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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时光

2009-11-24张好好

西湖 2009年10期
关键词:李钢小石头

张好好

她的小腿一点儿也不光滑,摸上去会发出沙沙的声响。结了一层薄薄的痂。临睡那会儿她把睡裙扯到大腿上,坐在床沿亮出小腿给我看。一片一片的红,像是过敏。“疼!火辣辣的。”她手足无措的样子像个少女。本来我正对着电脑看新闻,听她这么说,便侧过身看她那像猫抓过的腿。最终我还是离开座位站到她的面前,俯身查看那片红。

“太干了,风吹的?”她不置可否,咬着嘴唇看我。她常常端详我的眼睛。我知道她在观察我,看我是不是真的在乎她。所以我去翻抽屉,找出来一管肤轻松软膏。不知放了多久,上一次搬家好像就带着它了。瓶盖那里溢出来的膏药沾着灰,不能让她看见,迅速拧开盖子挤出药膏抹到她的小腿上。她的小腿搭在我的大腿上。温热的身体挨在一起,这一刻谁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港湾二字比喻家的妙处。

“好像好点了。我还是得洗澡,不然睡不着。”

她的睡裙是粉红色的。前胸绣花,吊带,小小地摆开点小叉,几乎是半透明的。里面自然什么也没穿。用她的话说,“什么也不能穿,不然睡不着——睡裙还是要穿的,不然会受凉。”她不喜欢感冒。一感冒鼻子就红,不停地流清涕。“那模样怎么见人,门都不能出了。”我没觉得她不感冒出门就能惊艳一片,或者感冒出门就要错过什么难得的机遇。生活的表层是波澜不惊的。我用了表层两字。我用余光看见QQ的光标在闪烁。应该是小石头在和我说话。电脑被我设成静音。所以我完全可以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关注她的小腿和洗澡与否的问题。

“那就洗吧,说不准真的是太干了。”我鼓励她把小腿放在热热的水龙头底下。她新买了一瓶去死皮沐浴乳正好派上用场。刚看见“去死皮”三个字着实把我吓了一跳,继而大笑。我不能想象出“死皮”在我身上的感觉。当然,想想抚摸她的感觉,那感觉也就找到了。她除了脸蛋是光滑的,全身都干干燥燥。胳膊肘子靠里那块尤其糟糕,简直是布满了小小的疙瘩。说是毛囊炎,和小时候不常洗澡有关。不过令我意外的是,我从未对此产生过失望和厌恶的情绪。她喜欢偎在我怀里睡觉,我就拍拍她的屁股,摸摸她的小腿,很快她就能睡着,而且从不失眠。每天早晨睁开眼睛后第一句话就是,“睡得可真好。”我会回她一句,“如果睡得不好,需要我道歉吗?”她唰地扭过头看我,呵呵地笑起来,推我一把,“看不出你还很幽默呢!”她的声音轻轻的细细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墙或者天花板。少女滞留症。她的表情让我想起这个坊间新名词。

算一算,我和她在十三岁那年就认识了。我坐在她后面,上课看黑板的时候无法回避地可以看见她侧面的脸庞。饱满得像个苹果,那时候就是粉红色的。是我不喜欢的类型。我记得我们班的学习委员是我暗恋的对象。这个女孩瘦而高。眼睛像羚羊一样灵活有神。嘴唇薄,但笑起来就显得很轻灵。我的个子不高,偏偏喜欢高个子女孩,据说这种倾向性正有利于人类繁衍优秀品种。所以有些选择我们的理智无法作主。

时隔多年,有一天,我站在北京的某座立交桥上观察来来往往的人的时候,突然发现我已经不喜欢那种干巴瘦的女性了。相反,圆润的,饱满的,血色好的,走路略迟疑的,忧郁的眼神,浓密的发这一系列元素构成的女人成了我欣赏并渴望的对象。发现了这个深刻的变化,我开始剖析自己:第一我真的上年纪了,据说老同志的审美情趣便是如此。第二,我的现实生活可见有多么枯燥苍白,它迫切地需要我找到这样的一个女人滋润我的生活。

