至深的正武,那个本来最可以理解她的人,却最懦弱地选择了死亡。同样因为这份感情,她回避着正文,她的秘密让她对一切来自外界的关心保持缄默。虽然他一直在她的身后,跟踪,寻找,和等候。他贪恋着那个天真、率直、撞进了他的心也开启了他的肉体的毛榛,却不得不苦苦追索着她那颗触也触不到底的内心世界。
面对着毛榛的任性与倔强,正如面对着她顽固地保留了许多年的习惯,——短发、素面、寡言、摩挲着干裂的嘴唇、狠狠地撕嘴上的爆皮、眼神不经意间的迷茫和游离,正文是心疼而又无能为力的。他忧虑地跟在她的后面,看着她醉酒,哭泣,一再地休学,草草地嫁人,离婚,以至移民。他跟得踉跄,像跟着另一个他不理解而又心生疼爱的“包法利夫人”,另一个决绝、执拗、作茧自缚的“包法利夫人”。 他因为不懂她,就更加不懂得怎样去争取她。
这是不独独一九八〇才有的爱情的宿命悲怆,永远背对着深爱自己的人的同时,永远执拗地去追寻自己所爱的人。转身有多难,追寻就多难。谭力力也许就是站在正文背后的那个人,当正文最后一眼见到了像一幅年画似的浓妆艳抹的谭力力的遗体时,他碰了碰她的脸,“让她老是那么笑着,他有点心疼。”他们相识的日子里,谭力力一直都是这样洒脱练达、无索无求地笑着,只有她在床头墙上贴满的男人的手的照片,才确凿无疑地表明了她是多么需要一个可以暖心的人。正文忘了,那个饶舌的“青年毛”也许更不会知道。
笼罩在《一九八〇的情人》的始终也因而最耐人寻味的是正武的缺席与在场。小说原名《棣棠》,不知是否意指正武、正文的兄弟情谊。那个优秀完美的正武,正文的哥哥,毛榛的男友,早早地就因为溺水死亡而从小说中退场。可他留给正文的是挥之不去的阴影,他读过的大学,他擅长的英语,他留下的胶卷,他待解的死因。他的离去在正文和父母之间留下了交流的窒碍,也同样在正文和毛榛之间留下了一份沉重的记忆遗产。很大程度上,毛榛和正文是因为共享着对正武的记忆,才那么难舍难分,可同样是因为正武、因为正武的死,他们之间存在着千沟万壑、难以逾越的距离。“正武”的名字,幽灵一样地蛊惑着他们去猜测和窥视彼此,却又在撩起记忆的一角的刹那,转身回避。正武是正文成长岁月中的一道伤口,他想摆脱想克服想超越,但是却不得不承认这伤口已经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所有的新生都建立在愈合这个伤口的基础上。而在毛榛那里,正武是她身上所缚的厚茧的一层,生前是她的保护,死后却成了她的秘密的一部分,她和正武的孩子直到小说结尾处才真相大白。
这是一个背景模糊的一九八〇年代。北京高校的学生圈子、外国使馆的Party、地下舞会、电影资料馆是这批准精英的大学生神秘出入的场所,老柴的痞气和才华、扁豆的早熟和世故、正文和毛榛的读书翻译生活、他们的毕业分配和去向或许也能让我们一窥当年的生活形态。除此以外,一切背景都被淡化了,包括作为正文、毛榛、谭力力的成长的潜台词的他们的父母,也都做了很边缘化的处理,留给他们的是一个孤独、自我、独立的成长空间。他们就在无所事事的四处游荡中迅猛地成长,消极、颓废、沉默本身是他们在积极进取之外不可或缺的养料,他们在校园之外学习着身体、性和爱,在自我放逐中找到值得坚守的东西。
无声出没的猫,夏天面目依稀的月亮,马路上来去无踪的风,北京城夜晚的空空荡荡,永远都是那样,他们并排骑着车,正文用手推着毛榛的背,他们嬉笑前行,岁月义无反顾。毫无疑问,于晓丹在小说中贡献了她自己的经验,她和他们一样,都曾是一九八〇的情人,与一九八〇共享着一段私密情感,那份情感也许不可言说地就交织在这些清晰如初的画面中。当已然成为社会中坚的正文,与父母和解,对妻子坦诚,再固执地去见毛榛的时候,他的心声也许和于晓丹将一九八〇交付文字时的心声一样,对于一九八〇,他们心怀着一抹骄傲和几多怅惘,曾经的迷雾重重也许只是烟火一场,无论是怀旧也罢,追忆也好,对一九八〇的回望与低唤,对他们来说是一种留念,也未尝不是一种重新理解。
