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中篇小说)
2009-11-23刘丹
刘 丹
办公室主任廖健雄在一次饭局上认识了美女记者金樱子,后来他们有了肌肤之亲。不久,金樱子暗中帮忙,廖健雄又被提拔为副局长。然而,神秘的女记者却被人杀害。到底谁是凶手?神秘莫测的人生,复杂多变的官场,惊心动魄的故事,读来令人震撼!
1
两年前,廖健雄被局里任命为办公室主任。
这个职级对于他来说,不是太早而是太迟了。要知道,他的许多品学并不兼优的同学,已经是副厅或正厅级了。因此,得到这个任命,廖健雄并不觉得有多高兴。
有位早已在相同岗位上泡了好几年的同学闻讯,给他发来这样一条短信“贺喜!特发‘部颁《合格办公室主任标准》给你,愿与老同学、新同道共勉——
‘领导没来我先来,看看谁坐主席台;领导没讲我先讲,拍拍话筒响不响;领导讲话我鼓掌,带动全场一片响;领导吃饭我先尝,看看饭菜凉不凉;领导睡觉我站岗,和谁睡觉我不讲……”
他看后龇牙一笑,当即删除了。想想,就又顺手给老同学回了信:
“多谢指点!”
人家是怎么做办公室主任的,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廖健雄做的是伺候人的活儿。他心知肚明,假如,把他为这个职级所付出的努力进行细分的话,那么,有八分是来自摸透了领导的脾气,拍顺了领导的马屁;只有两分是因了他的办事能力超强。而在那只占两分的办事能力当中,又有百分之八十与替领导办好私事有关。
廖健雄的领导把古人说的“食色性也”,理解成“吃过饭(食)就跟漂亮女人(色)解决性的问题”。于是,每次吃请(食)之后,领导总要带着那个经常撒娇撒痴的相好(色),到郊外别墅去“性也”的干活。依照老规矩,车到目的地,司机就离开了,到点才来接人。而廖健雄却不能离开,他得留在现场做“全程陪护”。等领导上楼忙活了,廖健雄就在楼下的客房看电视。
领导在相好的身上使劲,从来都是做足一个小时。
“没有这点掌控能力,就别在官场上混。”领导多次这样教导着廖健雄。
但是领导从来不与相好在外边过夜,这是领导的家规。每每与相好尽兴后,领导才在廖健雄的陪同下回家。每回的“例牌”动作都是由司机打开车门,廖健雄跟在领导尾后替他拎包,进屋后,再将领导那只大号皮包,放到书房的写字台上。让女主人目睹整个过程,并且不出一丁点儿的破绽,廖健雄这一天的工作才算圆满结束。领导很知道,“中箭落马”往往是从背后射来的冷箭最致命。因此严防死守着,绝不让自己的“后院起火”。而廖健雄,便是他可靠的同盟。
领导的太太做一百二十个梦也想不到,这位口口声声大姐长、大姐短的小廖,会对她男人贴身服务到如此程度。但凡有这位被她叫做“帅帅的廖主任”陪伴在旁,领导太太对领导的行踪从不怀疑。
那天晚上,廖健雄在领导上楼后没多久,就开始了心猿意马。他斜靠在沙发上,眼睛盯着对面的电视荧屏发呆。没人知道,眼下让他分神的,是那个平时可望而不可即的女子。
下午刚一上班,他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是省电视台当红主持人金樱子打来的,说是近期要约廖健雄面谈“贵局廉政建设的情况”,省台将为他们局拍一个专题片。
“请问,是谁让你来找我谈这么尖端的话题的?”廖健雄想要弄清楚对方此番采访的来历,同时也想来点幽默,令双方的交谈不致成为“公文版”。
金樱子在电话的那一头笑了笑:“怎么,阁下要充当新闻检查官?”
“噢,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个话题应该是局领导谈较合适,我……”
“让领导自己为自己唱赞歌?你琢磨琢磨,这合适吗?”
“那……我向领导汇报一下,然后再联系你,行吗?”
“行。不过你得尽快,我这个任务可是限时完成的,多谢合作。”
随即,她很干脆地挂了电话。
本来,按照正常的工作程序,金樱子理应直接与局政治部联系,待到进入实拍阶段,需要安排接送人员的车马、食宿以及提供相关资料时,才会找到廖健雄的头上。而今……
正是有了这个不同于以往的而今,才让廖健雄有了反复的揣摩和细细的回味。
……
关于她的传言始于她的名字——据说她原名叫张金英。这个名字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人,她来自普通的市民阶层,且父母的文化程度不高,致使女儿的名字都带着土气和俗气……但是,张金英凭着一张漂亮的脸蛋,一副甜甜的嗓音,还有几分刻苦和机敏,终从一家名校的播音系毕业,后又分配到省电视台做了播音员。
据说到单位报到时,部门领导瞄了一眼姓名栏里的那三个汉字后,问她:“有播音名吗?”
张金英的脸先自红了一下,她知道她的名字实在是叫不出口,但她又不知道该给自己起个什么样的播音名才不露怯,于是将为难的眼光投向部主任。那位主任看她一脸的纯朴,便为她起了个“金樱子”的播音名。部主任大概以为,无甚背景的她,会一直像山野里的金樱子那样,朴实无华,自开自败。
没想到金樱子接受台里的指派,随省领导出访美国回来后就一炮走红了。接着,坊间便有闲言碎语传出,说是金樱子的走红,与省里那位分管文化宣传的官员有关。然后又有传言称,与她有染的省领导已经不是一位而是几位。金樱子的夜晚,得由那几位领导按见报的排名顺序划分。而令那些官员着迷的,据说概因金樱子的“波涛汹涌”。还有人说,以前金樱子的“波涛”并不汹涌,是京城里的那个著名的整容机构,让金樱子得以挺胸做女人……
之后,金樱子除了主持人的身份,还同时是制片人了,而且专制“含金量”高的片子。但凡企业有新产品问世,或是有产品想要问鼎国家级、世界级金奖、银奖;企业意欲跻身中国××强,企业家争做“十佳”杰出青年……金樱子都会为他们制出生花之片。后有有心人注意到,比起那些急功近利的企业来,政界人士的图谋,要含蓄而又冠冕堂皇得多。某局长爱民、亲民的事迹,在金樱子的专题片中出现没多久,就升任副市长了;某市的书记大抓民心工程做了金樱子的访谈对象,很快就到省里履新了……凡此种种,都让金樱子披上了神秘的面纱。不了解内情的人会以为,金樱子是奉上级之命,为某些人的升迁作铺垫。而台里每回在金樱子报道某人之后没多久,得到那人新的任职消息时,总要在会上着力表扬金樱子一番,说她有着很强的新闻敏感,她的报道抓得很准,总是与上级的意图相合拍。
几年下来,金樱子买了豪宅,有了靓车。
云云。
……
廖健雄第一次与金樱子接触,是在单位组织党员干部,认真学习十六大文件精神的讨论会上。作为省直机关,廖健雄他们的学习情况引来了金樱子的关注。当时他并不知道,金樱子让摄像记者给了他一个埋头做笔记的特写镜头。许是他那周正的长相,从那时起就进入金樱子的视线里。拍完新闻,局领导请那一干记者,到省城最高档的酒楼去用“工作餐”,廖健雄自是得陪伴在领导左右。
他那天坐在金樱子的对面,这让他将她看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金樱子美得并不张牙舞爪,你得细看才会看出道道,她属于耐看的那种。廖健雄觉得,她那双桃花眼总给人以微笑的感觉,而且是那种意味深长的笑。对异性而言,她这样的美目极具勾魂摄魄的功力,她只要深深地看哪个男人一眼,那个男人就会有心跳、气短、继而手心出汗等感觉。廖健雄暗自断言,在这个女子面前没反应的男人,一定不是正常的男人。
趁她同领导讨论巴以冤冤相报、美国公司作假,令股市汇市狂跌的话题时,廖健雄又仔细地打量她的妆容。很意外的,她居然不施粉黛,素面朝天。只是那文过的嘴唇色泽粉嫩,与那一嘴整洁、雪白的牙齿相得益彰,显得健康而有朝气。她的衣着很随便,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件名牌商品……仅凭这些,金樱子却能鲜亮夺目,光彩照人——这是个很自信的女子,而且不张扬。
她给他的印象,与以前他听到的她那些负面的传言,发生了严重的错位。一定是有人嫉恨她,才编出那些话来贬损她的形象。廖健雄想。这个被多位省级要员青睐的女子,各方面的条件绝不会太差。廖健雄又想。
落座后,金樱子开始向主人们派发名片。当几位正副局长拿着她递过来的名片细看时,金樱子手里的名片就像是算准了那样,不多也不少,派到廖健雄时正好就没有了。只见她略略欠了欠身子,对他莞尔一笑:
“抱歉,名片不够,下次再补吧。”
很多人在很多时候说“下次再补”名片的话,其实都是一种托词。说这话和听这话的人心里都明白,不会有下次了。而没拿到对方名片的人,大抵是在场面上无关紧要、无话语权、无排名权的“三无”人员。然而,这样的“待遇”廖健雄还是第一次领受。此前局里接待过的所有来客,没有谁敢于这样忽略廖大主任的。但在当时,廖健雄根本没当回事似的,他冲金樱子微微点了点头,说:
“没关系。”
这人有着很深的内敛功夫,金樱子不由得在心里暗自笑了一下,那是为自己没有看走眼的得意之笑。廖健雄不知道金樱子心里的小九九,他依然在忠实地行使办公室主任接待客人的职责。鉴于金樱子那“头牌”主持人的身份,他给予她特殊的“国民待遇”——无论是点菜还是叫酒,廖健雄都周到礼貌地以金樱子为中心:
“请问樱子小姐,你喜欢吃些什么?能喝点红酒吗?”
廖健雄注意到,不管她与领导聊得有多投入,只要他向她发问,她都听觉灵敏,都会及时地将双眼从领导的脸上掉转过来,专注地望着他,作认真思索状,然后,轻轻地回答他的问题。每当这时候,她都要望定他,浅浅一笑,说:
“谢谢!”
这让廖健雄觉得,金樱子是把一半的心思,用在了对他的倾听上——这个发现着实让廖健雄很是意外而又很是受用。
席间,金樱子的话虽不多,但却精彩,且面面俱到。酒过三巡,领导忽然向金樱子夸赞起廖健雄来,无非是“能力强,有才干,长得帅”那老三样。廖健雄深知,这是领导自以为高超的领导艺术。当着客人的面夸奖部下,不但尽显领导爱才惜才之心,而且让部下对领导的知遇之恩心存感激,日后为领导效力,哪怕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当然,领导是不是看到金樱子没给廖健雄名片,便想到用夸奖廖健雄来为他挽回面子也未可知。
听完领导对廖健雄的夸奖,金樱子八面玲珑地说:
“强将手下无弱兵,来,我先敬强将,再敬强兵。你们喝不喝、喝多少我不管,我只管先喝为敬。”
也不等人响应,自己就把两大杯酒干了。
饭桌上响起了掌声。
那顿饭,宾主都吃得很开心。
饭后,领导及其副手为表示对金樱子一行的高看,一致表示要送他们到酒楼的大门前。此举被金樱子很坚决地拦住了:
“各位千万不要这么客气,你们抓紧时间去睡一小觉,下午还得上班。下面,我和我的同事,热烈欢迎廖主任代你们送客!”
她说完这话,就示意她的同事和廖健雄赶紧出来,她一人断后。等该走的人全都走出了那个包间,她冲留在屋里的众领导招了招手,说:
“拜拜!”
话音刚落,金樱子当即反手把包间的门给带上了。廖健雄这时听到,被金樱子关在里面的领导哈哈一笑,说:
“你们看看这个小金,那小嘴真逗!善解人意呀,啊?”
其他副手同声附和:“就是就是。”
不卑不亢的廖健雄,向电视台的一干人马作出个“请”的手势,一行人就向外走去。这时,金樱子有意错后众人一步,并且轻轻叫住了廖健雄。只见她变戏法似的,将一张名片递给他说:
“看我这记性,采访本里就有名片的啊。”
接过名片,廖健雄没有马上收入袋中,而是认真地看着名片上的内容——所有待人接物的礼仪普及读本上,都将这一举动视为对对方的足够尊重。他注意到,金樱子给他的名片背面,有用钢笔另行补写的24小时联系电话的号码。那一瞬间,廖健雄的心加速猛跳了几下。想必金樱子留在达官贵人那里的,也是这样的名片吧?这让他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但在当时,廖健雄脸上端着的却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极有风度地与金樱子他们挥手告别。
……
金樱子今天的这个电话,让廖健雄思绪万千。
他们的领导要在近期动一动了?抑或,是风情万种的金樱子对自己的撩拨?廖健雄不愿对领导的升降作过多的猜测,那不是他要做的事。他更愿意对自己的后一个念头,作一番大胆、放肆、深入的遐想。
但是,金樱子看上自己哪一点了呢?这个炙手可热的女子身边,并不缺围着她转的有权、有势、有钱的男人啊。有钱的男人想要买到权力,会以她为介体;而有权的男人想弄几个钱花花,也会通过她去变现。那么,他廖健雄有什么?