我在立交桥上买了一元钱一根的糖葫芦,切了一块三元钱的切糕。卖切糕的老师傅的刀刃总忍不住要给我多划拉一些,我就不厌其烦地指导他的刀刃再靠外一点。同时补充说明:就我一人吃,多了还不是浪费?老师傅的表情平静得如深流静水,但我知道他一定在心里抽了抽蔑视的嘴角。别看他推个自行车穿个白大褂风里来雨里去的,人家可是在北京有根的人。说不准就是管庄一带的小地主,政府拆迁一给给上一大笔征购费。之所以我的思维一滑就滑到了“管庄”那里,而不是“上地”这样的地方,是因为我一来北京就想好了,要买房就买到东面去。住到任何一个城市只要东面没有成规模的墓地,我都打算在东面安营扎寨。冉冉升起的朝阳是个好东西啊!它能令我一整天身心舒畅积极乐观,出入在电梯直上直下有无数隔档的干燥的白领写字楼里。

切糕里的枣是我喜欢的。那天我吃着切糕打开电脑并登录QQ。我是想看看小石头在不在线。她家一到周末就成了钢琴教室。据说学钢琴的孩子得单独辅导。所以小孩就像走马灯一样坐在她的钢琴凳上,她则不厌其烦地重复说着对每一个孩子都说过的话。休息的时候她会泡一杯浓浓的普洱,边喝边到电脑前和我说两句话——如果我正好在电脑上。不过我基本上除了在路上的时间之外都在电脑上。这一点让她颇为放心。

小石头既不是干巴瘦也不是丰满型。韩国小明星那样的骨架,就是宋慧乔的那种身材,很养眼。我们在论坛上认识以后便开始轰炸似地给对方发照片。她的照片被我单设了一个文件夹,写东西看书累的时候就用幻灯片的模式播放,配上郎朗的钢琴曲。给我的错觉是这曲子正是她本人自己弹奏出来的。所以我靠着电脑椅全身放松地看小石头的照片的时候,我想我是爱这个女人的。

小石头那天不在线。这让我心生不快。因为我的第六感告诉我,她正和某人在一起。她倒是信任我,成长历程一一告诉我。她说,我已经准备告别从前了。我说,既然我们俩互相喜欢,你就不应该只是做准备,而是应该立刻彻底割裂。她会怨恨我在逼迫她,同时威胁我,那么我果真放弃了过去,你有什么打算呢?我便不说话了。所以,一上纲上线我们就会冷战。看见她的QQ光标闪烁我开始不由自主地紧张。

这一天,我吃了切糕,感觉并不舒服,又凉又噎,那一刻我真想来一杯热热的普洱。可是我的抽屉里除了板兰根冲剂基本上就没有别的可喝的东西。这时候,她出现了。她就是我的初中同学。我们很久不联系了。春节回老家见了一面,在同学聚会上。她表达模糊地说,春节过后会来北京转转。那你来了要联系我啊!我必须表态。也算“发小”的关系,不这样表态简直就是禽兽不如。她注意了一下我说话的表情和眼神,确定对方没有什么犹疑和虚伪,这才点点头说,那我到时候就找你。

她在QQ上说:我要来北京,住二十天。

我说:就住我这里。我一个人,拥有一张可以睡两个人的大床。

她说:可以。

她把所有搭配好的衣服一一挂进我空旷的衣柜。把自带的咖啡维生素果糖片螺旋藻片整齐地摆在我的杂物桌上。然后她到穿衣镜前拢拢头发。因为我们要去外面吃饭。我记得她在QQ上说她爱吃很辣的湘菜,但是她这会儿告诉我她要吃水煮鱼。理论依据是:“要重温北漂岁月。”按照北漂资格来说,我应该叫她师姐。五年前我还在老家忙着热恋的时候她已经在北京熟稔地上下地铁,周末去北海公园这样的地方划船什么的。我看见过李钢电脑里的照片。她和李钢坐在一个鸭子样的小铁皮船上,肩膀挨着肩膀,因为是正午,他们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但笑得挺欢。当时看照片的心情是:看看人家的活法。一年后她从北京回来,回到原单位,就是我们市的文化馆上班。在文化馆楼下的茶馆遇见过。她和一个男人面对面说话。身后是一排塑料竹子。她朝我挥挥手,一脸欣喜。那个男人扭过头警惕地注视我。我记得那个男人的额头很窄,眼睛是灰黄色的,总之给我很不舒服的感觉。我便指指楼上说一帮哥们在等着呢,就从她的身边走过去了。反正大家都在一个小城市里混生活,想见面随时都能见,所以我这么敷衍地打招呼不能说就是禽兽不如。

