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动的火焰
2009-11-23徐迅
徐 迅
多年来,我总会在那叫“岭头”的街上停留一下。有时是身体,有时是用心——但无论怎样,我都知道有一种声音已在那条街上消失了很多年,且也没有重新出现的迹象。有时候,当我的身体在那条街上出现,我会用双脚走进一个地方,同时还用眼睛注视一个地方。我双脚走进的地方,如今是一家菜摊与肉铺,我注视的地方却成了一块长满野草的荒丘。而这两个地方从前都是我家的铁匠铺……现在,这两个地方的喧闹或者寂静都与我无关。但我分明总看见一团火焰,一团跳动的火焰随着时光的寂灭在扑闪、奔跑,虚无缥缈。
一团火焰在一些地方的出现不是随意而为。那种火焰的跳动起码当时就使乡亲们按捺不住、浑身躁热——我指的是打铁。那时一般过完年,父亲就开始在铁匠铺里闹出一点动静,敲打起了农具——镰刀、柴刀、斧头、扒锄、条锄,等到春天来临,父亲铁匠铺里传出的叮当叮当的打铁声,就有些热火朝天的意味了。仿佛是一种催促,在这种声音里,各种农具铁器纷纷出现。乡亲们谁也不愿意在那样的春天,由于自己的一时疏忽而耽搁了耕种。父亲更是甩开膀子,抡起了小铁锤。为了把声音落到实处,他把小铁锤点到哪里,徒弟就把大铁锤砸向哪里,两人配合默契,俨然一对父子——后来,父亲把小铁锤点到哪里,也企图让我用心深深记住那里,免得以后锤错地方。但我却没有记住。一不小心,还是粗暴地离开了他,粗暴地逃离了铁匠铺。
实际上,那一年父亲把所有的农具都敲打完一遍,田里的庄稼便全部收仓了。田野一片落寞。但父亲却还在打铁……铁炉、风箱、铁砧与铁锤,父亲叮当当的打铁声,其实就这样一年到头地在响。我说父亲痴迷这种声音,父亲肯定会以为我大逆不道。但这种声音确实是父亲最亲最近最靠得住的声音:暗红的火炉、跃动的火焰、四溅的火花、纷扬的煤烟……伴随着这种声音出现的,乡间有一句著名的歇后语“铁匠的围裙一身火眼”。父亲的围裙的确百孔千疮,但父亲不在乎这些。他熟悉和听惯了这种声音,这种声音也温暖地浇灌了他的少年、青年和老年。而同时,煤灰从他的头发、毛孔,鼻孔,唇间,耳朵,手指缝……渗透到了他的肌肤,并且慢慢地渗透到心肺和大脑,使他从外到内逐步完成了一个庄稼人到手艺人的蜕变。
在那些年月里,父亲开始在许多村庄里辗转逗留。一个人盘不活一座炉,他就招来了两人。他掌着铁钳,敲着小锤,另一个打大锤,称作二把手;再一个拉风箱,称作打下手。从一个村庄走到另一个村庄—打铁用的家伙都像迎娶嫁妆一样,早早地被那村庄的人或挑或扛过去了。师徒们只需赤手空拳——这仿佛是父亲一生最为辉煌的时期——走村串户,上门打铁,落脚点一般都在一个大屋或一个生产队的堂轩里。他们到时,村庄里人已架起了铁炉。没有煤炭就用木炭。尽管木炭永远都比煤炭的火劲小,但父亲总有办法让炉中的火烧得呼啦子直叫。人们从供销社买来形状切得整齐的叫作“豆腐铁”的毛铁。顺序凭阄转,要打铁的人家,生产队里早早就排好了顺序。这样,在一个村庄父亲总要住上十天半月。一块毛铁打起来是要费很大力气的,有的人家农具铁器置得齐全,要打上几天几夜;有的人家经济拮据,只要几件急用的生活与生产用具,就只用半天或半宿的时间。铁砧前,父亲的面前总有三个大小不同的铁锤,左手拿铁钳,紧紧钳住一块红铁,右手抄锤,三只铁锤三种不同的用法,父亲都用得极为清楚娴熟。比如,响锤一点,抡大铁锤的徒弟就会使劲着实一下;比如,父亲的小锤在铁砧上空敲一下,徒弟就知道这是要补锤。等到父亲把手上锻造成型的铁器插进面前的水桶,随着“滋滋”的声音,一件铁器经过淬火就完美地成功了。