不是有副好皮囊吗?不是会写两笔好字,同时会胡诌两句歪脖子诗,经常在都市报的报屁股上发表吗?还有一条他自己知道,那就是他在酷酷的外表之下,有一颗对女性柔柔的心。
……
那一个晚上,廖健雄满脑子都是金樱子的影像。他打开电视,觉得荧屏里的金樱子只对他一个人含情脉脉地笑。他直勾勾地看着,不一会儿就感到浑身血脉贲张,燥热难当。廖健雄多少有点懊恼又有点不舍地关了电视,起身到浴室里去洗澡。
就在这时,门铃声大作,那扇厚重的木门同时被人拍得山响!廖健雄赶紧扯过一条毛巾来裹住下身,刚要光着身子走出来,房门就洞开了。
是警察。说是接到这屋里有人嫖娼的举报,特来执行公务。
突如其来的情况,让廖健雄惊出了一身冷汗。谁干的?这是他心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接着才去想:怎么办?一想到怎么办时,廖健雄的话就说不周全了。他深知官场中“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惯例,更知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道理。眼下,换句话说,保住了楼上领导的乌纱帽,就是保住了自己的九品顶戴。心里有了这些杂念,脸上自然就惊恐万状了。警察一看就认定,该人有嫖娼的嫌疑!
警察喝问:“你哪个单位的?叫什么名字?”
一涉及到单位这个词,廖健雄就醒过神来了。此时,他已经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领导顺利过关!此刻,他要做的,就是进一步扩大警察对自己的怀疑,并迅速转移警察对他人的关注。于是他冲楼上喊叫:
“阿倩,下来吧,有我呢,警察是讲政策的。”
等于是向楼上的领导发出信号:天大的事由我来承担!
没多久,那叫阿倩的女子就衣衫不整地下来了。
走完该走的程序后,警察问:“是罚款,还是让单位来领回去?”
廖健雄赶紧申辩:“我和她知根知底,我们不是嫖客和妓女的关系!顶多算……婚外情。”看看警察的脸色不好看,他赶紧又补充道,“当然了,烦劳你们跑这一趟,今晚的宵夜算我的!我这有5000元你们先拿着,我再送各位5000。但是不好意思,我手头的现金没这么多,得有劳各位跟我去找银行的柜员机刷卡。”
现在,廖健雄的思路和出路,都被他迅速理清了。他既要替领导担责,又想把自己的政治损失减少到最低。同时,赶紧设法将这一干人引开,好让楼上的领导尽快得以脱身。
最后的结果尽如廖健雄所愿。
那天晚上,廖健雄把惊魂甫定的领导送回家。之后,领导返身又亲自把他送出门去。黑暗中,领导拍拍他的肩膀,异常亲切地说:
“小廖不错!成熟老练了。”
但是,廖健雄的这档子“风流韵事”,像是长了脚的“八足”,第二天就在市里快速流传开来。此后,廖健雄在电视里看到金樱子时,总觉得她对他满是讥讽的嘲笑。他虽然想到过要给她打个电话,但又觉得那样很厚颜无耻,于是只有选择沉默。
然而,被人们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件事情,并非普通风化案那么简单。没几天,领导就得到消息说,是他的政敌给他下的套。尽管有廖健雄将事情承担了下来,但是,领导后来惶惶如丧家犬般,从那栋别墅里逃出来的时候,还是被人偷偷拍了照……
这让领导很不安,他找廖健雄来商讨对策。廖健雄想了想,安慰领导说:
“没在床上抓现行,谁想说啥都没用!您为何在别墅出现?这个问题很简单嘛,我这个部下出了事,您是领导,当然得到现场去了解情况呀。”
领导沉吟良久,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廖健雄说道:“还得做点活才行。”
2
不了解廖健雄的人,还以为他是钻石王老五。
然而,连他都觉得奇怪的是,当年怎么会那么爽快,那么不计后果,不假思索地就上了家人为他安排的婚床?
……
廖家娶媳妇的时候,廖家阿爸正病得要紧。
他们家的鸡、猪、牛全部拿去换了药给病人吃,廖家厨房终日飘出那种苦涩的气味经久不散。但是,廖阿爸的病却总也不见好转。春分过后阴雨连天,廖阿爸的病就越来越重了。几位叔伯弟兄帮着把人抬到县医院,在医院明晃晃的炽光灯下,廖阿爸的脸显得越发的蜡黄。医生看了半天化验单,最后摇了摇头,说:
“抬回去,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廖家的人紧追着问:“不开药么?那样能好得了?”
医生叹道:“回去等日子吧,只怕……不是初一就是十五了……”
廖家的女眷闻讯哭成一团,男人们跺了跺脚,去找族里的长老。
老人们说:“怕是只有冲喜这一条法子可以想了。”
廖家阿奶于是拖着哭腔发话:“快去,找阿雄!要他快快回来……救阿爸!”
阿雄的大名叫廖健雄,他在几年前的高考中,考了个全县文科状元,这事着实让廖家上下威风了好些日子。眼下阿雄大学毕业了,刚被分配到省里一家许多人做梦都梦不到的大单位。消息传来,镇里的人们纷纷向廖家贺喜。大家一致认为,这回阿雄是彻底跳了龙门了,日后只等着阿雄带回个城里妹仔,廖家就算是功德圆满了。
“廖嫂,到时你还用做田么?还不去城里享清福呀?”
“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叫我这个乡下婆上门。”
“切!等有了细蚊崽,你这样的免费保姆她去哪里找?”
“谁知道人家怎样想呢?”
廖家阿妈嘴里的“人家”,指的就是日后城里的儿媳了。
尽管廖家阿妈嘴上对未来城里的儿媳表现冷淡,其实心里对阿雄娶回个城里妹仔还是很期待的。毕竟,这是儿子的成功,是廖家的光荣……可如今,阿奶要替阿雄娶个乡下妹仔来冲喜,她心里很是失落,很是可惜,甚至觉得是委屈了儿子。
这样想了之后,廖家阿妈对阿奶说:“阿雄……假如在城里……有了意中人……”
廖家阿奶摆摆手,拦腰截断了廖家阿妈的“假如”:“阿雄城里的意中人,能朝朝晚晚在她公公身边侍奉汤药?不能吧?那就没得讲!人命大过天,想来阿雄是个孝顺的崽,他不会忘记,没有他阿爸当年每天天不光就上山去捉蛤蚧,赶到城里去卖个好价钱,一分一毫地攒下来供他读书,他能有今天?你就不要私底下作怪了。”
这番话说得廖家阿妈眼圈红了,她低头擦泪时,小声应了个“是”。
那边阿雄正在搭火车转汽车不停歇地往家赶,这边方圆几十里的媒人,也如车轮滚滚般地开到廖家。几经合八字、看样貌的细细挑选,廖家阿奶为阿雄选中了邻村姑娘阿秀。在那一带,阿秀是出了名的靓女,既温柔,又贤惠。阿秀的父母看中廖健雄是吃皇粮的公家人这一条,也就不计较廖家子女多,家底薄的种种不足,爽快地应承了这门亲事。廖健雄因出身农村的缘故,寒窗苦读期间,根本不敢对城里姑娘有非分之想。于是,廖家长子廖健雄,便与阿秀姑娘来了个闪电式相亲、登记、进洞房。
直到一辆五成新的手扶拖拉机,喘着吭哧吭哧的粗气把阿秀接了回来,阿雄这才得以细细端详他的新娘:虽然是村姑,阿秀倒也长得唇红齿白,小巧秀气的鼻子,大且黑亮的眼睛,身材匀称、丰满……最让阿雄目光迷离的,是阿秀那紧绷绷、圆鼓鼓的胸脯。他不敢长久地盯着那儿看,因为全身会发热,会膨胀得难受。这让他对阿秀充满了好奇和期待。
阿秀看新郎是怎么看怎么欢喜——阿雄的一双剑眉下,看人的眼光是幽幽的,你拿不准他是欣赏你还是厌恶你。不管是欣赏还是厌恶,他都不动声色。这才对女人形成杀伤力——在那样的眼光下,你一心只想做得好一些,只想让他的眼光在自己身上停留得久一些。此时此刻,阿秀禁不住时常用眼角去瞟一眼阿雄,看他是否在注意着自己。阿雄那边觉得新娘很是耐看,于是就紧盯着不放,这样自然就接住阿秀丢过来的眼角了。二人的眼光碰在一处时,他和她都会悄然一笑,倒好像是相识已久的知己。
廖家的喜事虽则是用作冲喜的,但他们还是操办得一丝不苟,像模像样。这是廖家阿奶的主意——我家阿雄既然做过县里的状元,就得有状元爷的架势。猪是自家养的,专挑那大的杀;鱼是阿雄的叔伯弟兄下河摸的,只拣那大的上;青菜瓜豆地里一应俱全,择了洗了切了,炒出来就是色香味俱全的佳肴。
吃饱喝足之后,就是“听房”了。
廖家阿妈一再对人们说:“他爸病着,你们‘听房又不是第一次,这回就别听了。要是天早睡不着,那就都回家,自己听自己的房去吧。”
千百年来,小镇盛行的“听新房”的古风,一直经久不衰。如今阿雄又是跃过了龙门的城里人,人们认定,他肯定会有不少新花样。于是,大家“听房”的兴致就不是一般的高了。人们哪肯轻易就这样回去的?
当即有人说:“舍得跪就不差拜了,何不样样都做全了呢?”
有了几分醉意的阿雄,听见人们吵吵嚷嚷的,忙问旁人是为何事。有人对他耳语了一番,他挥挥手,大方地说:
“听听听,我让大家尽兴!如果连聋子也想听,那就都来听吧。”
人们大笑。细蚊崽则发出“呵呵”的欢呼,好像听房是他们的盛大节日。
廖家阿妈小声咕哝说阿雄傻,阿雄却大声说:“冲喜就是让大家都喜气洋洋的才好呢!”
其实,廖健雄在男女之事上是一片空白,他根本没有很快就结婚的思想准备,自然也就没有时间去做那些“功课”。而阿秀更是白纸一张,全凭阿雄的调遣了。只是循环往复,几上几下,历经几番拼杀,每一回都给阿雄留下时间太短的遗憾。浑身是汗,直喘粗气的阿雄,看看身边饱受自己折腾的阿秀,却像睡着了一般,悄无声息,纹风不动……
屋外,有人在发布“听房”的结果:三回,回回都是一个字。
每次仅是五分钟,阿雄对自己很不满意。
婚后不久,新郎就回城上班了。新娘阿秀既精心侍奉阿奶和公婆,又悉心照料三个小叔子。只要一听说有偏方能治公公的病,阿秀必定不辞劳苦去弄了来。奇迹就这样出现了——被医院判了“死刑”的廖阿爸,居然从此告别了病榻!
其间,阿雄频频回来。
每次,他总要对单位上的人说一句:“回去看看阿爸,不然阿奶会闹的。”
他的同事总是这样应答:“应该的。”
其实阿雄心里明白,回去看阿爸,最终就是回到阿秀的身边。
廖健雄勤来勤往的结果,是阿秀在年底为廖家添了一个男丁。
镇里的人都说,阿秀是廖家的福星和恩人。
……
等到廖健雄官拜正处级,被人们誉为旺夫天后的阿秀,已被生活熬得脸上满是皱纹。原先圆鼓鼓的胸脯,不知什么时候缩了水,现在只能隐隐看到,胸襟下那两只被掏空了的“布袋”,无力地在胸前晃荡。阿秀成了干瘪的小老太婆了,有人劝她别居功自傲,赶紧携子进城守着老公是正经。
阿秀放不下家乡的公公婆婆,放不下她种养的果树鸡鸭。更重要的是,她觉得自己不属于城市,到了那儿她的手脚都没处放了。还有,老公从来不提让她迁居城里的事,她觉得健雄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她信老公。
渐渐地,廖健雄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家人只是每月从银行提取生活费时,才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在长长的一年里,家人都难得见他一面了。父母在家里对阿秀说,也在外对外人说:“阿雄忙,实在太忙,顾不上家了。”
廖健雄工作忙是不假,但是,城里令人眩晕的羁绊太多也是真的。
3
突然有一天,廖健雄回家探亲了。这次他一住就是十几天,并且绝口不提哪天回城的话。他终日陪伴在父母身边,哄得两位老人笑得有牙无眼。
只有阿秀知道,老公变了。
长期的单身生活,廖健雄积攒了超强的欲望。但是,如今他宣泄这一欲望的对象不再是阿秀了。廖健雄的心里满满地装着个金樱子,当他面对阿秀时,便有说不出来的厌恶和烦躁。吃过晚饭没多久,乡亲们来串门。廖家阿妈从儿子与乡亲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中,感觉到了儿子的心不在焉,便从体贴儿子着想,不顾礼数地对乡亲们下了逐客令:
“阿雄累坏了,大家就让他早点睡吧,有话明天再说。”
当晚廖健雄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阿秀一会儿摸摸他的额头,一会儿帮他擦擦汗,这些举动让廖健雄觉得,这是阿秀求欢的一种原始信号,一种对他的讨好和……示爱。
廖健雄在黑暗中望着屋顶,长长地叹了口气。
行房。
他要她叫。
阿秀实在不知该如何叫才好,但是看到丈夫渴望的眼神,她强迫自己去做不会做的事。阿秀发出几声类似抽泣的呻吟,很假,很生硬。廖健雄竟像遭了霜打似的一下子蔫了,他颓然起身,扔下阿秀一个人在厢房里,自己径自到客厅里去睡了。而且,直到他走,他都没再去碰她。
离婚的话,是在廖健雄临走的头一天出口的,挑了个阿秀不在场的时刻,他对父母说了离婚的打算。父母一听,立刻勃然大怒:
“你敢!我们进城找你的领导!”