她站在我家的穿衣镜前,我从侧面发现她是丰满型的女人。她的屁股看着挺圆。所以我不由自主地轻轻搂住她的肩膀。房子里很安静,两个挨得很近的男女似乎应该要亲吻一下,要听见对方的呼吸声才对。她没有反对我对她的拥抱,她也没有伸出胳膊拥抱我。她的胳膊是垂下来的。但是身体是松弛而配合的。

她就一个嗜好,那就是洗澡。她住我这里的第一个晚上,洗澡过后对我说,“我最爱的事情呀,就是洗澡。”我就问她,“你还爱什么呢?”“什么也不爱了。”她竟然这么回答。其实她的爱好多着呢。比如买特价打折的品牌衣服。这一点上她真有本事,总能用很少的钱穿出很体面很尊贵的模样。撒满樱桃的大摆裙配紧身的黑毛衣,长长的金色围巾随意地拢在胸前。她的胸部看着柔软丰满。这个挺重要。她还喜欢爬山。太平坦而且人多的公园她不喜欢。上一次陪她去天坛,一队队的旅行团进来出去,她顺着马路牙子走,走到一半就提出回家。那时我正起劲地给她介绍“中国最早的立交桥就在这里”,说着我还撅着屁股弯腰指给她看。那桥是现代立交桥的微缩版。俯身看的时候我也觉得不大来劲,正甚感无聊之时,她突然决定撤退,依然觉得不能接受,因为这么一来白白地花了我二十块的门票钱。

“晚饭我请吃涮羊肉,允许你点一盘爆肚。”她看出我的不悦。我不悦的方式就是五官平静,不发一言。她知道怎么对付我。搂住我的胳膊。我便听话地把手抄在裤子口袋里。她走在我的右边,我觉得很受用。她偶尔走到我的左边,我和她都会不舒服,很快她又会跑回我的右边来。我说话的时候她是安静地。认真地听。这我也觉得不错。所以我基本不会对她甩脸子或者大声说话。

“照片还是得来一张,不管怎么说,将来看的时候会微笑着说,瞧,我来过这里,那天的风很大的。”她自说自话,取出随身带的相机。相机是粉红色的,看着像塑料玩具。“很便宜的。我的东西都便宜。便宜得像漂在水中,一阵风吹来我就什么也没有了,包括我这个人。”她喜欢说话,一字一句,悠远清扬。我点起一支烟听她说,看她的神色。截然相反的是,我看不见如她所说的凄凉啊惶恐啊落泊啊这样的形容词写在她的身上。她的眼睛非常的明亮,皮肤泛着淡淡的桃红色,是民间说的“血色很好”。她的头发也很多很长,带点自来鬈,用茂盛来形容更合适。白天的时候那些头发很听话地编成两根辫子垂在肩头。辫梢用皮筋向里窝住,干净乖巧。晚上的时候,那一头的头发全部堆散在枕头上,准确地说,是我的鼻息前。我从后面抱住她,她很懂事地把头发顺到前面去。不过,她兴奋起来的时候,那些头发就又乱了。我和她这时候会把这些头发忽略不计。

大概不小心动了什么机关。查看相片发现留影如被水洗过般干净,只约略有点屋檐的淡墨痕迹。又照了几张,还是这样,人像蒸发了一样不在画面中。我们一起抬头看天空。没错,天是蓝的,树木完好,城墙完好,人也是完好的,她的金色的围巾正随风飘舞呢!“哈哈,大约我就要死了。”她觉得自己在说一个笑话,但我还是看出有失意从她的脸上流溢出来。“关了相机,让它休息,呆会儿就好了。”我把相机拿过来,仿佛把一件不吉利的东西从她的身上除去。