小说虽出自女作家之手,却既不阴柔也不伶俐,难得的有一种厚布油画似的干和硬,即便在她最铺张的地方,也依然可以看出语言的洁癖。于晓丹外国文学的功底,让她专事叙述,不作渲染,精心地经营情节,稳稳地抓住文本的情绪张力,使得篇章段落皆有一种内敛的、节制的、有力量的文采。小说写到临毕业的时候有一段精彩描写,正文扯着一帮同学去看望结婚后的毛榛,他们寥寥几句的拘谨对话背后涌动着千言万语的默契,扑哧作响的打气煤油炉则一针见血地点出了她的婚后家常生活,类似这样扎实的细节比比皆是。不得不承认于晓丹用细节抒情的功夫,当她去掉了语言的雕饰之后,取胜的就不是锦绣华服而是针针脚脚的细密了。只是遗憾,这针针脚脚未能走得深一些,再深一些,无论是一九八〇,还是情人。
“棣棠”的幽灵
——读于晓丹《一九八〇的情人》
陈思
初读《一九八〇的情人》的读者,对文本的惯常理解无外乎两种路向。其一落脚在“一九八〇”,将它当作八十年代时代记忆的重新编码。其二聚焦于“情人”,去掉时代背景、历史因素,从中抽出一套精心编排的多角恋剧本。恐怕这样从任一角度去单刀直入,都会与靶心擦边而过。
一种山雨欲来的阴霾感、一种身处“无物之阵”的恐慌感总在文本中神出鬼没。这种阴霾与恐慌感使我们发现:命名为“一九八〇”的时代记忆和关乎“情人”的爱情线索,只是故事浅表彼此独立的孤岛,它们各自并不构成文本真正的中心。小说是围绕着一个早早缺席却始终在场的幽灵来运转的。这一幽灵般难以捉摸的中心,就是小说主人公的哥哥,永远“阴魂不散”的正武。
正文、正武、毛榛在溜冰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是人物刚“出世”时重要的“初始情境”:它奠定了主要人物的性格和彼此关系。正武在女友毛榛面前表露对正文的专制;在刻意管束毛榛的同时,多疑地盘问与毛榛搭讪的男生的来历。在王权之下游击战的默契与调情,是正文与毛榛之间的情感雏形,今后他们一次次地走近彼此。同时,正武事无巨细的关照和洞悉一切的心机,又形成了正文与毛榛头顶的巨大阴影;他纤尘不染的光辉形象落地生根,成为两人之间永恒的沟壑。小说在叙事的进程当中,会以各种方式重复这一“初始情境”,使男女主人公永远逃不开正武幽灵的追蹑。从这个意义上说,整部小说成为这一“初始情境”的发展、解释和还原。
小说写到正武等四人第一次去莫斯科餐厅进餐时,正武的霸权得到了进一步强化。然而,再强大的父亲也有衰老和被超越的一天。在“乐观”的叙事作品如革命小说中,主人公父亲般的引导者最终会以或偶然或必然的方式,将舞台让给成熟起来的革命新一代。但在本部作品内,毛榛和正文的结局会是如何?读者和正文一样,都在静待文本的变数。
“正武之死”作为另一关键情节,几乎一劳永逸地宣告了正武的不可逾越。正武过早的死亡,表面看来是这一人物的缺席,实则是这一人物的永生。死去的“父亲”是无法被击败的:记忆中的兄长、遗物中的正武,不会犯错,也终止衰老。正武遗留的胶卷、谜样的死亡和最后长大成人的婴孩,成为他不会腐坏的肉身的延续。它们铭刻着正武生机勃勃的年轻面容,永远作为在场维系着对男女主人公的隐在控制。
