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废名诗化小说体式的创新
2009-11-17王萍
王 萍
关键词:诗化小说 文体形式 艺术 审美 创新
摘 要:废名在小说创作过程中寻求内心精神的超越,探索适于表达个性的艺术形式,创造了最富于特色的文体形式——诗化小说。本文参照当下提倡的创新精神,从故事情节、人物形象、结构和抒情方式等方面,对废名诗化小说的文体形式进行论述和阐释。
废名是现代文坛上一位独具精神人格和艺术个性的作家,他在小说创作的过程中,一直都在寻求内心精神的超越,追求心灵自由的抒发,探索和开创适于表达个性特征的艺术形式,在文体方面另辟蹊径,执著探索,终于成就了最富于个人特色的诗化小说文体形式,这在文学史上具有独特的意义和价值,为中国现代小说史提供了重要资源。
周作人曾指出废名“用了他简练的文章写所独有的意境,固然很可喜,再从近来文体的变迁上着眼看去,更觉得有意义”①。易竹贤说:“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他的创作并不多,却极具自己独特的个性。”②废名的个性的确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个相当独特的存在,他的诗化小说文体形式表现出独特的创造力。时至今日,废名小说文体形式的创新与建构仍是我们研究废名及其小说的一个重要切入点,也更接近“废名的价值的被认识”,本文结合当下社会提倡的创新精神,对废名诗化小说文体形式的建构和创新进行简要论述和阐释。
一、散淡优美的故事情节
古典小说的传统审美观念认为连贯完整的故事情节是小说的要素之一,因此情节便成为传统小说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尽管现代小说有淡化情节的趋势,但就总体而言,情节仍被公认是小说的基本要素。而且,情节的复杂性、曲折性往往是小说具有引人入胜的魅力的关键之所在。
小说诗化,必然冲淡紧凑连贯的情节。废名的小说摒弃了传统小说叙述有始有终的情节结构形态,独出心裁地采用诗意化的结构方式。他通过对故事空间的转换,组合建构起一种以揭示作为自然之子的人的生存状态和生命形式为中心的叙事空间结构。废名在生活原生状态中刻意追求一种和谐、美好的人生境界,切断人物不幸命运的因果链条,故事成为一个个似连非连的片断,情节看似支离破碎,其实是在散淡中追求生活的本真,努力减弱传统小说编故事造成的与实际生活不相符的离奇感。综观废名小说《菱荡》《竹林的故事》《桃园》《桥》,等等,其故事性、情节性大大淡化,具有浓浓的诗化韵味,即便有故事情节,也只能说是略具梗概,缺乏完整的故事情节,更不用说情节的丰富性与曲折性了,有时甚至可以主导整部小说的故事都很难找到。“《桥》几乎没有故事”,“实在并不是一部故事书”③,故事发展的逻辑勾联也被抽去了,但读者读后又可感到故事情节在支撑小说,他只不过把表现景物、表现生活的情绪作为了重点,使景物、生活及其生活中的人和谐地统一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优美的自然社会生活图景。
长篇小说《桥》写的是主人公程小林、史琴子、细竹三个人物之间的情感故事。他们之间的关系和情感不像人们所想象的缠绵悱恻,而是很平淡,文本对故事本身的展开可以说是完全忽略的,着重写的是当地的风土人情以及其中的情趣和境界,如史琴子与奶奶的对话:“过年有什么可插吗?要插就只有梅花。但梅花太少。”“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她们的对话都是每个人的独语,并且都在传达一种美丽的意境。对话之间看似不存在逻辑勾连,像是自己内心在对话,但她们之间又彼此心领神会。
废名总是注意营造一种情调,不去叙述故事,而是淡化传统小说中的重要故事情节。如短篇小说《桃园》的故事极其简单,写的是王老大与病女阿毛的父女之情与他们生活。情节非常微弱,只是王老大为满足生病女儿阿毛的愿望,去街上买桃子时有点情节,其余可以说几乎没有什么情节。因此读废名小说,应联系其文学观和人生观,才能理解其中深蕴人生况味的内涵,不能按传统小说的阅读期待视野去审视和解读。