如果我的前妻这么说话,我通常的反应是大声训斥她的嘴是乌鸦嘴。我不愿意我身边的任何人死去,或者我眼里看见的任何人有不快乐的事。这不是说我有多么伟大和博爱。不快乐的滋味我太不喜欢了,如果身边的人也不快乐,那种空气会让人窒息。我没有责骂她的原因是因为她是我的客人,又是我的初中同学,而且她住在我家的第一夜以及后面的每一夜都很听话地让我抱住她。我和小石头在网上聊天的时候,她坐在床上,拢着被子,靠着墙,正好看见我的脸。电脑朝着我,所以她只能看见电脑的背面。这不重要,她对我在网上干什么或者接了很长的电话,电话那头是什么人一概不感兴趣。她听着我的苹果牌MP3,看茨维塔耶娃的诗集。需要说话的时候就把耳机拿下来,合上书,手夹在书页里权当书签。我也会放下鼠标,侧过身看着她。这时候我得来一支烟。我去开阳台的门。她制止了我,“风太大了,容易感冒,再说我原来也是抽烟的。”她最害怕的就是感冒,那是一件极认真的事。

“他后天回来,我们说好在大觉寺见。”她的手机短信的声音刺耳,像划过玻璃的尖叫。“我没办法改变它的提示音,每次它一响我都会紧张。”其实我知道不是这声音让她紧张,是那个叫王棣的男人所传递来的每一条消息都会刺激她。她脸上淡淡的桃红就是这个男人带给她的。

“会不会见光死?”

“网友见光死的概率是百分之九十。”

“感觉你很有经验啊。”

“那也不是,论坛里有统计的说法,我看见过。”

说到这,我会想到小石头,我们在网上认识半年,她在天津,坐动车来北京只要40分钟,从火车站到我的住处搭车只要20分钟,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想见面,只要一个小时的时间我们就能完成拥抱彼此入怀的伟大的里程碑行为。可是后面的事情会很麻烦,比如见光死,还必须强烈地掩饰失望的情绪。或者被见光死,要忍受某种被抛弃的屈辱感。再比如两情相悦,就一定要上升到结婚的高度。

我暂时不打算结婚。我对小石头说。小石头说,她也没打算结婚,她新买的那幢复式楼月还贷三千块。如果她要结婚,也就意味着某人不再替她还贷,而新人不一定就有能力接过这把火炬。某人是她好了十年之久的情人。准确地说是她的大学音乐教师。后来辞职做文化公司,创业初始艰难岁月,靠小石头当钢琴家教进行原始积累。发达以后给小石头买了这幢房子。“跟了他十年就得了这么套房子,他不可能离婚,我也突然觉得其实和他结婚也挺没意思。现在就这房子还有些意思。”

“那我们还见什么面。”她一这么说话,我就有些不耐烦。我一不耐烦,小石头就会把电话打过来,先是沉默,我要喂喂上好几声,她才哼哼地说,“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有预感,你迟早有一天会不要我的。”她理直气壮地质问我时,我会发懵,因为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已经要了这个叫小石头的女人。心里那么想着,嘴上却赶忙地哄劝她,“我在这呢!我永远都在。”这大约就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的实证了。小石头长得真漂亮,像古代美女画像的样子。不用我细细描述了,相信诸位立刻就能联想出小石头的模样。她还会弹钢琴,唱民歌。虽然这是她的专业,但也足以让我这个网络男朋友感到面上有光。我也想过她如果成为我的妻子,我们的孩子不用请一分钟三块钱的钢琴家教这样的现实好处。但是我一想到要住进那套复式楼房里的别扭劲我便气短了一截。或者她辞职来北京,住进我在酒仙桥租来的这间一居室的破旧筒子楼里?不对,这楼马上就要拆了。若不是开奥运会放了这楼一马,这楼去年夏天就拆了。反正,小石头和我若果真在太阳光底下好上了,我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所以,我既没打算去天津看她和她的宏大住房,也没打算让她来京参观我这用白石灰大大地写着“拆”字的破楼。