廖健雄叹了口气,说:“你们真的去找我领导的话,我就不敢离婚了。领导会处分我的。”
廖健雄说完这话就回城去了。
廖家夫妇认定,去找儿子的领导投诉,是解决这一家庭变故的关键!于是,自以为得计的廖家夫妇,在儿子走后的第二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双双追到了城里。
领导会见廖家夫妇时,特意叫来了纪检会的同志。这样一来,廖健雄闹婚外情的事才算铁板钉钉地落实了。当着三头六面,领导对廖健雄语重心长,廖健雄表示虚心接受,并决心痛改前非。最后,领导很大度地说:
“年轻人,犯点糊涂是可以理解的,这次念在你检讨深刻,态度诚恳,就不给你处分了。”
当办公室里只有领导和廖健雄两个人时,领导说了这样一番话:
“你这办公室主任也干了好几年了吧?黄副局再有半年就退休了,到时我为你运作一下。”
廖健雄仍以他那惯常的平静说:“谢谢领导栽培。”
那副样子很傻,很天真。
4
凌晨一点,24小时待机的廖健雄于睡眼惺忪中,意外地收到一条短信——
“一个精神病院的病患在写信,护士问:‘你写信给谁呀?
病患答:‘写给我自己啊!
护士又问:‘你在信里都写了什么呢?
病患把眼一瞪:‘你有精神病啊?我还没收到信,怎么知道信里写了什么?”
廖健雄不禁哈哈大笑——他已经很久没这么笑过了。其实,单就短信内容来看,还不至于让廖健雄如此开怀大笑。是发短信的那个手机主人,让他大喜过望,欣喜若狂。
他当即回信:“那位病患太有才了!”
对方发过来一个笑模笑样的QQ表情。
……
二十分钟后,廖健雄出门。
按照短信的地址,他不太费劲就找到了“世纪豪庭”那个号称尊贵府邸的高尚住宅区。
刚要摁门铃,那门却无声地打开了。
“你算计得这么准呀?”
“我是在阳台上看着你进来的。”
来开门的金樱子刚洗过澡,浑身上下散发出好闻的香气。
“请问樱子小姐,什么事这么急,要在半夜里请我来?”
“先生,请问您贵姓?”
廖健雄知道,这是金樱子对他用那种公事公办的口吻的一种报复,便龇牙一笑。
“本来想请你到电视台去谈我的想法的,但是我……实在抽不开身,那个专题不能再拖了,所以……只好请你到这儿来加夜班。”金樱子说完,给廖健雄倒一杯加了冰的柠檬茶,“可是你来了我又改变主意了,今晚咱们不谈工作,聊聊天好吗?”
“好,咱们聊天。”
廖健雄这时才看到,金樱子家中所有的落地窗前,都设置了厚厚的金丝绒落地窗帘,即便在大白天,屋里也如黑夜那般漆黑一片。经过白天与黑夜的场景置换,无论谁置身其中,都会很快就肆无忌惮地升腾起欲火,并且,让人有着十足的安全感。
正胡思乱想着,金樱子已坐近他的身旁,只听她满含笑意地说:
“伸出你的左手来,我为你看手相,不准不收钱。”
“噢,你还有这等本事?看来我是有眼不识‘金半仙啊。”
“如果你身为重臣,那你一定是忠臣,哪怕所伺之君不仁不义,你也会为他赴汤蹈火。假如你是君主,你绝对是明君,受万民拥戴。但你不会对一个女人始终如一,你……”
廖健雄赶紧抽回自己的手,说:“一派胡言!你这是骂我还是夸我呀?”
但是廖健雄心里还是有点吃惊,看来前些日子自己甘愿替领导担责的事,金樱子知道得清清楚楚。这真不是一个普通女子啊。
“好了不说你了,说我行吗?”金樱子把玩着手里的磨砂玻璃杯,自顾自地说,“最近,我一直在等一个男人的电话,却总也等不来……从第一天的等待开始,我就……成了那个……给自己写信的……病人,精神病……人……”
廖健雄愣住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因为,对她身后那些重量级的男人评头品足,他既没有那份心,也没有那个胆。拿捏了一会儿,他才说:
“或许,他有……迫不得已的原因?”
“我不想知道他的原因,我只知道,我等他等得有多苦!我再也不要这么痛苦地等下去了!”
“这倒是个……明智的选择。”廖健雄咽了咽口水,此时,金樱子看他的眼光充满了期待,这让他忽然心有所动。于是,他大着胆说,“问题是,对那个人的……无情无义,你想怎么办?狠狠地……教训他吗?”
“当然要教训他!你知道他是谁吗?愿不愿意为我……”金樱子说到这里顿住了。
“我怎么会知道他是谁呢?但是……我愿为你,去做你想要我做的任何事。”
廖健雄说完,他觉得自己临时生成的愚忠样儿很到位,因此对自己很满意。
“好,现在我来告诉你,那个折磨我的男人——就、是、你!你说吧,我该怎样教训你这个摧花辣手?”
判断正确。
廖健雄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接着,他一面紧紧地盯着金樱子不放,一面慢慢地走向这个因思念而落了形的女人。他想告诉她,他为她神魂颠倒的日子里,那种撕心裂肺的思念有多么地不堪忍受。但是一转念,自己那个如影随形的“绯闻”,会令他说什么都显得虚假和轻浮。他决定什么都不说,只用热烈的肢体语言来向她表白就行了。
金樱子虽然作势躲闪着,但却用火辣辣的双眼去与他对视,那眼神分明是在鼓励他一步步走近自己。两人面对面了,金樱子那一阵阵带着香气的呼吸,吹拂在廖健雄的脸上。随着他呼吸的加重加快,廖健雄二话不说,粗暴地一把将金樱子拽进怀里,然后是一阵令人窒息的狂吻。一直吻到金樱子瘫软在地,他才将她拦腰抱起,而后又重重地扔到床上去。
短兵相接,廖健雄就知道,自己遇到了强劲的对手。
在金樱子娇喘吁吁的“小锤子、小棒子”的呢喃声中,廖健雄的功力经受着严酷的考验。桌上那只KT猫闹钟发出“嘀嗒嘀嗒”的行进声,让他想起领导关于“掌控能力”的一再教诲。
最终,金樱子先于他溃败。
廖健雄最后才让自己融化在一股奔腾的岩浆之中……
他很满足。这是以往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事毕,她咬着他的耳垂说:“今天,我才知道什么是男儿本色。”
他说:“我也是。假如没有你,我真的以为所有的女人都……一样。”
“都一样?都……怎么样?”
“呈大字躺着,没反应,没声响。”
“你坏——讨厌!”
“现在,我在人们的眼里是个浪荡子。我……没想到,你还会……记挂着我。谢了!”
“我在人们的心目中不也是个坏女人吗?啊!你干吗呀?”
“再次合并同类项!”
5
两个月后,没等到黄副局退休,领导倒先行调离本局,到一个比原来的单位小很多的“庙”去任职了。临离开局长办公室时,领导感慨万千:
“衙门深似海呀!弄了我一个措手不及,很多事都来不及安排。小老弟,对不起你啦!”
尽管廖健雄满腹委屈,但是到了金樱子跟前,他也只是把领导对他说的那些话复述了一遍,没有添加任何自己的观点。即便是面对红颜知己,廖健雄都将一名办公室主任应有的良好素养,表现得完美无缺,这已成为他的一种习惯。
金樱子用她那双穿透力极强的眼睛,像盯着外星人那样,把廖健雄盯看了很久:
“原来你也有官瘾啊?但是要想做大官,你就得放弃许多偏好,比如说与配偶……之外的异性……相好这一口,你就得戒了。”
廖健雄当即表示:“你别用这种怪怪的眼光看我,什么官不官的,见鬼去吧!我只要我亲亲的小樱子就行了。”
金樱子反问:“是不是呀?别假模假样地哄我欢喜。”
“想想自己何德何能?说真的,我如今这顶乌纱帽就够大的了。有了你这个小樱子,我真的就别无所求。每当想到上天让我遇到你,我半夜都笑醒过好多回呢。”
当然,对于他以往在官场上的付出,对于领导曾经的许诺,他还是有所期待的。否则,他就不会在领导无奈失信之后,心里会有那么大的落差。金樱子正是从他将领导的话向她复述一遍的举动中,看到了他内心那个隐秘的小角落。
“其实,想要有更大的进步也没什么不好,我想你绝不是没有进取心的酒囊饭袋。”金樱子说。
廖健雄笑笑:“那是你高看我了。”
四个月后,黄副局长光荣退休之日,廖健雄被提拔为副局长。这个消息让他都感到十分意外!要知道,觊觎这个位子的人,站起队来都能排到机关的大门外去了。
据说,有位与他素昧平生的省领导,在他的任用问题上,狠出了一把力。
廖健雄独自一人在办公室的时候,常常会醋海翻波。那位替他说话、办事的男人,一定是金樱子的相好了。像那种吨位的男人,吃水一定很深。为替他谋来这个职位,金樱子付出的是什么样的代价?他曾在一本妇女杂志上看到这样的披露,有个上了年纪的台商,在大陆包养一个比他小了近40岁的“二奶”。由于年龄悬殊且又经常两地分居,台商总是怀疑“二奶”另有相好的。于是,那男人常常在他离开大陆的前一天晚上,往那个小女子的私处塞进许多碎石沙子。小女子须等到老男人下次回大陆时,才能在他的陪伴下到医院去清洗……万一,金樱子为了他也得吃类似的苦头……廖健雄不敢想下去了,他只能狠狠揪住自己的头发。否则,满腔的嫉火、怒火就会熊熊燃烧。
渐渐平静下来之后,他在心里拷问自己:靠着女人出卖色相往上爬,我是不是很无耻?
但是,廖健雄很清楚,如果仅靠他的勤恳与水平,他是绝对爬不上去的。那么,他与金樱子的关系呢,是不是也很龌龊?堂堂一个七尺男儿,想在这个社会上体面地活着,居然也得出卖……色相!
不不,他扪心自问,自己是爱金樱子的。如果当初与她共渡欲河只是想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的话,那么现在,随着他对她从感情到肉体了解的步步深入,他对她是动了真心和真情的。
一个农家子弟,在这样残酷的现实面前,你还想怎么样呢?你还能怎么样呢?
廖健雄对金樱子除了浓浓的爱,便是深深的感激。
6
机关里开始“三讲”了。
廖健雄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三讲”的先进典型。
那天刚上班,办公室主任就告诉他,省电视台的记者要来采访他,内容与廉洁、廉政有关。廖健雄一下子就想到,那是金樱子打着采访的幌子,想来见他玩的把戏。
那天金樱子没来,来的是另外一拨人。这帮金樱子的同事说,他们了解到廖副局长期与妻子两地分居,按照他目前的职位,解决一下这种问题易如反掌。但是廖副局没有为自己谋私利,致使自己的妻儿至今仍是农村户口。
“很不容易呀,这是少之又少的廉洁典型!”那个胖墩墩的文字女记者说。
记者们在他的单身宿舍里忙活完了,就又驱车前往廖健雄的老家。按照记者们的摆布,廖健雄一会儿下地与阿秀同劳动,其间廖健雄多次替阿秀擦汗;一会儿同一双儿女促膝谈心,他即兴语重心长地对孩子说:
“你们的前途得靠自己的努力去挣回来,只要刻苦读书,有了文化和知识,就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靠父辈是没出息的表现,当年我靠你们的爷爷了吗?没有,一切都得靠我自己。”
接着是廖健雄的父母、阿秀、村里的左邻右舍谈廖健雄印象,直把个廖家阿雄塑造得高大完美才收队。从始至终,阿秀高兴得双眼满是晶莹的泪花。不管丈夫有多久不回家,他愿意让记者宣传自己与妻子如何恩爱,就意味着她与丈夫的关系是牢固的,阿雄对她是一心一意的——这是多少女人视为人生终极目标的大事!
阿秀对胖女孩他们不知说了多少遍“谢谢,你们辛苦了”。
那个胖女孩在阿秀又说了一次同样的话之后,说:“不要再说谢谢了,都不知道我们带回去的这些‘功课,‘头儿收不收货呢。”
他们这拨人的“头儿”就是金樱子。
看到记者要走,阿秀赶紧用竹篮装了好几篮鸡蛋,又用编织袋装了好几袋槟榔番薯,她让记者们带回去尝尝鲜。将一人一份的土特产放到车尾箱时,胖女孩发现阿秀多给了一份。灵巧的阿秀轻轻地说:
“这是你们‘头儿的那一份。”
这时廖健雄张了张嘴,想替金樱子推了阿秀的那份心意。但是最终,他没能说出话来,因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专题播出之前,电视台先做出“片花”造势——
“一个副厅级干部,妻子却在家务农,他如何面对没见识的她?这对身份、地位悬殊的夫妇,将演出怎样的故事?请您关注本台近期即将播出的《特别姻缘》。”
观众的胃口被高高吊起来了,专题播出后,据说收视率创下该类节目的新高。专题极尽溢美之能事,又是煽情,又是褒扬。连廖健雄看着这些关于他的报道,都感到耳热心跳,自惭形秽。他觉得除了名字是自己的之外,记者所报道的那些事情,都像是别人的故事。但是观众反响强烈,人们早已将几年前发生在廖健雄身上的绯闻,遗忘得干干净净。时间对记忆的掩埋,具有超强功能。
那班记者又乘势做了连续报道,组织一帮各行各业的观众,谈执政为民背景下廖健雄不谋私利、廉洁奉公的标杆意义;谈市场经济条件下,“糟糠之妻不下堂”还是应该成为社会的主流德行——因为,这既是反腐倡廉的需要,也是建立和谐社会的题中应有之义。
纸媒不甘人后,竟也后来居上地对廖健雄来了番图文并茂的新闻轰炸。报社所选取的角度与电视台的不同,他们着力报道的是,廖健雄在任期内中不但自己没有违法乱纪,就连他所分管的处室,也连续3年没出过一起违纪案件。不知道记者从哪里找到一些当年曾经求到廖健雄门上办事的民营企业的老板,让那些人谈廖健雄如何坚持原则,不吃请,不受贿,如何急企业之所急,如何特事特办,一举为企业挽回经济损失百万元、千万元,甚至过十几亿元……的先进事迹。
其中有位姓黄名斌的民企老板,他的说辞似乎很有市场:
“这样的干部不予以重用,是组织部门的失察!”
