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的忧虑(下)
2009-11-23吴铮强
吴铮强
中国人大多背诵过范仲淹的千古名篇《岳阳楼记》。而那句脍灸人口“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豪迈诗句,正是范仲淹一生的写照,同时也成了以天下为己任的一切有志之士的座右铭。
壹
朝廷这次调西北前线的正副统帅回朝掌管枢密院,其中夏竦任枢密使,范仲淹、韩琦任枢密副使。范仲淹因为西北战事未了,五上奏疏要求留在前线,但未得到朝廷的允许。
虽然范仲淹离开朝廷已经七年了,但朝中有一批少壮派官员一直支持和拥护范仲淹的政治主张,反对宰相吕夷简。七年之中,朝廷中始终有人为范仲淹讲话,范仲淹又在西北前线立下大功,看来这批受他牵连而被贬的人还是有才能的,仁宗皇帝决定起用这一批官员。
在将范仲淹调回京城之前,仁宗还任命了欧阳修、王素、蔡襄三人知谏院,余靖为右正言。朝中吕夷简一派看到范仲淹的人占据谏院,便再次攻击他们私结朋党。欧阳修怕皇上听信谗言,为示反击,特意写了一篇《朋党论》进献。在《朋党论》中,欧阳修别出心裁地指出,朋党也分君子之朋、小人之朋,君子结党,遵循道义,小人结党,为利所驱,因此皇上应该屏退小人之伪朋,而进用君子之真朋。仁宗看了觉得很新鲜,还夸奖了一番。
让仁宗没想到的是,他调西北前线的正副统帅回朝掌管枢密院,枢密院的人选夏竦竟然遭到了台谏官们的一致反对。谏官欧阳修、余靖和御史中丞王拱辰认为夏竦在陕西期间,畏惧怯懦,毫无建树,而且诡计多端,奸邪狡诈。此后仁宗皇帝连续收到反对夏竦入京的奏疏,最后不得不在夏竦面见圣上之前将他赶回陕西。
当范仲淹回到京城时,发现朝廷中已经大变模样了。仁宗皇帝终于免掉了吕夷简的宰相职务,新任的宰相一位是举荐过范仲淹的晏殊,另一位则是善于明哲保身的章得象。新任的另一位枢密副使富弼,是晏殊的女婿,四位谏官欧阳修、蔡襄、王素、余靖,这些人一直以来都是范仲淹的拥护者。只有一位御史中丞王拱辰是吕夷简的旧党。
不久,仁宗皇帝又对宰执班子进行了调整,任用范仲淹和贾昌朝为参知政事(相当于副总理),用杜衍为枢密使,用韩琦和富弼为枢密副使。
仁宗这次起用范仲淹等人,目的比较明确。朝廷正在经历一个多事之秋,先是西北开战,接着沂州士卒王伦率众起事,张海和郭邈山在商山起事。令仁宗吃惊的是,这些起事的队伍所到州县,宋朝官吏或作鸟兽散,或以兵甲为礼,迎接起事者入住县衙。
内忧外患,使得仁宗感受到了统治的危机,于是想借用范仲淹等一批有志于改革的官员来振兴朝政。庆历三年(1043)九月,仁宗颁布手诏,要求他新提拔的范仲淹、韩琦和富弼等人对当时的政治危机提出解救的办法。数日后,范仲淹就呈上了《答手诏条陈十事》奏章,拉开了庆历新政的序幕。
仁宗对范仲淹提出的大多数内容予以采纳,并参考其他大臣的建议,颁布了多道诏令,实行所谓的“新政”。十月,颁布了新政的第一道诏命,即选任了一批按察使,派往各路视察官吏状况。范仲淹根据按察使送上的有关各地官吏状况的报告,亲自圈选各路长官,见到不合格的,立即以笔勾去。
新政陆续实施,很大程度上打乱了原有的行政秩序,触动了许多官僚的利益。比如范仲淹派出按察使,大胆揭发各地官吏的不法行为,并要求朝廷立即罢免他们的官职。但大面积更换官员谈何容易,副作用也很大,甚至可以使地方行政系统瘫痪;即使更换,地方官员也不欢迎范仲淹新举荐的各路监司官。又比如科举考试增加了新的内容,这让原来只知背诵经义和诗赋的举子感到无从适应。
因此改革不到半年,朝廷中对新政的措施便议论纷纷,以夏竦为首的反对派更是千方百计地攻击范仲淹为首的革新派。 之前范仲淹入朝而夏竦被逐一事,曾令国子监直讲石介十分兴奋。当时石介写了一篇《庆历圣德颂》,将范仲淹等人入朝称为“众贤之进”,将夏竦被逐说成是“大奸之去”。夏竦对此怀恨在心,开始想办法整石介。
富弼入朝后,石介写信给富弼,鼓励他“行伊、周之事”。夏竦得知此事,唆使人篡改了这封信件,将“行伊、周之事”改为“行伊、霍之事”。这里伊是伊尹,周是周公,霍是霍光,分别是商朝、周朝和汉朝的辅政大臣。
伊尹、周公连称是指辅佐天子的贤臣,而伊尹、霍光连称则成了废立国君的权臣。这一改非同小可,等于诽谤改革派的势力已威胁到君权。此事传出,范仲淹与富弼十分恐惧。为了避嫌,立即请求出朝巡边,不久分别出为陕西河东宣抚使和河北宣抚使,庆历新政陷入僵局。