“有些店里不卖羊脑,这一家就好,什么时候去都会有。”

她说了要吃涮羊肉,那就一定要遵循。时间地点人物都不能变。变动一点儿,就全错了,就不得劲。我知道她的脾气。虽然,她来我这才几天。时间长短不重要,关键是当事人的阅历,这很重要。

说到阅历,我得简单大概地说说我的情况。我离过一次婚。之所以要强调是一次,因为离两次以上婚的人也变得司空见惯了,混进离婚大军中来假装只有过一次失败婚姻的脆弱和委屈。那不成啊!离了一次的人可以装嫩可以显得有挫败感并对婚姻产生强烈疑问和抗拒,离多次婚的人通常是老江湖老油子的无赖样。所以我必须说明,我离过一次婚。离了婚我便辞了职。那个职只能让我爸妈扼腕叹息,追思想念到永远。那个职具体来说就是一个企业的内刊小报。我们那个企业是做糖的。分布在各个车间和流程上的职工会写点人生感悟或者讴歌厂方的稿件给我。也有草书的手写稿。我得忍住怒火在键盘上敲打,把他们的墨宝变成铅字。所以我是打字员兼编辑,也兼摄像。领导一字排开讲话,或者背着手在车间视察工作时,我都得冲到前面给他们来特写镜头。到离婚这一年,我36岁,在这个岗位上干了14年。辞职时厂子按买断工龄计算,一次性给了我两万块的辞退费。这两万块挺重要。在北京租房按季交房租,而且还要加押金,一次就要出去几千块。没这两万块垫底,我就住到地下室去了。李钢他们到现在还住地下室。李钢也是我的初中同学,也就是说,我和她和李钢都是初中同学。写到这我不能再她她地说了,因为加了个小石头进来,都是女她,容易混淆。她叫王蓓。对,王蓓和她的网友王棣都姓王。网络就是这样的,偶然遇见的人会很多,但发生好感的人却很少,少到只有一个的份上。然后你会发现和这个人的许多巧合的地方。比如王蓓就会对王棣说,“多巧啊!我们都姓王。”如果我在场的话,我会加一句场外音,“多巧啊!我们都是人。”不过,对王蓓来说,和王棣的相遇是她生命中的一件大事。“这是我生命质量的一个飞跃点。他的出现提升了我的生命价值。”所以我不能乱开玩笑以显示我的幽默。我要做一个好听众,而且要非常有耐心地坐在椅子上听。所以我的烟抽得比从前多两倍。“稍安勿躁”,王蓓会时不时注意我的眼睛有没有走神并给我这样的暗示。我不想让她失望。

“他的手指很长,天才都应该长这样的手。”

我夹着烟的手指这时候一下子黯然失色起来。于是她顺着我的目光也开始看我的手,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你别生气,你这手是有福气的手,男人手如绵嘛!”

“没事,你接着说。”

“他的围巾是墨绿色方格的,他笑起来抿着唇,还有酒窝。头发在风中扬起。”

“网恋的第一阶段都是这样,在虚拟的美好中沉醉。”

“不是虚拟,照片上他就是这个样子。”

“照片和人是两回事。”

“我说你比我有经验嘛!”

“论坛里都这么说。”

现在我们继续回到计划吃涮羊肉的场景中去。我们从天坛东门出来,蓝黑墨水一样蓝的瓦檐迅速成为我们记忆里的事物,虽然我们一回头依然可以看见它们,但是成为记忆或者成为逝去的往事就在一瞬间成为定局。我想起小石头来,心里还是陡地酸了一下。她比我小六岁,也就是说今年整三十。三十岁要孩子还算正好。小石头查了相关资料后对我说。她还说,我们的孩子一定会成为天才,音乐家和作家的后代嘛!小石头很无耻地把自己一介高中音乐教师的身份描述成音乐家,而把我这么一个在某家广告公司的直投杂志做编辑兼给报纸或时尚杂志写点小资故事的撰稿人描述成作家。