在报社配发的时评里,黄斌的说法成了主要论点。
廖健雄俨然成了省直机关的一面旗帜。
没多久,时任局领导升任更高一级的领导。在人大对任免干部的讨论及表决时,廖健雄的“扶正”议题几乎是获得全票通过。
他没想到,在金樱子的策划下,土得掉渣的阿秀,竟也能成为他升迁中的一个重要砝码。
继而他又想,自己与阿秀的婚姻,还真就是特别姻缘。在外人看来,维持住这段婚姻,就是少有的品德高尚。但对他以致对阿秀而言,其实是一种道德绑架,是一副挣不脱的枷锁!
他再明白不过,只要他想继续在官场上混下去,阿秀的地位就不可撼动。否则,他廖健雄必将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金樱子如此精心安排着这一切,是否让他从此安分守己,不许挣破在他看来是牢笼的婚姻?廖健雄感到悲哀:她看破的,不正是那个在衣冠楚楚之下躲躲藏藏的我吗?
见不到金樱子时,廖健雄心里有许多话要对她说。见到金樱子时,他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了。在这个他所深爱的女子面前,承认或者否认自己的弱点,对他来说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他索性就把糊涂装到底,以更多更深的爱来还报她便是了。
其实他与她的幽会,不是想来就能来的,一切全得听从金樱子的调遣。他们十天半月见不着面,是常有的事。一旦见上面,她和他都惜时如金。
在更多的夜晚里,廖健雄闲得发慌。金樱子却不让他去亲近别的女人,在这一方面,金樱子很霸道。她认为男人去拈花惹草,必得贪图金钱,而千金买笑的结果,是男人的自取灭亡。除了不能碰别的女人,金樱子从不让他利用职权,为她办一丁点儿的事。每次颠鸾倒凤之后,金樱子总是重复那样一句话:
“我要你好好地活着,别去‘触雷。”
廖健雄明白,已然在“雷场”中的金樱子,得应付一圈的人。哪一天有哪一点做得不周全,她将死无葬身之地。她对这一切已经厌倦,但又无法自拔,她自然不愿他步其后尘。而在她家那道厚重的帷幕后面,她和他都是坦诚地面对对方,没有利用与被利用,没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她很享受这种单纯的男女关系。
每回激情退潮之后,他和她会躺在床上聊天。曾经有一次,廖健雄鼓足勇气,向金樱子求婚。那次,金樱子无限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而后叹了口气,说:
“原以为借个已婚男子的肩膀靠一靠,不会给对方造成感情负累。现今世界,‘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男人举目皆是,只有你竟会不计利害得失,如此真心实意地待我。”
他用手摩挲着她的脸,说:“我是认真的。每逢想到你被那些强势男人……我就心如刀割!唉,不说了,樱子,到我怀里来,我给你温暖,给你光明,只要你愿意,我还想给你一个……孩子。”
“我会给你一个结果的,这个结果是好是坏我不敢说,我尽力就是了。”
看到廖健雄失望的样子,金樱子解释说,她不是不爱他,是她目前的境地不允许她向他靠拢。就连她与他的这段地下情,都不能让“他们”知道。否则,就会连累他的,甚至会让他“伤筋动骨”。
“请你告诉我,我们还有以后吗?”他问。
那天金樱子的情绪很好,她毫不犹豫地答道:
“当然有!我们可以在适当的时候双双移居国外。出国后的花费由我来筹集,你别瞎操这份心。”
因了这个约定,廖健雄顿时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但是这话说了没多久,金樱子的情绪忽然很低落,那天见面后,她甚至扑到他怀里莫名其妙地痛哭失声。她边哭边说:
“亲人,爱人,抓紧爱我、亲我吧,我们没有以后了。”
直把廖健雄哭得方寸大乱!他连连吻着她那张梨花带雨般的脸,说:
“别哭别哭啊,我该死!我不应该逼你,不该再给你增添更大的压力。我们就保持现状好了!我错了,让我现在就变成一头大笨牛。”说到这里,廖健雄就在金樱子的身边双膝跪下,双手撑地,偏过脸来朝她傻笑,“来,本老牛任你骑来任你欺!”
金樱子破涕而笑道:“你……真是我的傻哥哥!”
一言未了,她真的就趴到廖健雄的后背上了。她用她那柔软的前胸,紧贴在他那坚实宽阔的后背上。廖健雄就那样驮着金樱子,在那个将近100平米面积的大客厅里缓缓爬行,嘴里还念着现编的顺口溜:
“咯噔噔,咯噔噔,骑着牛儿到山冲,山冲有个傻阿雄。”
7
见到那个叫做黄斌的人,是在廖健雄扶正近一个月的时候。
那天是省报记者带着黄斌来见廖健雄的,一见面,黄斌立刻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廖健雄的手,嘴里也不闲着:
“哎呀呀,这回可是让我见着我的偶像了!”
廖健雄原以为他是为求自己办事而来,但是黄斌的第二句话就挑明了:“今天是纯粹的礼节性拜访,请廖局务必赏光。”
饭桌上,两人也没什么像样的话题,黄斌只是没话找话地把社会上流传的一些段子,绘声绘色地给廖健雄说道说道:
“丈夫有外遇,妻子告到居委会。居委会主任拉着该女子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妹子啊,只要枪杆子还在我们手里,浪费点子弹算什么呢?何况打的还是你的敌人。”
当时,黄斌说到“拉着该女子的手”时,就近拉起了廖健雄的手;说到“语重心长”时,他就在廖健雄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黄斌在饭桌上的这些言与行,让廖健雄捧腹不已。
这位快人快语,因而给人以豪爽印象的黄老板,从来没找他帮过什么忙。维系他们之间联络的,是一年当中的那几个公众假期。黄斌不是本地人,而廖健雄是难得回家一趟的,于是,40刚出头的黄斌,常以“咱们两个孤寡老人聚聚吧”为由头,邀约廖健雄出去吃饭。
当然,黄斌也会让廖健雄“吃不了兜着走”的——每次吃完饭后,黄斌总要送廖健雄一些洋酒、名烟之类的礼物。
每当这个时候,廖健雄都要说:“无功不受禄。”
意在试探黄斌是否有事相求。
而黄斌总会这样答道:“行了,下不为例。”
表明无事劳烦,小菜一碟,不必介意。
时间一长,廖健雄真的以为黄斌是位正直、仗义的热血汉子。
有一次在金樱子那里,廖健雄把黄斌其人其事告诉了她。当时金樱子很不以为然:
“中国有句古话叫做‘无故殷勤必有一想。西方的谚语是‘没有免费的午餐。局座,你得当心了,已经有人在惦记着你了。”
那一次,金樱子的这些话,让廖健雄的心里有点不愉快。
8
虽然廖健雄没再提离婚,但是他回乡探亲时再也不会在家里过夜了。一年回家一次半次的,总是在中午时分到家,吃了午饭凳子都没坐热就走了。这让村里的人都为阿秀的今后捏着一把汗。
不时有风言风语传来,说阿雄在外包了“二奶”,生下的崽女都有一个班了。
公公婆婆没有给阿秀说什么,只把一张车票塞进儿媳的手里:“去探阿雄,住上一年半年的,我们不生病你就别回来。”
她去了城里,但她没有丈夫宿舍的钥匙,只能坐在楼梯口等候丈夫回来。
很晚了,她听到保安在打招呼:“廖局长,您回来啦,您的妈妈从乡下看您来了!”
阿秀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廖健雄急步上楼。在昏黄的灯下,他一看来的是阿秀,先是一怔,然后很快收起一脸的不悦,有一句没一句地问候着妻子。
阿秀对丈夫的客气感到局促。打开房门,廖健雄说:
“入屋吧。”
他自己便径直走进屋里去了。阿秀紧忙跟进去,那样子,就像是廖健雄从乡下找来的笨手笨脚的女佣。
接着他给酒楼打电话:“送餐。听涛街5号,老菜式。啊,加一个卤水鸡翼。”
卤水鸡翼是阿秀的至爱。
丈夫仍记得这些,这让她很感动,刚才因保安而来的尴尬顿时一扫而光。
她进了卫生间去找木盆,想给丈夫打一盆洗脸水,但被廖健雄制止了:
“你晕车晕得很辛苦吧?别动了,坐着。我洗脸不用木盆,用卫生间里的洗脸盆,那是固定的,你搬它不动。”
一句“你晕车晕得很辛苦吧”的话语,令阿秀心头一热,她几乎要流下感激的泪水。她想对丈夫说些什么,却见廖健雄靠在沙发上,一声不吭地看起了电视,阿秀只得欲言又止。默默无语地吃了晚饭,廖健雄不让阿秀拖地,不让她洗衣服,他要她坐下,他有话对她说。那一刻阿秀的心跳得很厉害,手心也开始出汗了。
廖健雄说他来自农村没有后台,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靠的是自己搏命搏来的。有人不服气,有人嫉妒他,给他造了不少谣。他说别人怎么讲他都能当作春风过马耳,只要上头和家里信他就行。如果家里人都不信他,跟着外人一齐来整他,那他就必死无疑了。
一番话,说得阿秀又急又愧:“现时是农忙,我本不想来的,是爸妈放心不下你,叫我来……照顾你几天。”
接着阿秀告诉丈夫,阿旺从城里回去时讲了他的坏话,她要丈夫提防他。阿旺只是个贩海鲜的,他能对廖健雄构成多大的杀伤力?但是与别的女人相好这种事既让个小贩都知道了,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何况金樱子身份特殊,背景复杂,这样的风声传将出去,首先对金樱子不利,至于他自己,几时被人悄悄给灭了那是分分钟的事。廖健雄心中忐忑不安,心情也就好不了了。
当晚,廖健雄强迫自己亲近阿秀,他不想腹背受敌。
哪知道激情如火的金樱子,早已用迭出的花样,把他惯成极难伺候的主儿。此时,他心心念念全在金樱子的身上,对在床上仍保持不说不笑,不打不闹的“原生态”的阿秀,自然就因陌生而引发厌烦,当然就成不了事了。
阿秀心慌又心疼:“怎么回事?你……是不是病了?”
廖健雄长叹一声:“累啊!压力又大,秀,我都……不是男人了!你看看,我这个样子,还能出去搞女人?”
阿秀当即掉泪了,她要丈夫好好睡一觉,她不要他“那个”。
廖健雄一听这话,就像是战犯获得了特赦,只见他从床上一跃而起,一边在黑暗中搜罗自己的衣服,一边急切地对阿秀说:
“我睡隔壁房,这样你也能睡一个好觉。”
丈夫“不行”了,阿秀好难过。自己帮不了他的忙,反而还要扔下一堆的杂事跑来缠住他(公公婆婆的本意如此),真是太不应该了。她打算在这儿为丈夫调理几天后就回乡下。
阿秀去菜市场买回很多有壮阳效果的食物,精心煲了老火靓汤给丈夫喝。哪想到阿秀把汤热了再热,廖健雄都没有踪影。等到他深夜十一二点钟回来,冲了凉便进隔壁屋去倒头就睡,话都不多说一句。除了感觉到丈夫很忙之外,阿秀还觉得丈夫不愿意她在他这儿久住……
第二天阿秀起了个大早,她把头天买来的一大堆补肾壮阳的保健品,放在餐桌显眼的位置,又为丈夫做了早餐,然后就悄然离去了。两个小时后,她出现在乡下自家的菜地里,逢人就说:
“阿雄忙得姓什么都不记得了,却还记得陪我上街,为我买了好多好吃好穿的。今早上还亲自开车送我到车站呢!”
公公婆婆半信半疑,望着阿秀漾着笑意的脸,私下里说:
“不像是装给我们看的,真是她说的那样就好了。”
9
在那段日子里,警方抓获臭名昭著的江洋大盗的新闻,成为省城市民茶余饭后的谈资。传媒着力报道警方神勇的同时,各路江湖术士也不甘寂寞,纷纷通过不同于官方的民间渠道,争说自己如何成功掐算出大盗的出没时间及窝点所在地,又如何将这些天机无偿提供给警方,终将大盗擒获。
在这个“人民大众开心之日,捣乱分子难受之时”,金樱子频频约会廖健雄,这让他又惊又喜。为能长时间地缠绵,金樱子把叫外卖的时间都省却了。她和他靠吃面包,喝牛奶度日。而且,金樱子破例地没让廖健雄采取任何安全措施。
“出问题怎么办?”他问她。
“那就让我怀上你的孩子。”
“尽说傻话!告诉我你的真实想法。”
“你别想那么多了,我让你尽兴不好吗?”
