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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根天子

2009-11-23郑骁锋

国学 2009年10期
关键词:刘裕

郑骁锋

有些中药也是像人一样有姓有名的,如姓徐名长卿、姓何号首乌等,但作为药名原型的徐某人、何某人却都是传说中的角色,当不得真。可也有那么一味药,它的名号竟入了正史,而且赫然还是本纪——帝王的身份;更不简单的是,还是本纪开卷第一篇:开国皇帝!

这味药,名为刘寄奴。作为草药,它是菊科植物,叶似菊,茎似艾蒿,野生于山坡林下,各地都有,江南为多,为活血祛瘀药;作为人名,它是南朝宋武帝刘裕的小名。

《南史·宋本纪》中载,刘裕未发迹时,有一次去江边砍芦荻,被一条数丈长的巨蛇挡住了去路,他便弯弓搭箭把蛇射得带伤而逃。次日,他在密林中发现有几名青衣童子正在捣药,便上前询问。童子回答说,他家大王昨天被一个叫刘寄奴的射伤,正命他们采药疗伤呢。刘裕闻言大喝一声,说他便是刘寄奴,童子吓得立时逃散,刘裕于是取过药白收得此药,日后带到军中用于疗伤,内服、外敷均有奇效。

虽然《南史》中没说这药为何物,不过之后倒是有一种具有破血通经、敛疮消肿功用的植物得了“刘寄奴”之名,因为效果显著,还得了个“金疮要药”的封号。

尽管蛇妖的传说荒诞不经,然而其中却也有深意在。把刘裕描述成一位射蛇好汉,明显是要将他与那个赫赫有名的典故拉上关系——西汉开国天子刘邦不也是斩蛇起家的吗?

无论如何,寄奴都不是一个响亮的好名字。虽然历来也有“取贱名好养活”的风俗,但刘裕的这个小名却是名副其实:他真的是一个寄养在别人家的小东西。史载,刘裕刚出生便克死了母亲,其时刘家穷困潦倒,实在养不起人,刘老爹便干脆将他丢弃,一个善心的姨母救下了他,断了她自己未满周岁的亲儿子的奶,喂养起了刘裕。

长大后,为了糊口,刘裕不得不做些小买卖,贩些草鞋什么的,也打些杂工,干点力气活,因此“为乡间所贱”。刘裕还有个毛病——好赌,但他时运没到,手气常常很背。有一次,他与一个大产子弟赌博输了一大笔钱,还不上,竟被缚在马桩上,受尽了侮辱。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寄奴,最终居然开了国,坐上了龙庭。

与刘裕同时代的魏主拓跋嗣有一次问大臣崔浩,刘裕与建立后燕的慕容垂相比谁更厉害,崔浩脱口而出:“当然是刘裕。”拓跋嗣问为何,崔浩回答:“慕容本是贵族,在故国有根基,稍微号召一下,族人便像飞蛾扑火一般而来,很快就能纠结起一支队伍,而刘裕奋起寒微,赤手空拳干出了这番事业,这可绝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东晋的天下,是门阀世族的天下,可以说,东晋的半壁江山就是门阀支撑起来的。而刘裕,正生在门阀势力的鼎盛时期。

所谓“门阀”,“门”指门第,“阀”则通“伐”,即指功劳,原意是有功勋的家族。功勋一物,在非常时期确实得用真刀真枪拼来,但在太平时代,一般有高位便有功勋,无过便有功。在东汉后期萌芽的门阀经过九品中正制的推波助澜,发展到东晋已经是一股极为强大的势力,连皇帝都得看他们的脸色行事。

连年战乱,处于众矢之的的皇权骨瘦如柴,但世家大族却在兵火中渐渐壮大实力,愈发膘肥力强。这股力量一时谁也压制不了,所以东晋的军政大权始终被大族轮番把持。这些大族连皇权都不怎么放在眼里,还能指望他们从龌龊的市井、肮脏的泥地里提拔一些寒门子弟,赏赐机会让他们出头吗?可就在这样的重压之下,一介匹夫、破落户刘裕硬是从士族的指缝间挤出身来,掀翻了那一块块长满苔藓的巨石,把他们统统踩在了脚下。