“可是六冲,我们家里人不会同意我们结婚的。”我很认真地苦恼着和她商量,仿佛被封建家庭束缚的新青年。在我们老家,男女相差六岁是不合的。当然我的前妻并不和我相差六岁也照样离了婚。但是,想到小石头的大房子,便觉得越来越多不合适不对劲的因素接踵而来。

“这还没见面呢,你就开始给自己找放弃的借口了,如果你真的爱我,六冲这样恶心的词语就不会出现在你的词库里。”小石头一生气就会拿起电话拨过来。一看是022打头的号码,我就得做好持久战的准备。

手机铃声坚定地响着,我上洗手间,点烟,然后靠着床头躺下,这才接通电话。“最后一次,就想听听你的声音,然后我再也不会打搅你了。”这是小石头常说的话。

“没有最后,只有永远,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的心一软,就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样的话说出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白纸黑字亮出来。但是我真的是这么说的。

“说好了什么?一辈子做忠实的网友?”小石头自然不是吃素的,也在革命的烈火中煅烧得更加犀利。

“那我们见面结婚生孩子,你满意了吧!”别看我说话的时候气呼呼,其实那一刻我心里挺美。毕竟小石头是个美丽的会弹钢琴的女子,虽说有较不单纯的经历,但把那段经历当成一段真挚的爱情来看也没有什么错。所以,我经常会因为突然地想到小石头而觉得活着还是有奔头的,或者我来北京就是为了在天津的她。

不好意思,好好地往涮羊肉店里走着,又扯到了小石头。我们从天坛东门出来,过几条横七竖八的空旷的大街,就找到了去那家涮羊肉店所在地的车站。

“四毛钱,坐这么远,这福利可真好。”我给王蓓办了张公交卡,她每刷一次,就会心生这样的感慨。“所以没什么急事就不要搭车。”她规劝我的时候像一名经验丰富的贤妻良母。

“也不常搭车,除非赶火车什么的。”

我们站在公交车中部连接两节车厢的转轴那里。我抓着扶手,王蓓挽着我。她的那个装着粉红色相机的粉红色大包现在正被我拎着。那个包很沉,里面有个厚厚的记事本。

“每天要做的事都要提前写在上面,不然就会忘记……还有银行卡号邮箱密码什么的,都要记在上面,丢了或忘记了是没有什么人帮着提醒的。”

她很认真地听歌,突然指了指窗外:

“平安大道,过去我最喜欢这里,骑车去后海那边会路过……在段祺瑞府里办公的人可真舒服。”

“五四运动就发生在这条街上。”我补充一句。

她点点头,侧过身子看窗外,突然有了种陷入悠远回忆中的表情。我便猜想,她一定是想起了李钢。前面我说过,我们仨都是初中同学。但我没说的是,李钢是王蓓的初恋男友。五年前,李钢和王蓓一起来北京,一年之后两人分手,王蓓回到老家。那时我正从热恋阶段即将步入婚姻的殿堂。我的老婆。不,我的前妻,是一家印刷厂的会计。她留很长的指甲,还描花,小小的瓜子脸,头发毛毛的卷卷的。喜欢嗑瓜子。这些现在被我看成是缺点的特征在当时被我狂热地爱恋着。小女人……我在一首诗里讴歌着。后来,我发现小女人还喜欢打麻将。这也没什么,我们那的人逢年过节逢周末逢结婚逢聚会都要打麻将。刚结婚那会儿,我每天晚上掐着点到小巷口的路灯那接她。巷子里没有灯,她怕黑。她看见我的人影就远远地跑过来,挽起我的胳膊。我们那的女孩都喜欢挽胳膊,像小女孩缠着爸爸的劲头。我觉得小地方的小日子有它的好。我甚至挺同情李钢,他每年春节回来一次,还穿着N年前的那件黑色棉外套,显得他的皮肤更黑。逢酒必醉,回家了也没人给他端茶倒水,和衣倒在床上。但是,我和我的前妻还是离了。非要说出一个原因的话就是我突然有一天开始厌恶我自己。厌恶的理由是我竟然会每天晚上去接一个视麻将为生命核心的女人进家门。