当两个人都精疲力尽时,金樱子趴在廖健雄身上,有一下没一下地亲吻着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唇。她忽然问道:
“你说那个邱谦,有没有人能救下他来?”
“你是说那个大盗吗?绝对没人能救他,这次他死定了。”
“上次不就让他越狱逃跑了吗?”
“他越狱后作了更大的案,让公安部督办了,这回他肯定插翅难飞。”
“那……如果有人劫刑场呢?”
“我说今天你怎么了?这么关心一个‘人渣的死活,要写电视剧本吗?”
“不是在扯闲篇等你吗?”
“不用等,我现在就行了,这回我非要你讨饶不可!”
10
廖健雄真的有点担心,那么肆无忌惮地胡闹,会让金樱子怀孕。让他意外的是,一向谨慎的她,这回却那么放开来造爱,很有点努力“造人”的意思。莫非,她已选准了出国的时机,只是眼下不说,到时给他一个惊喜?
时间便在廖健雄的胡思乱想中,悄然过了许久。
从上次见面到现在,廖健雄已经有一个半月的时间得不到金樱子的消息了。她就像是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似的,忽然杳无音讯——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以前她如果抽不开身与他相会的话,她一定会忙里偷闲,发几行甜蜜的短信给他。这次,她居然除了沉默,还是沉默!他按捺不住心里的焦虑,曾违例给她发过几条短信。为遮人耳目,他换用新的手机卡,且用的是只有他和她才看得懂的暗语。
但是,他收到的回复永远是:“您的信息未能发出!”
金樱子出了什么事?或者,是“他们”中有人出事了,进而牵连到金樱子?据说某些部门办案,常常会从同当事人关系最密切的人身上寻找突破口。于是廖健雄叫人搬来最近三个月的省委机关报,一版一版地查找“他们”的行踪,看看谁有很久没露面了。结果是“他们”一个都没少。
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耐着性子等她的短信了。
廖健雄渐渐对任何事务都失去了兴趣,只对与金樱子有联系的人和事保持着敏锐的触觉。在等待金樱子消息的日子里,省城各报纸的社会新闻版头条,醒目地刊载了抢劫杀人犯邱谦被处死的消息。草草看了一下大小标题,廖健雄便想到,金樱子曾杞人忧天地问他,这次有没有人能救下邱谦。现在她应该可以放心了吧?这个恶魔终究没能再次脱逃。
一想到金樱子,他就企图用回忆那些甜美的细节,来取代心头对她强烈的牵挂。但是没用,他对她的牵挂分明不是出自肉体的渴念,而是……担心她的安危。他开始心慌意乱,越到后来,廖健雄的心就越是没来由地惊慌,是那种大难临头的坐立不安与惶惶不可终日的……虚空。
那周的周六凌晨3点,短信进入的铃声,将似睡非睡的廖健雄惊得从床上一跃而起。是她的短信!廖健雄心头一阵狂喜!来不及亮灯,他就着手机荧屏那束蓝色的光亮,打开并阅读那条新来的短信——
金樱子遇害身亡
如同五雷轰顶般,廖健雄一下子呆傻了!
他将那条骇人的短信反复看了几遍,确信没有看花眼。
他的心剧烈地疼痛起来!
他用颤抖的手,回拨那个发短信的手机号,令廖健雄感到恐怖的是,他手机里传来的是电脑提示音:这个号码是空号!
他希望是噩梦,就又再次翻看那条短信。
然而,那七个汉字明白无误,触目惊心!
跌跌撞撞地下楼,失魂落魄的廖健雄来到车库,他哆嗦着拿出车钥匙,却又在那一瞬间改变了主意。他像没头苍蝇那样冲到街上,双手在空中挥舞着,终于截停了一辆的士。在浓重的夜幕中,车子朝金樱子所居住的尊贵府邸飞驰而去。
十五分钟后,他来到目的地。
小区门口有大量警员走动,金樱子的寓所门前停放着好几辆警车,保安在向警方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廖健雄抬头望着金樱子曾无数次在那儿眺望、等候他的到来的那扇落地窗,厚重的金丝绒,一如既往地将屋里的动静掩盖得严严实实。他没下车,在看了近半个小时之后,他才让的士司机原路返回。
回到家,他无声地哭了。为金樱子,也为自己那不可预知的命运。
第二天,各家报纸都尽可能详尽地披露了这一惊人的消息。
报载,本市一个著名高尚住宅区内,今晨发生一起入室抢劫杀人案,一单身女子被人发现时已倒地身亡。从发案到破案,警方仅用了不到两个小时……据悉,杀人疑凶是一名曾在那个小区做过保安的青年男子。该男子半夜爬上大厦外墙的煤气管道伺机作案,当其攀爬至一单身女子居住的某单元时,发现卫生间的窗户大开,便从窗口跃入室内。这时,疑凶发出的响动将女事主惊醒,在短暂的搏斗中,疑凶用匕首向女事主猛捅一刀后逃逸。那致命的一刀刺中心脏,当外出宵夜的邻居回来发现时,被害女子已气绝身亡。据知情者称,被害女子系某电视台著名主持人。但记者在向某电视台求证时,对方未作肯定的回应。
在同一版面上,采编人员甚至用制图的方式,将疑凶与被害人之间所可能发生的情景,作了看似精确的模拟。金樱子被劫杀的血淋淋的场面,不分昼夜地在廖健雄的眼前闪现。他反复辨认报纸绘制的模拟图,最终认定金樱子是死在客厅的茶几旁。而那里,正是廖健雄头一回登门时,金樱子为他看手相的地方。
他痛苦地叫道:樱子樱子,我可怜的樱子啊,上天为何要让你死得那么惨?进而,他又作这样的设想,假如那天自己与樱子在一起,那么,她也许就不会做刀下鬼了。无论如何,他会抢上前去,为她挡住锋利的刀尖。
但是如果疑凶同时要了他们两个的性命呢?那么这条新闻的爆炸性就更强更大了。此时,廖健雄忽然心有所悟:金樱子肯定已经预感到危险正在逼近她,为他免遭不测,她决绝地断绝了与他的来往!
如若这样,那么,这起命案就绝对不是普通的谋财害命,而是……谋杀!
还有,那个神秘的短信,是谁发给他的呢?目的又是什么?
百思不得其解,廖健雄很快就憔悴不堪了。
没过多久,报纸就又以两个整版的篇幅,推出了对杀人疑凶的庭审直击。而且,将被害人金樱子的名字及大幅照片亮了出来。
廖健雄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抠着字眼反复研读的。
“……疑凶对公诉人所罗列的事实供认不讳。在被问及入室目的时,疑凶一口咬定:谋财。再问疑凶之前是否认识被害人,疑凶予以坚决否认。当法官宣读一审判处凶手死刑的判决书时,凶手面不改色。当被问及是否上诉时,凶手表示不上诉,一副只求速死的模样。那种从容赴死的德性,让人想到训练有素、且心理素质极好的职业杀手。”
其后,记者没有局限于庭审中的一问与一答,而将笔触轻轻一拨,为读者挑出了这样一个耐人寻味的线头:
“声称谋财的疑凶给我们留下无法解开的疑团,在凶杀现场,记者看到,被害人放在床头柜上的贵重首饰没被取走,其手袋里的数千元现金也分文未动……”
这就让人对疑凶在庭上的供述产生无边的遐想。
很快,各种流言便在社会上流传。
两个同为金樱子老相好的官员,为一个升迁机会的争夺,不惜拼个你死我活。本来他们与金樱子的关系因着女方的保密措施严密,双方都不知道他们几年来其实是共享一个情人。偏偏事有凑巧,其中的李领导有一回去香港,因有一张全球知名的某专卖店的VIP卡在手,又因为送这张卡的人告诉他,该卡是全球仅有100张中的一张,去到连锁专卖店时,将享有尊贵待遇。送卡人一心想让大领导务必好好地消费一把,就没把将享有何等样的尊贵待遇说出来,他给李领导留下一个巨大的悬念,好让领导自己去体会。出于好奇,也出于想要“潇洒走一回”的虚荣,李领导去了那家专卖店。没想到一进门,秘书出示那张贵宾卡之后,所有的店员就忙碌起来。他们忙不迭地将原先在店里的顾客一一请出门去,然后再把店门关上——偌大个店铺,十几名店员只为李领导和他的秘书这两个顾客服务。享有此等待遇,想消小小的费都不好意思,想不消费就更不好意思。秘书大气都不敢出,因为那个店里最便宜的商品,是2000元一条的内裤。这时,只见李领导一掷50万金,买了一只名贵女表。见到秘书盯着那些标价不菲的内裤发愣,以为秘书喜欢,就一气买了一打,让秘书回去送妻子,送亲戚。
开了眼界的秘书回去后,便对金樱子的另一个相好潘领导的秘书描述了一番。当然包括李领导如何以50万元买下名表的豪举,因为秘书觉得,在大陆,即便是党和国家领导人去某一间商场购物,都不会享有这等尊贵的待遇。
当天晚饭后,潘领导便从秘书那里知道了这件事。
同样是在当天晚饭后,潘领导就在金樱子那里,看到了李领导送给她的那只尚来不及收藏的名表。金樱子哪里知道其中的关节?见到潘领导有那样的兴致来欣赏那只表,也就坐到潘领导的腿上,与他一道观赏起来。这让潘领导不但看清了尽显名表来历的“出世纸”,还看准了名表出货的商号及日期。截获李领导天机的潘领导,立即让人将“名表事件”抖了出去,给李领导造成很大的被动。从此,这两位领导都对金樱子有了戒心。李领导认为金樱子出卖了他,而潘领导则认定,收下名表的金樱子与送礼人的关系,肯定比自己更近一些。这两个人都同时认为,以往自己通过这个女人做的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将会成为不知何时爆炸的定时炸弹了。
当两位政敌兼情敌之间的争斗白热化时,金樱子成了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谁是幕后指使人?人们说,潘、李两位领导均有嫌疑。
然而,令廖健雄心悸不已的,是这样的传说——
邱谦落网后,其团伙从境外专程回大陆找到金樱子,提出以一亿元的价格,买下邱谦的性命。而金樱子只消将邱谦行刑那天的路线告诉他们就行,等到邱谦安全出境,他们会将余额如数交付。那个团伙认定,这件事对金樱子来说易如反掌,一是她的身份可以做报道需要为名,预先知道刑车的路线。二是她的一位相好直接掌管此事,即便不是以工作为幌子,在枕边套出实情也并非难事。金樱子起初断然回绝了,但是那个显然是有备而来的团伙抛出了杀手锏:如果金樱子不愿合作,他们将灭掉她的全家!
心惊肉跳的金樱子经过再三权衡,只好接下这笔“业务”。
收下5000万元定金后,金樱子频繁地与那位目标要员缠绵。许是工作的性质所致,也可能是阅女无数,没有相当的手段,那位铁血要员在床上是极难现出疯狂形态的。根据以往经验,只有将他伺候得灵魂出窍,他才会满足你的任何要求。就在邱谦将要执行死刑的头一天晚上,那位如释重负的要员心情舒畅,终于在金樱子面前全线崩溃,出现难得一见的欲仙欲死的巅峰状态。当他搂着她大声吼叫时,金樱子知道,她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哪想到第二天刑车会突然改变出车的时间和行车的路线!那位老谋深算的要员,从一直以来都没跑过公检法这条线的金樱子,突然问起这档子近期的×级机密的举动里,嗅出了异常动态。但在当时,浑身通泰的他心无旁骛。而当金樱子与他依依惜别之后,他就出自本能地决定,立即启动应急预案,下达了明天刑车改道的指令!他明明知道,更改路线后金樱子只有死路一条。但是如果不更改的话,自己除了立刻被踢出局去,不会有更好的下场。在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掂量中,要员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保。
这边的邱谦被顺利执行枪决,那边的金樱子香消玉殒。
……
起初,廖健雄觉得,后一个传说更接近事实。但是一想到金樱子遇害那天凌晨,自己收到的那条短信,就又相信第一种传说才是真相。能在第一时间向他通告金樱子的死讯的人,必须是知情人。那人不仅知道金樱子被杀,而且还知道她与自己的亲近关系——而这,正是匪夷所思之处。她和他的关系,是金樱子视作比性命都重要的秘密。真心实意对他好的金樱子,绝不会让他为她受累。那么当初,金樱子为他谋划职级时,一定是让人心存疑窦了。于是他判断,给他发短信的人,是想通过传递金樱子的死讯,向他作某种警示:保持沉默!