刘裕是以军功发迹的。参军后,他先是在镇压孙恩、卢循起义中屡立奇功,捞得第一块垫脚的砖头。后来,他的战功越来越显赫,渐渐成为朝廷军事重臣,之后又接连干了几件了不起的大事,如平定桓玄之乱、北伐南燕、生擒燕主慕容超、攻入长安擒姚泓、灭后秦等。这一连串东晋立国以来少有的辉煌,使他威望日增、权势日大,一步步走下来,终于离皇帝宝座只有一步之遥。

义熙十三年(417年)九月,刘裕整军入长安——须知长安自316年落入异族手中,已经有100年了。长安父老见到汉家旌旗,不禁热泪盈眶。谁都相信,此时只要刘裕乘势挥军,不难平定陇右,重开西晋疆域。可是就在这大好形势下,刘裕却不顾长安父老的挽留,留下12岁的儿子镇守长安,自己匆匆返回了建康。他心中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要去摘一个在他的功勋上生长起来的果实。

次年,刘裕受封为相国、宋公,年底,缢死晋安帝司马德宗,改立司马德文为帝,一年多后,又迫使司马德文禅位于己。

晋元熙二年(420年)六月,刘裕正式称帝,国号为宋,改元永初,定都建康,史称宋武帝,拉开了南朝的大幕。

公元479年,萧道成受宋禅,即皇帝位,定国号为齐。

公元502年,萧衍据前代禅让故事,代齐即皇帝位,定国号为梁。

公元557年,陈霸先代梁称帝,定国号为陈。

有趣的是,在刘裕之后,南朝的每一个新天子也都不是高门中人,也都是靠军功起家,如萧道成自称寒族,临崩遗诏曰:“我本布衣素族,念不到此。”萧衍则与萧道成同族。陈霸先出身最为寒微,不仅当过小小的里长,还做过管油库的小吏。

一句话,从刘裕起,门阀开始走了霉运,一次又一次被卑微的草根天子跃过头顶。

寒门皇帝上台后,自然要把矛头对准昔日趾高气扬的大族,虽然有多年憋屈一朝扬眉吐气的报复,但打击豪族原本便是加强皇权的需要。

刘裕在东晋掌权时就已经开始裁抑门阀,同时,还恢复了秀才、孝廉策试的制度,无论是谁,门第再高也要考了再任用。这项制度给那些不学无术的门阀子弟迎头来了重重一棍。登基后,他还下诏要选备儒官办学校,多少让天下庶人看到了一丝希望。更重要的是,刘裕开始提拔一些寒门庶人、低级士族行使政权,尽管通常不授予高位却给予实权,于是,踩到门阀大族头上来的泥腿越来越多。刘宋之后,这种政策在南朝代代相传。

一支又一支利箭呼啸着射向高高的云端,风光了几百年的门阀,正无可奈何地承受着来自脚下一轮又一轮的冲击。

打击门阀特权是一种进步的政策,按理刘宋朝政应该蒸蒸日上,国力日渐强盛。但现实却是,几十年便改换一次朝廷,到处充斥着阴谋与厮杀,那张龙床始终拭不干鲜血。残酷的争斗中,南朝国土日削,到了陈时,已经枯槁得连当初三分天下的孙吴都不如了。

皇权时代,一个王朝的堕落,根源先得从皇帝身上找。这些来自寒族的天子,坐上龙位后,一般第一代还能兢兢业业,毕竟夺位的艰辛只有他们自己最能体会。但传不了多久,皇宫深处便响起了刺耳的磨砺声,一把把寒光闪闪的屠刀盘旋而出,笼罩在烟雨江南的上空,呼啸着扑向了一个个被拉长的脖颈。

以刘裕的家族为例,不过只有九任皇帝,却有六个是不折不扣的暴君。而且,刘宋王朝还有个最显著的特点:别人是杀外人,而他们最擅长骨肉残杀,诛夷唯恐不尽。刘裕的七子、四十余孙、六十七曾孙,死于非命者十之七八。

萧道成代宋后,帮刘氏把这项自我芟除的事业做圆满了,他把刘裕仅存的后代杀了个干干净净。手上刘氏的血还没擦干净,他便掉转刀锋砍向了自家宗族。一个残酷成性的皇族,能怀柔百姓、治理好江山吗?