笼罩在阴影之下的正文,在哥哥死后也没有真正走出阴影。他的形象永远定格为稚嫩的少年。相比正文“固着”于少年时期的单纯、怯懦和左右踟蹰,他身边的男性无论扁豆还是老柴,都远为果敢、强大和自信;而如毛榛、谭力力这般身世曲折的女人,都在独担生活的残酷同时掩饰得滴水不漏,主动地包容和暗示依然懵懂的正文。正文每到窘境就会回忆兄长解决困难时的驾轻就熟,他与毛榛之间的性事总因毛榛内心的拒斥而一再被延搁,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双熟悉的眼睛在窥视。正文在毛榛老家绵阳的表白,也免不了要拿正武相比:“你跟我好吧,我没有正武那么好,但我保证能让你幸福。”原本两人的关系正因为正文的千里奔波而峰回路转,然而正文的求爱却表现得如此自卑和孩子气,让毛榛刚升起温度的心又乍暖还寒。
正文摆脱正武幽灵的最好时机,是那次对毛榛的“解救”行动。他在调查正武死因的时候发现,毛榛与已婚教师的情事是正武临终前无法解决的难题,甚至可能是正武失神溺毙的原因。看到毛榛身上被殴打的伤痕,正文决意斩断毛榛与有妇之夫之间的关系。对毛榛的这次“解救”,实际成为阴阳永隔的兄弟俩之间的大决战:假使正文能够完成正武未能完成的任务,或许就能够取代正武的王权,完成对自我和毛榛的同步拯救。但是正文对“解救”的意义缺乏真正的体察,他始终亦步亦趋跟在老柴身后,毫无“主人翁”的自觉;在对小个子教师的伏击中,占据人数优势的正文反而成为唯一的伤者,身体的弱点暴露无遗;伏击的拖沓、善后的不力,又使姥姥、毛榛感到了更大的羞辱。这一事件之后情节急转直下,毛榛匆匆嫁人,与正文越离越远。正文输掉了与正武的战争;同时,“那一刻,正文心里明白,他这次是真的失去毛榛了。”
正文最后一次反抗正武的机会是由“谭力力之死”提供的。谭力力的线索绝非旁逸斜出的闲笔,她不是用来置换毛榛的替代品,亦非延宕结局的下脚料。谭力力作为正文生命中第二个重要女人,成为对正武之死的有力注脚。她的存在和正武一样刚强、自信,她的毁灭也同样让人措手不及和莫名其妙。谭力力无理由的死对于小说来得更为重要,是因为谭力力作为正武的镜像,能够照耀出正武的内面——表面坚强之下的生命力的脆弱。他(或她)面容的风平浪静之下是对剧痛的次次领悟,是在暗房里独吞苦果,是对生活的滔天巨浪束手无策;而对完美的追求与过度的压抑,令他们可能在任一瞬间以自毁方式来寻求解脱。正因为谭力力在后的死,正武在先的死才能在出人意料之后留在情理之中。相反,正文和毛榛则属于另一个世界,他和她表面脆弱、懵懂甚至木讷,她素面、短发,他青涩、柔弱,然而面临扑打而来的道道湍流,他们却能随波宛转,磕磕绊绊地化险为夷。由于正武的早逝,正文就无法真正领会谭力力之死的真正寓意、也无法追索蛛丝马迹中正武的软弱,同样无法理解毛榛为什么会否认他对兄长“武士”形象的概括而去强调正文生命力的旺盛。因当上母亲先一步强大起来的毛榛,眼睁睁看着正文钻进了一个死胡同:他一次次想要趋近那个无法接近的完美的“他”,却从未正视“我”的可能性;由于看不到“他”的不完美,“我”的独立性就从未真正诞生。正文放过了最后一次“翻身”的机会,永远压在正武的幽灵之下。
小说结局是“初始情境”的再现,那是青春记忆从八〇年代传来的一道苍凉回声。多年后,正文吞吞吐吐地搪塞了妻子,满心期待地去见毛榛,却先看到一张永不衰老的恐怖面容——“正武”。滑冰场初次见面的情境是他和她缠绕不去的梦魇,两人的约会还有第三者在场:正武的幽灵依然以毛榛儿子的身份,挡在了正文与毛榛之间……
小说原名《棣棠》。这个在我看来更为恰当的标题,最有力地揭示了“一九八〇”与“情人”的表层之下,那个躲在幕后主宰文本的幽灵。小说写的不是“一九八〇”,也不是“情人”,而是“兄弟”——难道《棣棠》不正是《一九八〇情人》背后那个真正的幽灵么?