转眼之间,一把镰刀在开镰声中锋利无比,一把菜刀就锃亮得照得见人影,一把铁锄也会让土地感觉深深的疼痛,而一个拴牛鼻子的“牛鼻转”,一把不绣钢的锅铲,就像一件件小工艺品一样诞生了——牵牛的一条不长的“牛链子”,尽管是一个小玩意儿,制作起来却异常繁琐,但父亲用废弃的钢筋烧打几个回合却成功了。那接头处,父亲用特殊的泥巴粘接烧打,锉削一番,光滑哧溜的,竟看不出一点衔接的痕迹,牛背在身上舒适得活蹦乱跳……有了这样的手艺,主人更是尊重有加,再寒碜的人家也会千方百计地称肉打酒,盛情款待,除了一天三餐正餐招待,半上午还会用鸡蛋挂面,或糯米汤圆或荷包蛋真诚地犒劳师徒三人,叫作“打尖”——在父亲打铁所走过的村庄,我还对一个叫“小河口”的地名充满无限的迷恋,据说父亲因为手艺的出众,在那里双脚竟一直挪不出窝。
关于父亲是如何成为铁匠的,我至今也没有彻底地弄清楚。在我们乡下,乡亲们祖祖辈辈在土里刨食,面朝黄土背朝天,谁也无法弄清自己与土地的关系。很多的时候,他们自己或与他们的子孙都与土地不依不饶,紧紧地纠缠,根本忘记了人还有好多的事情可做。热土难离,很多人走了很多年也走不太远,不是被脚下的土地绊住了,就是被面前一些不起眼的事物绊住了。而且一绊就是一辈子,一绊就是千年。铁匠、瓦匠、篾匠、裁缝、木匠……这些手艺人的出现是否就是离开土地的端倪?我说不清楚,但我知道,父亲的手艺在那个年代的四乡八村,方圆几十里都非常出名——遗憾的是,父亲与那些手艺人一样,在乡间夜晚评定工分时,都好像被视为不干正事的人。比如,他们一天交生产队里一块钱,到年底“分红”时,却只变成五毛钱,甚至只有三毛钱,只顶人家劳力的半年工分,家家都落了个“欠钱户”的帽子。比如,过年分鱼,有年我抓“阉”抓到了一条大青鱼,竞有人说:“一个欠钱户,还吃鱼!”还比如,在那个时候,乡亲们聚集在一起谈论谁的手艺好,一般只说谁会播种育秧、谁会犁田打耙、谁会拔秧脱粒的庄稼把式——乡亲们一边离不开这些手艺人,一边又对他们的劳动充满了异样的眼光。乡村就是这样有着巨大的荒谬,充斥着乡村的悖论~我结婚不久,妻子的表叔,一位新四军老战士来到了我家。据说在战争年代,他在死尸堆里度过了一个夜晚,屁股还挨过敌人的刺刀。退役后,他成了邻县的一位领导。送走他,父亲望着他的背影,说,早知道这样,就该和他一起出去当兵了!原来,父亲那时差点就和他一起出去的。听了父亲的一声叹息,我深深地感觉到父亲心里深藏的一种无奈和沧桑。当然,这关乎到他人生的选择。
“一阉猪,二打铁,三捉黄鳝,四叉鳖”。这是我们丘陵地区流传的俗语,我听见人们在我的面前说这话时神色奇怪,眼睛异样。从父亲上门打铁所受到的礼遇,手艺人在乡村所处的位置的确属于上乘。父亲离开人世后,乡亲们回忆父亲也说经常看见父亲手里拎过一小撮肉回家,在我成长的岁月里,我也知道父母每年过年都能为我置一件新衣;还有,父亲也确实在他年轻时就为他的父母早早地置办过“寿材”,并与小叔一起率先在村里盖起了一幢土砖瓦房……言词凿凿,事实铮铮。但很快,牛贩子到牛市当起了老板,瓦匠、篾匠、
裁缝、木匠都被招进了公社的综合厂,父亲所锻打的一切都成了公社的商品,他拿起了工资,俨然就是人民公社的人了。但他开始捉襟见肘,囊中羞涩。记得有回我找父亲要钱买作业本,他哆哆嗦嗦地就是抠不出一分钱,少不更事的我竟把他的铁锤拖出了铁匠铺,惹得人们哄堂大笑地看热闹……父亲实在干不下去,听人劝他:“你摆他几天,让他涨涨工资!”他就摆了几天。其结果是没过几天,他的徒弟就继承了他的铁炉,他却闲置在家——我对此并非耿耿于怀。师徒如父子,他的徒弟后来也没有逃脱像他一样的命运。但父亲没有了铁打的那种浑身散了架的样子,让我至今想起来还十分难受——就像搁置在铁炉里的一块铁,暗红的铁块,父亲无时无刻不在受到炉火的煎熬。没有火焰的铁炉,自然无法保持自身的正直和方向,缺乏灵性和向上的力量……仿佛火焰里燃起的灰烬,带走了他的灵魂。暗红的铁块,有时更像一块巨大的伤疤,父亲自己也不忍心揭开。