南朝皇室如此不堪,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

刘裕一生简朴,睡床挂布帐,用粗布灯笼,墙上悬着麻绳绑的拂尘扫把。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齐废帝萧昭业登基不到一年,就把祖宗攒下的万贯家财挥霍得见了底。很明显,接过刘裕、萧道成等人拼了命打下的基业的就是这些暴发户。他们出身草根,没有受过多少文化熏陶,一旦大权在手,便学着昔日仰慕的大族放浪起来。殊不知,有文化才可以叫风流,没文化只能是胡闹。

残杀、荒唐、胡闹,便是南朝皇族,尤其是宋、齐两代最主要的基调。

皇室如此不成器,那么,那些被提拔上来掌权的寒士在这场劫数中又表现得如何呢?

史学家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中有个结论:“南朝寒人擅权,殆无一佳者。”

前文已经说过,在当时的条件下,学问大多被掌握在世家手中,加之连年兵荒马乱,学校形同虚设,一般庶人甚至低级士族要想得到书籍,拜师学经,是很困难的。这必然导致寒人文化素质低劣,他们要出头只能凭吏干和军功。这些人在向上攀升的过程中,只磨练了倾轧、诡计等权术,却没有从前士人儒学仁义忠孝的教化与约束,更谈不上兼济天下的胸怀,他们最多只有奔走做吏的才能,绝对不堪治国,所以得权后贪贿残忍、胡作非为是意料中事。

于是,也有人偏激地想:还不如门阀世族掌权呢!梁武帝萧衍就是其中一个。他眼看着前两朝君臣闹得不像样,便想试着让门阀重新参与政事。但如果门阀还有能力参政,刘裕、萧道成,还有你自己上得了台吗?

刚开始镇压孙恩、卢循时,刘裕不过是个下级武将,主帅是大族领袖谢安的儿子谢琰。这个高干子弟狂得很,不听属下良言进谏,夸口道:“苻坚百万之众尚且送死淮南,这些区区毛贼如果还敢卷土重来,正是自寻死路!”孙恩倒不信邪,偏要重整旗鼓再起风云。谢琰手忙脚乱,一败再败,最终在一次大败后让部下给宰了。刘裕这才有机会上位。

谢琰是门第中的佼佼者,在淝水之战中立下过战功。他的失败,标志着世家大族的手腕已经无力控制形势,门阀的下坡路开始了。

刘宋之后,尽管士族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掌控军政大权,但政治地位依然很高,家底也很厚实。他们只安心关起门来过他们的贵族生活,穿着宽袍大袖倚在胡床上,捏着廛尾打着哈欠,百无聊赖地看着宫墙上几次三番地变幻着皇旗。

南朝四代,门阀士族中没出过功臣、重臣,更没有为皇帝殉节的,刘裕等人倒也满意士族的识趣,也因一时还无力铲除,于是也就把这些被削了权的活神仙高高供起。

结果,这些五谷不分、节气不明的子弟,熏衣剃面、敷粉施朱、扭捏作态,连走路也走不动了,挪一步都要人扶持,天气稍有变化便气喘吁吁,甚至有人被一匹马吓得够呛,还纳闷:“这分明是老虎啊,为什么要说是马呀?”

如此皇室,如此寒人权臣,再加上如此门阀膏粱子弟,真是苦了苍生!

