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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前的玄庐

2009-11-24谢鲁渤

西湖 2009年10期
关键词:戴季陶国民党

谢鲁渤

上海《民国日报》的“觉悟”副刊发表过一则短文,时间是1920年的九月三十日,题为《答人问〈共产党宣言〉的发行》,文曰:

慧心、明泉、秋心、丹初、P•A:

你们来信问《陈译马格斯共产党宣言》的买处,因为问的人多,没工夫一一回信,所以借本栏答复你们问的话:

一、“社会主义研究社”我不知道在哪里。我看的一本是陈独秀先生给我的。独秀先生是到“新青年社”拿来的,新青年社在“法大马路大自鸣钟对面”。

二、这本书底内容,《新青年》《国民》—北京大学出版社—《晨报》都零零碎碎译出过几章或几节的。凡研究《资本论》这个学术系统的人,不能不看《共产党宣言》,所以望道先生费了平常译书的五倍工夫,把彼全文译了出来,经陈独秀、李汉俊两先生校对。可惜还有些错误的地方,好在初版已经快完了,再版的时候,我很希望陈望道先生亲自校勘一道!

这篇看似答读者来信的文字,显然是一则书籍广告。书名、译者、作品的重要性及发行地点等相关信息,一应俱全。十几年前我去过义乌分水塘村,在陈望道故居见过他当年翻译《共产党宣言》的柴棚。1920年二月,作为浙江第一师范著名的“四大金刚”之一,因校长经亨颐的去职,陈也在“一师风潮”后从杭州回到了义乌,随身携带着两本《共产党宣言》,一本是戴季陶从日本带回来的日文版,另一本是英文版,陈独秀向北京大学图书馆借的。陈在柴棚里搭了一块门板当书桌,昼夜伏案,用了两个来月的时间,将其翻译成了中文。

陈望道此举,是应戴季陶的邀请。其时戴在上海主编《星期评论》,对马克思主义持赞赏和宣传态度,读过《共产党宣言》后,就想找人译成中文在《星期评论》上连载。《民国日报》“觉悟”副刊的主编邵力子推荐了陈望道。译稿的完成大约是在五月间,但是到了六月初,《星期评论》就因故停刊了,《共产党宣言》的连载计划也随之落空。正在校阅书稿的陈独秀于是设法找人投资,办起了一家名为“又新”的小印刷所,以“社会主义研究社”的名义,印了一千册,不胫而走。一个月后,又印了一千册。

和戴季陶共同主编《星期评论》的,还有一个人,邵力子推荐陈望道,主要是因为这个人。此人和邵系浙江同乡,交往甚密。再版的一千册印成后,在《民国日报》上写那篇答读者来信的,也是这个人。这个人就是沈玄庐。

在五四运动时期,戴季陶、沈玄庐主编的《星期评论》和北京李大钊、陈独秀的《每周评论》,湖南毛泽东的《湘江评论》,堪称新思想、新文化运动的“三驾马车”。沈为《共产党宣言》撰写广告妙文的前一年,1919年八月的十日、十七日、二十四日,还在《星期评论》上为《湘江评论》连做三期广告:“每号铜子二枚,外埠2分连邮费,总发行所湖南长沙落星田湖南学生联合会”。但就在那个月的下旬,《湘江评论》被军阀张敬尧查封了。得知消息后,沈玄庐在《星期评论》上又写了篇《为什么》的文章,以一连串的为什么责问当局,其中就有为什么要解散湖南学生联合会和封禁《湘江评论》,并且作诗一首,题为《哀湘江》:“湘江滔滔呀!湘月明。湘江汨汨呀!湘山青。湘云黯黯呀!湘天阴。湘江评论呀!寂无声。……哀湘江呀哭湘江!自由之魂呀来何方?”那时候的沈玄庐三十七岁,思想激进、壮心不已。

