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果地等
2009-11-19阎连科
阎连科
十月的东北,粮食已经入库,土地上只还有收割的遗漏和被收割后棵干的竖立。
我们要去看的。就是收割后的一些残余,如苹果园里下架后每棵果树上遗落而挂的几个硕大的苹果。那是福锦的一块粮食实验基地。说是一块,却是漫无边际。先看到整齐地擎在半空的向日葵,宛若腾空而起的一面湖水的金汤,在日光中荡动沸扬,涟滟流动。接下来,是一行行地搭在架上、彼此间为了不被果实压折而勾手扶肩地站着的女人果。虽是收获之后。而那葡萄状的果物,皮肤细嫩,面色桃红,有着一种让人见之欲抚欲含的光亮和大甜微酸的女人果特有的味道,呈着红丝黄线般的物形,在太阳下边缓扬轻飘。
仿佛一个腰缠万贯的果农,到了收获的季节。望着一望无际的丰收,对收获的劳作有了厌烦,便同那负担过重的仓库有了一次合谋。最后只挎一竹篮小袋,到田里象征性地摘了几个,交给仓库,便宣布说收割已过,余者概不负责。结果那大片大片的向日葵、女人果、红南瓜、长豆角、青菜与果物,都还成熟地挂在棵上,落在田里,寂寞而无助,犹如一群又一群成熟而漂亮的少年女子。排排行行地站在阔大的广场,因为她们突然间在同一时辰的成熟飘香,反而使自己用自己的成熟与美,湮没杀戳了自己的美与成熟,让人淡漠、让人遗弃、让人因为丰硕过多而不再有所惜爱。因此,也就大片大片地把她们遗弃在了那儿。让她们彼此寂寞报怨,让她们饱满成熟,空有一胸的青春。
也就在这个让她们将要终生含泪守孤的季节里,我们到了。到了她们中间,于是,女人果的红亮,叽叽喳喳地尖叫着从棵上挣脱下来,冲撞着日光的阻拦,砸在了我们的眼上。于是平,大家投桃报李,正中下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到那粮地边上时,都还只是矜持着在那儿的啊啊惊叹,及至后来,有人宛若见了自己久别的情人样,突然间,跑步过去拥抱亲吻了亭亭玉立在那儿的一棵巨大的向日葵的脸面,后边便都如脱缰了的马队,大家不约而同,蜂拥而至,卸羁而去,疯跑着踏进那粮果地里。粮果地里欢叫声一片,采摘的手指莺歌燕舞。大家各取所需。共产主义,飞鸟落枝般啁啾鸣叫。然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手持几盘向日葵的同仁,忽然倒在了向日葵的地里。又有一个爱吃女人果的朋友,瘫软着坐在了女人果的棵下:还有一个怀抱南瓜、手持萝卜的美女作家,因为头晕,丢掉手里的南瓜萝卜,慢慢地蹲着坐下,双手扶着冒汗的额门……
接下来大家惊慌失措,忙不迭儿把这几个似乎因毒而迷的同行往车上抬着唤羞,急速地召唤大家上车返回。及至到了县的医院,一个个地往急救室中抱着,放在那雪白的急救床上,推往急救室里,进行输液抢救了半个时辰之后,值班医生才拉开屋门,站在门口,取着脸上的大白口罩,擦着额头的晶莹汗珠说:
“没事了,他们是香味迷醉。就像人缺氧了容易昏迷,有的人过多、过猛地嗅闻狂野的粮味果香,也容易造成这昏厥症状。”
(选自《南方都市报》)
光阴
谁也无法描绘出他的面目。但世界上处处能听到他的脚步。
当旭日驱散夜的残幕时,当夕阳被朦胧的地平线吞噬时,他不慌不忙地走着,光明和黑暗都无法改变他行进的节奏。
当蓓蕾在春风中灿然绽开湿润的花瓣时,当婴儿在产房里以响亮的哭声向人世报到时,他悄无声息地走着,欢笑不能挽留他的脚步。
当枯黄的树叶在寒风中飘飘坠落时。当垂危的老人以留恋的目光扫视周围的天地时,他还是沉着而又默然地走。叹息也不能使他停步。
他从你的手指缝里流过去。
从你的脚底下滑过去。
从你的视野和你的思想里飞过去……
他是一把神奇而又无情的雕刻刀。在天地之间创造着种种奇迹。他能把巨石分裂成尘土,把幼苗雕成大树,把荒漠变成城市和园林:当然。他也能使繁华之都衰败成荒凉的废墟,使锃亮的金属爬满绿锈、失去光泽。老人额头的皱纹是他刻出来的,少女脸上的红晕也是他描绘出来的。生命的繁衍和世界的运动正是由他精心指挥着。
他按时撕下一张又一张日历,把将来变成现在,把现在变成过去,把过去变成越来越遥远的历史。
他慷慨。你不必乞求。属于你的,他总是如数奉献。
他公正。不管你权重如山、腰缠万贯,还是一个布衣、两袖清风,他都一视同仁。没有人能将他占为己有。哪怕你一掷千金,他也决不会因此而施舍一分一秒。
你珍重他,他便在你的身后长出绿荫,结出沉甸甸的果实。
你漠视他,他就化成轻烟,消散得无影无踪。
有时,短暂的一瞬会成为永恒,这是因为他把脚印深深地留在了人们的心里。
有时,漫长的岁月会成为一瞬,这是因为浓雾和风沙湮没了他的脚步。
(选自《赵丽宏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