父亲事实上就被一阵风刮回了土地。父亲回到自己扎根的土地,后来的日子里,他也试图把自己的双脚一寸一寸地往泥土里扎,但结果是怎么也扎不进去,仿佛他一辈子的力气和心思都留在他的铁炉里了。这样,他虽然离开了铁匠铺,但他的眼里怎么也驱赶不走一团团跳动的火焰,双手怎么也无法离开一杆小小铁锤。无论在街上还是在田里,他浑身也总甩不掉沾在他身上的煤灰。举手间,我就看见他的双手磨出的厚厚的老茧,指甲里沾了不少细微的煤灰。久而久之,仿佛乡村自己给自己制造了一个疏远,他的手指总也不能并拢,张口说话,更是难免会吐出一团黑黑的煤味,让所有人轻而易举地就知道他的身份。
这样苦苦挣扎的结果,父亲终于还是在离家不远的岭头街上讨了一块地,运来砖头和檩木,一次又一次开起了铁匠铺。铁匠铺门脸不大,在街上当然更不是独自一家。况且还由于是人民公社的体制,他遇到了更大的难题就是——煤还是紧俏物资,县煤炭公司只供应公社综合厂,给他铺上的煤票是异常地少。即便这样,父亲还是心满意足——他会用自己打造精良的菜刀、锅铲等铁器,从煤炭管理者手里换回几张煤票,还会把别人烧过的煤渣重新捣碎,混合着放进煤里面,用水拌着铲进铁炉……然后,一脚插在铁匠铺,一脚插在田里,在田间与岭头街的路上来回走动。铁匠铺里的活计做不完,他就带回家里,夜里牵着一盏电灯,在屋前的空地里忙碌着。正是乡村里的收割季节,在炎热而蚊蝇叮咬的夏夜,他那锉镰刀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伴随着枫树球的燃烧,薰驱蚊虫的气味一直弥漫在我的胸腔,使我总感觉一团灼热的火焰在心里燃烧,燃烧……随着火焰的升跌腾挪,乡村人家所有的铁器物件,在父亲的手中一应俱全,我因此目睹了父亲的手泽与体温在乡亲们的手中得以延续和尊重。
“一阉猪,二打铁,三扭扭(唱戏),四捏捏(医生)”。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竟也是三里不同风,五里不同俗。后来,我在我们县城的另一头听到这句俗语的这一种民间版本,我竟是非常地吃惊——我发觉我对这种俗语已经变得敏感。我清楚这个版本一直流传的南乡那里有平原、有良田、有古老的集镇和茶馆、有牙科诊所、有治疗跌打损伤的江湖郎中,还有京腔或黄梅戏的戏剧舞台……不像我们北边的丘陵,大山绵延而来的是无边的丘陵、山岗,难得一马平川的田畈,全然没有了南边平原那般深厚的文化底蕴。有一回,我把这个俗语说与母亲,有些不怀好意地说:“听听,怎么说,打铁还是排在第二位,看来父亲也是赚过钱的。”母亲沉吟了半晌,眼睛死死地盯了我一眼,突然说:“有一句古话,叫世上有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你不知道?”
我愣住了——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晚年的父亲在没有人陪伴他打铁的时候,很长时间里都陷入了与土地的恩恩怨怨。无论怎么努力,他都无法摆脱一束火焰的追逐;无论怎样的劳作,他在土地里都得不到足够丰盈的实惠;无论怎样虔诚,他的双脚也扎不进土地……他一生与土地的纠葛最终是以泥土的形式回到了泥土的怀抱。这是手艺人的宿命,也是所有人的宿命。在父亲入土的那一刻,我看见一团曾深深恩养了他的火焰。硕大的火焰。终于停止跳动,复归一片寂静。
责任编辑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