史载,寒人王宏仗着宋文帝宠幸,想提拔一下自己做士人,皇帝给他支了一招,说:“你去见王姓士族头领王球,就说我让你来的,能坐到他身边去就有希望。”不料王宏一进门刚想坐下,王球便慢悠悠地举起了手里的扇子挡住了他:“你坐不得。”王宏恼羞,回去报告,文帝却回答:“我也没办法。”

有一次,手握军队叛降而来的侯景打报告说,想做王家或谢家的女婿,被厚待门阀的梁武帝一口回绝。侯景一怒之下率军攻入了建康,使江南门第遭受了一次最致命的打击,王、谢两家更是几乎被灭了族。从此,南方的门阀一蹶不振。受到重创的不仅是门阀豪族,经此一乱,江南“千里绝烟,人迹罕见,白骨成聚,如丘陇焉”。

面对如此残破局面,陈霸先粉墨登场了。

陈霸先的出身比刘裕还低,他一生奔走劳碌,终于勉强稳定了局势。梁末浩劫之后,江南很快恢复了些元气,但陈霸先已经使尽了全部精力,再无力进一步整理江山,在位三年便溘然长逝了。

皇位很快传到了昏君模范陈叔宝手里,他最出名的弊政除了好色豪奢外,便是不理朝政。日夜与一班文人狎客饮酒、吟诗、唱和。当陈叔宝叩着节拍,凝神聆听《玉树后庭花》柔肠百转的吟唱时,北方的天子动手了。隋文帝杨坚派杨广、杨素等率大军五十二万,从巴蜀到沧海,旌旗舟楫横亘数千里,分兵浩荡伐陈。

淝水一役,苻坚留下遍地尸首黯然北归之时,确实令所有人都相信,江南气运未绝,但那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陈叔宝不知道或者不愿、不敢去知道,气运的天平已经不知不觉在逆转。

北方的气运也随着门阀而演变。当初无奈被留在沦陷的国土上的都是实力较弱、凑不够盘缠南渡的次等门第。他们的腐败与南方大族相比,未入膏肓,心惊胆战地敞开大门迎接异族入主后,为了在乱世中保全家族,他们势必牢牢抱成一团,竭尽全力与残暴的胡人周旋,哪有心情像南人那样去谈什么老庄、周易?所以,北方门第一直没有丢弃治国平天下的儒学经术。在与异族的隐忍合作中为求生存,这种处理实际政务的能力很快便在刚从马背上下来的胡人中脱颖而出。在长期的民族融合中,北方门第的血液中又被注入了游牧民族的剽悍矫健——这岂是南方那些为保持血统纯正,反复近亲通婚产下的退化品种所能比拟万一的?

如此一步步走下去,一点点掌握权力,终于,那些留守的士族熬出了头,重新从那些被岁月和享受腐蚀得骨软筋柔的胡人手中夺回了北方的政治中枢,慢慢从被征服者成为了参政者。当隋军在枯井中找到瑟瑟发抖的陈叔宝,分裂几百年的南北终于重新统一。

从此,金陵不复有王气、也不复有旧时王谢大族高傲的贵族气。等日后秦淮河再次响起笙歌时,在桨声灯影里狂笑的已是踌躇满志的豪商大贾。

刘寄奴这种中药的原植物其实有好几种,但无论哪一种,都只是柔弱的草本,最高不过四五尺,谈不上有多粗壮,更不用说长成大树。

现在我们已经无法探究这种草为何会因刘裕而得名、为何会在刘裕身上附会出那个传说,这也许就是神秘的谶言。把小名给了一种草药的刘裕,和他之后的萧道成、萧衍、陈霸先一样,谁都无法让各自的王朝摆脱草根的命运,嫩软的苗秆始终无力成为能支撑整个中国世运的栋梁。南方高低不平盘踞着门第的土壤,不具备生长大树的条件,巨石垒积下能发出苗来,已经是不小的成就。

每当寒冬来临,这一株株可怜的小草便枯萎于冰雪之中。但这些“春风吹又生”的寄奴们,却在自觉不自觉中松动了坎坷的南土,整出了一块可供耕耘的平地,最后他们自身却在战火中化成了草木灰,与腐烂的门第一起成为绝佳的肥料,为那株在北方大地上生长起来的大树,提供丰富的营养和足够的扩展空间,并最终酝酿成一个辉煌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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