沈玄庐是萧山衙前人。说衙前这个地方在沈玄庐之前鲜为人知,应该算是确切的,哪怕其父沈受谦在光绪十六年捧着个“光禄大夫”的爵位辞官回乡,衙前也不见得就因之声名远播。这种正一品的虚衔非沈老爷一人独封,单是江浙一带的州县之地,所谓“光禄第”实在也并不少见。衙前近百年来的驰名,说到底还在于1921年爆发的一场农民运动,在中国现代史上开了先河,而这场已赫然载入史册的农民革命的发动者和领导人,也正是沈玄庐。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沈玄庐这个名字在中国现代史上被删掉了。但这只是一个假象。谁都知道,历史本身写就的人物,删是删不掉的,不过是视若不见地试图绕过去罢了。现在看来,绕也是绕不过去的,譬如衙前农民运动,倘不论及沈玄庐,就成了空中楼阁。

然而沈玄庐其人,又绝非一项衙前农运可言说,他是一部传奇。

在此之前,沈玄庐先是出身豪富的为官之人:十八岁中秀才,二十刚出头即入仕。虽说那官是家里拿一万元以“助赈”的名义捐的,又远在云南,却也终究是个朝廷命官,且一做四年,从楚雄府的广通知县,到武定知州,直至云南省会的巡警总办。不过后两个职位的在任时间都不长,知州不足一月,总办则是上任不久自己辞掉的,然后绕道越南、日本,回了衙前的家。

沈玄庐的广通知县其实做得不错。他办学校以开民智,募团练以防盗匪,有想法有套路,而且还自己掏钱以充经费,颇得百姓口碑,离任时还为他建造生祠以作纪念。但是返乡后的沈玄庐,却与从前一刀两断,开始了反清活动。譬如反对清政府出卖浙江铁路筑路权的浙人保路运动,譬如攻打江南制造局的光复上海之战,等等,并在上海组织学生军团,率先打出中华民国旗号。1911年底,沈率中华民国学生军团来杭州,在湖滨一带实施野营操练,孙中山命陆军部长黄兴派专员前来检阅,评定成绩为优良。

从清廷官吏到反清斗士,这是沈玄庐的第一个转身,在二十五岁到二十八岁的几年间,他的基本形象是冲锋陷阵。那个曾在衙门里坐大堂的县太爷取下顶戴花翎,成了革命党人。其时沈主要在上海、杭州一带活动。民国元年(1912年)初,浙江省临时议会成立,他当选为议员,随后在上海筹划成立了“中华民国公民急进党”,出任掌理(总负责人),不仅把总部设到了北京,在长江中下游各大城市分设支部,还出版发行了党刊《公民丛论》。

从公民急进党的宗旨来看,即便在今天,也是很先进的:“养正除非,化私为公,拥护民权,发展民意,晓导全国人民能尽公民天职,巩固政府,造就完美共和政治。”沈玄庐的这些思想,与孙中山的“二次革命”目标是相通的。所以仅一年多的时间,这个党就被袁世凯政府作为“乱党”查禁了。此后沈更因策动浙江都督朱瑞独立,遭袁政府通缉,不得已于1914年初流亡日本。

在日本,沈玄庐结识了诗人刘大白,两人一见如故。刘为沈自拟的“至死无大难,讨饭永不穷”的座右铭所感染,赠其诗曰:“热肠侠骨备刚柔,不愧而今第一流”,彼此遂成挚友。两年半后的1916年夏又结伴回国,在沈玄庐当选浙江省议会议长后,刘亦出任议会秘书长。

也是在日本期间,沈玄庐将住所以“玄庐”名之,读书养性,研究各种进步思潮,同时把原名沈定一改为沈玄庐。说是在读书养性,其实对国内时局之动态关注依旧,指点评说依旧,因而为日本警视厅所监控。回国出长省议会后,沈最重要的一个举动,就是在杭州召集了四千余人的公民大会,举“浙人治浙”的鲜明旗帜,反对黎元洪大总统对杨善德浙江督军、齐耀珊浙江省长的任命,会后又与蔡元培、经亨颐、章炳麟等人,作为公推代表分赴北京、南京请愿,遭致杨齐二人的密令缉捕,遂离杭避居沪上。这是1917年的事。

沈玄庐这一去,在上海一住就是三年,自三十五岁的1918年起,他开始了自己一生中的第二次转身,从民主主义者转向共产主义者。如果说他的第一次转身是基于审时度势,敏感地意识到了清政府的崩溃在即,那么,这一次,则显然是由于在上海与孙中山、朱执信、廖仲恺等人的广泛接触,尤其是次年五四运动爆发对他的冲击所使然。