最后,小说让人惋惜的地方同样明了。“幽灵”的缺席和在场,是小说情节的独到之处;而阴影笼罩下的阴霾感,则是小说情韵上的推陈出新。遗憾的是,这一特点却没有得到更充分的发扬。小说最感人的兄弟“暗战”,“暗”则暗矣,“战”却未足。尽管我们不知改名是出于怎样的意图,但毫无疑问的是《一九八〇的情人》将部分笔墨用在了对上世纪八十年代精神贵族的并无新意的追怀上。这一硬币的另一面就是,小说最细腻幽微的兄弟之争被淡淡的怀旧意味所掩蔽和冲断——这场本该惊险万状、来回拉锯的情感战争因为缺乏更丰富的“战”意,最终只是停留在了文本的“暗”处。
回归母体的跨界书写
——读张翎《金山》
陈新榜
张翎的长篇小说《金山》于6月出版(十月文艺出版社)的同时,有一部反映华工修建铁路的加拿大故事片《金山》准备在国内上映(Ⅰ),另有报道说山东影视集团正筹拍华工开发美国西部的系列电视剧《金山》,同一时段竟冒出了三个各自独立而取材相近的“金山”!这背后都隐现着中国政府的推手和民间的参与,昭示着全球化时代中国重新崛起后为增进国族认同重写华侨移民史来重塑中国全球化进程的努力。
19世纪中叶以来,海外侨民尤其是北美华工的悲惨境遇常激起国人和侨民的悲情。早在晚清时代,就有黄遵宪的长诗《逐客篇》以及《苦社会》《劫余灰》《黄金世界》《侨民泪》等众多小说为困苦的华工呼吁(Ⅱ)。此后,关于侨民流寓外国的苦痛叙事一直是华族爱国教育的重要一环,时至今日,国人大多对那句话耳熟能详——美国太平洋铁路“每一根枕木下都埋着一个华工的尸骨,每一颗道钉上都沾满了华工的血汗”。在以“苦力歌”(“金山客”带去的家乡歌谣)和“埃伦诗集”(旧金山天使岛上刻在移民营墙壁上的诗歌)为起点的北美华裔文学中,以个人追溯家族先辈经历方式展开的华人移民史题材作品更是蔚为大观,堪称北美华裔文学的主脉之一,其中较为重要的有邝丽莎的《金山:我的华裔家庭一百年漂泊史》、布鲁斯•爱德华•何的《茶壶烈酒——一个唐人街家庭的回忆录》两部纪实作品,以及汤亭亭的《中国男人》(又译为《金山勇士》)、赵健秀的《唐老亚》、黄运基的《奔流》、伍慧明《骨》、徐忠雄的《家园》(又译为《天堂树》)等小说(Ⅲ)。
张翎的《金山》正是上述两股叙事的合流。她一面力图以密集的细节、详实的资料、厚重的故事补史之阕,详写主人公方得法漂洋过海、赌命挣钱、挨饿受冻、辛苦劳作、洋人歧视等种种苦难和屈辱,其对各种历史细节的细密调查考证令人身临其境。另一面,她汲取北美华裔文学的汁液,体认华裔因身份认同不断流动、杂合而绵延了一个多世纪的难言痛楚:第一代移民离根远游,流落天涯,于异域别求新生,却仍藕断丝连;同样颠沛流离的第二代致力于落地生根;出生于移民国的第三代华裔则将自己连根拔起,裸露着根须在异乡重植,力求挣脱华人烙印以融入白人主导的主流社会;直到第四代,族裔苦难基因仍造成隐性的心理创伤,使得无根的他们终于回头来寻根问祖。不过,张翎所图远不止于整合北美华侨移民史,她不但要描摹华人如何打拼创业的血泪斑斑,更要顺着移民的家族丝脉,牵扯出现代中国的辗转曲折。从方得法的父亲因抽大烟而败家,到妻儿被土匪绑架,到女儿被日军强奸,孙子死于日军轰炸,再到举家斩草除根毁灭殆尽,晚清的鸦片泛滥、民国的军阀混战社会动荡、日军侵略的家国危机、“土改”运动的革命暴力这些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种种危难一一落到方得法飘摇的家庭之上。