二、理想化的人物形象
废名常以理想中的人物形象来塑造小说中的人物,对人物给以梦的反映,使之具有梦一般的朦胧缥缈似幻似真之美。这不是他所见闻的真实人世的,而是“所梦想的幻景的写象”。“梦想”与“写象”这两个概念是极为形象、准确而且具有概括性的,可以说契合了废名小说创作的实践和孜孜不倦的艺术精神追求。他小说文本中的人物个个显得非常完美,人人显得十分单纯、自然、可爱。如三姑娘、阿毛、史琴子、细竹、陈老爹、李妈,等等,这些人物很富有诗意化。
废名追求美的意境,把人物变成心目中理想的人物;同时,他又在静观中对自然风景赋予美的描绘,人物也只不过是作为美的画面上的一个组成部分,使画面更加完美。《桃园》中阿毛天真地希望日头不要被天狗吃掉,桃子熟了也不在乎城上游人“随手摘她的桃子吃”。她还在城墙上栽了一些牵牛花,供人们欣赏,即便人们观赏后“兜了花回去”也不介意。当一尼姑来到她家桃园边时,她便主动问是否吃桃子,于是便回家“捧出了三个红桃”给那位尼姑吃,叹惜“自己上不了树到树上去摘”。
废名虽然处在一个社会动荡、人心叵测的时代,但他却不侧重写民间疾苦和社会矛盾,而着重写民间古朴之风及亲和之气,张扬人性之善和人情之美。正是在社会现实人生中看到了人的复杂性,才在他的小说中去表现他心中所向往的理想式的单纯美好的完美人物形象,以诗化的艺术寄托去求得精神上的满足和超越。他以中国人的风俗文化传统为赞美对象,而且以中国人常用的美人香草的寄托方法来表现理想。废名所塑造的人物着重人物美与善的一面,这也与废名所追求的人性美、人情美等东方人文精神特点有关,并且这些人物大都具有东方理想人格的特点。
三、独特的“风景画集成”式的结构方式
废名小说在结构上独出心裁并具有一定的开创性,呈现出“风景画集成”式结构。“画”与“画”之间留有极大的艺术空白,使结构呈现完全开放的状态,给读者留下极其丰富的想象空间,这是中国传统诗词,绘画的艺术处理方法。他的小说主要营造意境、传达情绪、描绘画面,努力的中心是以语言文字来做画,这在他的短篇小说中表现得尤其突出,诸如竹林、河柳、桃园、菱荡、桥、坟地等一幅幅自然风景画。小说文本中看不到战事硝烟,也看不到人物的大悲大喜,全是平静如水的平凡人家的平凡事,到处呈现出一派温馨、祥和、宁静的田园风景。这一幅幅静美的画面,有古朴乡村真实的一面,但更多的感觉是梦幻。
废名用他独特的结构方式为我们描绘出一幅幅梦幻的美好的风景画。如短篇小说《菱荡》《河上柳》《桃园》等展示了一个绿丛掩映的古朴田园风光的文化丛体。其中的人物、故事、风景都颇有中国古典诗词意境的美学氛围,可以说是“一曲曲和谐、恬淡的牧歌”④。文本中人们的“心境是非常和谐的,环境亦复优雅”⑤,如《竹林的故事》的开头连叙述顺序也是先景后人,有意渲染,可以看出废名在环境展示的艺术背景中渲染了古朴、宁静的氛围。
《菱荡》全篇有十几个自然段落组成,就像十几幅精心布局的田园风景画,人物陈聋子则担当组接这十几幅画面的任务。其背景描写就如一篇优美的散文。“菱叶差池了水面,约半荡,余则是白水。太阳当顶时,林茂无鸟声,过路人不见水的过去。”既有魏晋山水诗的神韵,又有唐朝王维诗的意境。所描写的一切显得过于宁静、悠远,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切都凝固在一个深绿的“圆”点上。然而,仍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其中涵纳着那“现代”喧哗的历史骚扰和作家那颗急于休憩的疲倦的心及其纤细脆弱的情感。《河上柳》《桃园》采用特定人物及特定视角组接成画幅,犹如一幅幅美丽的山水画。
长篇小说《桥》的结构方式更具有开创性,为现代小说增添了新的结构形式。朱光潜曾概括说:“《桥》里充满的是诗境,是画境,是禅趣。每境自成一趣,可以离开前后所写境界而独立。它容易使人感觉到‘章与章之间无显然的联络贯串。全书是一种风景画簿,翻开一页又是一页……”⑥呈现出的是“画簿”式结构,各章都自成一幅充满诗境的画面。另一位评论者对《桥》的此种结构形式也作了比喻性的概括,“这书给我的印象像一盘雨花台的石头……读者可看见一颗一颗石头的境界与美……”⑦但我们应该理解废名的“风景画集成”式结构在美的流动图景中透视给我们的是一种面对“现代”文化的历史惶惑和缺乏足够心理准备的“现代人”对自身文化环境的历史反思,是对现实社会的一种变相反映。