顺便说一句,民主革命家朱执信的祖籍也是萧山衙前。早在1906年初,他就发表过《德意志社会革命家列传》,择要介绍马克思、恩格斯的革命活动和《共产党宣言》、《资本论》中的重点内容,作为最早在中国介绍马克思主义学说的先驱者,其思想对沈玄庐不无影响。在沈和戴创办《星期评论》之初,朱也是主要参与者;1920年秋朱在虎门被桂系军阀乱枪击杀后,时在广州的沈参加了他的葬礼。而沈此前从上海去广州,则又是因了陈独秀的邀请。

如此不厌其烦地开列沈玄庐在那个时期的交往和行踪,旨在求证他向共产主义者转身过程中的思想和行为。五四运动爆发后一个月,沈玄庐就与戴季陶、孙棣三在上海爱多亚路的新民里五号出刊了《星期评论》的第一号。在中国共产党草创时期,这份刊物是上海发起组的一个基地。《星期评论》被迫停刊后,在广州参加完朱执信葬礼的沈玄庐,又创办并主编了作为广东共产主义小组主要舆论阵地的《劳动与妇女》。不仅这两份刊物的发刊词均出自沈玄庐手笔,而且他还是主要撰稿人。在总共五十三期的《星期评论》中,沈发表的评论、诗歌,甚至小说,多达八十四篇,为《劳动与妇女》所撰稿,则几近半数,不能不称其为先进舆论的中坚分子。

沈玄庐的这次转身,完成于1920年。是年一月,他先是在《星期评论》的新年号首页发表文章,把那个新年称为“红色的新年”,对十月革命后的社会主义俄国满怀着激情的赞美与颂扬:

……黑暗里突然的透出一线儿红。这是什么?原来是北极下来的新潮,从近东卷到远东。那潮头上拥着无数的锤儿锄儿,直要锤匀了锄光了世间的不平不公!呀!映着初升的旭日光儿,一霎时遍地都红。

而且就在这同一期上,沈玄庐还编发了一篇《马克思传》。

如果说这些也还都是“纸上谈兵”,那么,在接下来的大半年里,沈玄庐的行动亦可圈点。二月下旬,杭州爆发“一师风潮”,时为省议会议长的沈出谋划策、鼎力支持,被称为“有力的策士,最勇敢的炮手”,该校“四大金刚”之一的刘大白和学生领袖俞秀松,后来都随他去了衙前,组织农民运动;四月,沈与陈独秀、李汉俊一起会见共产国际代表维金斯基,商议建立中国共产党的相关事宜;五月,上海“马克思主义研究会”成立,沈是发起人之一;七月,上海共产主义小组正式成立,作为主要成员沈玄庐,又和陈独秀、李汉俊等坚决赞成建立中国共产党的其他成员,一起成为了中共早期党员。

也正是在这年的七月,沈玄庐从上海回到萧山衙前,开始在自己家中策划农民运动,俞秀松亦同时参与了讨论。他们主张“脱掉长衫到农民中去”,“教育农民、组织农民”,“下功夫去改造他们”。但这次的时间很短暂,应该还只是个准备阶段,真正的运动,则发端于次年四月。

对沈玄庐来说,那一年的“转身”相当忙碌。八月,他又从衙前回到上海筹建青年团,这个名为“上海社会主义青年团”的组织,也就是后来的共青团的前身,书记为俞秀松。因为直到1922年的年底才有年龄限定,所以一开始凡上海共产主义小组的成员均为社会主义青年团团员,沈玄庐也不例外。十一月,沈在杭州又成立了一个“悟社”,参加者多为青年学生。这是他对上海社会主义青年团组织的延伸,从实际意义上说,应该也是杭州团组织的雏形。

毫无疑义的是,沈玄庐在这个阶段的“巅峰”,便是发动和领导了1921年的衙前农民运动。以他当时共产党员的身份,以及运动遵循了党的理想,这场历时九个月的农村风潮,其性质也被视为中共领导下的第一次农民运动。是年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沈都呆在家乡衙前。