那人一定以为,金樱子曾经将许多秘密都告诉过他了。
是的,一定是这样。
11
作为与金樱子有着深厚感情,且有着难忘的肌肤之亲的男人,廖健雄不能让自己深爱的女人死得不明不白。廖健雄要去见金樱子的家人,尽管会有危险,但他顾不得这么多了。
金樱子从来没有对廖健雄谈起过自己的家庭情况,他觉得她不说自有她的道理,就没有主动提起这些话题。她经常为他的父母亲买衣物。有一次,廖健雄劝她说:
“你这么忙,就别再为我父母的这些琐事操心了。”
这时她说:“我是在为妈妈和哥哥买换季衣服的时候,顺带给你家二老买的。”
这是金樱子唯一一次提到她的家庭成员。
她从不邀请他到她家去作客,他也就不好贸然提出任何非分的要求。但是有一回,金樱子的妈妈过生日,蛋糕店的人给她打电话,想要确认生日蛋糕送达的地址。这才让他无意中得知金樱子妈妈的住址,当时,他就把那个地址悄悄地记下来了。
他自然不会想到,这个地址竟会在这个时候让他得以找到金樱子的家人。
那是一套老城居民住宅区里的小三室一厅,背阳,昏暗,阴冷。一进门,他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金樱子的妈妈是个面色惨白的妇人,看得出来,她长年累月足不出户。那是一个金樱子的“老年版”——金樱子长得很像她的妈妈。
老人面无表情地听完了廖健雄的自我介绍,在反复核对并确认站在她跟前的男人,就是女儿生前一再跟她说过的“廖局”时,老人这才紧紧拉住他的手,把他让进了客厅里。
金樱子的哥哥闻讯,也从里屋出来了。但他不是走出来,而是以一张小方凳作支撑,一步一步挪出来的。廖健雄赶紧起身,想把他扶到椅子上去坐,他勉强地笑了笑,说:
“不用,我坐地,都坐了快30年了。小儿麻痹留下的后遗症,没药医的。”
廖健雄继而对老人说:“伯母请原谅,我……来晚了。”
老人未及说话,倒先自哭了。廖健雄坐到她身边,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老人擦了擦眼泪,喃喃地说:“阿英没说错,她说过,总有一天,廖局会自己找上门来的。但是,你来了,她却……走了。”
老人又哭了起来。
廖健雄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在外人眼里那么风光的金樱子,她的家境竟是这么的不堪,这么的令人难以置信!
那天在樱子家,廖健雄听到了在成为金樱子前的阿英那令人震撼的故事。
12
阿英家境贫寒。
父亲是靠蹬三轮替人拉货的老实人,阿英上小学的时候,每天早上,他爸爸就用三轮车载着哥哥和她,把这兄妹俩送到学校门口。等到放学时,爸爸又总是赶来接儿子女儿回家。学校门口的马路边一字排开的,是各种各样名贵的公家车和私家车,那些或气宇轩昂,或趾高气扬的男人和女人,站在车旁等着自己儿女的出现。阿英父亲的三轮车常常得停在离校门很远的地方,因为他挤不进那些靓车的行列,人们常常会呵斥他:
“剐花我的车你赔得起吗?”
父亲风雨无阻,天天准时在放学时出现在学校门口。在把一双儿女送回家后,父亲就又重新出去揽活。每天,父亲都要到月亮升起老高老高后才回家。家里的主要生活来源,基本得靠父亲那双永不停歇的脚。靠了父亲一个月30天的日夜勤奋,挣回近两千元的血汗钱,家里的一对子女才有了生活费和学费。
阿英的妈妈在一家餐馆做“地哩”,这个工种就是把酒足饭饱的客人留在桌上的碗碟撤下,再一头扎进厨房的洗消间去,把那些堆起来比她还高的餐具洗干净。工资不高,但工作时间却在10个小时以上。
阿英从小就长得漂亮,且又酷爱文艺。为着做演出用的服装,妈妈经常不休一个月两天的假,她顶别人的班。这样才让阿英的衣着也闪出一点光彩来。阿英的哥哥因为一直得在地上爬行,他的衣服从来都是用厚厚的劳动布做的。磨破了,就用各色的碎布来补。但是,这丝毫不影响这对兄妹的深厚感情,逢着阿英在少年宫演出,父母为着生计不能来观看,她哥哥总要早早到场,坐在第一排的位子下面,为妹妹喝彩。
灾难是在他们毫无准备的时候降临的。
那天,做父亲的答应女儿,去学校参加她的毕业典礼,因为她将最后一次在小学的舞台上登台演出。为此,她父亲早早就收车了。赶往学校的途中,他看到路边的一家大型超市门前摆满了花篮,他确信这家超市刚刚开张。经验告诉阿英的父亲,每当有新超市开张,就会有特价商品推出。他还注意到,最受市民关注的大米、食用油的价格,在超市新张时,都会比平时便宜一些。商家正是摸准了顾客的心理,以低价粮油吸引顾客光临。而阿英爸爸,也就摸准了商家的促销套路。他常常在新开张的超市里,买回特价的米和油。那天,那样的好事又让他碰上了,他于是停车,进超市,抢购了一包30斤的马坝油黏米,还有一桶超浓花生油。看着油桶上写着的“中南海指定食用油”的字样,阿英的父亲很是惬意:我们平民百姓也能吃一回皇帝吃的油了。
出得门来,阿英爸爸竟出了一身冷汗——他发现三轮车不见了!没有它,就没有生活来源呀。要再去买回一辆来,二手车都要七八百元呢。看他急得双脚乱跳,有人指了指马路的对面。他定神一看,马路那边停着一辆卡车,工作人员把最后一辆乱停乱放的摩托车扛上卡车后,正准备收队回去了。阿英爸爸一急,一手抱着米,一手拎着油,朝那辆即将启动的卡车飞奔而去。这时,一辆疾驰的宝马看到不管不顾的阿英爸爸横穿马路,连忙紧急刹车。车轮与地面的强力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声。但是晚了,在人们的惊呼声中,阿英爸爸被撞倒在地,前轮从他的头部碾过——这位顾家的男人当场死亡!他死的时候,头与膝盖蜷缩成一个几乎是360度的圆,而那袋米和那桶油,却意外地在他的怀里完好无损……
父亲死后,阿英的妈妈独自撑起了一片天。
仅靠餐馆那点微薄的薪水,维持不了家用了,阿英的妈妈到人家的家里去当“月嫂”。虽然伺候坐月子的产妇和照料新生儿的工作很辛苦,但是工资比“地哩”高了许多。已是初二学生的阿英哥哥,主动向妈妈提出,辍学,到私营珠绣厂去接串珠子的活回家来做,他与妈妈一道,齐心协力供品学兼优的阿英完成学业。
省电视台举办小主持人大赛,阿英朗诵自创的诗歌《唱给父母的歌》,由于声情并茂,感动了全场的观众。在雷鸣般的掌声中,评委们含着泪水,给她打了全场的最高分。阿英那次技压群芳,获得大赛的金奖。相貌出众,声音极佳的阿英脱颖而出,大赛后省台经常邀她做少儿节目。加上接拍厂家的广告,做知名品牌的代言人,阿英一下子就挣到了一大笔钱。
在与妈妈商量如何规划她挣回来的钱时,她说想为哥哥买一台电脑,让他闲暇时上上网,这样他的生活不至于太单调。看到妈妈几番欲言又止,在阿英再三追问下,她才知道,妈妈罹患尿毒症已有一年多了。事实上,她早就不能胜任“月嫂”的工作,改做搞卫生的钟点工了。由于浑身疲软的尿毒症症状,她做的活常常被雇主所指责,每回做足了六个小时的时间,雇主总以她磨洋工为理由,常按四个小时甚至更少的工时来付费。为了让女儿完成学业,还为了不得不治的病,她向亲友们告借,弄到亲戚们都不敢再见她了……但是坚强的妈妈独自面对这个山一样大的困难,她不想让女儿分心,她怕影响女儿的学习。
就在那一刻,15岁的阿英一下子长大了。她发誓,从今以后,要把免除妈妈的病痛当作学习的动力,一定要考上好学校,分到好单位,挣到高收入。当下,她一声不响地把挣回来的钱分成若干份,挨家挨户地到亲戚家去还债:
“谢谢你们的帮忙,这点钱先收下,剩下的我会努力挣来还给你们。”
高考时阿英填报了北京广播学院的播音专业。
廖健雄可以揣摸得出,一心要尽快给妈妈换肾的阿英,把挣大钱,挣快钱,当成她的人生目标。她认定,电视台的工作将给她带来不错的收入。
……
这时,樱子的哥哥提醒母亲:“廖局很忙的,还是先办要紧事吧。”
金樱子的妈妈连忙擦干泪水,从里屋拿出一个加了锁的首饰盒,并且将一把精致的钥匙交给了廖健雄:
“不好意思,占了你这么多的时间。这个盒子……是阿英要我交给你的。”
廖健雄接过来时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出事前三天。她说可能要出趟远差,来不及给你了。还说你会来取的。”
“除了我,她还有什么东西要你转交给别人的吗?”
这时金樱子的哥哥答:“没有了,但是不断有人来问我们,妹妹有没有给什么人留下了什么东西。”
“你们怎么回答?”
“当然说没有了,打死也没有!”
廖健雄从这对母子的口中还知道,金樱子出事后,法院曾有人打来电话说,他们可以自行处理这套房子了。但是他们放盘后却无人问津,因为没有人敢于买下这套凶宅。金樱子的那辆名车倒是卖了,售价仅是原价的三分之一。如今,金樱子留给妈妈和哥哥的遗产不到50万元。樱子妈妈仍然没有换肾,长久以来都等不到适合的肾源是一个原因,再者,钱总是凑不够,她一直是在靠做血液透析来维持生命。大笔的医疗费,全靠樱子独力承担。如今樱子一走,老人就执意不肯换肾了,她要把钱留给儿子。
“我老了,儿子的日子还很长。”老人说。
说到这里,这对母子都哭了。
廖健雄的眼窝也涌出了泪水。
临走的时候,廖健雄记下了樱子妈妈银行存折的账号。
那位思维仍很敏捷的老人,顿时满脸疑虑,半晌,她才吞吞吐吐地说:
“廖局,不好……把我的话都放在心上。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廖健雄知道老人想说什么,但仍鼓励道:“伯母有话只管说,我听着呢。”
“我想……不该拿的钱千万不要沾手。这句话我没有同阿英讲过,我怎么就那么糊涂?如果早点提醒她,可能就……不会出这样的事。她从小就很乖,会听我的话的。”
廖健雄忙安慰老人说:“请伯母放心,我只是想看看,能不能找人买下那套房。”临出门,他又加了一句,“保重,我会经常来看望你们的。”
13
廖健雄参加工作以来,从未休过国家给予所有干部一年15天的年休假。起初是为了博得领导的好感,等到他自己成了领导时,就更是自愿放弃享受这一待遇了——他不愿回乡下去面对阿秀,他希望天天与金樱子呆在一个城市里,即便不能朝夕相聚,能够共处一城,似乎就可以嗅到她的体香,听到她的呢喃……
现在,他第一次休假了。
他需要有完整的时间来解读金樱子短暂的人生历程,破解她惨死之谜。
金樱子在她的生命进入倒计时的时刻,把她与官商之间如何“合作”的光碟取出,并请母亲转交给了他。这个周旋于那么多男人之间的女子,最终只把他当成至亲。这让廖健雄感到痛楚的同时,也感到了温暖。
用了近半个月的时间,廖健雄看完了某些人群的犯罪全纪录。一股股寒冷之气,从脚底升起,一直冷彻肺腑。
在那些光碟中,廖健雄觉得,金樱子似乎在告诉他,仅靠电视台每个月那份固定工资,是远远不够的。支付了妈妈的医疗费,金樱子就捉襟见肘了。而一旦成了电视台的主持人,她就不能接拍工商广告,更不能做企业产品的形象代言人了。于是她积极争当制片人,那样她至少可以拿到一定比例的分成。维持全家人的生计是没有问题了,但是她不甘心让妈妈和哥哥,一直住在那套难见天日的旧房子里。
那天,有人打电话给金樱子,说是想要同她“交个朋友”,约她出来吃饭的地点,是本市新开张的旺上旺酒家。起先金樱子以为是那些无聊的男人的纠缠,就一口回绝了。但是她刚收线,电话铃声就又持续不断地响起,她只好再次接听。对方这次一开声就自报家门,说是“金色阳光置业有限公司”的马作枢,请金樱子小姐到旺上旺酒家餐叙,商谈该公司的宣传企划大计,请务必赏光。
有人说,“金色阳光”在当地是地产界的后起之秀,也有人说,这个公司是地产市场的一匹黑马。不管怎么说,“金色阳光”的掌门人马作枢,在省城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
马作枢原先只是个贫困县的建筑包工头,经过诸如暗箱操作,商场、官场潜规则浸淫,带资施工后又带钱前去恳请执权柄者,挤牙膏似的支付工程款……等多种历练,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新上任的县委书记发布施政纲领,提出要让县城“旧貌换新颜”——这成了马作枢可遇不可求的机会。
他立刻主动向中心城区的区委领导建议,本区的旧城改造应该首先从那个臭气熏天的大垃圾场开始。在那个几任班子都没有解决的臭烘烘的空地上,建造现代化的大型商贸市场,让当地盛产的当归、党参等中药材,有个规范、划一的交易场所;让大批下岗、待岗人员,有就业的机会;让本地的人和物一起拉动GDP的快速增长……区领导听完他的构想,热血仅仅沸腾了几秒钟就迅速冷却了:
“我们一直靠那一点可怜的财政拨款艰难度日,工资经常不能按时发放,哪有这样一笔钱投入到旧城改造中去呀?”