我的婚礼王蓓来了,跟着还到新房里闹洞房。我记忆最深刻的是,结婚头天的傍晚,她抱着一大包成捆的玫瑰来我家。进门就找来剪刀收拾花朵。枝枝桠桠地上面全是刺。她用剪刀刃利落地打落那些坚硬的刺和多余的叶子,然后插进也是她带来的透明玻璃花瓶里。茶几床头窗台,就连橱柜都摆上了玫瑰。但是她的神情是严肃的,仿佛我们家临时请来的家政,干完活拍了拍身上的渣子就告辞了。我还记得她走之后我捡起地板上一颗从花枝上打落下来的刺,久久地在大拇指上揉捏着。它已经变得没有那么坚硬了,甚至已经不能刺破我的皮肤。

下了公交车,往一条胡同里走。王蓓走得熟门熟路。

“从前就住在这一带,到了这里就像回家了一样。上火车前拖着皮箱自个儿跑来吃了顿涮羊肉,以为再也不来了呢。”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还是没提到李钢。

“我们这么走着,你觉得会不会有熟人看见咱们俩?”她突然松开挽着我的手。

“北京多大啊,不会那么巧吧。”

“还真有这么巧的事。我的一个女朋友的女朋友去郑州玩,当然,她们肯定不是郑州人,她们的生活地离郑州十万八千里远。去郑州玩的这个女朋友打电话给我的女朋友说,看见她的老公在郑州的某一条大马路上搂着一个女孩子逛大街,而且对天发誓绝对没有看走眼。我的女朋友傻了眼,因为她老公出差了,确实不在家。她打电话质问,得到的答复是三个字:神经病。”

“就没有下文了?”

“有啊!不是下文,是上文。她曾经发现过几张她老公网友的照片,很年轻的,二十多岁的女孩子。”

“总得给听众一个说法吧!”

“真的没了。相夫教子。”

讲完这个故事,涮羊肉店也到了。白水的铜锅里言简意赅的生姜葱段翻滚起来。

那天吃涮肉是王蓓买的单。她说她工作的我们市的文化馆一楼现在全部改成了门面房,一年租金二十万。也就是说,文化馆职工的每月餐补交通补甚至洗澡补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所以,咱们每天吃涮羊肉都不成问题。”

买单之后她问我,附近有没有银行,需要补充一点银子在身上。我说:“出去后走着看,碰着了就去取,实在没有就回家从我那先拿点。”

“那怎么可以,还是要取的,迟早都得取。”她这时候对我说,“明天王棣回来,我们约好在大觉寺见。”

王蓓曾经在QQ里问过我,住的地方可以洗澡吗?

我说可以。她说那就成了。只要能洗澡。她说她从前在北京住地下室的时候,用的是公共澡堂,要排队,角角落落都是可疑的物质。那种日子她可不想重温。

我就一个劲地保证,这是我独住的房子,而且是煤气热水器,只要打开水龙头就有热水。

现在王蓓从卫生间里红润着面庞款步走了出来。她的绣花睡裙搁在床头。她围着我新买的鹅黄色浴巾又坐到了床沿,观察她的小腿。

“还是疼,火辣辣的。但是不去管它,睡着了就会忘记了。”

这回,我没有凑到她的小腿跟前嘘寒问暖。我一直在抽烟。王蓓洗澡的当儿,小石头又来电话了。我依然靠着床头接她的电话。

她说:“玩火者必自焚,这个道理我懂。鱼和熊掌不能兼得,这个道理我也懂。想来想去,其实你肯定在乎我的过去,热乎劲过去以后你保准会翻老账,那时候大家都没意思。现在就磕磕碰碰的,将来不开心的时候一定会多。所以,我们分手吧!”