从形式上看,衙前的农民运动并不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武装斗争,它的大致内容一是衙前农村小学的创办,二是建立衙前农民协会,三是打米店、砸菩萨、抗租减租等。在这些事件里,沈玄庐所做的,主要是策划鼓动。虽然衙前农村小学就办在沈的家中,一切费用,包括校舍,也都是沈所提供,并且还以省议员的身份,就农民要求减租遭当局压制,向省长提出质问,但更为显著的作用,还在于起草宣言、发表文章,以及各处演讲。像《衙前农村小学校宣言》和《告中国农民书》一类的文章,在《新青年》、《共产党》等刊物上发表后,都曾产生过广泛的影响。沈在中国农民运动的理论建设上,显然是有贡献的。

据说在农村演讲中,沈玄庐特意换上农民衣衫,使用萧山方言,以农民常见的事物打比方,浅显易懂。像他这样一个出自官僚地主阶级营垒的人,居然站到了贫苦农民一边,不仅惹怒了当地的土豪劣绅,就连他的启蒙老师也大惑不解地出面指责,在沈演讲时拄着拐杖上台,试图制止。但我行我素的沈却搬来了一把太师椅,请老师坐下,只当他也是一个听众。

在沈玄庐创办的衙前农民小学,有个叫杨之华的女教师。我在杭州第一中学读初中时,听过她一次报告,当时只知其为全国妇联领导,中共早期领袖人物瞿秋白的夫人。很多年以后才了解,在嫁给瞿之前,她曾是沈玄庐的儿媳,在衙前农村小学任教时,已经和沈的儿子沈剑龙结了婚,属自由恋爱。

杨之华是萧山坎山人,比沈剑龙大一岁,在当地也属大户人家的小姐。沈与杨的哥哥是朋友,常去杨家走动,加之本人亦知书达理,是个才子,琴棋诗画都还有一手,一来二去的,两人就好上了。沈玄庐具新派思想自不必说,杨家的长辈也很开通。双方不仅赞同这门婚事,且完全是新式操办。杨之华不要嫁妆,自己走去沈家完婚,婚礼也没有大办宴席。

沈杨二人的婚姻维持了三年。一说是沈剑龙后来去了上海,渐渐沉溺于十里洋场乐不思蜀,又一说是杨之华求学上海大学,对老师瞿秋白有了好感。具体的细枝末节,不究也罢,反正婚姻亮了红灯,三年后走到了尽头。

就像当初结婚时的惊世骇俗一样,这两个人的分手,即使在今天看来,也足可轰动一时。先是瞿秋白随杨之华回衙前沈家,向沈玄庐当面挑明。主张妇女解放、婚姻自由的沈,当然也不好说什么,毕竟是儿子的事。熟料儿子沈剑龙比老子更开放,不但同意离婚,还把自己剃成个光头,捧一束鲜花,拍了照片寄给瞿秋白。随后便在1924年11月7日的《民国日报》中缝登出启事:“沈剑龙与杨之华离婚。杨之华与瞿秋白结婚。瞿秋白与沈剑龙结为朋友。”三事并举,处理得竟无丝毫争执与纠葛。

这件事究竟对沈玄庐有何影响,要到以后才能显现。沈家在那一年发生的家庭变故,除了沈剑龙,其实还有沈玄庐本人。在儿子登报离婚前的八月份,已有四房太太的沈玄庐,又娶了一个名叫王华芬的十九岁女子。王华芬嫁给沈玄庐是有条件的,主要是要求他与前几个老婆分居,沈也确乎在其二哥和挚友刘大白的主持下,给女人们分了财产,也算是与之分了家。

尽管王华芬也是个不平常的女子,受五四运动的影响,她参加过社会主义青年团,在衙前农村小学做过教师,可谓沈玄庐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但是沈的妻妾成群,到底还是有着与他所宣传追随的主义相悖的一面,两个人在相好期间就受到过党内非议和组织批评,虽然个性桀骜的沈玄庐置之不理,但潜在的抗拒心理是否对他产生过影响呢?