马作枢立即开导说,可以这样一种股份制形式来操作——甲方为区委、区政府,他们以地皮入股,而作为乙方的马作枢,则以工程款为股份,合作兴建商贸市场。以后,按月收取经营户的租金,所得收入按甲方占51%,乙方占49%的比例分成。
区领导上下左右地想了一遍,认为此举实属“多赢”战略。这一方案上报到县里,得到县委一班人的高度赞扬。作为该县旧城改造的开篇之作,县里自是十分重视,书记当即承诺,如果商贸市场获得成功,将考虑把中心广场、会展中心等大工程,也交由马作枢来承建。受到表扬和鼓舞的区委,很快便与马作枢签订了为期20年的合作协议。
凭着马作枢区区几年的承包工程所得收入,用于商贸市场的建造还有很大的缺口。这项工程开工后不久,马作枢就向区里提出,在社会上广为招商,凡是有进场经营意向者,每个摊位需交2万元的诚意金。此招其实就是变相收取集资费,区里起先担心会在社会上引起非议,但经不住马作枢明里暗里地做工作,区里的主要领导想到这样一来,倒是可以对未来的经济效益作个预期估计,也好心中有数,便同意按马作枢的意见办。
这一举措刚开始实施时,马作枢的市场筹建办公室简直是门可罗雀。后来马作枢给他的手下下达指标,每个员工务必在三天之内,为商贸市场拉来10个客户。听到员工们随之而来的嘤嘤嗡嗡的议论声时,马作枢才又不紧不慢地补充道:“看你们的那点子出息!我会让你们的亲朋好友吃亏?等你们客户的钱到位,三天之后,公司以两万五千元的价格回购。”
等到他的员工把各自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动员成了商贸市场的首批客户,马作枢却把送上门来的钱挡在了门外!他先是打电话给区里,说是加盟的人太多了,区里得帮着把把关才行。区领导一听形势大好不是小好,立刻答应予以适当控制规模。尔后,马作枢要求员工的亲戚们须凭区领导的批条才能办手续。于是,人们潮水般地涌向区里。区领导一看马作枢反映的情况属实,又纷纷将这个大人情分送各自的关系户。后来,提着钱袋子来表示诚意的人,几乎要把市场筹建办的门栏给挤破!商贸市场的摊位指标被爆炒至5万元一个。商贸市场还没开张,区领导们已经“袋袋平安”了。2500位加盟者的诚意金,为马作枢筹到了5000万元的工程款。
在自己的家门口起步,让马作枢赚到了进军地产界的第一桶金。
跻身省城的房地产开发时,马作枢的“金色阳光置业有限公司”不惜以重金诚邀欧洲一流的建筑设计师,为他名下的地产项目设计一流的户型。结果,“金色阳光”开发的住宅小区,都以超大户型让人觉出它的气度不凡。合理的布局,流线型的宽大飘台,外观时尚,且又独树一帜等诸多强势,引得顾客趋之若鹜。“金色阳光”在省城同业中异军突起,很快创下不俗的业绩。
……
金樱子决定,前去结识这样一个传奇人物。
出现在金樱子眼前的,是一个年近50的精瘦精瘦的男人,且个子不高。你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将那些在社会上盛传的商战谋略、指挥若定、嗅觉灵敏……与眼前这个男人联系在一起。
这才是人不可貌相的典型呀。她想。
双方落座,马作枢就径自点菜了。虽说出于礼貌,也问金樱子喜欢吃什么和不喜欢吃什么,但他几乎是按照自己的喜好来点菜。也许,正是这种霸气和意气,才能让他从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
既然是以商谈“金色阳光”的宣传企划为由来吃这顿饭,马作枢也就没有太多的铺垫。点过菜后,马作枢当即掉转头来望定金樱子说:
“‘金色阳光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想,树立我们的企业形象,就不能仅仅停留在‘让你心里充满金色阳光这种低级、原始的阶段了。所以,特地请你来帮我们策划策划。像金小姐这样的资深媒体人,见多识广,肯定能为我们出好谋,献良策的。”
对于这种踌躇满志的老板,你去献计献策真就是瞎费劲。他们早就成竹在胸,他让你出主意其实是在为自己寻找一个“标高”。待你说出想法之后,他才将自己的谋划和盘托出,而后在众人的一致叫好声中,轻易地就超越了你给出的那个“标高”。当然,他既然请你来,压你一筹不是他的主要目的,他是要你在他面前落败后,去做他棋盘中的一只走卒。此时的你肯定不想示弱于人,那么——成交!
这样的人金樱子见得多了,自然也就应付裕如了。只见她似笑非笑,缓缓地端起那杯碧螺春,吹了吹漂在水面上的茶叶,又不紧不慢地抿了小小的一口茶,这才放下杯子说:
“这个玩笑您可就开大了,我若能为马老板出主意的话,还做什么制片人?也去做个威风八面的地产商得了。所以,今天我只带了耳朵来。若是马老板觉得,有什么自己出面不方便的活计需要我去做,只管直说。能办到的话,我决不推三阻四的;不能办的事,也给您当面说清楚,绝不拖泥带水。让别人成天惦记着不知办成办不成的,因而让人成天在背后骂你,这有什么好?你说对不对呀,马老板?”
“哎呀呀,谁敢在背后骂金小姐你告诉我,我去跟他急!听你这一番话说的,在情又在理,金小姐真是个爽快的女中豪杰!今天可是让我见识了,来来来,上酒!”
几杯酒落肚,马作枢提出,他想为省城即将承办的青年运动会出点力,比如捐赠某个比赛场馆什么的。“我不知道省里是否都有了安排,金小姐人面广,可否……代我递个话?”马作枢进一步说。
民间有这样一句歇后语,用来形容马作枢与目前省里运作这项工作之间的关系,倒是十分贴切:“眼困遇着了花枕头——求之不得”。而主抓青运会筹备工作的,正是外面盛传与金樱子关系非同一般的省委副书记李军。
将相关信息都掌握得如此详尽的马作枢,在金樱子面前却装得跟个傻子似的。这让金樱子觉得好笑,但又不好点破他,还只能顺着他的“戏路”,一直将这出戏演下去。金樱子知道,有了马作枢捐赠青运会场馆的“豪举”,让李副书记的工作显出了成绩,自然是能让李军展颜一笑的好事。
金樱子正在思量如何应答,马作枢就又说道:“这是我托你办的第一件事。第二件事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儿了,‘金色阳光想向金小姐赠送一套大宅,借助名人效应,为敝公司造势。不知道……”
刚刚动了买房的念头,就有人要送房子给她,此事让金樱子觉得,她的运气好得真有点想什么就来什么的意味。当然,谁要轻信马作枢那番“名人造势”的鬼话,谁就是一等一的弱智。只听金樱子微微一笑,说:
“马老板的第一件事,请在三天内听我回话。事成之后,咱们再办第二件事吧。”
那天金樱子的言谈举止让马作枢觉得,这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
说好办事期限是三天,金樱子就绝不会拖到三天零一分去。第三天晚上,她告诉马作枢,青运会筹备办公室对“金色阳光”的义举十分赞赏,拟请马作枢就有关细节前去面谈。
此事进行得很顺利。双方签约后,由青运会筹备办举行了一次答谢酒会。那一次,马作枢见到了李副书记。那一晚,金樱子告诉李副书记,“金色阳光”的工程人员严重不足,他们实在抽不出施工队伍来赶建捐赠的体育馆。
“马作枢的意思是,请青运会自行找施工单位,所需费用由他们支付便是。”金樱子最后说。
李副书记听后哈哈一笑:“这个马作枢有意思!他是不愿承担交付使用的工期、工程质量等等后果吧?”继而长吁一口气,说,“行,这个‘烫手山芋就由我来接吧。”
随后,李副书记让他家乡的一个建筑公司来承接这项工程。他对马作枢说:“我从来没为家乡的父老乡亲谋过一点点好处,今天这个机会,还是马老板你给的。”继而转向他的“父老乡亲”说,“哎,我说你们呀,一定把这个工程做好、做实,可别辜负了人家马老板的一番好意,别给我丢脸喽!”
别人不知情,但是金樱子知道,李副书记家乡那个挂靠省里某大公司的私营建筑队伍,法人就是他姐姐的儿子。没外人的时候,他管李副书记叫三舅。
媒体对“金色阳光”这次的大手笔,给予了“狂轰滥炸”!马作枢本人,也荣登“感动本省的年度人物”。其间,李副书记约见过马作枢一次。当着金樱子的面,他对他说:
“小金为人不错,这次的策划取得这样的成功,有她的一份功劳。我不太懂企业的那一套,不知马老板有没有算过,用你捐赠体育馆的钱去投放广告,那个效果……”
李副书记说到这里,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大口酒。他有意将省略号留给了马作枢。
马作枢连忙答道:“绝对不一样,那是不可比的!明天我会让人来为金小姐办理赠房手续,‘金色阳光不会忘记帮助过它的每一个人的。”
马作枢说到做到,第二天,他就派人把房产证准时送来了。金樱子看到,房产证上写的是自己的名字。但是,“金色阳光”附有一份赠房协议,其中的一个条款是,金樱子需为该公司做足5年的公关顾问。在此期间,金樱子只有该套房产的使用权。5年期满后,“金色阳光”将视金樱子为他们所作贡献的大小,来决定她能否拥有该套房产的所有权。
一直以来,马作枢遵循着这样的创富准则:当自己赚到10元钱时,必须将其中的8元送出去作关系网的“维护费”,自己能占有两元就好了。舍不下大钱,你就赚不来小钱——这是时下的新行情。
当然,他绝不是见人就送钱的慈善家,他追求的是物超所值的交易法则。比如眼下对金樱子就是。马作枢心里清楚,这套房子,其实也就是让金樱子有了为“金色阳光”开展“公关服务”的处所而已。
有了这样的协议,马作枢才有了安全感。否则,他怕金樱子“反水”。
两年之后,李副书记做了省政协主席。
三年之后,马作枢成了省政协委员。
金樱子深知,她这样的角色充满了凶险。因此,她将自己以初夜换来的那笔还算像样的钱,心情复杂地存进银行的同时,也把自己写下的遗嘱一并锁进银行的保险柜里去了。
这样的角色自然是绝不能谈婚论嫁的,她得一直为那些男人保持绝对的安全性和可靠性。她很明白,即便不为她所服务的男人着想,也得替一旦做了她丈夫的那个男人考虑,有谁能够容忍自己的老婆,去做横跨官商两界的男人们所共享的泄欲器呢?
14
很快就瘦了一圈的廖健雄,在休完最后一天假的时候,叮嘱自己:抓紧机会,在较短时间内,为金樱子的妈妈筹到换肾的钱。
可是,金樱子在生前告诫过他“别触雷”的话,还听不听呢?
直觉告诉他,眼下,不管他触不触雷,他的这个职位很快就保不住了。
如果自己因谋私被拉下马呢?
没关系。这个位子本来就是金樱子为他谋来的,现在利用它来替金樱子尽孝,天公地道。那些狗男人利用金樱子谋了多少私利,他们居然这么没人性,不按劳付酬也就罢了,竟还要了一个弱女子的性命!还有没有天理?
自认为良心未泯的廖健雄觉得,他无论如何都要替金樱子出手搞钱了。
如果事情败露,自己被判刑呢?
不怕,不是有金樱子的光碟在手吗?几名省级干部腐败的直接证据,无论如何都能为他换来减刑几年的宽大处理。
或许,金樱子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一天,特地为他备下了“秘密武器”?
不管后果如何,他决定放手一搏。
15
黑色皇冠风雨无阻地在酒楼前频繁吞吐廖健雄的时候,他已由最初众星拱月的惊喜变为一种司空见惯的麻木了。不知怎的,这一次饭局,让他在赴宴途中有点儿心绪不宁。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
这是一次看似普通的应酬。
那位好几年前就认识的名叫黄斌的民营企业家,说是想要和他“叙叙旧”。他和这个忽然想叙旧的黄斌认识这几年来,可谓关系清白。但是这一次并非年节的邀约,黄斌所为何来呢?
廖健雄在接到对方的邀请电话时,略略沉吟了一会儿,才回复对方:
“君子之交淡如水,不必太铺张,聊聊天就好。”
下班后,廖健雄进得“旺上旺”酒家的门来,一位小姐早已手捧托盘迎了上来。那个托盘里的红色金丝绒的上面,是一把小小的金钥匙。只听那位小姐对他说:
“您是我们‘旺上旺酒家第888位尊贵的客人,谢谢光临。”
廖健雄颔首微笑,既不把玩金钥匙,也不细看靓小姐,他随意地把金钥匙扔进上衣的口袋里。自始至终,他于貌似不经意间,刻意打造一个有着良好教养及至尊身份的男人形象。
他心里明白,那把金钥匙是黄斌这次安排的见面礼。透过这个举动,黄斌告诉他,这次是要他廖健雄出大力、帮大忙了。
尽管廖健雄“常在河边走,从未湿过鞋”,但是,这些场面上的细微末节,他还是能够揣摩得到的。唉,由此刻开始,自己将“晚节不保”了。以前金樱子的提醒,今天算是应验了。廖健雄想。
早前就有的心绪不宁,现在找到了缘由。
廖健雄没有猜错,黄斌这次没有再讲黄段子,他有要事相求。
把一瓶XO喝下近三分之二时,黄斌苦着脸对廖健雄说,他有一批进口货,被廖健雄的手下扣在口岸上了。本不想毁了他廖哥的一世英名,但是这次的事情闹得有点大了。
“假如你不愿出手相帮,兄弟我可就倾家荡产了!”黄斌说完一仰脖,把一大杯酒倒进了肚里。
直到此刻,黄斌才现出了原形。廖健雄不得不佩服,黄斌一直以来不动声色的“放长线钓大鱼”,营造了一个“铁哥们儿”的氛围,让你在关键时刻说不出那个“不”字。当然,已经铁心要让“水”湿鞋的廖健雄,此时是不会说“不”的了。
廖健雄用湿毛巾擦了擦嘴,问道:“货值多少?”