《金山》以各章节中新闻报道和家书为引线,不断穿插闪回,牵动大洋两岸。报章展现出排华法案等各种时代风云变幻,李鸿章、梁启超、孙中山等时代巨人在小说中的惊鸿一现则不时把小人物卷入宏大的历史中,由此形成小说厚重的历史氛围。不过,张翎处理的历史,哪怕再血腥暴力,也常以自己特有的柔软切入,以求“历史时空的风云磅礴与女性纤柔的完美结合”(Ⅳ)。一封封家书的柴米油盐,又把人物带回到个人的悲欢离合、儿女情长。整部作品如同一系列的浮雕,在历史烟尘背景中凸显出方氏家族漂泊百年的痛苦与悲凉。张翎以她这种惯用的“中国大陆和北美这两条线索并列展开”的结构方式(这种平行映照的结构方式在她先前作品已然有之,从题名可见端倪:《望月——一个关于上海和多伦多的故事》、《交错的彼岸——一个发生在大洋两岸的故事》)(Ⅴ),隔着太平洋,在广东开平/北美大陆的原乡/异乡之间,以方得法和妻子隔洋相望期盼重聚“金山之约”的不断延宕为主线,从这个家庭的悲欢离合折射出现代中国转型之路种种艰难险阻以及中国走向世界的步履维艰。由于综合了两路叙事,《金山》视野较以往单写华人移民家族史或现代中国史的作品宽广了许多,将视线凝于二者的结合部,让华侨在推翻专制的民主革命、抵御侵略的民族兴亡等中国现代化进程的重要作用得以彰显。更为难得的是它还洞见了前人的盲区,不但将目光投向以往作品所凝视的“金山客”,而且还看到他们那些被忽视的在故乡守活寡的女眷(Ⅵ),小说中方得法的母亲麦氏和妻子六指这对共同守望又爱恨交织的婆媳令人印象尤为深刻。
张翎擅长故事的细密编织以及对人物细腻心理的捕捉。确立了整体框架后,她的心思就主要凝注于各个分部故事的编织上。小说某些局部也确实可看出她颇腾挪分寸之间的小巧功夫,比如方得法的儿子锦山带着为“国”(加拿大)捐躯的弟弟的骨灰盒走进了华人少涉足的电影院贵宾包厢,为弟弟和族人争回某种尊严;麦氏在六指为她割臂疗病后彼此关系大为缓和,提醒六指在见丈夫时要遮掩残缺臂膀等等。就像建碉楼,她一块块地垒起精雕细刻的石料,欲垒出一种厚重。然而,时空框架实际上只是水泥预制板,真正要撑得住还得在其中布置足够粗壮结实的钢筋。作者有意在方得法家庭中嵌入夫妻矛盾、父子矛盾、婆媳矛盾等数条主要线索。遗憾的是,在上述时空框架式结构的巨大空间中仍然缺乏足够韧度、密度的支撑和填充,而且各个分部的接榫并不严丝合缝,尚有许多断口,这是哪怕再细致的细部雕镂也难以弥补的。尤其是在最为重要的人物塑造这个环节,虽然作者对每个故事分部中的人物内心把握得颇为细腻纯熟,然而同一个人物在不同阶段不同故事中的面目常常不一致,给人造成脱节的感觉。比如方得法从少年的勇悍到中年的退缩再到老年的絮叨三个阶段的转变有些跳;而锦山在后半部中面目模糊难辨。可以说,除了六指和麦氏,小说主要人物的性格都缺乏一以贯之的轴心,其余的配角更是几乎等同于符号。或许这是因为作者更重视一个个曲折情节的“故事”,想借此昭示普遍之“人性”,然而实际上过多地依赖戏剧性的情节突转反而使得故事扭曲了人物,例如方得法与金山云的相遇相知、懦弱隐忍的锦河决定参军等情节几乎毫无来由,略加推敲,就觉出抵牾。小说在所谓平民人生之“金”和国族历史之“山”之间的“重”与“轻”调和上并未达到上佳的平衡,如同就以水粘成的沙雕,越是庞大越是容易崩塌,到底还是沉重的家国苦难把人物压成平面,掖进了历史的褶皱中。