事实上对女人这个问题,沈玄庐一直都很性情。早在上海参与组织共产主义小组时,他就和一个叫丁宝林的女人,有过暧昧纠葛,丁思想激进,既参与《星期评论》的编辑,也加入了马克思主义研究会。和她情况相仿的,还有一个叫崇侠的女子。但这两人最终都没有和沈玄庐“恋”出什么结果。沈虽好色,所持主张倒却是合则聚、不合则散,即便对家中妻妾,也不要求她们殉节。其实在那个年代,革命加恋爱是一种时尚,沈玄庐的做派恐怕也算不得过分。

但是1924年对于沈玄庐来说,绝不只是儿子离婚、自己结婚这点事。这年他作为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的“双党员”,开始了第三次“转身”,也是他一生中最复杂、最不堪的转身。从反对国共合作,到组建国民党浙江临时省党部,直至分裂国民党、背叛共产党,成为中国现代史上集毁誉于一身的奇特之人,以致后来之人很难为其面目描绘出一幅简单的画像。

沈玄庐的这一次转身,到他最终被暗杀,只有四年时间。冥冥中好似被某种急迫感所驱使,沈把自己的思想、个性,以及能量和才情,都做了匆忙且充分的表演。杨之华离开沈家时,要带走她和沈剑龙所生之女,沈玄庐阻挠不成,大骂瞿秋白是“拆白党”,并与之结恨。虽说因瞿批判戴季陶主义,惹怒沈玄庐以武力相威胁是后来的事,但裂隙已经出现了。就像和王华芬的情事受到批评,他反而公开带着王出席会议,并宣布结婚,以示抗拒一样,个人家事和生活的流水已悄然渗入了沈玄庐的政治行为。

沈玄庐是1923年底在上海加入国民党的,由叶楚伧、张秋白介绍。在那之前沈并不赞同国共合作,但在当时的中共中央发出《通告十三号》后,遵从中央的决定,他不仅成了国民党员,而且还和戴季陶、杭辛斋一起,受孙中山先生的直接指派,作为浙江代表,参加了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

对孙中山的敬仰,应该是沈玄庐转变态度的动因。在他看来,孙中山领导的国民党所进行的国民革命,比之共产党的主义在当时的民众中更具影响,同时也觉得,作为共产党员,自己在党内的地位还不显赫,而中央给了他一个承诺,表示在他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后,保证其在国民党中央担任候补执委,负责浙江省国民党组织的筹建,沈以为这是合算的。

事实果然如此,在加入国民党后的次月,也就是1924年的元月,沈玄庐在杭州西湖的刘庄,主持召开了在浙国民党员会议,选举参加国民党一大代表。除去他和戴季陶、杭辛斋已被直接指派外,新产生的三名代表是宣中华、戴立夫和胡公冕。是月下旬,在广州召开的国民党一大会议上,沈也顺利地当上了国民党的中央候补执委。

成为国民党要员后的沈玄庐,再一次表现出了他在组织集会、宣传鼓动上的热情和才能。三月末,由他负责筹备的国民党浙江临时省党部正式成立,九人执委除他外,还有宣中华、俞秀松、安体诚、戴立夫、经亨颐、倪忧天等共产党员或知名人士,省党部的牌子,也当即挂在了杭州荐桥的严衙弄。然后,沈便不断召开集会、发表演讲、主编刊物,不过这一次的重点,是放在了国民党上。五月在上海大学的《说党》演讲,说的就是国民党,六月创办并负责主编的《浙江周刊》,也是国民党临时省党部的机关刊物,沈在这本杂志上先后发表了题为《我们的党》、《三民主义问答》等署名文章。

向来自负的沈玄庐,开始以三民主义取代共产主义。在早两年的衙前农民运动时期,沈是被当局视为“共产主义的洪水猛兽”的,绍兴的《越铎日报》曾发表文章说,“共产主义是什么?洪水猛兽!那个人敢想提倡共产主义!大胆的省议员(指沈玄庐)居然提倡洪水猛兽的共产主义!幸亏我们有许多自治委员知道了这种学说的祸害。否则我们的绍兴危险极了!唉!共产主义敢来绍兴么!去,去,去!绍兴不是你来的地方!绍兴不是苏维埃!”而这时候的沈玄庐,显然已不再是什么洪水猛兽了,但他的三民主义,又将演变成什么呢?