四、寄情于景、情景交融的抒情方式
废名小说的抒情方式较多继承了古诗词的抒情技巧,并且精神气质也与中国文人失意时的寄情山水、聊作洒脱相一致。废名的景物选择在不同篇章中都有相似性,小说中主人公的住所多有一条小河、山坡、池塘、城墙、庙宇、沙滩等点缀。
如《柚子》中外祖的村庄,后面被一条小河抱住,河东约半里,横着起伏不定的山坡上,清明时节,满山杜鹃。《浣衣母》中李妈的茅房建筑在沙滩边一个土坡上,背后是城墙,左是沙滩,右是通到城门的一条大路,前面流着包围县城的小河,河的两岸连着一座石桥,等等。这固然有废名小说出于同一地域或题材的因素,但也是他有意识的美学选择和文体形式营造。他要用这些意象来强化一种超然尘俗的情绪,一种让人怀恋向往、不带现实丑恶的亦真亦幻的境界。尤其像“河上柳”、“竹林”、“小桥”、“菱荡”等,既是小说题目,又是点缀人物形象的风景,同时它们又是极精致的意象,寄意含浑、深远、超拔,又与主体情绪,人物命运遭际融洽无间。
废名着意用诗的笔法在小说中构造出诗化的文体功能,抒发对社会现实苦难无法摆脱的情绪,借助情、景、情景交融,以诗化的艺术寄托来求得精神上的超越与升华,并且把这种情绪浓缩在对人物一生命运浮雕式的简洁勾勒之中,自然环境也是轻描淡写的。
废名寄托深远的思索,苦苦寻找精神归宿,来排遣现实中的悲哀和无奈时,此时往往变抒情方式为寄情于景、情景交融。废名抒发对儿时美好时光的怀恋和岁月艰辛不堪回首的感慨时,显得较为直白,并且多用第一人称。这不单是为了产生亲切自然的抒情效果,更重要的是借第一人称视角可略去大量穿插叙事的枝蔓,只把“我”看到的感受最深的生活片断集成式地结构成篇,不受时空约束,明显地体现了以抒情为目的的诗化文体形式。
如《柚子》高度凝练地叙述了姨妈不幸的一生和柚子家由盛至衰的遭遇。其中“我”看到母亲一边伤心姨妈的境遇,一边哭个不休地给外祖母送葬,自己幻想:“倘若目及我同芹……欢送孙女儿呢?还是欢迎外孙媳?”这一节所抒发的缅怀和感叹,不单及于外祖母,也有对幼时无忧的时光及人生无常变迁的深切体察。接下去想到“我十多年没有会着”的柚子,是怎样借故“这里的女伴儿多,没有合身的衣服”,不能与我相见,而又是怎样在东头孙家缝补衣服,赚回姨妈的粮食,让人哀怜。最后姨妈家经过沧桑破败,几乎无生存依靠,而柚子终于在除夕前一晚上借宿“我”家与“我”重逢,却“依然带着笑容叫一声‘焱哥”,临走时“跟着她的骷髅似的母亲,在泥泞的街上并不回顾我的母亲的泣别,渐渐走不见了”,这里所揭示的人生感怀,是只有洞悉了生命意义的过来人才能抒发出来的。
在创作实践上,废名不是一个多产作家,但却为我们留下了许多独具艺术个性的文体形式的经典性文本,使我国现代小说多了一种平和冲淡的境界,一种新鲜别致的情趣,一种灵动飞扬的悟性,给生活在当今喧嚣都市社会中的人们一个澄明心灵的艺术空间。他在诗化小说文体形式上表现出的探索和创新精神,将启发作家们在进行创作时,不应完全受传统文体形式的束缚和影响,限制自己的创作个性表现,而应大胆去开创适合表现自己个性和精神艺术追求的文体形式,使之更加丰富和发展,为开创新世纪文学新局面做出如废名一样有益的探索。相信,废名及其小说文体形式的真正价值也将在新世纪得到广泛的赞同与认可。
作者简介:王萍,洛阳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① 周作人.《枣》和《桥》·序.知堂序跋[M].长沙:岳麓书社,1987:305.
② 易竹贤.废名年谱·序.选自陈建军.废名年谱[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③⑥ 孟实.桥[J].文学杂志(第一卷第三期):183,185.
④⑤ 杨义.废名小说的田园风味[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2(1):15,22.
⑦ 鹤西.谈《桥》与《莫须有先生传》[J].文学杂志(第一卷第四期):1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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