我没有表示出反对的意思。我说:“那好吧。”我的声音像空气中飘过的羽毛,但具有钢针的杀伤力。我听见了小石头的哭声。

网恋会给人这样的感觉: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有点虚脱和虚幻。有点像从时光隧道那一端撤退回来,重重地坐回到坚实的地面上的感觉。所以虽然这个“分手”有莫须有的意味,我还是一句话也不想说,只想不停地抽烟,让大脑一片空白。

“我和王棣约了明天从大觉寺出来一起吃晚饭……晚饭就不要管我了。”王蓓说话的时候尽管我深陷在失意的情绪中,还是发现她脸上有一点不好意思的羞涩流露出来。

“你去吧。路线查过了吗?不要走错路耽误时间。”

“走之前再查。头有点疼,想早一点睡。”

我喜欢王蓓侧身躺着。这样我就可以摸到她腰部凹下去的部分。那里曲线有致,柔软而有弹性,无论向上或者向下,都有可去的地方停留。

那天晚上唯一不同的举动是,我突然沉下身子,把脑袋扎到她的胸前,紧紧地依偎着她。她的胳膊搂住我的脑袋,似乎在微笑着,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她经常会表现得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贤妻良母。

现在,我想用几百字描述一下王蓓和王棣见面的情形。第二天早上,我八点钟准时出门上班。走之前,我俯身去摸摸王蓓已经睁开眼睛的脸。我发现她刚刚醒来的样子很动人很清新。我走之后,王蓓继续睡去,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两点。她发现自己真的感冒了。嗓子疼,这是绝对的感冒征兆。她迅速拉开抽屉找出我的板兰根冲剂,冲服了两包。但是令她深感失望的是,镜子里她的神色不可抗拒地发生了质的变化——萎靡不振充满她的眼睛。但是她还是出门了,拎着她的粉红色的大包。她忘记了到电脑上查路线。直奔地铁。她从一号线出来的时候到卖报亭那里问路。说外地口音的小伙子不知道大觉寺在何方。于是王蓓决定搭车。上车之后她发现继涮羊肉之后她的钱包里只剩下七十块钱。也就是说,站在大觉寺门口的王蓓交了车费之后身上一无所有。不对,还有我给她的那张交通卡。也就是说,如果她坐公交车回城,还是不用发愁囊中羞涩的问题。

但是问题还是来了。王棣的短信这时候到了。还是划过玻璃的尖叫声。她不由地抖了一下。王棣说,他上了出租车报了大觉寺的名字就睡着了。结果一觉醒来发现司机把他拉到了潭拓寺。从那里到大觉寺大约还要一个小时的时间。因为是下班高峰期,到处都在堵车。

现在,王蓓突然不想等下去了。她的感冒加重,清涕不断,鼻子通红。她决定拿出公交卡登上933郊区车到颐和山庄换乘718路回到亮马桥。她要洗个热热的澡,然后躺在床上静养。

那天傍晚,我照例五点半下班,六点钟到家。我在门口吃了一碗牛肉面。吃的时候我还在想,王蓓今晚大概不会回来住了。或者后面的日子她都不会回来住了。然后我回家,看见一地的餐巾纸和躺在床上的王蓓。

后面的十来天她一直住我这儿,也不再提和王棣见面的事。偶尔说到,她说,王棣有老婆。王棣还夸过他老婆是个很懂事很听话的女人。她说的时候笑一笑,很自然的那种,绝没有隐痛在里面。

离开北京的那个傍晚,我和王蓓又去吃了水煮鱼。吃了饭之后我们慢慢地散步回家,就好像她来的第一天的感觉。路过一家外贸服装店,她提议进去看看。然后她给我买了现在我穿着的这件紫色的毛背心。买回去后发现前胸的侧面有个地方脱了线。她说,明天我走之后你记着去换啊!我说好的,我一定记着去换。

王蓓回去了,坐在我们那个小城的文化馆里发呆或者看书。我在QQ上对她说:真巧,你走后第二天李钢请我吃饭。又去了那家涮羊肉馆。李钢说这是他常来的地方。他还说他准备结婚了。老婆是个公务员,还是研究生,在五棵松拥有一套价值百万但实际上只花了五万元的单位福利房。他们准备结婚后立刻要孩子。李钢依然穿着那件黑色棉外套。那天北京来了倒春寒,刮了很冷的风。

王蓓回复说:这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我又加了一句:我是慢热的人,突然开始想念你了。也许,这才是真正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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