这时,宋夏和议形成,各地的叛乱与起义也已镇压平息,仁宗突然觉得本是太平盛世,所谓的新政只能引起纷争不断。不久,晏殊罢相,谏官蔡襄和孙甫等人自求外放,新政的领袖与骨干几乎全被排挤出朝,朝中只剩下枢密使杜衍尽力保护尚在朝中的革新派官员。
反对新政的一派官员继续攻击新政官员相互支援、结为朋党,仁宗开始听信。到庆历五年,范仲淹、富弼被正式罢去宰执职位,贬为知州,杜衍罢相,韩琦也被挤出朝廷。随着革新派官员被尽数赶出朝廷,新政的各项措施也在反对声中被基本废除。
贰
范仲淹被罢去参知政事后不久,便接到出知邓州的调令。不久又收到了老友滕子京的来信,信的内容是请范仲淹为他重修的岳阳楼写一篇记文。随信寄来的还有一幅描绘岳阳楼景色的《洞庭晚秋图》,以及唐宋名人吟咏岳阳楼的诗词歌赋。
看到这位老朋友的来信,范仲淹不知是喜是忧。庆历二年宋军在西北遭遇定川砦大败,范仲淹派军驰援泾州,当时的知泾州滕子京出色地动员泾州军民为宋军提供军需物资,为泾州保卫战的胜利立下战功。
第二年范仲淹被调回京城,便推荐滕子京知庆州。 没想到,不久就有一位驻扎在泾州的武官郑戬告发滕子京在泾州一役中滥用公用钱,监察御史随即指控滕子京在泾州耗费公用钱十六万贯,甚至怀疑滕子京贪污公款。
滕子京的公用钱,主要用于战争之后的酒宴犒劳羌族首领和士兵,又按当时边疆风俗,在佛寺里为在定川砦战争中死亡的士卒祭神祈祷,并抚恤死者亲属,收服边疆部族民心,这种做法在当时是得到朝廷允许和鼓励的。
不过除此之外,滕子京可能还用这部分钱馈赠给了一些试图在西北边疆建功立业的游侠、游士之徒。《水浒传》中王进、史进、鲁达、杨志等投奔过的大、小种经略相公,也就是种谔和种师道,他们是种世衡的儿子和孙子,而种世衡正是范仲淹在西北前线最得力的助手。当时的西北前线,也活跃着很多像王进、史进之类的豪侠,或者有豪侠之气的书生。如宋代大儒张载当时就在前线游荡,试图建立军功,后来拜见范仲淹,范仲淹劝他不如回家读书,可成大器。滕子京本来就是任侠之人,很欣赏豪侠之士,于是将一部分公用钱就用在这些人身上。
仁宗听说滕子京滥用公款,还有贪污嫌疑,就将滕子京贬为权知凤翔府,又派出太常博士燕度前往邠州审理此案。
滕子京听说朝廷派人来查,怕牵连过多,决心一人承担此案,立即将账目销毁。燕度来到邠州,果然审问了很多无辜之人,闹得前线大将狄青、种世衡等人心灰意冷。但查来查去,发现滕子京用的公用钱大概是三千贯,具体用途因为账目销毁已经无从查证,但可以确定,滕子京没有贪污私吞。至于所谓的十六万贯,绝大部分是筹备粮草的军饷。
与此同时,范仲淹、欧阳修等人在朝中竭力为滕子京辩护。范仲淹说像滕子京这样能干的官员,在问题查清楚之前,绝不应该停职;滕子京如果真的有贪污行径,自己愿意同受处罚。此外自己也曾用军费作贸易,所赚之钱用于军务,有结余全部交公,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仁宗了解真相之后,已经不想继续追查。然而当时庆历新政刚刚开始,抹黑滕子京本来就是为了打击范仲淹,以王拱辰为首的一批人不愿善罢甘休,竟以罢朝威胁仁宗。
仁宗不堪忍受臣僚之间无休止的争闹,结果将滕子京免去天章阁待制的官位,再将其贬到岳州这个穷小的地方了事。这就是《岳阳楼记》开篇一句“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的来龙去脉。
没有想到,滕子京果然能干,被贬到岳州仅一年工夫,就将岳阳楼修起来了。等到范仲淹被贬到邓州时,范仲淹接到了滕子京交给他的任务,为岳阳楼写一篇记。
《岳阳楼记》,其实是一位贬官写给另一位贬官的安慰信。文章的第一段夸奖了一番滕子京的能干,第二段描绘了一番从岳阳楼观看洞庭湖的景色,第三、四段则写贬官的心情,最后一段范仲淹表明了自己的心态,说他既不发牢骚也不故作逍遥姿态,他的心里只有忧国忧民。这段话中国人差不多都会背诵: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这的确是范仲淹一生的写照。
两年之后,滕子京卒于苏州任上,时年58岁。《宋史》中记载滕子京一生“倜傥自任,好施与”,去世时“家无余财”。
又过了四年,范仲淹被调往颍州,途经徐州时不幸去世,时年64岁。去世之前,范仲淹也给朝廷写了一份《遗表》。一般的《遗表》都会请求朝廷照顾一下自己的几位子侄,范仲淹没有向朝廷提出任何请求,家里的事提也没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