黄斌答:“有两个……多亿,毛利却……少得你都不会相信,只有三个点。现在生意难做呀!”看看廖健雄那没有表情的脸,他又赶紧接着说,“如果局长大人肯帮这个忙,我不把本全赔进去就当是赚了。”
这等于是告诉廖健雄,事成之后,他黄斌将把这批货的利润如数奉送给廖哥。
廖健雄一边拿起手机拨号,一边问黄斌:“货票号多少?”
……
一周之后,那笔款就进了樱子妈妈的账上。
接着,廖健雄去看望老人。
金樱子的哥哥却告诉他,老人已在医院做了换肾手术,并且获得成功。如无意外,本周周末就可以出院了。
这个消息很出乎意外,廖健雄惊讶地问:“不是钱没筹齐吗?”
金樱子的哥哥说,就在他上次来看望他们之后没多久,就有人来张罗这件事了。他们自称是金樱子的朋友,并且,不由分说地让老人立即住进了医院。
“像廖局长跟妹妹这么好的朋友,都不知道我妈的病情,这些人是怎么知道的呢?”金樱子的哥哥很是疑惑。
联想到他曾听说黑社会要收拾金樱子家人的传言,廖健雄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他要樱子的哥哥立即陪他到医院去一趟,他要搞清楚干这事的是一帮什么人。
在医院住院处,廖健雄只是得知,樱子妈妈的住院费,是由一张大面额的支票支付的。但是这张支票的主人是谁,住院处的那个中年妇女却拒绝提供其他情况了。为此,急火攻心的廖健雄一反平时温文尔雅的常态,与那个执意“油盐不进”的把关女人,惊天动地地大吵了一通。
廖健雄又到病房去了解相关情况,主刀医生只是长久地陶醉在他这次手术的成功里,而其他的问题全都不得要领。当然,廖健雄最终还是弄清楚了一个问题:樱子妈妈得到了有效的救治而不是谋害。
……
黄斌与廖健雄的关系大大地进了一步。
知根知底,且又极会表情达意的黄斌,很快就将一个名叫林薇的女子,介绍给廖健雄做“小蜜”了。黄斌告诉廖健雄,林薇毕业于大学本科,父母均为干部。黄斌替廖健雄想得很周到:有了个“小蜜”,总比自己亲手接受别人的贿赂要好许多。一旦事发,他廖健雄完全可以一推六二五,说自己完全不知情。包“小蜜”仅仅是生活作风问题,与收受贿赂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如双方处得还可以,黄斌建议他离婚另娶林薇为妻。
廖健雄对黄斌的一席话不置可否,但事实上他是依计而行了。那林薇倒也“守合同,重信义”,每有客户送钱给她“买花戴”,她都会将所得款项一分为二,与廖健雄共享。廖健雄拿到钱,就汇到樱子妈妈的账户上了。
廖健雄是在难耐极度的饥渴和寂寞时,才带着林薇到他长包的酒店住房里去的。别看林薇年纪不大,却很是善解风情。起初,林薇也曾伪装高潮,借以激发廖健雄的“性趣”。但却适得其反,每当这种时刻,廖健雄就会陡然不振了。有一次,万般无奈的他,不得不对林薇说:
“请你保持安静,好吗?”
之后,林薇发现,只要她保持沉默,这个男人才能一鼓作气到结束……
在与林薇缠绵时,廖健雄不会再说那些曾经对金樱子说过的情话了,很多时候,他只有闭着眼,把林薇当成是金樱子,才会稍稍尽兴。
16
接到去北京参加高级研讨班学习的通知,廖健雄只有大半天的时间作准备。其实他准备的大部分内容,都是为着安排好那对母子的生活。通知写明学习时间为半年,他得为他们准备好半年时间里的生活必需品。捎带着,也替林薇安排好她日后去北京“陪读”的一干杂事。
在首都机场,当廖健雄走下舷梯时,被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带走了。原因是廖健雄涉嫌受贿,致使国家蒙受重大损失。
紧接着,廖健雄被正式逮捕。
一旦身陷囹圄,以前的自由就十分令人向往了。廖健雄也不例外,他从被宣布逮捕的那一刻起,就想方设法地做着早日获得自由的努力。专案人员告诉他,如果他能把受贿款项积极退赔,在量刑时可作减刑的依据。于是廖健雄很配合,积极主动地交代了林薇所住的房子、所开的车子以及银行里存的票子……均为受贿所得。他对专案人员一再强调,他的所作所为林薇全不知情,那是一个十分单纯的女孩。
“如果……可以,请转告她,假如有那一天,我会和她一起,用自己的劳动去挣回干净的钱。叫她……保重!”他说。
专案人员奔赴林薇的住地,已是人去楼空。林薇早已将房子与车子转卖他人,存款也被她席卷一空了!而且,房屋成交的日期早在廖健雄“出事”之前!后经警方调查,林薇原名林玉莲,高小文化,现年30岁,由于面相显得年轻,她对廖健雄谎称23岁。她曾经在家乡与一个停薪留职的司机结婚,因忍受不了家乡的贫穷,半年后即离婚,到南方来成了“四产人员”……廖健雄事发后,林薇已不知去向。
听到这一消息,廖健雄又气又急。仅仅一夜之间,他的满头青丝就变成了一头白发。他没想到,一向自认为是高智商的自己,居然被一个只有高小文化的女人给骗了这么久!他觉得自己很失败。
廖健雄不甘心栽得这么惨,这么……彻底,最终,想要再挣扎一下的他,几次想要抛出金樱子给他的那些“杀手锏”。
于是,他在又一次的受审时,试探性地提出,他有重大情况要举报。
得到审讯人员的许可后,他一咬牙,说出了李军的名字。
但是,他没有从审讯人员的脸上,看到他所希望看到的如获至宝、欣喜万分的表情。这让他疑惑,自己会不会因此而跌入“李主席”布下的大网中?
好不容易,他的举报有了结果,他被告知,由于已经有人先于他告发了李军,且他的材料尚不及别人的翔实,故,廖健雄的举报不被视为有重大立功的表现。
最终,廖健雄被押回原地宣判,他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
他服刑的监狱就在他风光过的城市的郊区。
就在一个冬雨迷蒙的日子里,廖健雄在狱中读报时得知,李军被“双规”了。
这条消息如同暗夜里的一道闪电,忽然照亮了廖健雄此前那混沌不清的思维——金樱子,那个深爱着他的金樱子,一定是有关部门的……卧底!他把事情的前前后后想了再想,一会儿觉得像,太像了。如若那样,自己后来的所作所为,就是在与金樱子作对呀!一会儿又觉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在可能与不可能这两种猜测的撕扯之下,他整夜整夜地失眠,头发也大把大把地脱落了。
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多岁。
17
廖健雄入狱后没多久,便是除夕了。
那天早上大约8点钟光景,狱警走到廖健雄的监舍门前,递给他一只小纸包说:
“你老婆给你的!”
虽则林薇曾经整日里把廖健雄“老公老公”地叫得山响,但他知道,来给他送东西的决不会是林薇。他打开纸包,里面包的是八只煎堆,还有一封字迹歪扭的信——
老公,我来陪你过年,这八只煎堆代表我们一家八口人,希望你开心!
阿秀
此时,廖健雄把那封信贴在心口上号啕大哭!当他得势的时候,阿秀没沾过他的光,相反还受到他百般冷落和厌弃;如今他成了阶下囚,阿秀仍以她的善良和宽厚包容他,直令他无地自容!他知道阿秀晕车晕得厉害,每回坐车都会把黄胆水给吐出来,现在那么早,她就赶来陪他过年了,她该吃了多少苦啊!还有,他想不明白,她将怎样陪他过年呢?
9点正,阿秀的第二个纸包又递到廖健雄手上,这回她包的是两只苹果,两只橘子。字条上写着:
老公,我坐在监仓大门外陪你过年。你吃苹果,吃橘子吧,祝你平安吉利!
遗忘多年的往事,此时在廖健雄心底回放:每年辞旧迎新之际,阿秀总会托人给他带来苹果和橘子,取其平安吉利之意。他从来就没想过,他把一个善良女子的美好心愿给辜负了……
时针指向10点的时候,廖健雄从狱警手里接过阿秀的第三个纸包。一捧花花绿绿的糖果,在他掌上闪着多彩的光亮。阿秀在字条上告诉廖健雄:
老公,现时的棉花糖跟以前的不一样了,它们有心了。你试试看好不好吃?
……那年廖健雄作为新姑爷,要陪阿秀回娘家,糖果自是少不了的。阿秀未等廖健雄看清柜台里摆的是什么品种,就已叫售货员称好5斤散装棉花糖了。
“这种糖最好,轻秤,又耐分耐看。”阿秀说。
那份节俭,那份细致和体贴,曾让廖健雄心底一热。如今,棉花糖夹有心了,而他对阿秀早已没了那份心,那份情……
整整一个白天,每隔一个小时,阿秀就会托人送进来一个内容不同的纸包和字条。每回看信,廖健雄都涕泪滂沱,像是要把43年来没流过的泪一次流尽、流干。那天,当最后一个纸包递到廖健雄的手上时,监舍里已浸淫在暮色之中。阿秀要向廖健雄告别了:
老公,现在是下午5点多点了,天已经不早了,我要回去陪爸妈和孩子吃团年饭。明天一早我再来陪你,好吗?
廖健雄不知用什么方式来表达他的悔恨和歉疚,他用头去磕监牢那堵厚厚的砖墙。阿秀,好人,亲人!我多想……多想回到家乡,回到你的身边去,重新开始,从头开始。可是,我还能……回得去么?
当天晚上,廖健雄做了个梦。他梦见一个全身素白的女子,用她那只柔软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说:
“傻哥哥,争取早点‘毕业,我在三娘湾等你。”
是金樱子么?声音分明是她的,但身材却像是阿秀。此外,让廖健雄心存疑惑的是,金樱子从来没有向他提起过那个叫三娘湾的地方,他自己也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地名。但是,“傻哥哥”这个称呼,却又是金樱子常用的。
这让廖健雄很是费解。
编“五一”劳动节的墙报时,廖健雄终于在劳改干部的办公室里,看到墙上挂着的中国地图。他凑上前去,想看看那上面到底有没有三娘湾这个地名。劳改干部看到,他的鼻子几乎贴到地图上去了,查找得很是辛苦,就问他想找哪块地方。廖健雄告诉了他,没想到那位姓阚的干部很干脆地说:
“三娘湾在G省呀,但是它太小了,地图上是找不到它的。我有个在越南战场上牺牲的战友,老家就在三娘湾。我到那儿去看望过战友的父母,哎,那里才一丁点大。不过那地方风景优美,最主要是还没有开发,所以就没受到污染,有点世外桃源的意思。”
“为什么……叫三娘湾?那里一定有个美丽的传说吧?”
阚干部没有马上回答廖健雄的问题,他慢悠悠地点燃了一支烟。这让廖健雄觉得,阚干部在卖关子。好不容易的,等到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将烟雾缓缓地吐出,尔后,阚干部才把眼睁开,用夹着香烟的食指和中指,朝廖健雄点了点,说:
“这个传说美不美丽,由你自己去掂量,我只管给你讲‘古仔。”
阚干部告诉廖健雄,洪武十八年间,南方一处小海湾有个姓余的穷秀才赴京赶考。最终,该人以榜眼的名次,留在京城做了官。其时,明朝皇帝朱元璋为整治贪赃枉法的各级官员,颁布了极其严厉的《大明律》。这部法典规定,凡是犯有贪赃罪的官吏,一经查实,一律发配到北方荒漠去充军。贪污赃银在60两以上者,将被处枭首示众、剥皮实草之刑。当时,朝廷命各府州县,在衙门的左侧设皮场庙,即专门用作剥人皮的刑场。贪官被押到皮场庙后,先被砍下头颅,挂到木杆上去示众,而后再剥下人皮,塞进稻草,摆到衙门公堂边,用以警告继任者。
尽管如此,那余姓官员仍财迷心窍,难以抵挡银子的诱惑,遂不惜铤而走险。他在一次宴会中,收受了下官为谋求升职而送他的银两。东窗事发后,余某被革职并被发配到渺无人烟的北漠去充军了。消息传来,他那个在家中被人唤作三娘的妻子,每日发散银两给众乡亲,自己则粗茶淡饭,以此来为丈夫赎罪。后来,三娘每天日出必到海边眺望,直至日落方回。她盼望有朝一日,丈夫会忽然归来。尽管这是不可能的事,但三娘的远望天真而又执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三娘的等待一直没有改变。直到有一天,人们忽然发现,伫立海边的三娘,已然变成了一尊石像……
“人们把那个石像叫做三娘石。”阚干部说。
阚干部这时看到,廖健雄的目光穿透了时空,变得辽远而又……涣散。他的嘴唇翕动着,说了很多很长的话。但是,旁人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阚干部着急了,拍了拍他的肩,问:
“说啥呢?大点声!”
“咯噔噔,咯噔噔,三娘骑牛到山冲,山冲有个蠢阿雄。”
廖健雄清楚地吐出这几句话后,声音就哽咽了。
阚干部却笑了:“不错呀,你会编顺口溜。下次开晚会,非让你上台露一手不可。”
作者简介:
刘丹,女,广东作协会员。曾是电台、电视台的记者,做过电视剧的制片主任,后供职于南方报业传媒集团。多年来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近200万字。已出版报告文学集《第三者:玫瑰色的幽灵》《苏联:沉没前的一百天》《大海作证》;中短篇小说集《无名镇风情》。曾在我刊2008年第4期发表中篇小说《孤坟》。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