态度是1925年明朗的。这年一月中旬,沈玄庐以正式代表的身份,出席了在上海举行的中共四大,据说与会期间“不遵守党的纪律”,具体做了什么,未见记载,不太清楚。但那次到会的代表仅二十名,稍有不轨,是很容易就众所周知的,所以他“遭到与会代表的严肃批评”。这对于在国民党内地位已超过共产党所给予待遇的沈来说,天平恐怕就更倾斜了。

到了五月初,沈玄庐又去广州,出席国民党的一届三中全会。此时孙中山先生已经去世,戴季陶在会上提出了所谓纯粹的三民主义,沈竭力附和。戴季陶是国民党宣传部长,右派理论家,早年沈玄庐与之共同主编《星期评论》时,两人就气味相投,如今再次追随其后,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又一次反对国共合作,而上一次他是以共产党员的身份,这次则出于国民党右派立场。

沈玄庐急于把这套观点贯彻于自己所掌控的国民党浙江临时省党部。两个月后的七月初,他召集了省党部执委扩大会议,地点就摆在衙前的自己家里,并特邀戴季陶出席,以壮声势。沈在这个会上,以及后来的态度,更加嚣张,把反对国共合作的言论升级到了行动,强行撤掉了共产党人王贯三的省党部秘书,声称共产党员必须退出国民党。此举遭到宣中华等人的激烈反对后,沈干脆在杭州小车桥挂牌,另立了一个国民党浙江省党部。

其时的沈玄庐,自己也还挂着共产党员的牌子,是否就此退出国民党呢?当然没有。据说因为曾参加过中共的创建活动,是年的十一月,他和戴季陶还遭到了在京国民党右派的绑架,经多次表白反共心迹,才得以获释。沈玄庐背叛共产党是毫无疑义的了,中共中央也就毫不姑息地将其开除出党了。

沈玄庐的三次转身,以第三次最为一言难尽。究其原因,只怕也还在于他当时所身处的那个时代的一言难尽。单以沈所加入的国民党来说,在1925年后的三年里,左右交锋,此起彼伏,就很是混乱。譬如1925年底在北京召开的国民党一届四中全会,距离五月的广州三中全会才几个月,既无必要,性质也完全不同,因公开反对孙中山的三大政策,通过并发表诸如《取消共产派在本党之党籍案》等决议,开除共产党员担任的中央执委、候补执委,被国民党中央认为是非法的“西山会议”(会议地点在北京西山),并随之于1926年初在广州召开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予以弹劾,对“西山会议”决议案的主要起草者沈玄庐,也给以了警告处分。但是到了三四月间,“西山派”也在上海开了个“中国国民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沈玄庐以主席团成员身份做长篇报告,起草《宣言》,当选了中央执委,到所谓二届一中全会,更是高攀上了常委。

在国民党西山会议派得势的一年多时间里,沈玄庐的反共面貌是表露得非常充分的,行径也堪称恶劣。他曾对中共萧山党组织负责人宋梦歧说过,以后有急难尽管来找我。1927年“四一二”政变发生时,遭受追杀的宋果真逃去衙前沈家,打算暂避几天,但却被沈当场抓了起来,五花大绑地押送到了杭州陆军监狱。那一年,作为清党(指国民党)委员会的常委,沈不仅在浙江对中共的跨党人士大开杀戒,还创办了所谓的浙江反省院,自任院长,试图以“特殊手段”来诱使共产党人变节,骄横一时。

始终未曾有过一个既定人生志向的沈玄庐,到底还是栽了跟头。当西山会议派在1928年初的国民党二届四次会议上再度遭到抨击时,他的地位也随之摇摇欲坠了。以谭延闿为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把持军权的国民党作出决议,停止各地党部活动,党员重新登记。眼见所有身份皆已不为认可,沈玄庐只得辞去一切政界职务,又回家乡衙前,声称从事乡村自治运动去了。

这一去,沈也就落叶归根地把自己留在了衙前。尽管他的乡村自治运动仍旧是以国民党的名义开展的,但其本人的党员身份已经不再具备。西山会议派在党员重新登记中是不予接纳的,沈的清党审查表也一直被搁置,等到蒋介石迫于舆论压力,同意补办时,沈玄庐已经被暗杀,死了大半年了。也就是说,死在衙前的沈玄庐,既不是国民党员,更不是共产党员,从反对满清政府的旧民主主义革命一路走来的沈,留下的只是一丛飘蓬。