让人感到不满足的另一个方面是:这个纵横大洋两岸绵延一个世纪的大题材小说纵深不够。虽然作者有意拓进历史认知的深度,不过她对历史主题的敏感尚不能与其宏大的历史诉求相匹配,而且其历史认知也没有真正糅进情节组织和人物塑造。作者所呈现出来的华人们都是身在家国之外心在家国之内,使整部小说基本只指向“中国”,与其说是这写的是华工史、移民史,不如说仍旧是中国现代史、所谓的“第三世界的民族寓言”。尽管这种强烈的家国意识不能说没有意义,而且这恰恰也是《金山》之所以被“国刊”《人民文学》看中的缘故,然而受制于板结化的历史大叙事说到底只能强化文化乡愁、家国一体等国人熟识的刻板想象以及华侨不可归化的神话,除却义愤填膺、涕泪飘零,别无新意,浑然不知排华何由乎来哉,更不知今后华裔应该如何在积极融入的同时保持特性。如不能检讨这些迫切需要解答的问题,则其历史认知价值大打折扣。在这种意识下,小说的家族史叙事难免虎头蛇尾,基本没有写出第三代的方延龄和第四代的艾米这两个在异国土生土长特殊角色的“异质性”。尤其是艾米,作为贯穿全书的角色,在整部作品中居然只起到简单的串联作用,还不如作者另一部小说《雁过藻溪》中的末雁。这部采取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平铺直叙而不借艾米等人视角加以透视的小说到底显得平了,小说最后两章如强弩之末,力道衰不复振。和严歌苓相仿,毕业于复旦大学英文系的张翎也是深受“八十年代”人性论影响的,区别不外乎是一个写意一个写实。由于只能靠资料与采访并比照自身经验来重构史上华裔移民的切身之痛,难免有些隔靴搔痒,于是《金山》写母女冲突不如《女勇士》《喜福会》淋漓尽致,写父子冲突不如徐忠雄、赵健秀锐利雄浑,写移民家族史不如《金山勇士》深沉有致,它所倚仗的曲折故事与那些华裔名作的刻骨铭心相比,就显出经验窄化概念化传奇化等种种隔膜。这并不奇怪,当年严歌苓苦泡图书馆资料室写出的《扶桑》也同样被人指出流于外在的“隔”(Ⅶ)。
张翎沉潜十年后重拾笔管,其作品《雁过藻溪》《羊》《空巢》《余震》等作品在国内主流期刊发表并多次获得十月文学奖、人民文学奖、中国小说排行榜上榜作品等各种肯定。一如出国淘金念念不忘父母之邦故园家人的华工,离散异国的张翎流外并未丧“志”,曾自道“写作就是回故乡”,秉持着中国现代文学以来“感时忧国”传统,即使隔着重洋,她的历史想象即便疆域有所拓展却仍在中国现代文学建构的平面上。在“冷战”结束后全球一体化浪潮里中国逐渐崛起的形势下,主要来自中国大陆的北美华人“新移民”作家群的写作意识与汤亭亭等土生华裔作家和白先勇等1960—70年代的台湾留学生文学都有很大不同。现代交通通讯的便利使他们实际上从未割断与中国大陆的联系,他们在离散中不断通过想象等各种方式回归母体,《丛林下的河流》《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北京人在纽约》《刮痧》等作品也不时在国内激起即时反响,这反过来又让这些作家保持着强大的中国向心性。张翎自陈,《金山》缘起于某次参加海外作家回国采风团,她在广东开平碉楼的衣柜里看到一件女式夹袄和藏在袖筒里的一双长筒玻璃丝袜,由此触发灵感(Ⅷ)。而且无论就资料收集、采访过程、作品主题乃至发表机制,《金山》都内在地孕育于“中国”,因此小说受制“中国”执念也就不足为怪。