回到衙前后的沈玄庐,把自家台门上的“光禄第”匾额摘了下来,换上一块写的是“农村宿舍”。没有资料显示他是否对那座房子本身也进行了改建,江南大户人家的宅第一向庭院深深,内部结构形同迷宫,沈把自己的名字由定一改为玄庐,本意如何姑且不论,客观上倒很像是自我写照:玄庐者,亦迷宫也!以其思想行为的复杂,拿房屋建筑作比,他还真就是一座“衙前的玄庐”。

沈玄庐在家排行第三,按旧规矩应称其三少爷或三老爷,但沈在衙前把这规矩给废了,让所有人都直呼其名,因为叫起来别扭,结果多以三先生称之。当时衙前乃至萧绍一带的农民,只知他是提倡少收或不收田租的,沈家的账房下乡收租太凶,三先生得知后,竟拔枪说是要毙了他。这个三先生在农民中的口碑原本不错,后来更因了衙前农民运动的开展,相传甚佳。

除了农民,还有知识分子如诗人刘大白,亦视沈玄庐为挚友。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在于沈也是个诗人,不仅有创作,还有理论。1920年五月在《星期评论》上发表的一篇《诗与劳动》,洋洋万言,在当时实属振聋发聩之作,是年底刊载于《民国日报》“觉悟”副刊上的长篇叙事诗《十五娘》,更是中国新文学史上的第一篇白话叙事诗。刘大白的许多著名白话诗《卖布谣》、《劳动节歌》、《每饭不忘》等,也都作于在衙前参与农民运动期间。此二人因创作上的活跃,大量白话诗作品的发表,曾一度在东南地区新诗坛上享有双璧之誉。

然而一生中不断转身的沈玄庐,终于还是把自己转成了一副似是而非的模糊面目,其生前言行之争议既难消停,连死也像是留下一部悬疑侦探小说,扑朔迷离。1928年八月二十八日的下午五点,去德清莫干山会晤戴季陶、张溥泉、周柏年等人的沈玄庐返回了衙前。客车到站时仅剩三人,除沈之外,另两人均短衫打扮。片刻,客车离站,沈见站前有一熟人,正待上前招呼,两短衫几乎同时拔出枪来,向其射击。枪声中,“沈玄庐紧握两拳转身,向弹来处迎视”,这是他最后的转身,随之背部、胸部和脑部均中弹。倒地后,刺客又上前补发数枪,“沈玄庐双手抱头,两脚颤抖,迅即气绝,时年四十五岁。”

句号就这样画上了。因两短衫行凶后即刻逃之夭夭,未能捕获,暗杀沈玄庐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无人知晓。无论是共产党、国民党抑或土豪劣绅,以沈之作为,说来都有可能。但开始时众说纷纭,随后不了了之,直到今天,依旧还是一桩历史悬案。

刘大白与沈玄庐结交后,曾给他写过一首诗:“云心每妒天无垢,风力常教水不平;着眼是非功罪外,英雄毕竟误苍生。”沈玄庐被刺前八天,曾在衙前召集“廖仲恺殉难三周年纪念大会”,亲笔写挽联一副曰:“不招人忌是庸才,滚滚红尘,那有闲情问休咎;能破天惊非枉死,堂堂白日,全凭正气作光芒。”写完后对身边人说,“这个挽词除仲恺而外,将来只有我自己可用。”狂傲不羁的沈玄庐这么说,自然是高看了自己,但刘大白的赠诗,却不无道理。沈玄庐在世所经历的四十五年,中国社会风云变幻,其身影可谓随处可见,是最值得思考评说的人物之一。他死后,当局在衙前筑墓建塔,张静江题写了墓碑,戴季陶为纪念塔手书“沈定一先生被害处”,柳亚子1935年途径衙前,亦赋诗一首:“一塔巍然踞道旁,玄庐才气不寻常。恩仇牛李成何事,化鹤归来费忖量。”从文化的角度观照沈玄庐其人,的确是值得“忖量”的。

二十五年后的1953年,“沈定一先生被害处”纪念塔被拆除。

三十八年后的1966年,沈玄庐墓被捣毁。

(责编:吴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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