“最真的眼睛现在也许属于移民的双重视界”(霍米•巴巴),对全球化语境中的中国而言,不但需要血浓于水的坚定认同,更要融会不同视角和作为他山之石的“异质性”的新鲜经验。只有“混血”文化特性的“杂合”优势,才能同时获得中西两种视域,超乎其上去审视历史,显示交流融合的未来走向。《金山》虽然整体受困,但在这一点上并非没有触及。在锦山流浪印第安人这段故事中,锦山与桑丹丝的爱情呼应着丹妮丝的印第安祖母与英格兰祖父的婚姻,英格兰、中华、印第安三种文化认同彼此分离融合交错,流浪、爱情、家园多重主题缠绕一体,乃是全书最为舒展滋润处。
总而言之,张翎试图激活两种文学资源并结合之,虽然在题材探索和视野广度上勇气可嘉而且不无洞见,在小说历史细节所费精力尤其令人钦佩,但其庞大历史框架缺乏自身体验的有效介入,在人物塑造诸方面还缺少统一的深刻的力量,即使在细部耗费工夫,从根子上看没能摆脱单一视角,最终被既有的历史大叙述所俘获。她细化并缝和了我们拟想的华裔移民史和中国现代史拼图,却只能强化、印证既有的历史大叙事,而不能撼动我们观察的位置并刷新我们的视觉。这一“金山”到底还是一抔已经淘洗却尚欠煅炼的金砂,虽不乏赤金的碎片结晶,整体仍难免粗糙支离。
Ⅰ其影视同期书《金山》由新星出版社于2009年6月出版。
Ⅱ这些作品都收入阿英主编的《反美华工禁约文学集》(中华书局,1960年)。参见刘登翰主编《双重经验的跨域书写——20世纪美华文学史论》P17-39,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
Ⅲ参见:尹晓煌《美国华裔文学史》,徐颖果译,南开大学出版社,2006年。
薛玉凤《美国华裔文学之文化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
Ⅳ 陈瑞琳《论北美华文文学》,《华文文学》2003年第1期。
Ⅴ参见:刘俊,北美华文文学中的两大作家群比较研究,《世界华文文学整体观》P168-177,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
黄万华,《在旅行中拒绝旅行——华人新生代和新华侨华人作家的比较研究》P126-138,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
Ⅵ除了《女勇士》中的无名女人和月兰姨妈,以往作品很少直接写金山客女眷。参见薛玉凤《美国华裔文学之文化研究》P57-61,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
Ⅶ蒲若茜,《族裔经验与文化想象——华裔美国小说典型母题研究》P86-103,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
Ⅷ钟八,百年华工史 故土入梦来——访小说《金山》作者张翎,《侨报》副刊,2009年6月26日,http://wen xin she、zhong wen link.com/home/news_read.asp?NewsID=36694。
(责编:吴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